火星公主

潘海天

“新星NOUA”酒吧里,光影迷离,烟雾腾腾。空气中弥漫着一股烟草和烈酒的气味,气氛喧闹而热烈。

他坐在一个不引人注目的黑暗角落里,穿着一身没有标记的旧制服,阴郁的脸色和布满令人不快的黑色疤痕的右手,显得与周围的气氛格格不入。

我走到对面坐下时,他冷冷地扫了一眼我新制服上那枚闪闪发光的火星徽章,什么也没说。

可我知道他的心底不会太平静,毕竟他曾戴着这枚徽章数次登上那颗火红色的行星。

“下星期我就要飞往火星,参加最后一次登陆考察。”我突兀地开了口,“我将去的地方,是科尔喀斯。”

他脸上的肌肉轻轻一颤,目光如刀芒一闪。

我直视着他,说道:“火星中队里有一些关于你在科尔喀斯的传说。你离职后,我查过当时火星登陆队的报告及处理意见。”

他脸色铁青,默然不语。

“记录很不完整,对你的处理也不公正。可是你从火星回来后,却不肯再提这件事。”我轻声说,“宇航局就要彻底取消火星登陆计划了。我不想在最后一次登陆时无所建树,你愿意帮我再找到它吗?”

他沉默了许久,才开了口:“我不愿提这件事,因为我害怕人类还没有做好准备。我们对地球本身都还不够熟悉,却开始想要了解另一个星球。”

他的脸色变得像死人般苍白,眼神渐渐迷茫,看起来,他现在完全陷入不可捉摸的记忆中去了,“一切不过是从一道微不足道的闪光开始的……”

那一道微弱的光线掠过我的眼角。

我转头凝视伊阿宋那锯齿般的山峰,一个微弱而引人注目的亮点在山尖闪烁,看上去像一面镜子截住了阳光。

也许那只是一块不寻常的光滑岩石,不过我还是很高兴能有个机会扔下手头捣鼓了半天的火成岩标本,于是我快步走进观察室,把望远镜掉了个头。

宇航局的头头儿们对这次登陆行动的成果并不抱很大的期望,随着一次次的火星登陆,对火星的了解越来越深入,然而公众对这颗荒凉的行星的兴趣也越来越低。对宇航局来说,火星登陆行动已经成为既不经济实惠,也不能哗众取宠的事情了。

一簇簇火红色的岩石在望远镜的目镜上一掠而过,距离太远了,很难看清楚什么。我瞥了一眼窗外,光点正在迅速地暗淡下去,火星的自转正在驱赶着阳光偏离那面镜子。

我加大了放大倍数,奇形怪状的岩石在目镜上显得臃肿无比。一个模糊的白点一闪而过,我倒回镜头拼命寻找,却再也没能找到它。由于放大倍数太大,我颤抖的手指只要稍微一碰那些螺旋控制器,大片的岩石就在镜头上飞快闪过。

我扔下望远镜,朝窗外望去,亮点已经消失了,但它在目镜上停留的那一小会儿,已经足够让我察觉出那是个模糊的人形了。

我捏紧了拳头,徒劳地想控制住**的双手。火星上的确有过一些发现初级生命遗迹的报告,但却完全找不到更高级的生命形式的遗迹,火星进化过程像被一把利刃干净利索地一刀切断。这一点也曾引起过科学家们极大的兴趣,但他们毫不费力地就提出了数十种可以自圆其说的假想。地球人是伟大的解释家,总是可以解释许多事件为什么会是这样的,或者会是那样的。

我抬头凝视伊阿宋的山尖,我无法想象它会是个“人”或是个“人”造物。我的潜意识却在固执地引诱着我:这就是战神玛尔斯 的秘密,来吧,小伙子,玛尔斯把秘密完全地展示给你了。

我简直无法摆脱这种古怪的念头。窗外的太阳已经西斜,西方的地平线上除了碎石、秃岩外,一无所有。队长和其他人就在那边的某个地方采集岩心样品。

我犹豫了片刻,还是从墙上摘下了通话器,开始呼叫采掘队。

火星的尘暴和即将来临的黑夜,并不是使我犹豫的主要原因。只要想想我们队长那冰冷的眼睛、灰色的胡子,就足以使你打消一切非分的念头。

事实上,这个古板的撒克逊老头儿在话筒里大吼大叫了一阵子,指责我在追逐一个想象中的幻影(我也确实无法肯定这一切是否真是我在那个白点掠过镜头的十分之一秒内想象出来的),发现这些指责无效后,他又威胁要把我送进地狱,并把我在地狱的日程安排粗略地描述了一番。

我冷静地提醒这位可敬的老人,太阳快要下山了,我必须抓紧时间。然后我挂上话筒,开始往身上套那件臃肿的室外宇航服。

登陆舱外天气晴朗,万里无云,然而寒气逼人。探险车那宽大的履带掀起了一团团红褐色的砂土,扬向天空,而且越升越高,久久不肯沉落。

探险车已经越过了最后一个火星地震仪,人类的印迹到此而止。前面是一方人类从未涉足的神秘领地。

孤寂包围着我,一种异样的感觉令我毛发直竖,我感觉像是踏上了一块神圣的、本来不许人类骚扰的土地,连大气层也不安地扰动起来,星光闪烁不定。

伊阿宋那美丽而令人畏惧的突兀的山岩,看上去仿佛就在眼前,它比从望远镜里看到的要陡峭得多。火星基地现在显得渺小而遥不可及。

我试了试通信设备,耳机里布满了嘈杂的噪音,干扰出乎意料的大。队长他们应该开始返回了,我不难想象这个怒气冲冲的老头儿,发现他的城堡中空空****无人看守时暴跳如雷的样子。

越靠近伊阿宋,空气中的带电量就仿佛越多,当我终于站在伊阿宋那巨大的山崖下时,噼啪作响的静电声简直令我的无线电完全失灵了。

我看到了那个高高昂起的鹰嘴状的山岩,它是我在望远镜里最后看到的东西。我估计它和我要寻找的目标不会超过3度的范围。

我回到车上,给氧气箱加足了氧气,开始攀登。在鹰嘴岩的上面,伊阿宋高高的山尖上,火卫一正轻快地掠过天际。

恐怕很少有人愿意尝试在火星上登山。风化的岩石间隙里填满了滑溜溜的砂子;松散的岩石间保持着微妙的平衡,只要稍有振动,就轰隆一声崩塌下来。很显然,火星上只有三分之一地球重力的地心引力帮了我的大忙,而且我又很幸运地发现了一条利于攀登的裂缝,很快我就喘着粗气停在了鹰嘴岩边上的一小片阴影里。

阴影里温度很低,被包在密封的宇航服里的我却是满身大汗。我不得不耗费了一点氧气来给自己降降温。

整个科尔喀斯大平原正横亘在我的脚下,几条干涸的河床跨卧其中。我可以想象得到,在火星的温暖时期,这儿也曾是波光粼粼、绿草如茵。那个白色的精灵,也许就是诞生于这块大平原上一个古老文明的产物……

一想到这儿,我禁不住全身发抖——它离我不会远了。

我极力辨认着周围的巉岩,想找出通往这个秘密的路标。令人心烦的是,这些古怪的石头看上去都像是从一个模子里浇出来的,让人难辨东西。

我终于选定了半公里外一块屏风式的巨岩当作自己的下一个目标,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事实证明我显然是记错了),那个神秘的白色身影就在巨石屏风下面。

一路上,我不得不几次停下脚步努力蹭掉流到眼角的汗水。我诅咒着自己不该长眉毛而该长着两道雨刷。鹰嘴岩已经离得很远了,日光越来越昏暗,峭壁的颜色逐渐由浅红转为暗红,又由暗红转为暗灰,那道屏风似的红石头却丝毫没有临近一点的样子。

我狠狠地咒骂了一句,知道自己的失败已不可避免。那道石头屏风的距离显然远远地超出了我所估计的半公里,我的选择现在看来是个致命的错误。

当我正想绕过一道裂缝而攀上一座断崖时,那座神奇的、不可思议的白色雕像,就那么突然地、毫无预兆地出现在我的眼前。

有好一会儿,我手足冰凉,紧贴岩壁,站在那儿一动不动。

这是一尊少女的雕像,她忧郁地俏立在寒风中,优雅地侧着头。她的胸部和手臂自然地**着,白色的长袍上齐崭崭地打了个褶,在肩上系着长袍的地方嵌着一块闪闪发光的宝石,这是我这辈子所见过的最漂亮、净度最高的一块宝石。我相信引我而来的那道闪光,就是这块琢磨得光洁无比的宝石所反射的阳光。

这是皮阿卡利翁的雕像,是活着的精灵,我无法想象一个没有生命的物体会拥有这种完美,我的目光久久地停在她的眼睛上,她眼中那忧郁的神情令我战栗不已。我靠得离她那么近,甚至可以听到她轻轻地呼吸,看到她那长长的睫毛随着她的呼吸一起一伏。她不是雕像,她是玛尔斯的女儿,火星的公主。千百年来,她就这么忧郁地站在这儿,看着脚下的文明衰落、灭亡,寒冷和干燥像尸衣般紧紧包裹这个星球。她嘲笑地看着来自第三行星的生物忙碌地来来去去,插下色彩鲜艳的旗帜,发布占领宣言,然后在大地上东敲西挖,抛下各种垃圾。我感觉到了这种奇特的嘲弄方式,忍不住放声大笑。

我长久地凝视少女那千万年不变的忧郁的脸庞,想象着远在生命出现在地球之先就已衰败的火星文明。终有一日,地球上的文明也会一样消亡,等待着后来人的评价。这是宇宙间的规则。

就在这时候,我突然有一种抑制不住的冲动,我控制不住地想要触摸她——不是隔着厚厚的防护手套,而是真正的肌肤相亲,用我的肉体感受她的存在。

我不计后果地脱下了右手的手套,冰冷的空气顿时让我打了个寒噤,我小心翼翼地碰了碰她**着的手臂,真害怕她会像泡沫一样消散不见。我接触到了冰凉而实在的物质,它令人惊异地光滑,丝毫没有被风沙侵蚀的痕迹。也许她是从刚刚崩落的岩层中暴露出来的,这可以解释为什么以前没有人发现过那道闪光。我的手碰到了她的手指,一束洁白的光环在她的指间跳动闪烁,那是一枚精致小巧的戒指,镶嵌其上的宝石内闪动着一丛火焰般的光束,簇集成一个别致的圆形。

你或许还记得,离开火星基地后,我一直有一种不安的感觉。在脱下手套后,这种不舒服的感觉更加明显了,像是有无数的小虫在我的手背上爬行。我注意到手上的汗毛全都直竖着,是空气静电!大气层中不知为何孕育着如此大的带电量,我仿佛置身于一个巨大的电磁场中。

我抬起头来,发现雕像、断崖,一切都笼罩在一层怪异的光线中,仿佛都在不断地抖动、变换。

太阳!是太阳变了!地平线上,太阳四周那血红色的日冕如同美杜莎的头发般抖动着向外伸展,不知怎的让我想起了那枚戒指上的图案。星光闪烁不定,太阳的光球和日冕脉搏般跳动着,给伊阿宋和山脚下的科尔喀斯大平原罩上了一层不祥的紫红色。

“尘暴!”我的脑海中闪过这个念头,一路而来的异象——无线电干扰,大气层的明显扰动,空气带电量的增加,都有了答案。

我觉得呼吸面罩中传送来的氧气和火星上的冷空气一样冰凉彻骨,时间已经不多了,而要做的事还很多。

少女雕像的基座看起来深深地嵌在岩缝间,我没有想去移动她,只是给她录了像,并在一个岩石洼坑里固定住一个无线电定向器——它能够不断地发出一个固定电码,引导后来者找准正确方位。

我还在忙着这些事的时候,太阳已经隐没在一团腾起的黄雾中,地平线上涌起了数十股带着死亡气息的沙尘,向着科尔喀斯大平原席卷而来。

我抬起头来,看了这位忧郁的白色仙女最后一眼,然后转身离去。

归程属于我最混乱不清的一段记忆。尘暴的锋头转眼之间已经越过伊阿宋前那些低矮的山口,如同破堤的洪水弥漫而来。

我刚刚翻下那座断崖,黄沙的洪水就追上来,吞没了一切。无数的黄色精灵围绕着我奔腾歌唱,不断有翻滚滑下的山石,跳跃着消失在黑暗的悬崖深处。有那么一瞬间,太阳的光辉撕开了一角天幕,在空中铸成一根熊熊燃烧的紫色火柱。借着紫色的光线,我看见自己的摄像包正在远处岸架上跳跃离去,断开的背带在风中像狂蛇飞舞。

阳光消失了,我又在弥漫的黄雾中坠下去、滑下去、飘下去……然而此时我的头脑却是异常清醒,甚至记起了童年时常做的一个噩梦:我孤身一人在黑暗的死亡沼泽中跋涉,伴随着的是无尽的黑暗和孤独。

我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回到探险车上的,探险车虽然不足以抵挡尘暴的旋风,此刻对我来说却如同一个中世纪坚固的堡垒。我关紧气密门,把头上那难看的玻璃玩意儿摘了下来,这时我发现自己在哭。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哭,也许只是因为刚才尘暴中可怕的跋涉,也许只是因为人类的脆弱无法接受雕像的发现。所有蕴藏在人类心底深处的恐惧,都悄悄地冒了出来。太空时代来临以来,孤独的人类就一直在不停地寻找伙伴,他们渴望又恐惧着与外星文明接触的到来。虽然火星文明毁灭很久了,火星上的这个小小雕像,却预示着与外星文明接触的开端,人类做好准备了吗?

我能活着回到基地,完全得归因于一个奇迹,实际上在那个火星上的下午我已经创造了不少奇迹:我奇迹般地注意到了那道转瞬即逝微不足道的闪光;我奇迹般地找到了那座雕像;我还奇迹般地在尘暴中成功爬下了陡峭的伊阿宋山,只不过损失了一架摄像机;最后,我还奇迹般地驾着那辆本不适于在尘暴中使用的探险车回到了火星基地——虽然回到基地时我已经神志不清、满口胡话。

老头儿几乎是歇斯底里地欢迎了我的归来,他是我在这六个小时中见到的最可爱的人。事后我获悉,老头子曾不顾大家的劝阻,开着一辆探险车力图在尘暴中找到我,接着基地不得不开出了第二辆探险车,把翻倒在地的第一辆探险车拖了回来。万幸老头儿没受伤,但没有人认为我还能活着回来。

事实上我活着也比死了好不了多少,他们说我差不多昏迷了三天三夜才清醒过来,此外我还受到了轻剂量的辐射线烧伤。宇航服保护了我,但是我曾脱下手套的右手就像你看到的那样,留下了永久的黑色疤痕。

老头儿想办法改进了望远镜的镜定装置,在天电干扰减弱时,把镜头精确地指向了无线电定向器的位置。但是尘暴卷起的黄沙,让我们什么也看不见。直到半个月后尘暴完全平息下来,我们才看清了那片断崖。

说到这儿,他停了下来,点燃了一支烟,许久没有开口。

我虽然早已知道事情的结果,但还是小心翼翼地问了一句:“后来呢?”

后来吗?当然啦,我们没能看到她。从断崖上下来后,我就再也没能见到她。

断崖上的山岩、裂缝纤毫毕现,甚至能看清洼坑里的那架定向器,可是那尊雕像,那尊我曾经亲手触碰过的仙女,就像融化在空气中,毫无踪迹。

当时我并不感到很奇怪,那尊雕像本来就不是属于人类的,她属于永恒的火星,玛尔斯收回了他的秘密。我不愿想象是那场尘暴把她卷入了深谷,那么美的东西,玛尔斯也不会忍心毁灭她的。

老头儿和其他队员也设法再次登上了那道断崖,我由于身体状况不允许,就留在火星基地里。

奇怪的是,那道裂缝,我原以为嵌着雕像基座的那道裂缝,现在也合拢了,一丝一毫的痕迹都没留下,一切都在那场尘暴中消失得干干净净。火星尘暴所拥有的神秘力量,也许是人类永远无法搞清楚的。

队长他们也并非一无所获,他们找到了那架弃我而去的摄像机。结果还是令人失望,破裂的防护盖抵挡不住半个月来强烈的电磁辐射,视频存储器已经报废了。

我同情地望着他,问道:“没有什么可以证明那座雕像曾经存在过,所以就没有人相信你,是吗?”

他的目光中流露出一丝嘲讽的神色,“宇航局是官方机构,不可能承认一个谵妄的宇航员的胡言乱语,去引起公众的疯狂或恐慌。这件事就这么结束了,两个月后,我回到了地球,从此再也没有参加过太空飞行。”他自嘲般地看了看自己那身没有领徽和肩章的制服。

我有点犹疑不决,但还是忍不住问道:“你有没有考虑过……这件事,也许……也许完全是在一种无意识的状态中想象出来的,比如因为在尘暴危险的氛围中脑细胞的极度紧张……”

“或者干脆在强大的电磁场中脑子出了毛病。”他打断了我的话。

我的脸红了。

他根本瞧都不瞧我一眼,说:“这也是宇航局的看法。糟糕的是,我同样不能肯定——直到我找到了一样东西。”

他一口气喝光了杯中的酒,冲我说道:“好啦,我该走了。先生,永远别把火星看成平淡无奇的地方,只要你愿意寻找,那儿就有许多的秘密……我要送你一样东西,它是我从火星回来的途中,在我的室外宇航服手套中发现的,我没有一点印象它是如何进去的,也许我的脑神经的确受到了一些影响。我希望你能把它带回火星去,它属于那里……你在这儿等我。”他冲我点点头,把一张钞票压在杯子下,向门口走去。

我向侍者要了瓶酒,走出酒吧间,在露天里找了块石头坐下。这儿很凉爽。我喝了不少,也想了不少。我看着酒吧,里面灯火辉煌,烟雾腾腾,一群不同国籍、不同种族的地勤人员正在欢呼畅饮。生活对于他们宽容而宁静。在那黑色的天幕上,火星就像一个火红色的希望,显得遥远而沉重。

一个粗重的人影打断了我的遐想,他是酒吧间的侍者。

“什么事?”我粗鲁地问道。

“先生,有一位先生让我把这件东西交给你。”侍者说着,把一个精致的小木盒子递了过来。

我面对着那颗燃烧着的火红色行星,慢慢地打开了盒子。

盒子里静静地躺着那枚戒指,满盈着人类的恐惧和希望,在火星光芒的照射下,闪动着不可捉摸的圆形火焰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