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狐

/ 作者简介

灰狐,科幻作家。1982年生,高考时考入中国人民解放军汽车管理学院,从军六年。后弃武从文,2012年开始科幻写作,处女作《守门人》刊登于2013年《科幻世界》七月刊,同年《狩猎季》在《科幻世界》十二月刊再次发表。后来在几个征文比赛中误打误撞拿了奖,从此坚定了科幻写作的信念。

/ 颁奖词

人和世界的和解,是文学的经典母题,但鲜有作家能从科技的角度去呈现它,而他,做到了。碎裂的亲情因科技而破镜重圆,荒凉的冷湖因科技而鸟语花香。他用回环嵌套、伏线千里式的精巧叙事,传达出这样的理念:科技并不冰冷,科技温情脉脉。

1

下了飞机,阳光辣得刺眼,而空气却纯净而清凉。同行的大部分人是游客,在停机坪上叽叽喳喳,迫不及待地开始拍照。罗振压低帽子,快步向出站口走去。

“哥!等我一下!”

罗振皱起眉头,回头看。文晓西穿着火红的冲锋衣,拖着他那个超大背包,才刚刚从飞机上下来。他从几个驻足拍照的人中间挤过,迈着大步向这边跑来,边跑边喊。

“别跑,小心高反……”罗振话音未落,文晓西突然一个趔趄,直挺挺地摔在地上。

罗振叹了口气,走过去,把文晓西从地上拉起来,好在他穿得厚,没有受伤。

文晓西爬起来,晃悠两下,猛地清醒过来,“怎么回事?”

“你第一次来海拔这么高的地方,不能剧烈运动,会有高原反应。”

“哦,我就说嘛,怎么眼前一黑,你就站到我面前了,我还以为你变戏法呢。”

“你还摔了一跤呢。”

“没有,我哪儿摔跤了,你看我这不好好的吗?”

罗振张了张嘴,又叹了口气,“好了,我们走吧。”

“等下,咱们拍个照,给我姐汇报一下,我姐说了,这次出来让我照顾好你。”文晓西认真地说。

“那辛苦你了。”罗振苦笑,摆出个V字手势让文晓西拍照。

“不辛苦,将来我们可是一家人呢。来,茄子。”

等托运行李的功夫,罗振远远地看到一个人站在出站口,高举着一块牌子:“欢迎罗振博士”。

“那是来接咱们的?”

“是吧。”罗振向那边挥挥手,但是接站的人没有反应,也不知道是没看见,还是没兴趣。

设备箱终于被吐了出来,传送带慢慢悠悠地把黑色的大箱子送到面前,罗振伸手把箱子提下来。

“哥,我来。”文晓西伸手要提箱子,“没事,我姐说了,我得多照顾你。”

“你照顾我?”罗振嘟囔,没有再提箱子,转身向出站口走去。

负责接站的人大概有一米九,精瘦精瘦的,脸庞紫黑,一看就是饱受紫外线照射的本地人。

“你好,我是罗振,您是来接我的吗?”罗振站在那人面前,仰着头说。

那人上下打量了罗振两眼,用口音很重的普通话说:“走吧。”

也许是身高,或者是口音,反正那人在罗振面前自带一种威严。罗振向后招招手,便跟着那人出了站。

“那是谁?”

“在网上找的,这几天就是咱们的司机和向导了。”

“靠谱吗?”

罗振撇撇嘴,“少废话,快把东西放到车上去。”

租的车是一辆银色的日产帕拉丁,不过这车完全被尘土包裹了,几乎看不到底色。文晓西把行李都放在后备箱里,身上蹭到一些沙土,他抬头看到司机正坐在驾驶座上,用手机看着电影,不由得恼怒起来,这人一点服务意识都没有。

他爬上车子后排,四仰八叉地坐下。

罗振拆了一包烟,递给司机,“师傅,您怎么称呼?”

“叫我卓吉好啦。”师傅拿出一根烟叼着,可看到罗振和文晓西都不抽,又把烟取下来别在耳朵上。

“是挺着急的。”文晓西在后排嘟囔。

罗振瞪了文晓西一眼,回过头想和卓吉聊点什么,可他本身就不怎么健谈,话在脑子里转了两圈,也不知道该如何开口。

司机发动了车子,“我们走吧。”

“好,走吧。”终于说了点什么,罗振心里舒服了些。

车子驶离德令哈机场,开上一条笔直的公路,路的尽头是宝石一样纯净的天,蓝得像海,空中飘着若有若无的浪一样的云。起初路两边还有一些建筑,工厂或是仓库之类的,架着电线,有卡车来回穿梭,井然有序。过了一段时间后,车窗外面就只剩下灰茫茫的戈壁了,除了黄沙就是黄土,还有一些黄色干枯的植物,远处的大地高低起伏,可依然是变了形状的土堆。

太阳斜斜地挂在天上,射进车窗的阳光让罗振觉得像火在烤,他在座位上变换姿势,试图躲开照射。卓吉师傅打开了空调,罗振觉得脑门儿发凉,肚皮滚烫。文晓西开始头疼,脑袋发蒙,他用衣服裹着头,时不时地哼两声,似乎很痛苦。

卓吉从扶手箱里掏出两板胶囊,递给罗振,“红景天,治高反的,你们两个,吃了。”

罗振接过胶囊,对卓吉微笑。司机目视前方,没有回应。他和文晓西用矿泉水就着服了药,心里舒服了些,可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又好像没有。罗振胡思乱想着,缩在座位里昏昏欲睡。偶尔醒来,窗外还是一片荒芜,太阳懒洋洋地挂着,不知道睡了多久,仿佛时间和空间就像一块凝固的黄油,在高温之下,将化不化,世界处于一种奇怪的临界状态。

又睡了一会儿,车停了,卓吉叫醒罗振和文晓西,“下车,安检。”

罗振懵懂地下了车,天还亮着,他看看表,已经是下午五点多,可太阳还很高——和下飞机时一样高,奇怪。车外面刮起了风,卷着沙尘,打得脸生疼,他拉起领子,跟着卓吉向路边的一个小房子走去。

边检站不大,和普通加油站差不多。旁边还有几栋房子,除此之外就是荒漠,显得这里孤零零的。但边检站门口停着的装甲车和端着枪的军人证明这地方并不是看上去的那么无足轻重。

罗振和文晓西验证过身份出来,看到卓吉和两个军人在车边站着,级别什么的罗振分不清,但是还是能看出其中一个是军官,一个是士兵。

“怎么了?”文晓西问。

“常规检查。”士兵说,口音比卓吉好不到哪儿去,文晓西差点儿没听懂。

年轻人对这种事情有些抵触,若在平时肯定会争辩两句,可这次对方拿着枪,文晓西只好吃瘪。

正检查着,车里的军官说了句什么,在外面站着的战士立刻紧张起来,双手放在胸前的冲锋枪上,看着罗振,目光充满警惕。

罗振不由自主地举起双手,“那个……误会……”

军官从车里拖出一个黑箱子,放在车轮旁,“这是什么?打开。”

“哦,”看到那个箱子,罗振松了口气,“这是我们做实验用的设备,没有危险。”他想笑一下,可是觉得脸上抽筋,“我是搞生物工程的,要过去做一些实验,这事已经向海西州报备了,那个……同志,我能掏一下兜吗?”

军官看了罗振几秒钟,点了点头。罗振从兜里掏出介绍信递过去,还指了指介绍信上的红印章。

“嗯。”军官把介绍信还给罗振,“箱子,打开看看。”

“怎么还……”文晓西不由得嘟囔起来,被罗振瞪了一眼之后,文晓西低下头,开始看自己的鞋。

箱子打开,里面有六个密封罐,透明罐体,用高强度玻璃制成,里面装着一样的东西,都是灰色的微小颗粒,就像遍地都是的沙子一样。

“这些是我们做实验用的,主要是为了……”

“好了,你们走吧。”军官显然没兴趣听罗振的讲解,他向关卡处招招手,表示允许通过。罗振再回头时,两个军人已经往回走了。

2

车子继续前进,将边检站甩在后面,景色又恢复之前荒凉枯燥的样子,罗振半睡半醒地靠在车窗上,刚才的检查站到底是真的还是梦里的,现在是睡着还是醒着,罗振自己也分不清楚。

“快到了。”司机突然说。

“嗯?什么?”罗振坐直身体,看着前方笔直的路,视野里没有任何东西。他掏出手机,屏幕上显示的时间是晚上八点十分。他又伸着头看向车外,太阳还在空中挂着,似乎暗淡了些,但完全没有落下去的意思。

这一路已经走了七个小时?罗振狐疑地看着手机,不知道该相信数码时钟,还是大自然的规律。

在这里,空间和时间仿佛是一片混沌,毫无道理可言。

正在发愣,外面刮起了风。风很急很猛,连越野车都被吹得晃了两下。

卓吉小声说了句什么,听起来像是脏话。

“怎么了?”罗振问。

“沙尘暴。”

“沙尘暴啊,以前北京经常有,”文晓西在后排说,“那一刮起来,铺天盖……”

就在文晓西显得自己像一个沙尘暴专家时,风沙包裹了越野车。仿佛就是一瞬间的事,整个世界都变成了黄色。和之前那种荒芜的、干燥的黄色不同。沙尘暴是流动的,仿佛有生命。沙子铺满了天地间所有的空间,罗振突然有一种奇怪的感觉,好像车子掉进了海水里,完全被淹没了,他开始觉得胸闷。

卓吉打开双闪和车灯,让帕拉丁缓慢行驶。沙砾打在车上,发出密集的噼啪声,让人感觉好像身在战场,卓吉又骂了一句,心疼自己的车漆。

能见度连一米都不到,罗振探着头,目光竟无法穿透沙尘看到车窗外的地面。

“经常有这样的沙尘暴?”罗振问。

“没有啦,”卓吉回答,“这个样子的很少,也许是欢迎你们的。”他笑着说,从机场见面到现在的八个小时里,这是他第一次露出笑容。

“什么时候能停啊?”文晓西说。

“说不准的啊,有时候几分钟就好了,有时候要刮几天。”

“几天?!”文晓西夸张地叫起来,可是他话音刚落,外面的风竟然停了,像来时一样,沙尘暴消散在空气中,眼前又是碧蓝的天空。

穹顶之下,还有一座小城。

“呀,这就到了。”卓吉用雨刮器刮掉挡风玻璃上的尘土,踩下油门,帕拉丁驶入小城。“这里就是冷湖镇了。”到了目的地,卓吉似乎也轻松了不少,话多了起来,“你们到这里来,是做什么的嘛?”

“做实验。”罗振说,“我是搞微生物工程的。”

“这里哪有什么生物?没有草,没有牛和羊,你看看,”卓吉指指车外面的天空,“连鸟都没有。”

“会有的。”罗振笑着说。

镇子不大,只有一条主路,两旁的建筑不高,但是干净整洁,造型现代,一点不像电影里的那种荒漠小镇。车停在小城正中的一座宾馆门口,罗振下了车,伸了个长长的懒腰。小镇很安静,几乎没有来往的车辆。

罗振站在大路中央,看着来时的路消失在地平线的尽头。现在已经晚上9点,天色还是青的。错乱的时差和空间的失衡让罗振有一种不真实的感觉,仿佛这座小镇是脱离了现实的奇妙所在。

吃过晚饭,肚子填饱了,坐了一天车的身体开始抗议,腰和腿都是酸的。和卓吉、文晓西互道晚安后,罗振便回去睡了。

文晓西在**翻来覆去地睡不着,也可能是白天睡得太多,也可能是宾馆的床太软。他睁着眼,看着黑暗中的天花板发呆。一束光从外面照进来,将房间照得雪白,好像有一辆车停在了正对着宾馆的位置。文晓西骂了一句,闭上眼睛,可是光仍然透过眼皮,照得他眼前一片白茫茫的。文晓西等了一会儿,那车还是不走。他爬起来,望向窗外。

外面并排停着三辆卡车,有些人陆陆续续地从车上下来,背着大包小包,他们下车后,在车旁边站成一排,整整齐齐的,很安静。

太安静了,现在已经是凌晨时分,这座小镇人烟稀少,任何小小的动静都会十分明显。然而窗外这几十个人和三辆卡车竟然一点声音都没有发出来。

文晓西推开窗户,探出头去,想吆喝两声,让司机把大灯关掉。再仔细看那些车时,他犹豫了,卡车通体漆成绿色,圆头大鼻子,他只在老电影里见过这种老掉牙的卡车,没想到这里还有这种古董。

这时那些人也集结完毕了,整队向宾馆走过来。

应该也是来住宿的吧,也不知道这是些什么人,看着倒像是一群当兵的。

那些人安静地走过来,越走越近。卓吉的银色帕拉丁停在宾馆门口,那些人脚步不停,径直穿过越野车,继续前行。

鬼!

文晓西想喊,又赶紧捂住自己的嘴巴。他躲在窗台后面,大口呼吸,浑身的汗毛都立了起来,仿佛被电击。他等了好一会儿,心情才慢慢平缓下来,他悄悄探出头去,那一队人已经不见了,大概是进了这家宾馆。三辆卡车又停了片刻,有秩序地调头,安静离开。

房间里恢复黑暗。

“哥!哥!快开门啊!”

“干什么啊,大半夜的。”罗振在半梦半醒中被砸门声吵醒,他爬起来,摸着黑去开门,“什么……”

门刚开了一半,文晓西就撞进来,“哥,咱们不能在这儿呆了,快走吧。”说罢便拉着罗振要往外走。

“你干什么!”罗振甩开文晓西,大声叫道,“闹什么闹!”别看罗振平时文绉绉的,睡觉气还挺大,他重重地把门摔上,瞪着文晓西,就差扬手打人了。

“哥,我说真的,这地方咱们不能呆了。”文晓西不敢再大声说话,乖乖地站在那里,用唱儿歌的腔调和罗振谈闹鬼的事。

“为啥。”罗振打个哆嗦,赶紧找了件衣服披上。冷湖镇昼夜温差相当大,中午能到三十多度,天一黑就成零下了。

“有鬼。”文晓西认真地说。

“什么?”

“有鬼。”

“大半夜的你少在这儿胡说八道。”罗振不耐烦地挥挥手。

“真的,哥,我亲眼看见的。”

罗振瞥了文晓西一眼,目露凶光,然后闭上眼睛,想着女朋友——也就是文晓西他姐甜美的笑容,深呼吸几次,终于压下心头的邪火。为了回去以后不挨收拾,罗振决定不跟未来的小舅子计较。

“晓西啊,你可能是累了,第一次来高原不适应,早点休息吧。”

“可是我确实看见了。”文晓西争辩道。

“嗨,那又怎么样,他还能来吃了你?放心大胆地去睡吧,明天还有事呢。”

“是他们。”文晓西低声说。

罗振愣了一下,耗了这么半天,他也清醒了,能看出来文晓西是认真的,但他向来不信那些东西,只是冷哼一声,“别说了,快去睡吧。”

文晓西不再说话,低着头一步一步地往外挪。走到门口时,他回头对罗振说:“哥,我晚上能住这屋吗?我保证不打呼噜。”

罗振叹了口气,“好吧。”

3

一夜过后,罗振的精神恢复了许多。文晓西一夜未睡,不过也没有再看到什么奇异现象。吃过早饭后,罗振让卓吉开着车出了小镇,一路向南。

没走多远,车窗外的戈壁就出现了一些变化,无边的黄沙中有了淡淡的白色,离近一些之后,可以看出那是一片整齐的平房。可是那些房子已经无门无窗,连房顶都不复存在,只留下残垣断壁。

“这是什么地方?”文晓西问。

“以前的石油基地。”卓吉回答,“这里人最多的时候,有十几万呢。”他指着左前方,“你看那里,有个纪念碑,青海的第一口油井就是在那里打出来的。”

他们在废墟中央下了车,罗振从背包里取出一只罐子,就是之前放在设备箱里那六个罐子之一。对着阳光看了看,里面的灰色粉末像沙漏里的沙,从一头流到另一头。他在笔记本上输入了几个指令,然后把罐口打开,灰色的粉末随风飘逝,覆盖在废墟中的沙土上,又一阵风吹过,粉末和沙土混合在一起,再也分辨不出来了。

“哥,你搞得太严肃了,跟洒骨灰一样。”文晓西小声说。

“你们这是做什么?”卓吉靠着车门,点起一根烟。

“‘息壤’,这是我们这几年来的研究项目,目的是让沙地变成可以耕种的土壤,那些,是我设计的半机械半细菌的转化自动机,”罗振看着风吹过的方向,“一旦成功……”他开始幻想,眼前荒芜的戈壁萌发出生命的嫩芽。

“哎,小心!”卓吉突然吼了一声。

听到声音,罗振也有所反应,他猛地回头,看到一个人骑着自行车向自己冲过来,可是他已经没有时间躲避了,只好大叫一声,伸手想阻挡那人。这时卓吉一把将他推开,骑着自行车的人倏地一下就过去了,完全没有碰到罗振。

“看着点!”罗振不满地对着那人的背影喊,然后醒悟过来:这里怎么会有骑自行车的人。

他看向周围,全都变了。

那些残垣断壁,又变成了房子,覆着红砖绿瓦,虽然造型陈旧呆板,但外墙上书写着当年的标语,门口晾晒着的衣服,还有房檐下挂着的腊肉和咸菜,让这里充满了生活的气息。

更重要的是,还有人。

走路的人,骑车的人,站着聊天的人,还有在路对面标着供销社的房子前排队的人。

“这什么情况?”罗振看向卓吉。

当地导游也一脸茫然,麻木地耸了耸肩,“我第一次见。”

“我就说了,这地方有鬼,你们还不信。”文晓西叫道,罗振看过去,未来小舅子正蹲在地上,双手抱头,闭着眼睛不敢看。

“鬼什么鬼!”罗振骂道,“你都上大三了,还那么迷信。”

“那你说这是怎么回事!”文晓西说。

“这个……”罗振哑然,“你先起来,观察一下再说。”

罗振向一间房子靠近,虽然路面眼看着像是硬土地,但走上去却还是软软的沙子。仔细看的话,还是能够看到现实世界和这奇怪的景象处于叠加状态。

“这是海市蜃楼吗?”文晓西也站了起来,壮着胆子跟在罗振后面。

“不像。”罗振摇摇头,“原理不对。”

文晓西想了想,终于抓住脑子里的一丝理智,意识到海市蜃楼不可能是眼前这种景象。他点点头,又摇摇头。

罗振靠近房子,从虚幻的窗子向里面看,房间的四角堆积了及腰高的沙土,除此之外,还有摇曳的窗帘、简朴的书桌、钢架床和有着古典造型的暖水瓶,完全是老电影里的场景。其他几间房子里也大同小异,有人生活的痕迹,但可以看出生活很简朴。

“这跟真的一样。”文晓西伸手去摸面前的墙,墙上写着歌颂毛主席的大字标语,手探进墙皮,摸到了下面粗糙的砖,真实和幻象的错觉让文晓西一阵头晕。

不远处,一栋稍大些的房子的门打开了,走出一群孩子,在一名年轻女子的带领下整队集合,然后开始活动腰腿,做广播体操。

孩子们有高有矮,看上去有四五岁的,也有八九岁的。都穿着肥大臃肿的棉袄,脸蛋上映着高原红,有的孩子还挂着鼻涕,但依然咧着嘴,笑得像太阳。

那些孩子感染了罗振,让他不由得也笑了起来。他带着好奇,慢慢地向那些孩子靠近。

活泼的孩子们让文晓西也放松了些,仔细想想,大白天有什么好怕的,现在不过就是高清版的VR游戏罢了。他鼓起勇气,快走两步,与罗振并肩而行。

“你还别说,白天看确实不算可怕,”文晓西故作轻松地说,“可是你不知道我昨天晚上看到的,那可真是瘆人,你说呢……”

他看向身旁的罗振,姐夫的脚步慢了下来,最后僵住不动,眼睛直勾勾地看着前方,嘴唇颤抖,过了半天才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见鬼!”

“你说什么?”文晓西问。

“见鬼,”罗振重复,伸出手,指着一个虎头虎脑的小男孩,“那个小孩,好像是我爸。”

4

冷湖有新中国打出的第一口油井,后来又陆续开发了两千多口。

罗振的爷爷在二十世纪六十年代初响应号召,来到冷湖油田,贡献了自己的青春和一辈子。罗振的爸爸在这里出生,在这里长大,自然也成为油田的一分子。

1989年的时候,罗振也出生在这里,那时的冷湖油田已经发展成一个有十万人口的大型产油基地,后来这里还成立了冷湖行政委员会。

然而没过两年,油田的产油量剧减,根据组织安排,石油工人们不得不有序地撤离,分配到祖国各地继续贡献。

这其中就包括带着孩子的罗振父母。

虽然是生在这里,但罗振对曾经的石油基地毫无印象,仅有的认知也是来自家里的那几本老相册。他曾经问过父母石油基地究竟是什么样的,但从来没有得到过回答。长大之后,家里就不怎么提到油田的事了。不仅仅是这一个话题,不知道什么时候,父亲好像变了个人,沉默,迟钝,脾气暴躁,渐渐地,罗振在家里,什么话都不说了。

说起来,他已经有七八年没有和父亲说过话了吧。

现在,他和父亲的幻影之间只有两三米的距离,他呆呆地看着前方,那孩子和照片上一模一样:又浓又黑的眉毛,大鼻子,脸上总带着坏坏的笑。和现在那个阴沉、自卑、懦弱的老头子完全不一样。

男孩跑着跑着,突然停下,看着罗振的方向招了招手——用的是右手,完好的右手。罗振一愣,还以为那孩子在向自己打招呼,他左右看看,周围再没有其他幻象。

难道他也看到我了?罗振想着,再看向男孩。不知道什么时候,幻象消失了,周围只有油田基地的废墟和飞扬的沙尘。

“消失了?”文晓西探着脖子,四下寻找幻象的痕迹,“哥,你还能看到吗?”

罗振盯着之前小男孩站着的位置,摇了摇头。

“你说我们是不是疯了?”文晓西接着问。

“不知道。”罗振随口回答,他看到沙子里好像有什么东西,于是走过去,用脚拨开沙子。有一只球鞋埋在下面,很小,大概是七八岁的小孩穿的。

有那么一瞬间他想把球鞋捡起来,带回家去,问问父亲,是不是他曾经穿过的。可最后他只是猛踢一脚,把球鞋和沙子踢到一边。他不解气,跟过去又踢一脚。

“哥,我们接下来干什么?”

罗振叹了口气,打开笔记本电脑,洒在遗迹上的息壤已经开始工作了,经过专门设计的细菌自动机可以让沙砾之间产生黏性,锁住水分;还可以通过细菌活动为新的土壤提供养分,并且自动机能分解沙砾用来构造自己。

罗振在实验室里测试了很多次,但这里的环境比实验室里要复杂无数倍,除了改造土壤之外,还需要植物和气候的配合,才能慢慢地将荒漠改造成绿洲。

这是一场漫长的战斗,罗振本来就没有一举成功的打算,现在更是没有心思。他修改了几个参数,合上笔记本电脑,“我们回去吧。”

“啊?这就回去啊?刚才那些到底是什么啊?不是海市蜃楼,难道是时空之门?刚才那个到底是不是叔叔啊?叔叔小的时候还挺可爱的。”不再恐惧之后,文晓西的本性显露出来。

越野车在土路上掉了个头,罗振盯着刚才小朋友们做操的那片空地,低声说:“我才不在乎呢。”

“你可真没意思,那你呢?”文晓西又趴在驾驶座的靠背上,问卓吉。

“我刚才就拍下来发朋友圈了,但他们谁都不相信。”

“对了!”文晓西一拍大腿,“我怎么忘了这茬儿。”

5

卓吉把越野车开回宾馆,正好一辆皮卡车也开过来,停在帕拉丁旁边。

“喂,你好,问你们个事儿行吗?”皮卡车司机彬彬有礼地打了个招呼,下了车,走到帕拉丁旁边。

在这样的戈壁荒漠,司机穿了一条棕色的休闲裤,淡蓝色的休闲衬衣,带着金丝眼镜,头发梳得一丝不乱。

罗振和文晓西对视一眼,同时撇了撇嘴,心里想着:“大城市上班族跑到这鸟不拉屎的地方来干什么?”,尽管他们到这里还不足二十四小时。

“什么事儿?”罗振回应。

“嗯,是这样的,我是紫金山天文台青海观测站的。那个,自我介绍一下,我叫宋岳,物理和天文学博士。从昨天晚上开始,这片区域就出现了大量异常光波辐射,而且射线分布的图形非常奇怪,大部分是可见光,你们有没有看到过什么特别的景象?”

罗振苦笑一下,“那要看你说的有多特别了。”

“这么说确实有,对吗?”听到这个消息,宋岳显得很兴奋,他靠在帕拉丁的车门上,继续追问,也不顾衬衣粘上尘土。

“这个……一时半会儿也说不清楚,就连我也搞不明白。”罗振说,“不过那现象应该是间歇发生的,也许还能看到。”

“真的?”宋岳咽了一口口水,“那太好了,在哪儿能够看到?”

“都能,我感觉光波辐射的影响效果是覆盖整个小镇的,昨天晚上我在宾馆窗户上就能看到。”文晓西答道。

“哦,好好,我也要住那里。”宋岳说完,转身小跑进宾馆,好像有什么急事儿一样。

“书呆子博士。”文晓西低声说。

“你说谁呢?”罗振问。

“没谁,没谁。”

回到房间,罗振给家里拨了电话,电话响了三声,他把电话挂断。几分钟后,他的手机响了,妈妈从家打过来的。用这样的方式,一则省钱;二则,避免了如果父亲接到电话,双方都尴尬的情况。

“妈,我到了。”

“到青海了?”

“冷湖。”

电话沉默了十几秒,“你还真去了。”

“当然。”

“实验怎么样?”

“刚刚开始。”

一阵长久的沉默。

“嗯,那边冷吗?”妈妈说,“我记得那边挺冷的。”

“还行。”

“哦,那你忙你的吧。”

“好的。”罗振答应,他想了几秒钟,在妈妈挂断电话之前又说,“我今天去五号基地看了看。”

“五号基地啊,”这个名字勾起了妈妈的回忆,“我就是在那儿长大的,在那儿住了二十多年呢。没事儿的时候,我们几个就喜欢去公司玩,也不买东西,就是看。公司里的好东西可多了,对了,那时候整个五号基地只有一个商店,是冷湖贸易公司开的,所以我们都管那里叫公司,觉得可高级了。还有电影院,一个月放一次电影,胶片都是从北京运过来的,说是看完还要运走……”

妈妈打开了话匣子,一点一点地讲述过去的日子。她说了大概有二十多分钟,电话那边传来了争吵声,一听就是父亲在找茬发脾气,罗振刚刚被温暖的回忆融化的心又变得坚硬而锋利起来,刺得他胸口发痛。

“哎呀,不说了,打扰你工作了吧,五号基地那边,现在是什么样啊?”

“成废墟了。”罗振说,话一出口就感到后悔,错的是父亲,为什么要用言语刺激妈妈。

果然,妈妈又沉默了良久,最后才说:“哦。”

罗振踢了床头柜一脚,“那你也去忙吧。”

“不忙,不忙。”

“我到冷湖的事,不要告诉他。”

“好。”

“那就这样吧。”罗振挂断电话。

6

吃完晚饭就快十点了,罗振本来打算睡觉,卓吉硬是吆喝他和文晓西下楼。宾馆背后有一片空地,卓吉不知道从哪儿找来几张躺椅,放在空地上,旁边还摆着两提啤酒。

“这是干什么?”罗振问,这里晚上风很大,他不得不裹紧衣服。

“躺下你就知道了。”卓吉拉着罗振,把他按在躺椅上。

罗振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挣扎着还想反抗,可是刚刚躺下,他就脱口而出:“我靠!”

在他眼前的,是绚丽的银河。

罗振喜欢看一些科幻小说,也关注了几个天文方面的公众号,星空、银河的照片看过许多,但从来没有真正看到过银河。城市里的光污染、大气,还有繁忙的工作,让罗振没有机会以这种方式仰望星空。

在这里,银河的形态完全颠覆了罗振心中的印象,它不再是一条由无数颗星星组成的光亮带。在纯净的天空中,银河是实体的,是坚硬的,就像是倒悬在天空中的一座山,比山壮观无数倍,它从天幕的一头一直到另一头,即使平躺在躺椅上,也必须转动头部,才能将银河尽收眼底。

罗振已经被震撼到没有语言,只能一直重复简单的“我靠”来表达自己的心情。

文晓西也下了楼,还聪明地裹了一床被子。罗振让文晓西把躺椅靠过来,两个人盖着被子,傻傻地看着天空。

“怎么样,不错吧,这里可是国家指定的暗夜星空保护区,全国也没几个地方能看到这么清楚的银河。”卓吉负责解说。

看了一会儿,文晓西想起楼上还有一个人,于是对着宾馆大喊:“喂,天文学家!下来看银河啦!”

没过多久,宋岳也下了楼,站在罗振的躺椅旁边嘟囔:“我每天都要看这些,你以为我们在这里建观测站是为了什么,就是能看到银河啊。”

“那就躺着喝啤酒吧。”卓吉递给宋岳一罐啤酒。

宋岳接过来,坐在一张躺椅上,没有躺下,而是侧着身问罗振:“你说异常光波辐射什么时候能够出现?我盯着仪器看了一下午,数值还是很乱,但可见光部分没动静。”

“你先喝两口酒,我感觉快了。”罗振说。

“反正闲着也是闲着,”宋岳赌气般地打开啤酒,灌了两口,“下次进生活物资我也要弄两箱啤酒,天文台那边太……我靠!”

“银河就是美吧。”文晓西说。

“不不不,你们看那边。”宋岳一边说着,一边把罗振拉起来。

幻象又出现了,在这片空地上,凭空出现了两排房子。而整个冷湖小镇也都变了,成了几十年前的模样。

那个时候,房子没有现在这么高,路也没有这么宽,原本空旷的冷湖小镇突然变得拥挤起来。现实中是围墙的地方立着一根路灯,白炽灯发出淡黄色的光,光芒下面有几个小孩在玩跳皮筋。路上还有三三两两的人,刚刚放工,端着搪瓷盆子,肩上搭着毛巾,要去公共浴池洗澡。

幻象没有声音,但显得并不突兀,仿佛那个年代就应该是这样,安静,祥和。

宋岳张着嘴巴,瞪着眼睛环视四周,只一眨眼的功夫,就仿佛穿越了时空,到了另一个时间,另一个地点。

“这……这就是……”宋岳掏出手机,确认了仪器传来的数据,“这就是光波辐射造成的幻象?”

“应该是吧。”文晓西说,“我都见过两次了。”

“为什么会这样?”

罗振耸耸肩,“那谁知道。”

宋岳伸手向前,摸索着穿过一栋房子的墙壁,然后整个身体也穿了过去。不一会儿,他又从房子里面探出脑袋,然后是整个身子,就像电影里面的鬼魂一样。

现在,文晓西已经不害怕了,反而觉得眼前的景象挺滑稽。

“这家正吃饭呢,炖的白菜萝卜,应该挺香吧。”宋岳兴奋地说,“我到那家去看看。”

文晓西清了清喉咙,“注意素质。”

宋岳动作一顿,尴尬地笑笑,“你说得对。”他走回来,坐在罗振旁边,“你觉得这是怎么回事?”

“来研究光波辐射的人是你啊。”

“嘿嘿,不瞒你们,”宋岳摸着后脑勺说,“我……完全没有头绪。”

“你知道这里曾经是什么地方吗?”罗振问。

“这里以前是个油田,我听说过。”宋岳回答。

“这座小镇,以前是冷湖油田的四号基地,那边是局机关,还有那边是医院,这些在马路上来来回回的人,都是那个时候的石油工人。”

“我在这里出生的,可两三岁的时候,石油基地解散了,我就跟着我爸妈走了。”

“所以你觉得那些幻象……”

“我感觉这些不算是虚无缥缈的幻影,而是通过某种方式将过去的时光重现出来。”罗振搓着下巴分析。

“就像是未解之谜里说的那种?山谷里经常出现战场厮杀的鬼影?难道说这下面有强磁场?”文晓西连忙说。

罗振哼了一声,“你以后少看那些。”

“你确定我们看到的这些,都是曾经发生过的事情吗?”宋岳问。

罗振没有回答,看着对面一扇虚幻的窗户发呆。

“真的,他今天上午看到了小时候的他爸。”文晓西说。

“你闭嘴。”罗振皱着眉骂道。

文晓西一缩脖子,用口型对宋岳说,是真的。

他们正聊着天,一间房子的门开了,屋里暖黄的灯光洒出来,正好照在几个人面前,光毫无障碍地穿过他们的身体,在地上形成一块亮斑,没有留下任何影子。

“喔哦,这下我们成鬼了,有意思。”文晓西笑着说,同时掏出手机,拍下当前的状况。

“这种现象确实有趣,来自过去的光和我们不产生任何反应,但是我们又是怎么看到的?”宋岳蹲在地上,仔细研究那片悬浮在地面一厘米上方的亮斑。

这时,从那间房子里,走出两个孩子,大的看上去有十五六岁,体型已经像大人了,小的那个有十来岁,脸上还带着稚气。两人面容相似,看上去像是兄弟。

两个少年走在罗振几人旁边,一屁股坐下,抬头仰望巍峨的银河。哥哥搂着弟弟的肩膀,对着天空指指点点,兄弟二人说着笑着,这里的生活虽然艰苦简单乏味,但他们眼中的光芒仍然像星空一样闪亮。

7

息壤的状况还不错,洒在五号基地的那一罐细菌自动机,已经成功地让一片沙尘形成板结,罗振还带了一些适合沙漠地带生长的植物种子。如果息壤的效果能够像实验室里那样好,很快就能播种了。

这几天卓吉带着他们,又在冷湖镇的周边投放了三批细菌自动机,文晓西称之为“农村包围城市”——这是他在幻象墙壁上看来的。

幻象还是时有时无,简直成了在这单调的沙漠小镇里唯一的娱乐方式。

前一天下午,罗振和文晓西坐在人群中间,看了一场石油工人之间的篮球比赛,在这种高原地带,本身就不适合剧烈运动,可参赛的队员一个个打得还不错,加油的观众也充满**。罗振和文晓西各压一队,也跟着卖力地喊,最后罗振输给文晓西五十块钱,晚上眼睁睁看着小舅子一个人啃了一条烤羊腿。

文晓西把这段比赛录像发到了网上,点赞叫好的人很多,还有很多人看过之后开始怀念二十世纪七八十年代。但谁都不相信这是幻象,刚刚拍出来的。

晚上是几个人小聚的时候,看星星和银河。幻象出现了就看着那些三十年前的人,然后猜测他们的生活和未来。

他们在夜晚的冷风中喝着啤酒,为一些毫无根据的细节争论得面红耳赤,喝到微醺之后回去睡觉。醒来又暗自感慨,两个出身高等学府的博士,智商加起来超过三百,却在这地方为陈芝麻烂谷子绞尽脑汁。然而熬过漫长的白天之后,罗振和宋岳还挺期待晚上的辩论的。

有那么几次,罗振会突然停止说话,坐直身子,盯着远处的某个幻影发呆,然后猛地回过神来,仿佛做了个白日梦。

这样的事情次数一多,谁都看出来罗振有些不对劲,最后还是宋岳问了出来:“你到底怎么了?”

“啊?”罗振愣了几秒钟,最后长叹一口气,“没什么,总觉得见到了我爸。”

“罗叔叔以前就在这里工作,是这里的石油工人。”文晓西在一旁解释。

“你好像……对这个,挺敏感的。”宋岳接着问。

“我哥和罗叔叔关系……不太好……”文晓西又说,罗振咳嗽了一声,文晓西看看姐夫,吐了吐舌头,不说话了。

“没什么,来,喝酒。”罗振喝了一小口,继续看着远处发呆。

在他眼前,是几十年前的某个夜晚,华灯初上,石油基地的职工们刚刚下班,踏着暮光回到简单的家。

这次的幻象不知道发生在哪一年,与之前有了很大的不同,那就是绿色。道路两旁不知道什么时候栽了一些树,那些树虽然不大,而且还显得单薄,但罗振深知这些植物在冷湖这样的地方成长起来有多么艰难。那些树苗都是从几百公里外的地方用卡车拉过来的,冬天用层层草席包裹起来保暖,夏天干旱,要用大量宝贵的水来浇灌。有一次听妈妈说过,石油基地的那些树,是大家的宝物。

罗振突然想和那些树合个影,他把手机递给文晓西,自己向距离自己最近的一棵树走去,那棵树没有实体,而且本来应该是树根的地方现在有一条沟。罗振试了几次,终于找到一个适合拍照的姿势。

刚刚拍完,就有一束强光穿透所有幻象扫过宾馆后面的这片空地,然后是轰鸣的引擎声。几辆绿色的卡车穿过幻象,径直开过来,这些可都是真家伙。

罗振一边后退一边连连挥手,大声喊着停下。卡车司机终于意识到站在车前面的这个人不是幻影,于是一脚踩下刹车,轮胎尖叫着停在罗振面前。罗振喘着气,被卡车大灯照得两眼昏花。他听到车门打开又重重关上。

那个军官身材不高,但是肩膀很宽,短袖衬衫下包裹着结实的肌肉。罗振看向他的肩膀,两杠一星,是个少校。

“你们都是什么人?”少校问。

“你是什么人?”罗振反问。

“我是这边边防部队的营长,我叫薛刚。”

“我们……在这里做研究,这里有州里开的介绍信。”

薛刚哼了一声,摆摆手,表示不在乎。“这几天这里可能会有军事任务,并且随时有可能出现警戒升级的情况,你们不要干扰我们,为了安全,我劝你们尽量远离这里。”

“发生了什么事?”宋岳问。

少校指了指周围的幻象,“当这些出现的时候,我们就有麻烦了。”

“什么麻烦?”文晓西说。

少校笑了两声,但看不出有什么好笑的,“我要是知道就好了。”他转身招招手,卡车上陆陆续续下来许多战士,几个年轻军官忙着整队,分配任务。薛刚看到罗振等人还留在原地,说:“不早了,你们还是早点回去休息吧,还有,这片地方是我们的临时指挥所,没事就不要靠近了。”

宋岳张了张嘴,没说什么。反倒是卓吉问:“购物中心前面那块地方,你们不用吧?”

“那是什么地方?”薛刚问。

“没问题,我们走吧,还有别的地方可去,这里空地多着呢。”司机说。

“走就走,有什么了不起的。”文晓西嘟囔。

几人走了几步,罗振突然转身跑回来,“你刚才说:‘这东西一出现,我们就有麻烦了。’这么说这样的幻象以前出现过,对吗?”

薛刚看了看罗振,面无表情地说:“无可奉告。”

从少校的态度中,罗振已经得到了想要的答案。

“明白了,谢谢。”他说。

8

幻象曾经在这里发生过?

什么状况都没有发生的时候,就调动了一批军队在这里布防,这说明之前已经有了应对这种现象的方案。

至少是初步方案。

“你有没有听说过,这里之前发生过什么幻象事件吗?”

罗振、文晓西、宋岳三个人看着卓吉,希望能从他身上得到答案。

“我怎么知道嘛,我又不是这里的人。”卓吉耸了耸肩,“我爸爸妈妈一直在大柴旦放牛养羊,我五年前才第一次到这里来,哪里听说过什么幻象。”他顿了顿,“既然幻象显示的是几十年前的事,你应该去问你爸爸的呀。”

“我?”罗振惊讶道。

卓吉点醒了大家,宋岳和文晓西又转向罗振。

“快打电话啊,”宋岳催促道,“问问你爸,到底是怎么回事。”

“这个……”罗振犹豫。

“你还磨蹭什么,你不是老是说‘为了科学’吗?”文晓西说。

罗振回到房间,用老方法拨了家里的电话,过了一会儿,手机响了。

“罗振啊,这么晚了,有什么事吗?是不是适应不了高原,生病了?还是被冷风吹着,感冒了?”妈妈在电话的另一头说。

罗振一拍脑袋,这边都十二点多了,怎么没考虑到这一点,他支支吾吾地说:“妈,我身体好着呢,你别着急。我就是想问你个事儿。”

“什么事儿啊。”听说儿子没事,电话那头的声音也缓和下来。

“你们在石油基地工作的时候,这里发生过什么怪事吗?”

“怪事?什么怪事。”

“就是……那个……出现幻象什么的?”

“什么?”

“幻象。”罗振也不知道该如何向母亲解释,“就是……看到以前的人或者事,能看见,但摸不着。”

“你说的是闹鬼吧?”妈妈说,“大半夜的你跟我说这些干什么。”

“不是闹鬼,就是……跟闹鬼差不多……用科学的说法……唉,我也不知道怎么解释,反正你知道意思就行了。”

“当时基地里有过一些那样的传说,什么医院后面啊,银行柜台里什么的,大家都在说,不过没人看见。”妈妈说,“这都三十几年过去了,我也记不清了。”

如果之前也发生过类似的幻象事件的话,这么长时间大面积的幻象,妈妈不可能看不到的,看来确实找不到什么信息了。

“那就没什么事了,”罗振说,“你早点休息吧。”

虽然也是意料之中,但这个消息还是让人失望,宋岳、文晓西、卓吉在罗振的房间外等了半天,看到开门后罗振的脸色,便自觉地回去睡觉了。

第二天清晨,罗振还想多睡一会儿,电话响了,是妈妈打来的。

“罗振啊,昨天我又想了想,今天早上问了几个老同事,那个年代确实有那么一件怪事。”妈妈说。

罗振一下子清醒过来,他翻身坐起来,“什么事。”

“他们说是89年的10月份左右,从西北方飞过来一个特别大的东西,从基地上面经过,然后飞走了。他们都说那是帝国资本主义用来监视我们石油基地的飞行器,整个基地停工了一段时间,天天上课讲保密守则,然后还要组织民兵训练,为斗争做准备。”妈妈停了停,“不过现在他们说起来,那家伙应该不是美国货,说是看起来像是飞碟,你还记得你那年叫我跟你看的那个科幻电影,叫个什么来着,就是一个大飞船把美国给炸了,后来那个黑人帅哥开飞机去炸飞船报仇来着。”

“《独立日》?”

“嗯嗯,应该就是吧。”

“不是,你的意思是说石油基地上空有飞碟?”

“好几个人都这么说,他们说是亲眼见到的。”

“飞碟……”

“我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啊,他们说的。”

“你没看到?不是说整个石油基地的人都看到了吗?”

“那个时候……你爸他……他刚刚受伤,你那时才两岁。我成天忙了老的忙小的,没时间看。”

“嗯……”罗振沉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他知道有次意外让父亲失去了手臂,也让这个家庭失去了欢声笑语。他憎恨那场意外,却从不知道那时发生了什么。

“唉……”妈妈的一声叹息把罗振从痛苦的回忆中唤醒,现在不是沉沦于过去的时候。他甩甩头,“怎么了?妈?”

“没事,你问这些到底要干什么?”

“啊,在这儿遇到点事,正好问问。”

“怎么了。”

“没什么大事儿,你就别管了。”

妈妈沉默了几秒钟,“好吧,那你忙去吧。”

罗振打了个哈欠,“好吧。”

中午的时候,罗振把这事儿讲给其他几个人听。他向来不相信飞碟之类的传言,但是宋岳却一本正经地思考起来。

“这倒是一个新的思路,”宋岳说着从兜里掏出一个小笔记本算了起来,他写了两页公式,突然抬起头,“那个飞船有多大?”

“我不知道。”罗振摇头,“只是说很大,反正都是听说的。哎,你不会是认真的吧。”

“万一这一切,真的是外星人到来的前兆呢?”宋岳抬手一挥,指向小饭馆外现实和幻象叠加的世界,差点打翻一个醋瓶子。

“宋老师,你不是真的在考虑这种事吧。”文晓西问。

“这个很合理啊,如果引入外星人的话,好多观测数据就说得通了。”宋岳拍拍他的小笔记本电脑,“不过数据还是不能完全对上,这个……”他看着天花板,目光无神,脑子却在飞速思考。半空中还悬着一个虚幻的吊扇,缓慢地旋转,仿佛还能听见金属生锈的嘎吱声。

“不行,”天文学家猛地站起来,“我得去问个明白。”说着他跑了出去,桌上热腾腾的牛肉拉面才刚刚吃了几口。

9

宋岳快速穿过喧闹而又空无一人的马路,幻象的年代好像又近了些,路上有不少人,穿着也比最早看见的人们要时髦很多,这里终于有个小镇的样子。

他走到边防部队的驻地,就是曾经“属于”宋岳他们的那块小空场。空场的南侧扎着一排军用帐篷,士兵们正在帐篷前面训练,跑步,或者做俯卧撑,他们专注、认真,视那些幻象如无物。

宋岳走到最边上的那间帐篷,“薛营长在吗?”

执勤的战士是前一天晚上开车的司机,见过宋岳,战士点点头,没有阻拦。

这间指挥帐篷是所有帐篷里最大的,进去以后和一间办公室差不多。薛刚坐在一张简易办公桌后,对着电脑打字,见宋岳进来,他合上电脑,正襟危坐。可无论是谁,进到这间指挥帐篷里,都严肃不起来,这和薛刚无关,因为在帐篷的一角,坐着一个中年妇女,正低着头,认真地织毛衣。

“薛营长,我有个事儿……”宋岳刚开口,注意力就被那个女人吸引过去。

他看了一会儿,薛刚说:“有什么事儿吗?”

“哦,”宋岳醒悟过来,“这样……你不觉得不太合适吗?”

“那只是幻象,影响不到我的。”薛刚说,“你有什么事儿?”他再次问。

“是这样的,我也不拐弯抹角了,”宋岳吸了口气,“那艘飞船到底有多大?”

薛刚的眉头皱了起来,又放松,“什么飞船?”

宋岳笑了笑,看薛刚没有反应,自己也尴尬地收起笑容,“那艘飞船飞过石油基地的时候,很多人都看到了,你又瞒不住。”

薛刚沉默了几秒,“你要知道那些干什么?”

“我想知道这里到底发生了什么。如果数据足够的话,也许我能算出来,而不是……”宋岳突然停住。

“而不是像我一样坐在这里傻等是吧。”薛刚替宋岳把话说完,这次他笑了。少校从抽屉里拿出一个档案夹,放在桌子上,“都在这里了,我们只知道这么多。”

宋岳翻了翻,档案里记录的不多,应该是多年以后对一些目击者的调查询问,里面有太多的相互矛盾的地方,而关于飞船的细节却很少,毕竟在那个时代,人们见过的飞船还不算多。

不过幸好受访者里有当时油田的一位工程师,在飞船飞过时通过目测算出了飞船的大小。

长7000米!?

尽管这个数字超过了宋岳的心理承受范围,但他还是试着把数据代入到自己的公式中去。

可以说得通,但仍然不完整。

宋岳把档案夹放回桌上,“谢谢,这些对我帮助很大。”

“如果你知道了什么,也请帮助我们。”薛刚说。

“我会的。”

宋岳离开营地,远远地看到文晓西和卓吉站在饭馆门口闲聊。

“宋老师,问到什么了吗?到底有没有飞船?真的有外星人?”看到宋岳回来,文晓西迎上去,连珠炮一样地问。

“有,确实有飞船。但是没有更多的消息了。哎?”宋岳看看左右,“罗博士呢?”

文晓西找了一圈,又回到饭馆去找,最后两手空空地出来,“我哥呢?”

10

“哎?宋老师,你的面!”

“算了,咱们先吃吧,他一会儿就回来了。”罗振夹了一筷子面放进嘴里。

老板正全力对付一大块面团,向后撇了一眼,说:“管他们干什么,又不进来吃面,又不给我钱,看得见摸不着的东西,我才不去操心。”

罗振嘿嘿笑了两声,“你还真是心大。”

出了饭馆,一个来自过去的人正站在饭店招牌下面,仔细地读着一张报纸。

文晓西凑过去,“哥,你看,这报纸上的字都一清二楚,这幻象还真是高清啊。”他站在那人耳朵旁,对着报纸念,“1989年二月二十日,星期一,北京房价过高,百姓望楼兴叹。呦呵,哥,你快看,八九年的时候,北京的房价才一千六一平方米啊。啧啧,真便宜,那个时候要是咬咬牙,在北京买上几套房,放个三十年到现在,倒手一卖……”

“那个时候一个月只能攒五十块的啊。”卓吉说,“买不起,还是买不起。”

“说啥也得买一套攒着,翻了几百倍。”

文晓西和卓吉有一句没一句地闲聊,可罗振一句也没有听进去。他盯着报纸上的日期发呆,1989年二月,距离父亲受伤的日子不远,这还是他们第一次有机会确定幻象的时间。

过去的人看完了第一页,打开下一版报纸。罗振眼前一闪,发现那个人的手腕上带着一只手表。罗振靠得更近,弯下腰,扭着头,用一个很诡异的姿势观察那人的手表。

“哥,你干什么呢?”

“你别管。”罗振摆手,终于看到了表盘。时间是中午十二点四十七分,表盘上还有个小窗口,是显示日历的地方。窗口里的数字是“03”。

这么说来,幻象所处的时间大概是1989年的三月三日,或者四月三日。

罗振心头一紧,四月三日,是他父亲受伤的日子。

不会这么巧吧,罗振想,心中涌起一股兴奋而又恐惧的心情。他看向南方,咬了咬牙,穿过马路,向那边走去。在他身后,文晓西和卓吉正在讨论卖了房子以后应该选择怎样的生活。

顺着路向南走六七百米,就是原来四号基地的锅炉房,现在已经荒废了,红砖堆砌的外墙摇摇欲坠,锅炉还在,但已是锈迹斑斑,有几处已经被腐蚀透了。

这几天里,罗振来过这里几次,但没有真正靠近,因为父亲曾经就在这里工作,罗振害怕与父亲照面,那会十分尴尬。

但这次,他一路小跑赶了过来。幻象中的锅炉房依然完好如初,炉火正旺,烟囱里冒着滚滚白雾。

罗振从后门走进锅炉房,里面的地板上积了厚厚的灰,罗振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过去的墙壁上挂着“安全第一,文明生产”“锅炉房重地,闲人免进”的标语。

他边走边念那些口号,突然踩到一个酒瓶,身子一歪就摔倒在旁边,身旁是冒着气泡的废水池。

罗振在地上扑腾了半天,才发现接触到的只有陈年的土。

他爬起来,废水池还在咕嘟咕嘟翻着气泡,他暗骂一声,拍拍土,继续往里走。

父亲就坐在锅炉房的一角,看着燃烧的炉火发呆。用来进煤的炉门敞着,外面放着一个铝制饭盒,里面有些饭菜,看起来像前一天的剩菜,正放在炉门处加热。

过了一会儿,父亲拿走饭盒,三下五除二吃完,把饭盒收好放在一边。他缩在木椅子里,从衣服的内兜里掏出一张照片,照片上是一家三口的合影:父亲,妈妈,还有几个月大的罗振。

罗振从来没有见过这张照片。

父亲笑着看了一会儿,把照片放回衣兜,然后双手揣进怀里,对着炉火打盹。罗振轻轻摇头,在这种地方打盹,太不注意安全了。他想叫醒父亲,提醒他不能这样,否则会有大祸发生。同时他又想,这一切都是父亲自作自受,在锅炉房里违反安全守则,活该。

可无论他有什么想法,都只能做一个旁观者,静静地等待事情发生。

父亲大概睡了半个小时,在椅子中猛然惊醒,揉了揉眼睛,伸了个懒腰。

罗振就这么怔怔地一直看着父亲,仿佛要把这十几年欠下的都补回来。见年轻的父亲一边伸懒腰,一边露出惬意的表情,他也不由得挺直身体,活动活动站得麻木的腿。

父亲走到锅炉前看了看,炉火已经不太旺了,他用铁锹在炉膛里捅了捅,然后走到一边,拉下墙上的一个开关。

罗振不知道那是什么,也想跟过去看。这时父亲一回头,与罗振四目相对。

罗振一怔,父亲脸上的表情瞬间变化,明显是看到了什么,他想回头去看。这时父亲猛扑过来,罗振条件反射地想向后退,慌乱之中一脚踩空。

“啊!”他叫道,仰面摔在地上,看到了头顶上的天花板。他明白父亲拉动的那个开关是什么了,那里是卸煤口。锅炉房的二楼是储煤间,卡车运来的煤炭用传送带送上二楼,一楼的锅炉需要填煤时,就打开卸煤口漏下一些煤来。

成吨的煤像黑色的瀑布倾泻而下,瞬间埋掉了罗振。他两眼一黑,身上却没有感觉到重量。

“这一会儿摔第二次了。”他骂着爬起来,往旁边走了几步,才重新见到光明。卸下来的煤堆成了小山,快跟罗振一样高。

罗振看着那堆煤,还有明亮的锅炉,迟钝的神经终于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

他绕到另一边,看到父亲被煤堆掩埋了,只剩下两双黑布鞋还露在外面。

“爸!”罗振叫道,跪在地上,伸手去抓露在外面的脚腕,可一把抓了个空。

“爸!”他又叫道,想扒开煤堆,也是徒劳。他抽泣着,手脚并行地后退,想逃离这个地方,直到坚固且真实的墙将他挡住,他无路可退,只好蜷缩在那里,眼睁睁地看着父亲被压在煤堆下面动弹不得。

幻象终于消失了,锅炉房真实的一面展现在罗振面前,这里破旧不堪,灰尘仆仆。锅炉还在,炉门敞着,里面黑洞洞的,像一个失去了眼睛的空眼窝等着罗振。从天花板上的卸煤口照下来一束光,光斑中没有了煤堆,也没有了父亲。

罗振盯着那束光,目不转睛,仿佛那光带走了父亲。这是不符合逻辑的,但在这种地方,又有什么能用逻辑来解释。他那经过二十多年寒窗苦读训练出来的理性的大脑,现在一片空白。那块光斑在地上缓慢爬行,罗振可以通过它轻易地算出远在八光分之外的太阳与地球的相对位置,却搞不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

光斑爬过锅炉,爬上墙,渐渐暗淡,最后变成了暗红色的一小团,渗到了墙壁上的红砖里。罗振挤挤眼睛,脸上涩涩的,泪痕早已干涸成盐。

他掏出手机,上面有三十多个未接来电,二十多个文晓西打的,几个来自宋岳,还有几个显示着文雅。他没有理会那些电话,拨通了家里的号码。

“喂?罗振?”妈妈接起电话,挂了,又打过来。

“我爸在吗?”罗振疲惫地说。

“在看球呢。”

“篮球?”

“嗯。”

“哦。”罗振第一次知道父亲爱看篮球。

“叫他一下,我跟他说两句话。”

电话那头沉默了,罗振可以想象出妈妈惶恐的表情,“罗振,你怎么了?”

“没事,就是想问个事儿。”

“你们……不会……”妈妈担忧地说,“别吵架啊。”

“我尽量吧。”

妈妈去叫父亲了,罗振把手机贴着耳朵,听筒里传来模糊不清的说话声、叹气声、拖鞋趿拉在地板上的声音。电话被拿起来,罗振不自觉地屏住呼吸,然而父亲却不说话,只有沉重的呼吸声传过来。

最后,罗振长长的吐了一口气,“爸。”

“嗯。”

“那个……”罗振觉得喉咙干涩,他咳嗽一声,咽了口吐沫,“我想问你个事儿。”

“说吧。”

“我……你……那个……”

“别支支吾吾的。”

“你的胳膊……是怎么受的伤?”

父亲沉默了,罗振捧着电话,心里忐忑不安。父亲,可以说是他在这个世界上最不了解的人,他根本无法推断这漫长的沉默代表了什么意思。

“爸?”他小心翼翼地提醒。

“你问这个干什么?”

“有些事我想搞明白。”

又是一阵沉默。

“工伤。”父亲说。

“我知道,我想听你说一下细节。”

“为什么?”

“这个……”罗振使劲咬着嘴唇,尝到些许腥咸的味道,“是这样的,我想知道,你当时是为了救谁?”

“什么?”父亲突然提高了声音,“你听谁说的?”

“我……我现在没法解释,只有你告诉我当时发生了什么,我才能推断出问题的答案。”

最后,父亲终于开口了,“我都不知道那时到底发生了什么。”父亲停下,似乎是在回忆,“他们把我救出来,在基地的医院控制住伤势,开了一天的车,送到西宁去做手术。一天啊,什么都耽误了,医生最后没救回来我这条胳膊。后来他们问我发生了什么,我说我看到了一个人……”父亲在这里停下,叹了口气,“我说我是为了救人才被煤堆压住的,但是当时在场的只有我,根本就没人。他们都觉得我是在胡编乱造,我自己操作错误受了伤,还编了一套谎话想欺骗组织,把自己搞成见义勇为。

我想说我真没有骗他们,可拿不出证据。他们一遍一遍地问,最后我也不确定了。就说是我自己操作错误才受的伤,他们把这话记在了档案里,没有惩罚我就走了。

后来我真的觉得那是幻觉,也就没提这事儿。直到你高中毕业的那一天,你们班合影,你带着眼镜,站在人群里。摄影师为了拍全景,一直后退,结果差点摔下台阶。那一瞬间你露出了惊讶的表情,我一下子就想起来了,当时我想救的那个人,跟你长得一模一样。”父亲清了清喉咙,重复道,“一模一样。”

“我……”罗振不知道该怎么说。

“我知道,这些年你一直很恨我。”父亲低声说,“我也恨,但我不知道该恨谁。那个跟你长得一样的人,我为了救他,毁了我一辈子。但他竟然消失了,你说我恨不恨,你说我该不该恨。”

罗振张了张嘴,又闭上。

父亲并没有等他回答,而是接着说:“可是那个人长得像你,而且,你并没有做错什么,我不能那样对待你……,可是我真的很生气,我的下半辈子……全完了。”父亲声音渐渐低了,罗振隐约听到抽泣声,他的胸口仿佛挨了一锤,又痛又闷。

妈妈接过电话,“罗振,你跟你爸说什么了?你爸年纪大了,去年刚做了搭桥手术,你看把你爸气的。”

“我……我不知道……”

“行了行了,别说了,今天就这样吧。”妈妈显然着急了,对罗振如此的不耐烦。

“妈!”

“还有什么事?”

“照顾好我爸。”

妈妈没说话,挂了电话。

12

“哥,你这一下午跑到哪儿去了?”看到罗振回来,文晓西第一个迎过来。

“没什么事儿。”

“你可别骗人了,你看你脸白的,跟僵尸一样,干什么坏事被吓到了吧?”

罗振撇了文晓西一眼,“宋岳呢?”

“宋老师?哦,他在他房间呢。”

“我去找他。”罗振转身就走。

“我也去。”文晓西跟着,还向身后招手,“你也来啊。”

司机卓吉摆摆手,“我回房间看电视剧了。”

门才开,罗振就硬挤开门进去。

“你告诉我,那些幻象,到底是什么?”罗振把宋岳挤在门后,脸凑在天文学家鼻子前,严肃地问。

“这个……目前……还没有结论。”宋岳推了推眼镜,“你怎么了?”

“唉!”罗振也意识到即使这样逼宋岳也得不到答案,他重重叹了口气,一屁股坐在房间里的**,“我刚才看到我爸了。”

“你不是上次就见到罗叔了吗?”文晓西插话道,宋岳摆摆手,示意文晓西安静。

罗振简单讲了一遍刚才看到的事,抬头问宋岳:“这到底是怎么回事?真的是我害了我爸吗?”

“你看到了你爸,你爸也看到了你?但两个人处于不同的时空?”宋岳两手放在后腰,皱着眉头在房间窄小的过道来回走动,边走边念叨着绕口令一般的话。最后他一拍脑袋,“这么说我们看到的不是简单的幻象,这是一个双向通路!哦,明白了,这下我就明白了!”他掏出笔记本开始翻找,将之前写好的公式涂掉,扯下来,撕成碎片,然后在后面的空白页上写下更多。

罗振看了一会儿,几次想说什么,但最后他垂下头,盯着自己来回乱摆的脚发呆。文晓西拍拍姐夫的肩膀,以示安慰。

宋岳写完公式,把数据输进电脑,开始运算。三个人沉默地看着屏幕,没有说话。

不一会儿,结果出来了,宋岳一拍大腿,“果然是这样!”

“怎么了?”文晓西问罗振。

“你问他吧,我看不太懂。”罗振头都没抬。

“所有的这些都是前兆!”宋岳指着屏幕上的一个点,几条曲线在这里交汇,“散布的时间和空间将在这里交汇。”

“你的意思是说虫洞吗?”文晓西说。

“没错,”宋岳向文晓西投去赞许的眼神,不是因为他知道得多,而是因为这个捧哏恰到好处,“一个时空之门,太棒了,原来时间还可以这样变化。”

“那门打开之后……”文晓西想起之前提到的巨大飞船,他看向罗振,姐夫还沉浸在自己的痛苦回忆中。

“就是通向另一个时空的通道啊。”宋岳兴奋地说。

“宋老师!”文晓西挥手打断宋岳,“也是其他地方通向地球的路径吧。”

“当然,这就像是……”宋岳终于明白了文晓西的意思,“哦……那艘飞船……是真的。”

“所以这个时空之门,是外星人设置在地球上的?”

“很有可能,我猜,当满足一定条件之后,时空之门打开,外星人就会来到地球。”

“是什么条件呢?”文晓西问。

宋岳看了运算图形很久,最后承认,“不知道。”

“他们什么时候来?”

宋岳在电脑上点了几下,然后说:“还有七十九年。”

他再次把公式导入电脑,文晓西看到屏幕上跳出一个数字:22749,“还有两万多年?”他问。

“不,是两万多秒。”宋岳说,“六个小时之后,时空之门就要打开了。”

文晓西下意识地看向窗外。

“有可能更快。”宋岳指着屏幕上的一处曲线图,“幻象的出现时间和频率不是平均的,其中有几次加速,可能会导致时间之门打开得更早。”

文晓西盯着屏幕,“咦?”

“怎么了?”

“哥,你来看看这个图。”文晓西叫罗振,但罗振只是低着头发愣。文晓西急了,过去一脚踢在罗振小腿上。

“你干什么!”罗振一惊,抬头骂道。

“你来看这个图,这是宋老师统计的光波辐射数据。”

“怎么了?”

“你看这里,频率变化的几个时间节点。”

罗振看了一会儿,“哦……”

“怎么了?你们看出什么来了?”

“我猜得对不对?”文晓西问罗振。

罗振沉思片刻,说:“我想这应该不是巧合。”

“嗨!你们到底什么意思!”

“这里,”罗振指着图形上斜率增大的拐点处,“光波异常情况的频率变化,和我投放息壤的时间是吻合的。我感觉这不是巧合。”

“仪器捕捉到的光波异常现象是从十一天前晚上八点四十二分开始的。”宋岳说。

罗振笑了一下,“我们就是在那个时候到这里的。”

“第一次异常情况增强是在第二天的上午十点十七分。”

罗振和文晓西对视一眼,“我们十点十分的时候投放的息壤。”

“然后他见到了罗叔叔。”文晓西补充。

“那只是个巧合。”罗振说。

“对了,我还没有问过,息壤到底是什么?”

“一种半机械半细菌的自动机,我想让它们改变这里沙尘的性质,让土壤肥沃起来,变得可以种植植物。”罗振解释。

“那么现在,和三十年前那次有什么关联,为什么飞船会挑这两个时间过来呢?”宋岳靠在窗边,看向外面,大街上空****的,风卷起一团沙尘,很快又将其吹散,空气恢复纯净透彻的样子。

没有了幻象中的那些人,很不习惯。

三个人都不知道问题的答案,小小的房间陷入沉默。

文晓西在过道里走来走去,最后他停在房间当中,看着宋岳,“你能算出时空之门的位置吗?”

“当然能。”

“我们去看看,在这坐着解决不了任何问题。”

“这个……”宋岳迟疑,“会不会有危险?”

“你还考虑这些?这个地球上有机会看到时空之门的人也就是我们了。”文晓西说,“对,还有卓吉,得让他开车。”

宋岳和文晓西对视一眼,“我理解你现在的心情,但是从这里得到德令哈坐飞机,那也是明天的事了,今天你跟我们一起去看看那个……”宋岳有些后悔,应该给时空之门起个酷点的名字,“去看时空之门,然后你再回去,应该不会耽误的。”

“对啊,哥,难道你不想知道这些幻象的前因后果?”文晓西也跟着劝,“搞明白这些,你回去和我罗叔之间才能说得清楚,你说是不是。”

13

帕拉丁出了冷湖镇,驶向西北。

“你们再说一遍,我们要去哪儿?”

宋岳把手机递给司机,“就是这儿。”

“哦,我知道。”卓吉只看了一眼,就把手机还给宋岳,“不过我可提醒你们一下,那里是无人区,进去了连信号都没有。”

“就知道是无人区。”文晓西举着手机,宋岳给出的地方什么都没有,就算是将地图放到最大,也是一片空白。

“其实那里还是挺好玩的。”卓吉又说。

“你去过?”宋岳问。

“十几次吧。”

“为什么?”罗振在后排坐起来,探着身子问。

“雅丹嘛,那里是雅丹啊。俄博梁雅丹,你们没听说过?”

罗振三人一起摇头。

“好嘛,去了就知道了。”卓吉点上一根烟,“很多喜欢野外探险的人,都专门跑到那里去的。”

“那里很危险吗?”文晓西问。

卓吉回头打量文晓西一番,“对你来说是的。”

“切。”文晓西不服气地哼了一声。

帕拉丁持续在荒芜的戈壁上走着,窗外的景色单调地重复,突然一抹亮蓝色出现在眼前,那是一块巨大的路牌,上面写着“火星小镇等你再回来”。

“火星小镇?”文晓西念道,“哪是火星小镇?”

“没听说过。”卓吉说。

前面的路笔直,一直通向天边,可走到中途,卓吉一转弯,将车开进了戈壁。帕拉丁在凹凸不平的地面上跳跃,像坐轿子一样,把车里的人颠得七荤八素。

“这是要去哪儿?”宋岳双手紧紧拉着车窗旁的扶手,好像吊在上面一样。

“去你说的那个地方。”卓吉淡定地开着车,“你不会以为有一条大路直通那里吧。”

宋岳愣了一下,“那倒也是。”

文晓西拿着手机看了看,地图没有变化,信号格已经归零,他望向窗外,四周是一望无际的荒漠,路和之前那块路牌已经消失在地平线之外,没有任何可以辨认的标志物,就连太阳也躲在尘霾里,模糊不清。

车子颠簸着走了四五十分钟,眼前的景色变了,细碎的沙尘凝结成块,堆积成山,又在风的侵蚀下变成形状奇特的丘陵,或者峭壁。

“喏,这就是雅丹了。”卓吉将车开进雅丹群,穿行在高低起伏的土丘之间。这里没有信号,也没有路,卓吉只凭着经验和感觉前进。

“你别说,这里还真像火星。”文晓西说,“跟《火星救援》里演的一模一样。”

“外星人为什么把时空之门设置在这里?”宋岳自言自语。

“什么时空之门?”卓吉问。

“这个……”宋岳想了想,“一句两句说不清楚,一会儿到了就知道了。”

“到哪?”卓吉更加疑惑,“我们已经到了啊。”

“什么?”宋岳看看车窗外,“这就是吗?”

“这就是俄博梁雅丹啊,”卓吉说,在山丘之间停下车,“你们不是要来这里参观吗?”

“不,我们要去找时空之门。”罗振趴在卓吉座椅的靠背上,对着他的耳朵说,吓了他一跳。

“这里什么都没有。”宋岳看着窗外说。

“从这里开始,方圆一百公里以内,都没有东西。”卓吉说,“你们到底要去哪里,别着急,慢慢说。”

宋岳掏出笔记本,凭着记忆在纸上写下一串数字,“我们要去这里。”

“这是坐标?”卓吉问,“我们去不了。”

“为什么?”

“我们没有任何装备,GPS、水和食物都没有带,我只认识到这里的路,再往前不能走了。”

“我们必须去!”罗振严肃地说。

卓吉扭头看着罗振,“我们可以回去准备一下,明天带好装备再来。”

宋岳打开车门下了车,站在车外对着里面喊,仿佛帕拉丁的车厢容不下他的怒火。“不行,还有两个小时,时空之门就要开启了,我们必须现在去。”

“不,我要为你们的生命负责。”卓吉缓慢地说,丝毫不留谈判的余地。

“这是这辈子唯一的机会,哪怕死了我都要去。”宋岳说。

“我也要去,我要看看幻象的尽头到底是什么。”罗振表态。

“这不是投票选举,不能去。”卓吉毫不动摇。

“你们别吵了!看外面!”就在僵持不下的时候,文晓西突然看着窗外叫道。

不知道什么时候,外面发生了变化,戈壁上不再是一望无际的黄沙,而有了些许的绿色。植物虽然不多,但是给这片地方带来了生命。除了植物,还有一条路。

那条路虽然不宽,但平坦笔直,路旁还有标牌,“通向火星”。

更重要的是,帕拉丁此时就停在路的中央。

“我觉得……我们应该沿着路走。”宋岳说,但显得不那么确定。

“这些只是幻象,没有任何意义。”

“我们去看看吧,真相就在那边。”罗振缓和了语气,“如果有什么不对,你可以丢下我们自己回来。”

卓吉白了罗振一眼,“我才不是那种人。”他顿了顿,“我们再往前走一个小时的路程,如果没有看到什么就返回。”

14

那条路看上去笔直,却是幻象,车轮下仍是颠簸崎岖的沙土,称得上平坦的地方都不多。卓吉把着方向盘,一边要判断方向,一边还要把幻象和现实区分开,平坦的大道就摆在那里,可他仍然保持二十迈的速度,稳扎稳打地缓慢前进。

好在没有走出多远,他们就看到了想找的东西。

时空之门。

它就悬在半空中,谁都无法忽视,只要看一眼就不会认错。相比影视作品里出现过无数次的时空之门,这一个要朴实很多,它就简简单单地悬在半空,没有炫目的闪光或者夸张的音效。

它像一个球体,几乎与俄博梁雅丹上空碧蓝的天空融为一体。在没有参照物的背景下,很难判断它的大小。它的表面流动着复杂的影,就像是一个不锈钢球在反射周围的环境,但那些影却与下面的大地完全不同。

也许那就是另一个世界。

随着他们继续接近,时空之门仍在变化,它变得更大,对周围的影响也在加强。

其中最明显的就是,大地仿佛被吸了起来,时空之门周边的空间都在向那个球体聚拢。

罗振无法分辨那到底是光线的扭曲还是空间的扭曲,只能张着嘴呆呆地看着。

“我们……还需要前进吗?”卓吉问,在得到答案之前就停下了车。

“就留在这吧。”罗振说。

空间变化的程度还在加剧,碧蓝的天空变得昏暗,仿佛连光都被吸了进去,罗振几个人坐在车里看着窗外,不敢下车,倒不是害怕什么危险,而是生怕错过什么景象。

可就是这么聚精会神地看着,连眼都没眨。时空之门附近被扭曲的空间,突然弹了回来,就像是绷紧后突然断掉的皮筋。

大地恢复原状,而天空中出现了一艘飞船。那艘飞船遮蔽了南边大部分天空,呈锥形,外表光滑却没有反光,看不出是什么材质。时空之门仍然在,但与飞船相比,就像是摩天大楼外墙上趴着的一只飞虫。

“它是怎么从那扇小门里出来的?”文晓西问。

罗振咽了一口口水,没有说话。

“我……我想回去了。”宋岳哆嗦地说。

“我们应该是第一批见到外星人的人类了吧。”罗振突然想起,“打起精神来。”他说着,打开车门下来,本想挺直腰杆,可没想到双腿已经软得站立不稳,只好倚着车门。

其他几个人也下了车,一起站在车边,仰着头向上看。这里面要数文晓西最为亢奋,他脱下自己的冲锋衣,在空中挥舞着,仿佛流落荒岛的幸存者看到飞机。

“喂!还不知道他们的来意,先别高兴得太早。”宋岳猛地回头,压低声音提醒文晓西,文晓西毫不理会。

那艘飞船实在太大了,在没有任何参照物的空中,人无法判断它是不是在移动,升高或者下降。罗振看得脖子发酸,但仍然不想把目光挪开。

罗振和宋岳在天空扫视,但飞船面积广袤,根本不知道从哪里找起。

“就在那啊!你们快看!”文晓西指着空中的某个方向,招呼其他三个人。

终于找到了,罗振顺着文晓西手指指的方向,看到两个灰色的小点,脱离了大飞船,向这边靠近。

由于刚才几个人瞎子摸象般地盯着大飞船发呆,谁也没有注意到那两个小灰点是从什么地方来的。现在灰色的小飞行器吸引了他们的注意,大飞船反倒成了背景。

“它们是向我们来了吗?怎么飞那么慢啊。”文晓西嘟囔,罗振想回一句,可一张嘴才发现自己从刚才开始就一直憋着气,没有呼吸过。

“那是小飞船吧,是什么动力的?看上去不会短距离跃迁。”宋岳分析,书本上学到的东西在这种情况下已经完全没用了,好在还有几百部科幻电影做知识储备。

小飞行器离得近了,依稀能看出轮廓,银灰色的外壳,梭型机身,在三分之二处有几处凸起,但看上去并没有机翼。飞行的速度不快,不知道是机能如此,还是外星人不是急性子。

“你们说这是真的还是幻象?”卓吉突然说,他手搭凉棚,靠在引擎盖上看着外星来客,是几个人里最放松的,好像他才是游客一样。

“不知道,应该……是真的吧。”宋岳喃喃地说。

飞行器接近了,悬在距离地面两三米的空中,离近了再看,飞行器还是挺大的,梭型机身最粗的地方直径有两米多,加上表面上的凸起,有五六米宽。

即使是悬停在几个人面前,罗振也听不到任何熟悉的引擎声,也没有热量的变化,更像是幻象,而不是真的飞行器。

飞行器停了几秒,似乎在与罗振等人对视。然后兵分两路,一路绕着帕拉丁和四个人旋转。另一架直接飞到帕拉丁的尾部,从头部某个毫无特征的部分射出两道光线,直接将帕拉丁的尾门切了下来。

“嘿!”卓吉叫道,“那是我的车。”他扬着手向飞行器抗议,但没有进一步的行动。

切掉尾门之后,飞行器下方伸出三条银色的触手一样的肢体,伸入后备箱,罗振终于听到了一些声音……翻箱倒柜的动静。

“它们在翻我们的东西?”文晓西看向罗振,这种行为确实和外星人优雅的外表不太相符。

罗振伸出食指放在唇边,示意不要出声。

车里的动静停了,飞行器——现在看起来更像是某种机器人——的三条肢体从车里拿出一样东西:罗振的息壤。那是最后一罐息壤,还没来得及投放在冷湖周边的沙地。

飞行器捧着那罐息壤,举在看上去像是头部的地方端详。另一架飞行器也停止盘旋,凑过来一起看。

罗振听不出来宋岳是开玩笑还是真心的,只好苦笑一下,耸耸肩。

飞行器看够了那罐息壤,把它重新放回帕拉丁的后备厢。

然后,飞走了。

15

和来时一样,小型飞行器缓慢地升上天空,轮廓渐渐模糊,最后变成两个灰色的小点,融入到大飞船的背景当中。

“我怎么觉得它们好像有点儿失望?”文晓西说。

“失望?我还失望呢。”大概是心里的压力没那么大了,宋岳突然激动起来,“你说这叫什么事,它们怎么就偏偏看了你那个东西,它们到底是来干什么的?”

罗振一直面无表情地仰望着大飞船,宋岳问过很久之后,才转过头来,冷冷地说:“我哪知道。”

宋岳意识到自己说了太多埋怨的话,他尴尬地笑笑,接着说:“说到底,你能不能想想,它们为什么对你那东西这么感兴趣。”

罗振再次看向大飞船,那两架小飞行器已经看不到了。他走到后备箱处,被切割下来的门断裂处精巧细致,仿佛原本就是那个样子的。他伸手摸摸,触感光滑,没有毛刺,也没有烧融过的痕迹,他不理解这是什么技术,只好摇摇头。

自从车子被切割之后,卓吉就不再关心什么鬼外星人了,他站在一旁,看着自己开了七八年的爱车被开膛破肚,心情复杂。罗振正在研究切口的时候,卓吉说:“你说有没有研究机构要买我这车的?”

罗振转过来,想了想,说:“很有可能。”

卓吉的脸**了一下,没说话。

罗振把装着息壤的罐子再次拿出来,仔细检查一遍,至少外观上没有受到什么损伤。大飞船还停在空中,没有任何新的动静,仿佛对下面发生的事情已经失去了兴趣。

他打开笔记本电脑,运行自检程序,储存罐内的细菌自动机也都还好,处于随时可激活的状态。外星人没有对息壤产生什么影响,目前来看,它们只是观察了一下。

它们是为了什么?罗振无法理解外星人的行为,他的同伴也是一样的茫然。

这时远方的戈壁卷起几道沙尘,一辆绿色的越野车一马当先,本来是向着大飞船的方向开去,大概是看到了罗振几人,越野车调头向这边驶来。

全副武装的薛刚从越野车上下来,谨慎地向帕拉丁移动。当他看到几个人面无表情地站在原地,帕拉丁的后备箱门被切掉落在地上,他谨慎地端起腰间的冲锋枪,用唇语无声地说:“是不是有外星人在里面?”

“已经走了,”罗振指指大飞船,“这没什么问题。”

后面的车也到了,带着可以打一场小型战役的各色武器,可惜在如此巨大的飞船面前根本不值一提,更不要说那些外星人拥有什么样的高科技了。

“那个……我说……薛营长,”宋岳说,“咱们先把武器收起来吧,第一次和外星人接触,我们应该表示友好。”

“谁知道那艘飞船来是干什么的。”薛刚说,手还扶在枪柄上,“你们一直在这里?”

“比你们早到一点儿,”文晓西抢着说,“不过我们全看见了。”

“发生了什么事?”

罗振皱起眉,正在酝酿词语向薛刚讲述刚才发生的事,天空暗了下来。他转头去看天空,时空之门附近的时空再度扭曲旋转,仿佛拔掉了塞子的浴缸,大地、天空和大飞船旋转着漏向时空之门。

薛刚握紧了枪,瞪着天空,用听不懂的家乡话持续不断地咒骂,表达自己的心情。

整个过程持续了几十秒,天空一闪,又恢复成了一望无际的蓝,大地也回归苍茫。

时空之门和大飞船不见了。

所有人都站在原地,不知所措,这是人类和外星文明的第一次接触,可什么都没有发生就结束了。

“咣当”一声,吓了罗振一跳。是卓吉,把被切下来的后备箱门扔进车里。

“你们还愣着干什么?我们回去吧。”

罗振的目光扫过天空,他觉得,一切都告一段落,是该回去了。目光转了一圈,又落回到息壤的罐子上,究竟是什么让外星人对它这么感兴趣?现在和三十年前又有什么相似之处?

他看向其他人,每个人脸上都带着同样的表情,仿佛大梦初醒。三十年前的人民也都是这样吗?

石油基地当时有十几万人目睹了飞船,但最后什么记录都没有留下。难道是现实超出了理解范围,所以那些人都当自己做了个梦?

罗振停下脚步,仔细端详手里的储存罐。

“我好像明白了。”他说。

“你明白什么了?”宋岳问。

“那些外星人为什么会来。”

“为什么?”文晓西说,卓吉和薛刚也停下脚步,围到这边来,迫切地想知道答案。

“是人口数量。”罗振说,“确切地说是生物数量。”

“嗯,有点道理。”宋岳领会了罗振的意思。

“这里称得上是地球上最荒凉最不适合生存的地方,三十年前,石油基地聚集了十几万人。现在,我带来的半机械半细菌的自动机也可以算得上是生物,量级在百亿以上。”罗振拍拍手中的罐子,“我猜外星人在这里设置了感应装置,如果这片区域的生物数量达到一定级别,它们就会得到消息,派飞船过来。”

“有一种可能,就是能够在如此荒凉的地方聚集大量的生物,说明这颗星球的生态环境已经被本土生物改造得非常适宜了,本土文明达到了某种高度,它们是来交朋友的。”

“还有一种可能呢?”薛刚问。

“如果地球人满为患,它们来帮助地球消灭我们。”文晓西抢着说,“电影里都这么演。”

罗振和宋岳同时点头。

“可是它们两次都是来了又走,第一次是因为那石油基地是我们举国体制下建成的,并不代表这颗星球的平均水平。第二次,就不用多说了。”宋岳用下巴指指罗振手里的罐子。

“所以我们到现在还不知道它们来的原因是哪一种?”薛刚又问。

“不知道。”罗振看着天空,时空之门曾经出现的地方飘过一朵云,“不过它们还会再来的。”

“再来?”

“没错。”罗振说,“我们刚才最后看到的幻象,不是来自过去,而是未来,就像是我父亲受伤之前看到我一样。”他指着远方,“在未来,这里会变成一座火星小镇,在戈壁上会有笔直的公路,还有植物,有动物,有人,这里还会把外星人吸引过来的。”

他打开装着息壤的罐子,把自动机洒在荒芜的戈壁上。

“早晚有一天,这里会变得人来人往,绿水青山。”

“如果它们充满敌意怎么办?”薛刚仍忘不了自己的本职。

“即使它们有敌意,我们仍然要发展,它们认为在这片戈壁上很难聚集起那么多的生物,我们已经让它们判断错了两次,为什么不能有第三次?”罗振把空罐子扔在一旁,看着冷湖小镇的方向。现在已经没有幻象,但他依然能够看到父辈们那时在这里开天辟地的热闹景象,他们曾经创造了一个奇迹,自己将要创造另一个。

他不自觉地笑了,来自未来的幻象给了他和息壤更大的信心。

但他很快冷静下来,即使见过未来,也得珍惜当下,父亲和自己的关系就是一个反面例子。不过好在心结已经解开,一切都向更好的方向发展。

“我们走吧。”他对大家说,“我们已经看到了未来,可现在仍有很多事情要做。”

他向前迈步,留下一串脚印。灰色的息壤与黄色沙尘融在一起,将来会变成肥沃的土壤,会有植物生根发芽,会有动物前来觅食安家,会有雨,会有希望。

鸟语花香。

(本文获得冷湖奖三等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