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之沙

罗隆翔

/ 作者简介

罗隆翔,科幻作家。擅长创作通俗科幻小说,2003年第一次投稿科幻小说,至今已陆续发表十余篇作品。第15届、第16届、第18届、第19届、第23届“银河奖”得主。代表作有《异天行》《在他乡》等。

楔子·她的爷爷

爷爷过世了,当周红荧得知这消息时,她拼命地从实验室往爷爷家里赶,但她能见到的,也只有灵堂里爷爷的遗像。

“什么时候的事?”红荧红着眼圈,问年过九旬的大伯。

大伯说:“三天前的事。”

红荧愣住了,说:“三天前,我明明还跟爷爷打过电话,他还很精神的……”

大伯说:“靠药物撑着的,毕竟已经是横跨三个世纪的老人了,什么时候突然离去都不奇怪,他说你的时空实验正在关键节点,不能让你分心。”

爷爷的家位于火星5号基地的冷湖大街,这里是老一辈科学家退休后的聚居地之一,这里的一草一木都篆刻着红荧的童年记忆,小时候,爷爷常牵着她的手,徜徉在这巨型保护罩笼罩下的街区里,给她讲述当年开创这片火星基地时的艰辛,每逢夜幕降临,爷爷总会指着天上那颗蓝色的小星星,告诉她那就是地球故乡,爷爷出生和成长的地方。

22世纪初的科技发展是爷爷年轻时无法想象的,巨型防护罩里鸟语花香,防护罩外是荒凉的火星山脉和细沙绵延的沙漠,沙漠上大兴土木,正在兴建新的空间实验室和新型的飞船起降港,爷爷记忆中那些巨大的运载火箭早已经全部成为历史书上泛黄的图片。

爷爷的离去让红荧的心空****的,以前爷爷牵着她的手走过的路,如今只剩下她一个人走,三天前的电话里,她说过实验就快出结果了,想给爷爷一个惊喜,但没想到,爷爷已经等不到这一天了。

“不,时空实验不是成功了吗?我为什么不回到过去,把这个喜讯告诉爷爷?”红荧打开珍藏很久的小木盒,里面静静地躺着一个精致的手环,她把手环戴在手上,走进实验室。

1.时空之女

我已经记不清自己是什么时候开始认识周红荧的,只是听她说,我们第一次见面时,我还不足一岁,那时的我还不懂得害怕,等到年龄渐长,懂得害怕时,已经怕不起来了。

薄薄的镜子,镶嵌在房间的墙上,窗外绿树婆娑,是南方乡下群山环绕的小镇上最常见的风景,我和她隔着一面镜子,分别属于两个不同的世界。

我认识她二十二年了,在我小时候,她就已经是现在这亭亭玉立的二十四五岁的模样,二十二年后的今天,她仍然是二十四五岁的样子,岁月好像对她完全无能为力,我不知道是不是她那个年代的医学技术先进,摆脱了人体的衰老,还是穿梭时空时一切年龄都成了浮云。

我只知道她是22世纪定居火星的科学家,时空研究方面的权威学者。

听爸爸妈妈说,在我很小的时候,我就跟别的孩子不同,我经常对着镜子咿咿呀呀,有时候会对着镜子笑,只要有一面镜子在,就不哭不闹能安静一整天;小时候,她说过她不想让别人知道她的存在,所以镜中的她,就成了只有我和她才知道的秘密。

十三岁那年,我一度以为她只是我想象出来的幻觉,她却微笑着对我说:“想知道我是不是幻觉,那很容易啊!我告诉你一个从不知道的知识点,你去图书馆查资料证实,如果书上真的有这知识点,就证明我不是幻觉。”

她告诉我狄拉克海和虚数时间的概念,我真的跑去图书馆翻书了,证明她所言非虚,一个陌生宏大的物理世界向我慢慢敞开大门。

回家之后,我问了她一个蠢问题:“能不能把下期福利彩票的头等奖号码告诉我?”

她反问我:“要是你有钱了,你还会认真读书吗?”

我反问她:“读书也不是为了将来找工作赚钱?要是我有钱了干吗还要工作?”

她微笑说:“那就更不能告诉你了,要是你的人生轨迹发生了改变,那我还有机会诞生吗?”

十五岁那年,我又问过一个傻问题:“这世界那么多人,干吗你只出现在我面前?”

红荧说:“一个人发明了时光机器,总会按捺不住好奇心,想回去看看自己的祖先吧?这也是人之常情。”

我是她的爷爷,这事情她从来不瞒我,我问她:“为什么你不去看看你的父母呢?”

“他们还健在啊!每天下班都能见着!但是爷爷就不一样了。”红荧说着,偏了偏身体,我看见她身后实验室墙壁上挂着的老人遗像。

红荧说:“小时候,就数爷爷你对我最好了,经常给我讲地球上的故事,你过世后,我一直很想你。”

老人似乎总是喜欢给孙辈讲自己年轻时的故事,我想起了我过世的爷爷周瀚云,他还在世时,也经常给我讲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初年百废待兴的那些事。

爷爷年轻时工作过的地方叫冷湖,荒芜的柴达木盆地里一个充满神秘故事的地方,记得小时候,爷爷每次带我回冷湖,都会牵着我的手,走在老基地废墟空****的街头,给我讲过去年代的故事。

我拿起手机,给青梅竹马的好友邵箐颖打了个电话:“咱们抽个时间去冷湖吧?”

“嗯!好啊!反正每年都要去的。”箐颖很爽快地回答。

我们这些人,被称为“冷湖的第三代”,我们的爷爷辈的青春岁月都在冷湖度过,我们的父辈出生在冷湖,长大以后,一些人因为工作原因被调到敦煌或是德令哈,另一些人自谋出路到了别的地方闯出自己的一片天,我们出生在冷湖之外,但冷湖始终是我们无法忘怀的地方。

每当我向红荧问起“你奶奶是谁”的时候,红荧都只是笑笑,避而不答,别人或许不知道红荧的存在,但箐颖是知道的,毕竟我跟她在穿尿布时就认识了,在同一个大院长大,父母都是隔壁邻居,除了我之外,红荧只会出现在箐颖面前。

我悄悄问过红荧,箐颖的心里到底在想什么,但红荧仍然是不说,至少我今天约她一起去冷湖,她想都不想就答应了,倒也是挺省事的。

从德令哈到冷湖,光是车程就有好几个小时,一路上笔直的大道铺在广袤的戈壁滩上,大风带起的细沙像南方的黄梅细雨般,簌簌落在车玻璃上,箐颖脑子抽筋般突然诗兴大发,背诵起海子的诗《今夜我在德令哈》。

我纠正她说:“给我理性点儿!今夜我们只能在冷湖。”

箐颖嘟起嘴表示不满,戈壁滩上的车很少,有时候开了半个小时都看不到一辆车,车窗外都是不断重复的黄沙,她敲敲车窗,问:“红荧,你在吗?”

红荧和箐颖,算是隔了百年时空的好闺蜜,两人不但聊得来,而且还时不时搞出点让人哭笑不得的小恶作剧,红荧的身影在窗玻璃上浮现,她看了看,公路上视线所及的范围内只有我们这辆车,于是从窗玻璃里钻了出来,进了车里。

红荧很少跟我解释那些我不懂的高科技,在她的想法中,如果把所有的秘密都告诉了我,那我就一定不会认真学习了,以后也没法成为她记忆中那个身为科学泰斗的爷爷,她如幻似真的身形只是从未来世界传送回来的虚幻的全息投影,像幽灵般可以穿透一切物体,漂浮在车内,箐颖伸出手掌,想触摸她的手臂,手掌却穿过她的身体,能碰触到的只有空气。

箐颖问红荧:“你平时无聊的时候,是怎么打发时间的?”

红荧说:“看书啊!特别是看历史书。”

箐颖问:“看书那不更无聊?”

红荧打了个响指,一个闪亮的小仪器出现在她的手指间,她按下仪器,说:“嫌看书无聊,那就直接看历史呗!反正我在时空实验室工作,这点特权还是有的。”

箐颖问红荧:“听说冷湖地区很多怪事儿,前些时候,人们就在这里检测到异常光波辐射,还有一些奇奇怪怪的事情,比如沙尘暴时,有人在狂沙中看见了以前的人的影子。”

“以前的人的影子?你是指那些吗?”红荧指着车窗外风沙中隐隐约约的影子问箐颖。

道路上突然多了很多模糊不清的汽车,那是非常古老的解放牌大卡车,在风沙中若隐若现,车厢上站满了穿着灰色、蓝色和草绿色制服的年轻人,男生们戴着八角帽,女生扎着两根长长的麻花辫,脸上带着那个红旗漫卷的年代特有的朝气。

“天哪!我都看见了什么!”箐颖惊呼,拼命摇晃我的座椅,而我认真开车,红荧脸上除了好奇并没有太多吃惊的表情,只有箐颖一个人大呼小叫。

箐颖问:“你们怎么都一副司空见惯的样子?在荒无人烟的戈壁滩上突然看见几十年前的车队从我们身边经过,你们就半点儿都不吃惊?”

我加快车速,故意跟那些古老的大卡车的影子并驾齐驱,问箐颖:“你见过老式的录像带吗?”

“没见过。”箐颖用力摇头。

2.****漾的旧岁月

当我还是小孩子时,爷爷就牵着我的手,走在冷湖老基地的废墟中,说起过柴达木盆地的那些神秘的“鬼影”,爷爷问我:“孩子,你有没有觉得,这里的沙,掺杂着一些类似铁锈的颜色?这些是铁的氧化物,它能带上磁场,在合适的时候,会像录像带那样,重现被它记住的场面。”

爷爷过世的那年,空****的乡下老家里,红荧也提起过类似的话题:“这些老房子的一栋一梁,都记录着祖辈的影子,如果掌握了把这些影子读出来的科技,想看到过世的先人们的身影并不困难。”

我问她:“看到过世的先人们的身影?那岂不是闹鬼了?”

她微笑:“在过去科技不发达的年代,不知道多少自然现象被人们误认为是闹鬼。”

我的车跟沙中幻影的老卡车队伍分道扬镳,到了冷湖公墓,这里长眠着我们的爷爷辈,每次到冷湖来,箐颖总要带着鲜花,到公墓简单地祭奠她为了建设冷湖老基地而牺牲的爷爷。

长眠在这片公墓中的人,年龄大多永远定格在风华正茂的二三十岁,每一座墓碑都朝着东面,那是故乡的方向,箐颖看着墓碑说:“我从没见过爷爷,听爸爸说,在他很小的时候,爷爷就过世了。”

也许是职业病,红荧很喜欢读出各种旧物中镌刻的记忆,她说:“你想见他,倒也不难。”

“喂!你别乱来啊!”我很怕红荧打扰了祖辈们的长眠。

红荧白了我一眼,说:“你想啥呢?我们到老基地去吧,我知道你们也想见见自己的祖辈。”

从公墓到冷湖老基地,路程并不算远,辽阔的戈壁滩一望无际,广袤的荒原,小小的冷湖镇镶嵌在绵延的沙丘间,废弃的老城镇随处可见,残垣断壁矗立在干燥的荒漠里,无言地诉说着过去的**岁月里,冷湖老基地的繁华,我在老基地的供销社废墟前下车,这里是爷爷奶奶年轻时携手散步常走过的地方,也是爸爸童年时光着脚丫子跟着儿时玩伴跑来跑去的地方。

箐颖看见低矮的废墟中一座两层的小楼特别显眼,好奇地问:“为什么那栋建筑特别高?是不是藏着什么秘密?”

“那是……喂!别乱爬!危险!”我根本来不及阻止,箐颖就爬了上去,红荧的身影迅速飞上去,她只是22世纪投影在这个时代的幻影,身形移动快得超出了人类的速度。

年久风化的砖头松动脱落,箐颖从三米多高的废墟上跌落,红荧抓住她的手,突如其来的旋风以她为中心扩散出一道掀起细沙和碎石的冲击波,她抓稳了箐颖的手,两人一起滚到地上。

“原来你能变成实体啊?我以为你只能像个鬼影那样飘来飘去呢!”箐颖站起来,发现自己毫发无伤之后,对红荧说。

“你没受伤吧?你的手腕还好吗?”我紧张地跑过去问红荧,她紧紧捂住手腕,让我很担心。

红荧说:“没事,我不过是担心摔坏这手环。”她松开手,手腕上的手环安然无恙,随即对箐颖说:“你也不是小孩子了,应该知道乱攀爬很危险,我把身体从22世纪紧急传送回来,消耗的能量非常多,以后别再做这种事了。”

箐颖问她:“这手环很重要吗?”

红荧说:“是的,对我来说很重要。”

红荧也没打算跟箐颖计较,她戴着手环的手随手一挥,一道光墙在废墟中扩散,废墟瞬间变成了它全盛时期的模样,荒凉的大街变得人来人往,街边的停车场停着刚才我们在路上遇到过的大卡车,年轻的男男女女从车上跳下,街道两边悬挂着欢迎大学生投身石油基地建设的标语。

“这……这是……”这种走进历史的场面箐颖经历得少,显得有几分慌张。

红荧说:“这只是老基地废墟记忆中的影像,就像放电影一样,你能看见他们,但他们看不见你的存在。”

老基地里非常热闹,工作人员上来迎接新来的大学生们,他们互相拥抱,一个特别眼熟的年轻人,脸上的笑容稚气未脱,跟比他大不了多少的工地负责人热情握手:“我叫周瀚云!刚从华中工学院毕业!”

周瀚云!那是我的爷爷!我吃惊地看着爷爷当时年轻的身影,他毕业那年是1961年。

“小伙子!好样的!我叫邵胜利!比你大几岁,以后你就叫我老邵!”迎接他的负责人拍着他的肩膀说。

“邵胜利!那是我爷爷!”箐颖惊呼!

红荧说:“很多人第一次看到自己的爷爷年轻时的样子,都是这么激动的。”

箐颖问她:“你第一次看到爷爷年轻时的样子,也很激动吗?”

红荧白了我一眼,说:“我连他穿尿布的样子都见过。”

老基地中,那些充斥着时代感的褪色标语我在残垣断壁上见到过无数次,但今天,我还是第一次看见它刷上去不久时的样子,祖辈们年轻时的豪情直冲云霄。

也许是换班时间到了,我看见老基地里的工人们在街上集结,朝着荒原上的油井走去,而换班回来的工人们带着满身油污和汗水,粗糙的工作服上打满补丁,笑容满面地返回老基地,红荧坐在断壁上,看着这些如幻似真的旧影像,脸上带着敬仰的微笑。

箐颖问:“他们过得很辛苦吧?为什么笑容还那么高兴?”

红荧颀长的手指在空中画了一个方框,方框中出现画面,相同的满目风沙、赤红的荒原上横着风蚀的嶙峋山脉,同样是荒原上艰苦拓荒的定居者,不同的是荒原上停泊着大量的飞船,意味着这是未来的世界。

“这是哪里?”箐颖问红荧。

红荧说:“2061年,火星拓荒,建立定居点,照片上这人是我爷爷。”

我看见一个老人,穿着厚实的防护服,背着沉重的氧气瓶,在年轻学者搀扶下,研究火星的地形,偷过透明的面罩,看出他早已两鬓斑白。

那是我?

红荧说:“我是爷爷最小的孙女,他考察火星时,我还没出生,我问过爷爷,当年火星拓荒是不是很辛苦,你猜爷爷怎样回答?”

我愣愣地结果话茬问:“怎样回答?”

“问你自己咯!你不就是她爷爷吗!”箐颖捂着嘴直笑。

我想了一下,说:“人为了梦想奋斗时,是不会觉得辛苦的。”

这回轮到红荧愣住了,愣了好几秒才说:“爷爷,你当时的确是这样对我说的。”

我说:“这话不是我自己想出来的,是我小时候,我爷爷周瀚云对我说的。”

箐颖说:“原来这句话还是祖训哪?我在冷湖镇的旅馆预定了房间,时间也不早了,咱们现在过去吗?”

我看了一眼时间,现在已经是下午五点了,然后又看了红荧一眼,红荧半点要走的意思都没有,然后又看了箐颖一眼。

箐颖叹口气,说:“我就知道会是这样子,个个都是来看祖先的,谁都舍不得走,给我帮忙干活,把露营的帐篷从车上搬下来!”

红荧看了我一眼,我也回望了她一眼,箐颖对过去的事远不如我和红荧那么熟悉,我和红荧横隔百年的默契,也不是箐颖可以比拟的。

夜幕降临,老基地里没有万家灯火,只有迎接新人的篝火晚会,女生们的手风琴和男人的口琴是为数不多的伴奏乐器,摇曳的火苗把每个人的脸都映得红扑扑的,在这荒凉的戈壁滩中,连树木都是很难得的燃料,食物更是匮乏,连草都不长的戈壁滩种不了粮食,全国都缺粮,除了国家调拨的粮食,缺口部分只能靠老基地的工人们狩猎野兔、野鼠弥补。

邵胜利把晒干的牛粪添进篝火中,随口问周瀚云:“小伙子,你怕不怕牺牲?”

“不怕!”年轻的周瀚云大声回答说。

邵胜利说:“少扯淡!谁不怕死?咱们国家穷,培养一个大学生不容易,你给我不怕牺牲,你死了拉倒,我可就头疼了,去哪里再找一个大学学历的知识分子到咱们基地?我这里有个规矩,凡是有生命危险的事,你们这些知识分子给我好好地找个安全的地方呆着,让我们这种大老粗先上。”

周瀚云问:“老邵,想过为什么国家要付出那么大的努力寻找石油吗?”

邵胜利说:“这种事,根本都不用想吧?国家要发展工业,没石油怎么搞法?”

周瀚云问:“那么,国家为什么要搞工业,这又想过吗?”

邵胜利沉默了好一会儿,才说:“我当过兵,战场上,满天的飞机你见过没?那些飞机从天上扔炸弹,一扔就炸一大片……”

周瀚云撸起袖子,露出手臂上的伤疤,说:“见过,那年我还很小,敌人的飞机在天上扔燃烧弹,妈妈抱着我,没命地跑。”

邵胜利问:“哪年?”

周瀚云说:“1943年。”

那个刚刚告别战争还没多少年的岁月里,人们只知道工业很重要,石油是工业的血液,所以石油也很重要,但要真正聊起工业是如何重要法,除了能生产他们见过的飞机和大炮,能保家卫国之外,他们倒也说不出工业到底是怎么个重要法。

邵箐颖坐在爷爷邵胜利的幻影身边,把手机放在爷爷面前,手机显示着我们从德令哈到冷湖,一路过来看到的景象:高速铁路在沙丘顶端像巨龙般盘旋,风力发电站矗立在风沙中一望无际,巨大的铁塔牵着电线延伸向远方……甚至就连她手中的手机、我身后的汽车,也是工业的产品。

红荧说:“他看不见的,你看见的人群只是废墟的记忆中几十年前的幻影。”

箐颖问红荧:“有什么办法可以把这些视频发给爷爷?”

红荧摇头,箐颖问:“你担心我会改变历史吗?”

红荧从断墙上跳下来说:“这倒不是,历史不是你想改变就能改变的,如果你真的想让祖先看见这些画面,倒也不是做不到,只是意义不大罢了,你不可能改变些什么。”

3.为梦而生

爷爷邵胜利的故事,箐颖大多是听爸爸说的,但爷爷逝世时,爸爸还只是牙牙学语的小娃娃,爷爷的故事也是爸爸小时候,听周叔叔说的。

箐颖爸爸的周叔叔,就是我的爷爷周瀚云,周邵两家一直都住得很近,近到连大门都是紧挨着,近到我和箐颖从小学到大学都玩在一起。

邵胜利的故事,只有我爷爷周瀚云听到的,才是最初的版本。

篝火晚会结束后,余烬照映下的老基地一片漆黑,人群三三两两散去,回到黑灯瞎火的家里,邵胜利对周瀚云说:“我是转业老兵,打完仗了,转业到地方,才来到柴达木,说来奇怪,像我这样出生在战乱年代的人,在战争结束之前,一直以为战争是永远不会结束的,现在突然间,上头说仗打完了,大家要放下枪,到地方搞建设去,我一下子懵了,才发现自己除了开枪打仗,也就剩下一条不怕死的命和一身力气,别的什么都没有。”

“爸爸!”一个蹒跚学步的孩子满脸欢笑,扑到邵胜利怀里。

“爸爸!”箐颖惊呼,她认出了这个孩子就是她的爸爸。

周瀚云对邵胜利说:“你不是什么都没有,你有家。”

邵胜利说:“家,也是来到柴达木之后才成的家,我是孤儿,小时候就跟着流民流落街头,除了知道自己姓邵,别的什么都不知道,就连‘胜利’这个名字,也是当了兵之后,指导员给我起的。”

新来的大学生,来到老基地时,大多都暂时住在别人家里,周邵两家的亲近,大概是从周瀚云暂住在邵胜利家里开始的,周瀚云问:“老邵,听说以前你们打仗时,连堵抢眼这种不要命的事都敢做?”

邵胜利咧开嘴笑了笑说:“这也能算个事儿?”

周瀚云问:“那到底什么才算个事儿?”

邵胜利叹了口气,说:“好多年了,我一直在做奇怪的梦,我觉得要如果那个梦能变成现实,才算个事儿。”

周瀚云问:“什么样的梦?”

邵胜利说:“梦见子孙们的世界。”

周瀚云说:“楼上楼下电灯电话的时代?这很难,我们没有制造电话的工业,也没有足够的发电量给每家每户都供电。”

邵胜利笑了笑,说:“什么事情都得一步步来,所以这第一步,要先有石油;那个梦太荒诞了,我都不好意思告诉你。”

周瀚云追问道:“到底是什么梦?”

邵胜利说:“我梦见铁路架在沙丘上,白色的火车像飞一样快,戈壁滩上很多钢铁的风车,铁塔拉起电线通向很远的地方。”

“周红荧,你……”箐颖吃惊地看着红荧,爷爷口中描述的未来世界,不就是她手机视频里的场景?

红荧耸肩:“你以为就你一个人想让祖先们看未来的世界?”

我白了红荧一眼,这种事她没少做,百年之后数不清的飞船穿行在太阳系内的壮观景象,她早给我看过无数遍。

“石油是工业的血液,为了孩子们的未来,第一步,得先有石油。”邵胜利喃喃说着,在昏暗的油灯下摊开斑驳的地图,他的几个孩子在铺着稻草的地面上睡着了,他用铅笔在地图上圈圈点点,小声跟周瀚云讲述整个冷湖基地的布局。

冷湖基地为石油而生,勘测队在哪里发现石油,哪里就竖起油井,有油井的地方就要有石油工人,有石油工人的地方就必须有城镇给他们成家立业,于是就有了这些扎根在大漠上的小城,人们需要粮食,粮食一直都很缺,除了上头运来的一部分,剩下的大家需要组织狩猎队去打猎;人们还需要水,偏偏冷湖的降雨量之低,在全国都是倒数的,基地里还得组织探险队去寻找水源、建立新的定居点,安置更多工人,为祖国提供更多急需的石油。

天色蒙蒙亮时,老基地远远传来狼嚎声,箐颖慌张起来,红荧幽灵般的身体飞上夜空,远远眺望了四周,回到我们身边说:“不用怕,是1961年的狼嚎声。”

箐颖问她:“狼不是通常都不敢靠近人类的城镇吗?”

我说:“爷爷在世时说过,狼饿急了也会冒险到人类的城镇找吃的。”

箐颖放飞无人机,无人机高悬空中,环拍来自1961年的景象,老基地被狼嚎声惊醒了,人们拿着猎枪冲出门外,狼群朝着老基地进发,绿幽幽的眼睛垂涎三尺地看着人类,饿急的狼试图以人为食,饿急了的人也试图以狼为食。

那个饥饿的时代,就连狼也瘦得皮包骨头。

4.异常光波辐射

2010年,那时的我还是懵懂少年,爷爷曾经带我和箐颖漫步在冷湖老基地的废墟中,指着一栋院子的围墙说:“1961年,我刚刚到老基地时,发生了一次狼群袭击事件,就在这个院子的拐角,两个老工人被狼咬死了。”

“后来呢?”我问爷爷。

爷爷抬头看着天空说:“就在那时,突然发生了异常光波辐射,整个老基地的上空出现奇怪的亮光,照得大地像白天一样,狼群都吓傻了,大家趁着这亮光,用猎枪、柴刀发起反击,把狼给击退了。”

爷爷停顿了一下,嘴角扬起微笑:“后来,家家户户都腊了狼肉,这东西肉老,干硬,但是在那个时代,算是很难得的美食了。”

我问爷爷:“为什么那个时代缺粮食呢?”

爷爷说:“去翻翻二十四史,几千年的历史上,发生饥荒的年份数不胜数,传统农业,没有化肥,没有科学育种,没有农业机械,粮食产量很低;那时交通也不发达,就算一个地方粮食不足,也很难像现在这样从别的地区运送粮食过来。”

箐颖问爷爷:“那从什么时候开始,就不缺粮食了呢?”

爷爷说:“记不清了,大概70年代后期,粮食就慢慢够吃了。”

我和爷爷比较亲,无独有偶,红荧也是跟我比较亲,记得以前在南方故乡,十三四岁时的我曾经爬围墙带她到化肥厂玩,她看着那些锈迹斑驳的巨型合成塔、迷宫般的管道,兴奋得像个孩子,“原来这就是支撑现代农业的工业基础!”

我问她:“火星上没有化肥厂吗?”

红荧摇头:“没有,我们有更先进的生物技术,化肥厂在我们那个时代已经彻底淘汰了,所以我还是第一次见到这种壮观的化肥厂呢!”

纵观历史,从农业时代转型到工业时代的过渡期,越晚转型,则越为艰难,最早发生工业革命的英国有广袤的殖民地可以倾销产品,提供巨额的财富支撑工业化所需的巨量投资,也有源源不断的粮食从殖民地送回国内,支撑这个痛苦的转型阶段所需的一切资源。

而我的爷爷辈们,除了一个坚强的信念,什么都没有。

那一年照亮夜空的异常光波辐射,爷爷在世时给我讲过好几次,当时我只是把它当作柴达木盆地中数不清的神秘故事之一来听,但今天,我终于知道了答案。

那是红荧为了吓退狼群,情急之下,在柴达木黑暗无边的凌晨,倾撒的刺目光芒,她总是对我们说别去改变历史,但最忍不住,出手改变历史的,恰恰是她自己。

或者说,这穿越时空的光芒,才是冥冥之中已经注定的历史?在光芒亮起时,我看见一头狼的爪子搭在爷爷的肩膀上,狼被突如其来的闪光眩晕,邵胜利借着光亮,猝然发觉爷爷处于危险中,一斧子劈碎狼的脑袋,如果没有这光芒,爷爷必然会在认识我奶奶之前就已经葬身狼吻,我也不会出生,红荧也不会存在。

红荧带来的这阵强烈的异常光波辐射,成了拯救爷爷的关键,也让她有机会在21世纪末得以出生,这个逻辑上的怪圈让我觉得不可思议。

1961年,突如其来的异常光波辐射,却找不到光芒的来源,我们的爷爷辈目瞪口呆地抬头看着这神秘的奇观,他们并不知道,光芒的源头来自21世纪初的未来……不,严格来说,是来自22世纪的红荧,在21世纪,向着20世纪的戈壁滩散发出这强烈的光芒。

“那是什么光芒?”箐颖站在21世纪的废墟中,和20世纪的老基地里的祖先们一起,目瞪口呆地看着天空,强烈的光芒中隐约可见巨大的飞船轮廓。

红荧漂浮在天空,大漠清晨的冷风吹拂着她火红的长发,宛若神话中的绯焱仙子,我问她:“这光芒是怎么回事?”

红荧尴尬地笑了笑,说:“我十五岁那年,人类历史上迄今为止最大的飞船‘炎帝’号在火星工厂完成建造,发射升空,不巧爷爷您病了,正在医院接受治疗,没法看现场直播,让我帮你拍一些现场照片,结果被我搞砸了,只拍摄到飞船升空时那刺目的尾焰,现在情急之下把视频投射到天幕上,没想到歪打正着,吓住了狼群。”

我无奈点头,“很好,你爷爷我算是看到这视频了,别说是狼群,就连人群也被吓住了。”

天亮了,箐颖说:“我说你们爷孙俩,是留在这里聊天呢?还是去冷湖镇?”

冷湖镇是整个冷湖地区唯一的小镇,我说:“走吧,咱们总不能一直留在这废墟里。”

我们乘车继续往冷湖镇进发,一路上,箐颖总是向红荧问东问西,红荧用手指在空中画了一个圈,圈中像电视屏幕般播放着过去冷湖地区的景象,爷爷辈的日常生活艰苦而又普通,箐颖不停地快进,看着画面中祖辈们的身影不停地忙碌着,建设着冷湖老基地的一砖一瓦。

箐颖突发奇想地问:“我说红荧,你不能从未来送点儿枪支弹药什么的到1961年,帮助祖先抵御野兽?”

红荧说:“我倒是想把我那个时代的一切工业都打包给祖先们送过去呢!一夜之间超英赶美还领先他们两个世纪!但是这做不到啊!至少以22世纪初的科学水平做不到,能送几个幻影过去并投射到天空上,就是我的能力极限了。”

红荧送过去的幻影,毫无悬念的在20世纪中叶的冷湖掀起了轩然大波,几天之后,上头派来的专家来到了冷湖老基地,调查这场有着数不清的目击者的异常光波辐射事件。

“很亮,整个天空一下子变得跟白天一样。”他们听得最多的描述就是这句话。

“亮光里好像有个很大的飞行物,很像海市蜃楼。”那个时代,“飞船”这个词还鲜为人知,有些文化水平稍高的人,凭着自己的理解,向调查组描述他们见到的景象。

在那个照相机还非常罕见的年代,调查组仅凭大家的口述,很难拼凑出异常光波辐射的真实模样。

有小孩睁着天真无邪的眼睛,对调查组说:“我在那个会飞的大东西上看到了国旗的影子!”但他们并没有根据这条线索深入调查,只觉得是孩子美好的想象。

“这是某种我们还没了解的自然现象,导致大家看到了同样的幻觉。”调查组下了一个连他们自己都不相信的公开结论,然后召集基地的骨干人员和为数不多的知识分子召开会议。

简陋的会议室里,两鬓斑白的航天专家看着夯土墙上斑驳的黑板,说:“这次会议,不许做笔记,大家记得严守秘密。”

所有的人都感觉到了气氛的凝重。

“美苏两国都在搞火箭和人造卫星,而且他们已经出了成果。”专家的一句话,让大家感觉到前所未有的压力,在那个战争远去不久、冷战未酣的年代,这意味着再次被敌人拉开科技差距,二十多年前被敌人用领先一个时代的飞机狂轰滥炸的恐惧,在会场中很多人的心头仍未散去。

专家问:“那天晚上的异常光波辐射中,显现的那个巨大的影子,你们觉得会是什么?”

“美国的飞机?”有人试探着反问专家,这些年来,总有外国的飞机试图侦查从酒泉到敦煌,再到罗布泊这一带的各种设施,冷湖也位于这条侦查路线之上。

专家摇头,又有人说:“不然就是苏联的。”

专家仍是摇头,说:“根据我们掌握的情报,美苏两国都没有这科技水平,制造这东西的科技,可能超出了世界上任何一个国家掌握的知识。”

有人问:“这意味着什么?”

专家说:“意味着这飞船有可能来自外星文明,我们的爷爷辈经历过的那些事,很可能在我们的后代身上重演!”

专家已经是年过半百的人,他的爷爷辈经历过的事,自然是清朝后期那些事。

会议结束后,大家心头沉重,三三两两离开会议室,邵胜利问周瀚云:“专家说的那些话是什么意思?这世上真的有什么外星文明?”

周瀚云说:“清朝的时候,一个大臣上报皇帝说,有葡萄牙的使者试图跟清朝打交道,另一个大臣则表示从没听说过这个国家,上奏折说:‘葡萄有牙也可,西班何物,竟也发牙?显系该大臣妄奏,恳加以欺君之罪’,差不多就是同样的道理吧?因为自己从没见过外星文明,就硬说它不存在,那是很危险的事。”

邵胜利点点头,“如果对方也热爱和平,那也就罢了,万一对方是侵略者,比我们高出一大截的科技,那就难对付了。”

周瀚云气馁地看着天空说:“真有这么大的科技差距的话,我们很可能赢不了。”

邵胜利一拳顶在周瀚云胸口上,“臭小子,又说丧气话!你以为老子没跟比咱们工业实力高一两个级别的敌人打过仗?那年老子在长津湖……”

邵胜利愣住了,拳头慢慢攥紧,眼眶泛红,愣了很久才说:“不管哪个什么狗屁外星文明是敌人还是朋友,咱们都必须玩命发展工业,尽量拉近科技差距!谁敢保证那个什么外星文明一定热爱和平?你没实力,别人就会把你当蛋糕来切!你有实力,别人才会跟你谈和平!走!挖石油去!”

“这世上真的有外星文明吗?”越野车里,箐颖把目光从这些跨越时空的视频中移开,问红荧。

红荧听到她这么问,脸上不见了平时的嬉皮笑脸,严肃地说:“有。”

箐颖问:“那他们热爱和平吗?”

红荧说:“不知道。”

箐颖问:“为什么不知道?没跟他们联系过吗?”

红荧说:“在我那个时代,只发现了外星文明灭亡后的遗迹,我们没见过他们鼎盛时期的样子。”

箐颖好奇地问:“在哪里发现的?南门二?天狼星?巴纳德?”她的爸爸是天文学家,由于家学渊源,她对这些距离地球比较近的恒星还是熟悉的。

红荧摇头,“遍地都是遗迹,其中一处还是在柴达木盆地发现的,就在冷湖地区。”

箐颖不敢相信,“为什么我们一点儿都没发觉外星文明的存在?难道你们那个年代,在冷湖挖出了外星人的飞船?”

红荧说:“科技水平不够时,就算把证据摆在你面前,你也不知道那是外星文明的杰作,当科技水平可以发现他们存在过的证据时,你会当场吓出一身冷汗,原来外星文明离我们就这么近。”

我在后视镜里看到红荧和箐颖难得地如此严肃讨论问题,说:“当年乾隆年间,英国特使马嘎尔尼访华,邀请大将军福康安观摩欧洲火器操练方法,却被福康安拒绝了:‘看亦可不看亦可。这火器操法,谅采没有什么稀罕!’当你没有相应的科学知识时,就算别人都把大炮摆到你面前了,你又怎么知道这是啥玩意儿?”

5.奥陶纪的远古梦魇

我忘记冷湖地区的天文台是什么时候建立的了,只知道在我出生之前,我的祖辈和父辈就已经忐忑不安地观察星空,一个民族吃过几百年来闭关锁国的亏之后,好像会变得极为渴望了解外面的世界,生怕再在同一个坑里跌倒。

我们这些冷湖三代几乎每年都会回到冷湖地区走走看看,天底下没有不透风的墙,这几年,有关异常光波辐射、外星人之类的传闻慢慢传了出去,好奇的游客也逐渐多了起来。

冷湖晴朗无风的日子,夜晚时满天繁星,白昼时天空苍蓝纯净,这都是大城市里看不到的自然风景,普通的游客大多只是来这里感受戈壁滩那恍如火星地貌的风景,用远离现代文明的原始大漠之旅洗涤心灵。

红荧说:“我也没见过外星人长什么样,但在我们那个时代,我们发射了很多地外宜居行星探测器,寻找适合人类生存的新家园,如果曾经有一个外星文明也曾经发展到我们的科技水平,大概也会做同样的事吧?”

箐颖问:“如果我们严格恪守黑暗森林法则,停止一切太空探索活动,禁止使用一切会对外发射电磁波的设备,是不是可以牢牢地隐藏起地球在宇宙中的坐标?”

“没用的,你以为外星人是傻子?”红荧说,“我们也一直在寻找适合人类生存的星球,不是吗?先寻找稳定的恒星,再搜索恒星周围适合生命存在的宜居带有没有合适的类地行星,紧接下来筛选行星反射的恒星光谱,确定其元素构成,再然后是分析大气成分、推算是否存在生物圈以及生物圈的大致结构……”

箐颖说:“停!你的意思是说,如果外星人试图侵略地球,那是不会管咱们地球人是否主动暴露地球在宇宙中的坐标?”

我插话说:“这主要取决于那些外星人是想寻找新的星球移居,还是想灭掉一个具有发展潜力、可能对他们造成威胁的文明。”

红荧看着车窗外湛蓝的天空,问我:“爷爷,你知道我为什么把时空实验作为研究方向吗?”

我说:“你以前说过,你喜欢历史。”

红荧疲惫地微笑,摇头说:“地球生命从诞生到今天,已经有四十多亿年历史,人类从诞生到今天不过短短两百万年,而科技的发展不过是这三四百年的一瞬间,如果外星人真的存在,我们很可能在漫长的历史中和他们失之交臂,也许在我们诞生之前,他们就来过地球,在我们诞生之后,他们却已经远去。”

箐颖好奇心不死地追问:“说到底,你见过外星人吗?”

红荧说:“我在时空旅行中见过他们的飞船。”

箐颖问:“那是什么时候?宋朝?唐朝?汉朝?秦朝?”

“不,其实最早的一次,是四亿年前……”红荧回答时,声音都微微发颤。

从小到大,每当我好奇心起,想让红荧带我去时空旅行时,爱笑的红荧笑容都会瞬间消失,她说过她手下有不少研究员在偷窥过历史之后,都受到了很大的刺激,不得不接受心理治疗,毕竟历史上惨绝人寰的事情太多了。

我不知道这个未来的么孙女周红荧的内心有多强大,在见过历史上无数人间悲剧之后还能坦然微笑面对人生,能让她感到恐惧的,绝不会是普通的事件。

箐颖仍然不知死活地说:“四亿年前?那个时代就连恐龙都没诞生哪,你看见的是……”

我认识红荧的时间跟我的岁数相同,但我第一次看到她如此恐惧。

我知道,四亿年前,那是奥陶纪物种大灭绝。

车厢内一阵沉默,冷湖镇快到了,红荧打破沉默:“爷爷,您一直很想看四亿年前的画面,对吧?”

我看着后视镜中的她,忐忑不安,犹豫了很久才点头,红荧说:“箐颖,你闭上眼睛,不许偷看;爷爷,不管你看到什么,都不要告诉这个时代的人……”

在红荧的手指牵动的画面中,我看见了美如仙境的奥陶纪,清澈透明的海水下,珊瑚森林寄生着色彩斑斓的不知名树状生物,随着海流轻轻摇曳,在海水中张开七彩的触手捕食浮游生物,色彩斑斓的三叶虫和鹦鹉螺在海底游弋觅食。

突然间,天空出现一艘孤独的外星飞船,它那么小、那么孤单,外壳密布的伤痕很可能是漫长的太空旅行中,被各种星际物质撞击的留下痕迹,它停泊在大气层顶端,巨大的太阳能发电板逐渐张开,各种雷达逐一打开,开始工作,一枚圆柱体被它投放到大气层中。

刹那间,比太阳还亮无数倍的闪光从落点绽开,巨大的烟柱在闪光过后冲向大气层,冲击波以远超音速的速度席卷全球,地壳龟裂、岩浆从裂缝中喷射而出,形成一连串活火山,美丽的大地迅速被岩浆吞没,海洋在迅速崛起的海底火山加热中沸腾,天堂瞬间变地狱,烧死的三叶虫、鹦鹉螺和各种说不出名字的史前生物,铺满了一望无际的海洋……

爆炸的落点,位于远古地球的冈瓦纳大陆,在那片陌生的大陆,我看到一个似曾相识的地方。

“爆炸的落点是……”我试着问红荧。

红荧恐惧地点头,我以前只知道,柴达木盆地形成于四亿年前的奥陶纪末期,现在我终于知道了它的成因。

冷湖镇到了,镇外高大的沙丘包围着这座清静的戈壁小镇,小镇只有不足一千人,要是放在岭南故乡,这还不够一个村的规模,留在这里的除了上头派来的工作人员,就只剩下眷恋这片祖辈父辈奋斗过的故土,舍不得离开的居民,人不多的小镇有个好处:居民不少都互相认识,这其中也包括我们这些经常回来看看的冷湖三代们。

“小周,你又和箐颖回来啦?”小镇十字街口的老阿妈咧开没剩几颗牙的嘴巴,乐呵呵地对我们笑,红荧不太喜欢跟我们之外的人接触,一转身悄然消失。

我热情地跟她打招呼,她提起说箐颖的大伯在这儿,而我的伯父前两天刚离开冷湖,去别处采购些日常用品。

这我当然知道,他们就在这儿工作,箐颖的大伯邵中四是地质学家,我的伯父负责另一个跟冷湖镇有关的项目,对我们这种经常回冷湖的人来说,大伯在镇上的住处,也就相当于我们在冷湖的家,给他打了个电话,掏出备用的钥匙,就大大方方住进来了。

既然来了,我们也不好白吃白住,给邵伯父做一顿午餐也只是举手之劳,箐颖打开冰箱看了一眼,无奈叹气,冰箱空得可以饿死蟑螂,邵伯父是个工作狂,平时要么一顿方便面凑合着充饥,要么到我伯父家搭伙吃饭。

箐颖说:“只能到你伯父家看看了。”

周邵两家一直亲如兄弟,我伯父的住处就在邵伯父家正对门,那里只有他一个人住,我伯母住在德令哈,而堂哥在武汉读博,我打开门,客厅的布局比邵伯父那头雅致舒适了许多,毕竟我伯父对生活质量是有追求的,墙壁上同样挂着一幅遗像,我爷爷周瀚云的遗像。

爷爷享年八十一岁,照片上的他鹤发童颜,精神矍铄,眼睛里闪着老顽童式的笑意,在我的童年记忆里,他一直是看淡人生的怡然自得,没有学生拿学术问题打扰他时,一壶茶、一台收音机,一张葡萄架下的摇椅就能悠闲地消磨一个下午。

“这本书……”红荧突然出现了,看着摆在遗像前发黄的旧书,小心地问我。

我提醒她说:“别碰,那是爷爷最心爱的遗物。”

红荧说:“我是想说,这本古书,我以前只看过电子版,没想到能在这里看到原版。”

古书?我心念一想倒也对,对来自22世纪的红荧来说,这本1963年出版的《星际航行概论》的确算是古书。

在那个连饭都吃不饱的年代,我们的爷爷辈就已经在计划着未来的星辰大海了。

中午的冷湖镇,戈壁的大风吹不散热辣辣的阳光,窗外的沙丘泛着烈日的反光,地面的空气被灼热的沙粒加热,粼粼的热气像是蒙上一层水影,一顿简单的午餐摆在邵伯父乱得像狗窝的家里,他的各种地图满地乱丢,我看见一幅冈瓦纳古陆的地图,和我在红荧的幻象中看到的有些不同。

毕竟邵伯父这幅图,是科学界根据大陆漂移说,用计算机推算复原的地图,红荧的幻象中呈现的才是真正的冈瓦纳古陆。

复原图和真实的地图有时候会有很大的出入,我只要闭上眼睛,就能看到四亿年前那威力无匹的大爆炸在大地上炸出的巨大环形山,破碎的地壳伴发了全球性的大地震和火山喷发,读书时老师说奥陶纪大灭绝事件抹去了地球上百分之八十五的物种,但亲眼目睹时更为惨烈,一个种群数量数以百万计算的物种,只要能有超过一百只在毁灭中幸存,还凑得够繁衍生存的数量,就算是熬过了这一劫,更多的物种不管以前多么人丁兴旺,一瞬间就彻底毁灭了,整个地球在浓烟和岩浆的笼罩下,隔绝了阳光,走进暗无天日的死寂寒冬。

在探测器往母星发送信号的数百年间,一阵神秘的异常光波辐射照亮了整个地球的夜空,还没爬出毁灭深渊的地球生物圈,又遭到新一轮雪上加霜的毁灭性破坏,那是太阳系附近一颗恒星的灭亡,它死亡时迸发的伽马风暴,横扫方圆数百万光年之遥。

这样的工作持续了一年又一年,万物灭亡又复苏,经历了志留纪、泥盆纪、石炭纪,经历了这数以百万年、千万年计算的光阴,星移斗转、大陆漂移,原本规整的环形山被地壳变动挤压得面目全非,又从森林茂密到寸草不生走了几个轮回,植物破坏、日晒雨淋、风沙侵蚀,已经看不出当初的模样。

当外星人的探测器耗尽这漫长的一亿多年寿命,坠入大气层中、烧毁成灰尘时,地球是巨型昆虫的天下,恐龙尚未诞生。

邵伯父房间里的复原图,根据现在的地球大陆反推四亿年前冈瓦纳古陆的模样,图上的柴达木盆地只是一片不规则的高山和平地,人们只知道柴达木盆地诞生于四亿年前,却无法反推出它被制造出来时规整的圆形,也无法从这种反推中发现外星人留下的任何蛛丝马迹,毕竟外星人探测器引发的这场连地壳都被撕碎的大爆炸,和地球漫长的地质年代中遭到的很多次小行星撞击,无法从古老的底层中残存的痕迹里把两者区分开来。

“孩子,你怎么看着这地图发呆?”邵伯父的声音吓了我一大跳,他下班回家了。

我不敢提自己真正的思绪,只能敷衍着说:“我……我在想人类的命运,在漫长的地质年代面前,人类真是太渺小了。”

邵伯父说:“小时候,你爷爷对我说过,闭关锁国是死路一条,闭关锁‘球’也是一样,人类唯一的生路,就是走出去。”

我把目光移到墙壁上邵胜利那定格在二十九岁的遗像上,邵胜利牺牲后,我爷爷收养了他的几个孩子,年近六旬的邵伯父在我心里跟亲伯父没有区别。

邵伯父回房间休息了,我感觉身后有人,转身,看见红荧,她也在看着邵胜利的遗像。

箐颖问红荧:“如果,我是说如果,你知道你爷爷将要遇难,你会穿越时空,回到过去的年代救爷爷吗?”

红荧说:“我爷爷活了一百二十五岁,人生无憾,没什么需要我拯救的,爷爷你说是吧?”最后一句话她故意转向我。

6.地球的坐标

冷湖镇有游客,这个时间点应该大多都跑去郊外看魔鬼城雅丹地貌了,听红荧说,那里的地貌跟火星非常相似,都是同样的风蚀地貌。

留在镇上的游客虽然不多,但镇上的商店也很少,走过爸爸小时候读书的冷湖中学,路过街边的广场,随便找个商店买几根雪糕都能遇上游客,冷湖的酸奶雪糕味道很特别,是南方城市里很难尝到的味道。

“听说冷湖镇要建一个火星小镇?”隔壁桌的几个游客在闲聊。

有游客附和说:“对啊,这地方多像火星啊?”

几个游客聊了起来:“你见过火星?”“见过照片?”

红荧小声对我们说:“这里的地貌真的很像火星,如果硬要说有什么不同,就是火星上离开了防护罩笼罩下的城市,就得背上氧气瓶、穿上防护服。”

有游客说:“他们也就是想打造几个火星小镇旅游景点吸引大家来玩吧?”运载着建筑材料的大卡车经过镇上,扬起一片灰尘。

能不辞一路劳苦穿越无人区到冷湖旅游的,都算是对太空和火星是真爱了,除了要有雄鹰般不畏风沙挑战大漠的勇气,还要有热爱科学和太空探索的赤子之心,所以当那些游客提起地球坐标的话题时,我一点儿都不觉得意外。

游客中一个女生拿出陈旧的记录本,逐次数着记录,说:“自从二十世纪五十年代有记录以来,冷湖地区的异常光波辐射次数多达四十多次呢!该不会是地球的坐标已经暴露了吧?”

地球的坐标这个话题,在很多科学爱好者中都常被提起,在人们的认知中,如果别的外星人得知地球在宇宙中的坐标,地球就将彻底暴露在危险中,随时会遭到外星人入侵。

“你们也是冷湖后代吗?”箐颖过去跟他们打招呼。

“我只是天文爱好者,但我男朋友是冷湖后代。”女生指着身边的大男生说,我注意到他们的越野车上有帐篷和天文望远镜。

冷湖地区鼎盛时期曾经生活着数十万人,虽说几经迁徙,只剩下现在的不足千人,但是那些移居外地的老冷湖人的后代必定也是很多的,我们不见得都认识。

向来不喜欢跟这个时代的陌生人打交道的红荧难得地对女生说:“地球的坐标一直都暴露着,只是大家以前都不知道罢了,太阳系在银河中位于恒星很稀疏的区域,离它最近的恒星都在四光年之外,一颗蔚蓝的地球在这空旷的区域是很显眼的。”

女生眨眨眼睛,“四光年也不是很稀疏吧?”

女生问:“既然地球的坐标已经暴露,为什么外星人没有按图索骥,找上我们的地球呢?”

我说:“可能性只有两种,要么地球这座‘宇宙孤岛’对他们来说太偏僻太荒凉,路途遥远资源贫瘠,他们不屑于入侵;要么……”

“要么怎么样?”女生急切地问我。

“兄弟是天文学专业?”女生的男友突然问我。

我说:“我的专业跟天文学八竿子都打不着,我也只是普通的爱好者。”

女生的男友说:“我倒是在冷湖天文台实习,实习期结束后,再回学校写我的毕业论文。”

箐颖问:“那么你一定认识周建设吧?”

他说:“听说过,但从没见过面,周总工是一个神龙见首不见尾的神人哪,听说他在负责一个很庞大的项目。”

我的大伯父周建设是冷湖某项目的总工,这个庞大的项目,一头扎根在冷湖地区深深的地下,另一头延伸到广袤无边的星空,当我还是小孩子时,就经常跑到他的办公室玩,我就见过他那些堆积如山的图纸,他负责的是一个非常宏大的国际合作项目的一小部分,哪怕仅仅是冰山一角,都已经极为壮观。

这世上,普通人不知晓的事情,除了那些被刻意掩盖起来的秘密,还有那些虽然没有刻意保密却很少有人关注的秘密。

每次回到冷湖,大伯父的办公室都是我必去的地方之一,我从小见惯了墙上那些图纸,从小时候父辈们在只有电风扇的绘图室里一笔一画描绘的蓝图,到现在吹着空调在先进的电子屏幕上绘制复杂的三维图案,有趣的是,我直到十五六岁时才知道这地方是普通人进不来的秘密实验室,在冷湖地区公开的地图上,甚至没标注过这座科研机构的地点。

地球上,有少数机构知道时空旅行者的存在,偶尔也有极少数照片流落外界,引起科幻爱好者和猎奇者们的惊鸿一瞥,各国官方三缄其口,既不证实也不否认。

在我童年的模糊印象中,我见过红荧被带走问话,然后又客气有礼地送她回来,然后在我很小的时候,就被授予了进入冷湖的秘密研究所的权限,因为红荧曾经向那些学者们出具过一张老照片:2061年冷湖空间实验室的全体科研人员的合影,照片上有我也有箐颖。

我不知道我和箐颖能进入这里的原因,到底是因为他们给红荧几分面子,还是他们认定我们早晚会成为这座实验室的研究员。

伯父又不在办公室,科研人员看见红荧到来,向她请教一些挠头的技术问题,我和箐颖在一旁看着那些巨大的地下设施,换作旁人,只怕很难想象偏僻的冷湖地下竟然隐藏着如此规模的地下城。

红荧说:“也不必急在一时,等你们攻破纯钛晶体制造技术再说呗!”

科研人员问:“我们未来大概会在什么时候攻破这项技术?”

红荧说:“当然是整个材料制造业都升级个两三轮之后,别指望我会从未来给你弄几根主轴过来,这东西是消耗品,如果这个世界不能自己生产,带过来的成本都远高于它的消耗,根本无法维持。”

科研人员叹气,红荧说:“求人不如求己,如果我真有能力把你们需要的东西带过来,那我还不如把全套石油工业穿越过去送到1953年的冷湖……不,干脆把我们的太空舰队穿越到1937年算了。”

红荧的脾气多少会得罪一些人,我记得初中时她辅导我物理功课,教训过我的那些话:“我可以告诉你这道题套用的速度公式是S=V0t+12at2,但是你要明白这条公式是用微积分推导出来的,我不喜欢你死记硬背,你现在给我推导一遍!”

“我没学过微积分!老师没教过!”当时我就抗议了她这种超越课纲一大截的辅导方法。

红荧说:“你以为牛顿刚开始研究重力时就学过微积分?恰恰相反,牛顿当时数学一团糟,当他为了计算重力,硬着头皮自学了当时所有的数学知识之后发现还是无法解决这个问题时,没人能教他更先进的数学知识,所以他自创了微积分。”

我知道方法,也知道答案,但我不会告诉你,我担心你知道答案之后就放弃了自己研究,所以你必须自己把它琢磨出来。这就是红荧的教学态度。

哪怕是对待这个时代的科研人员,红荧的态度也是一贯的:我让你们看看我们的未来世界有多厉害,让这个未来像根鞭子一样鞭策着你们玩命地研究,去抵达那个强大的世界。

研究员问:“周教授,请允许我再问个愚蠢的问题,在未来,发生过外星人入侵地球的事件吗?”

红荧说:“在我能看到的未来范围内,没发生过。”

研究员追问她:“那是因为我们强大到可以遏止这种侵略,还是因为……”

红荧笑了,“自己去找答案,别问我,我不会告诉你!”

每一个年代的学者都有自己的时代特点,爷爷那代人在吃不饱饭的艰苦环境下,凭着信念钻研学问;伯父那一代则曾经在经商和科研这两条路中摇摆过一段时间,而我们这一代;听红荧说,箐颖未来的研究所休息室里堆满了她玩抓娃娃机时抓到的玩偶娃娃,不管活到几岁都像个长不大的丫头;至于红荧自己,则是才华横溢和优哉游哉的混合体,还带着几分傲气。

我问红荧:“你就真的一点儿知识都不传授给别人吗?你回到历史,就为了当一个看客?”

我问:“怎么着?”

红荧回到休息室,看着落地窗外游客们的越野车,说:“别人认为他散播异端邪说,把他烧死了。”

每个人打发时间的方式都不一样,有些人喜欢看书,有些人喜欢看电影,而红荧喜欢看历史,她的方法是找块玻璃窗,把历史的映像投影到玻璃窗上,就像隔着窗外看着另一个时代的街景。

她用手指摩挲着手环,窗外的世界好像被快进了,熟悉的冷湖镇迅速起了变化,曾经的冷湖镇医院在人口大幅萎缩后改成了镇政府,又随着旅游业的兴起被改成陈列着爷爷辈的拓荒记忆的博物馆,冷湖中学的朗朗书声随着时代的洪流逐渐远去,又随着下一波的时代洪流重新出现,街道依旧,街两边的建筑却逐渐陈旧老去,然后又被翻修维护,作为时代的见证保留下来,在冷湖镇外围,各种新建筑拔地而起,主要是各种火星训练营,有为真正准备移居火星的人们进行适应性训练的正式训练营,也有供普通游客体验火星生活的娱乐性训练营……而离冷湖镇更远的老基地,则作为冷湖历史的起点,被永久性保护起来。

透过玻璃窗,我看到了年迈的我带着年幼的红荧从博物馆走出来,漫步在游客如织的冷湖小镇,年幼的红荧问年迈的我:“爷爷,为什么祖先们要来这么艰苦的地方寻找石油呢?”

年迈的我说:“因为建立工业需要石油。”

年幼的红荧问:“但是老师说,我们在火星的先进工业体系完全不依赖石油啊!祖先们为什么不像我们那样用可控核聚变呢?”

年迈的我说:“从农耕社会到工业社会,石油工业是绕不过去的坎,就像一个孩子要先学会爬、学会走路,才能奔跑,不可能不让孩子学走路就直接要他奔跑。”

年幼的红荧似懂非懂地点头说:“这就跟爸爸说的玛雅人因为找不到露天铜矿,把石器时代的技术玩到了巅峰,却无法进入青铜时代,是一个道理吧?如果当时祖先们真的找不到石油,是不是就没办法建立现代工业了?”

年迈的我说:“在20世纪中叶到21世纪初,想过要建立现代工业的国家并不少,其中有些国家就是被卡死在无法获得石油这一关。”

年幼的红荧思考了好久,才慢慢点头。

年迈的我又说:“从另一个角度类比,和玛雅人类似,可控核聚变就是我们的‘石器时代’能达到的巅峰,所以我们要去火星,去木卫二、去土卫六,去寻找我们的‘露天铜矿’,冷湖是我们现代工业起家的锚点之一,也是我们出发前的训练营。”

年幼的红荧又问:“我们这样大张旗鼓的发展航天,不担心暴露地球在宇宙中的坐标吗?”

7.回到1961年

来到冷湖之后,不知为什么,红荧总爱待在邵伯父的家里,怔怔地看着邵胜利年轻时的遗像。

箐颖问:“为什么你总爱看着我爷爷的遗像?”

红荧说:“我曾经想过回到1961年,告诉他们未来是什么样子的,但又觉得,也许我什么都不必说,他们自己也知道是为了什么而奋斗。”

箐颖问:“你怎么可能知道我爷爷的想法?”

红荧说:“我爷爷告诉我的。”

箐颖不满地瞥了我一眼,我顿时觉得躺着也中枪,只好辩解说:“我爷爷告诉我的!”

箐颖气得跺脚:“好啦!你们俩都是你爷爷告诉你的!你们就知道欺负我爷爷过世得早!”

红荧看着邵胜利的遗像,说:“你的心情我理解,我的奶奶在我出生之前就过世了。”

箐颖没好气地说:“你奶奶是哪个不长眼的?居然嫁给了他?”她还挑衅地瞥了我一眼,我觉得躺着又中了好几枪。

红荧一巴掌朝箐颖甩去,却在离箐颖的脸不足五厘米时停住了,她是有脾气的,尽管极少听她提起奶奶,但她显然听不得别人侮辱她奶奶。

红荧说:“我听别人说,奶奶是巾帼不让须眉的英雄,她是时空旅行实验项目的负责人,2095年,时空实验失控,要不是她舍命关停反应器,整个火星基地只怕早就时空紊流摧毁了。”

箐颖问:“这么危险的实验,不做不行吗?”

红荧说:“我们需要判断历史上是否有地外文明干扰过地球的演化,这对我们预判未来的危险、对人类的生存和延续具有关键意义。”

箐颖沉默了好一会儿,才说:“那是你奶奶,又不是我奶奶。”

尴尬的沉默,从下午四点持续到晚上七点,箐颖一直在闹别扭,冷湖的夜晚来得迟,晚上7点钟时,太阳仍然在地平线边徘徊,红荧洗了个澡,坐在阳台边吹着戈壁滩上半凉不热的风,这里的空气干燥,再长的头发也干得很快。

“爷爷,她还在闹别扭吗?”红荧问我。

我说:“她才十九岁,耍些小孩子脾气也很正常。”

红荧笑了,说:“十九岁,大四学生,她学习也是满厉害的,想来也真是奇怪呢!按照时代顺序,我才应该是这里最小的,但偏偏现在我的年龄是咱们仨中最大的。”

我突然想起了有名的“祖父悖论”,问她:“假设,我说的是假设,如果你现在拿把水果刀,一刀把我捅死了,你会不会消失?”

她又笑了:“这答案我不直接告诉你,量子型平行宇宙了解一下?”

我和红荧来到她门前,房门紧锁,怎么敲门都没动静,我心头不安,红荧一脚踹开门,房间里空****的,窗户外的冷湖老基地炊烟袅袅,一副日落时分的收工景象。

窗户敞开着,窗台有箐颖的鞋印,红荧说:“她跑回1961年去了。”

我问:“现在怎么办?”

红荧习惯性地摸手腕,眉头一皱,“她把我的手环拿走了!”

我问:“那手环对你很重要吧?”

红荧说:“手环很普通,但是我自己改造过它,集成了时空旅行一些常用功能的快捷方式,我不依赖手环,但是在箐颖手上只怕会弄出乱子来!”

1961年的冷湖,入夜后的风特别冷,被太阳晒了一天的戈壁滩在冷风中被一层层吹散热气,干净的天空满天繁星,很多住在21世纪灯火璀璨的大城市里的人并不知道,远离城市繁华的大戈壁上,那寂静的大地上空绚烂的繁星,就是人眼看到的太空的模样。

但城市里的年轻人更少有机会体验的,是大戈壁夜星下的大地,天地间虽无灯火,却也能在星光的照耀下,让大地蒙上或深或浅的灰色,深灰的是远方绵延的沙丘,浅灰的是脚下平坦如镜的干涸盐滩。

1961年,在整个国家的大事记中,跟往常的年份并没有太多的不同,在冷湖的历史上也只是很普通的年份,但对当年两个普通的年轻人来说,却是无法忘记的一年,这一年,我的爷爷周瀚云来到冷湖,也同样是这一年,箐颖的爷爷邵胜利牺牲,他们俩的一生,交集只有短短几个月,却活出了好像深交一生的交情。

邵胜利,妻子死于难产,一个大男人既当爹又当妈,抚养三个孩子,他的过世,就是一个原本已经破碎的家庭的灭顶之灾。

我听爷爷说过很多次,那时候的冷湖老基地就像一个大家庭,大人们结队上班开工,小孩子走家串户,女人们带孩子也顺便帮带别人家的孩子,孩子长大了穿不进去的衣服就给更小的孩子穿,多一个孩子要吃饭,也就是往粥里多舀一勺水的事情。

箐颖是邵家年龄最小的孙辈,她爸爸和伯父是我爷爷抚养长大的,她爷爷的遗像是我爷爷雇人画的,我不知道,她是不是一直想着回到1961年,拯救她的爷爷,改变一个家庭的命运。

我问:“红荧,你有想过回到过去,拯救你的奶奶吗?”

红荧反问我:“爷爷,那你想不想知道我奶奶叫什么名字?”

我说:“以前我又不是没问过你,你说不该告诉我的时候绝对不说,该告诉我的时候就会说的。”

红荧漂浮在深夜的沙漠里,手掌触碰在身边的空气中,一幅幅画面浮现空中,呈现出冷湖地区不同地方的画面,她在搜寻箐颖的下落,老基地里看不见半点光明,这个时代的老基地没有电,没有路灯,就连点油灯的油也弥足珍贵,但我看见了老基地中,有人半夜集结,带着猎枪和自制的弓弩,检查随身携带的工具,准备出发打猎。

我潜入冷湖老基地,找不到箐颖的行踪,却找到了我的爷爷周瀚云和他的爷爷邵胜利,我不敢靠近他们,只敢躲在简陋的学校教室里,隔着窗户,悄悄看着他们星光下模糊的身影。

学校的黑板上仍然留着白天时老师的板书,看内容是高中课程,我的眼睛慢慢适应了黑暗的环境,借着星光,依稀可以看出是讲述石油工业的课程,我的长辈们在这种艰苦的地方,依靠原始社会般贫穷的生活方式,竭力支撑着一个建立先进工业的梦想。

周瀚云不在出发狩猎的行列中,他朝着邵胜利愤怒地质问:“为什么你们都能去打猎,我就不能?”

邵胜利说:“打猎很危险,上头说了,高中以上学历的宝贝蛋子不能去冒这个险。”

周瀚云说:“什么狗屁学历?我也有手有脚,不就是开枪打野兽吗?我也懂!”

邵胜利抓住周瀚云的衣领说:“我这种文盲能做的事,你也能做,但是你能做的事我做不了!所以你不能冒险!”

周瀚云怒目相对,邵胜利对身后的狩猎队说:“你们先出发,我得跟这臭小子好好聊聊。”

狩猎的队伍走到老基地门口,各自分头行动,邵胜利和周瀚云并肩走在星空下冷清的老基地里,邵胜利说:“小伙子,你见过科技的厉害吗?”

周瀚云说:“大学时老师有说过。”

邵胜利问他:“有亲眼见过吗?”

周瀚云摇头。

邵胜利说:“我倒是见过的。”

周瀚云问:“什么时候?”

邵胜利说:“1951年初的战场上,我们被敌人的飞机炸得伤亡惨重,上头决定组织敢死队端掉敌人的机场,我们一路强行军,向着敌人飞机飞来的方向不要命的穿插前进,没日没夜地赶了好几天的路,到了尽头,你猜看到什么?”

周瀚云问:“看到什么?”

邵胜利说:“我看到了大海,海平线上很远的地方,有一艘很大的船,飞机在船上起飞。”

“航空母舰?”周瀚云吃了一惊,在国内的公开宣传中,是看不到这东西的存在的。

邵胜利说:“敌人比你们知道的更强大,当时我还剩四天的炒面,手上只有一杆枪、两枚手榴弹、一个炸药包,船离我至少十公里,我发现了敌人飞机起飞的地方,我不怕死,但是我游不过去,我什么都做不了。”

周瀚云不知道该怎么接话,邵胜利说:“你知道吗?敌人撒在战场上的那些传单,对我半点作用都没有,你猜为什么?”

邵胜利大笑,“因为我不识字!”

周瀚云好像懂了邵胜利的意思,站在老基地门口,没有继续往前走,邵胜利说:“我做过一个梦,梦见以后我们国家也有这种能在海上起飞飞机的大船,那种东西只有你们这些知识分子才能造出来,我们这些不识字的大老粗,就负责在这个时代养活你们好了!要是哪天我死了,你就负责教我的孩子读书写字,叫他们别像爸这样连斗大的字都识不够一箩筐!”

邵胜利大步走出老基地,周瀚云站在老基地门口,目送他的身影消失在黑夜中。

冷湖地区的异常光波辐射,在这古老的1961年,仍然三不五时地发生着,大多数时候,这种辐射很弱,弱到只能用特殊的仪器检测出来,但极少数时候,它会变得很强,强到变成照亮黑夜的光芒。

在勘测队进入柴达木盆地寻找石油之前,冷湖地区的异常光波辐射罕有记载,毕竟这里曾经是无人区,发生过的奇怪天文现象无人记载;有人曾经想跑到尽头看看到底是什么东西在发光,追着光源跑,几天后却被发现渴死在戈壁滩上。

邵胜利听专家说过,这是冷湖地区富含氧化铁的细沙受到某种磁场影响时,释放它在历史上记录的映像,氧化铁是可以记录画面的,据说国外的科学家已经根据这个原理,用带磁性的铁氧化合物小颗粒发明了叫作“录像带”的记录设备。

邵胜利知道自己没文化,专家说啥那就是啥了,毕竟当他还是十七八岁的新兵蛋子时,部队里的专家就说过钢铁造的大船可以浮在海面上,他一度觉得钢铁这么沉重的东西能浮在水面上是很不可思议的事情,觉得专家在瞎扯淡,直到那年他亲眼看到巨大的轮船,才不得不相信这世上竟然会有钢铁做成的东西浮在水面上。

但别说是1961年,就算是半个世纪之后的2018年,也没有哪个专家知道这是远古外星人四亿年前毁灭地球生物圈的奥陶纪物种大灭绝,残留在柴达木戈壁滩中的余光。

处变不惊,是邵胜利作为一名百战老兵的优秀素质,他曾经顶着敌人的空袭,沉着冷静地朝着目标前进,跟今晚相似的异常光波辐射他经历过好几次,从来没有影响到他手中的活,他发现了一只野兔,在亮如晨曦的异常光波辐射中穷追不舍,很快就有了收获。

光芒黯淡了下去,星空下出现了平坦笔直的公路,比邵胜利这辈子见过的任何公路都要平坦、都要直,他弯腰,用手敲敲公路,结实的水泥路面。

他吃惊地看着延伸到天边的公路,心想在老基地不惜血本也只能用夯土筑造房屋的这个时代,谁那么奢侈,能找到这么多的水泥铺设这么长一条水泥公路?

背后是什么声音?邵胜利慢慢转身,看见高架在沙丘之上的铁路,白色的列车在星空下飞驰,铁路和列车慢慢地消失,出现在他面前的是数不清的巨型金属风车,在夜空中慢慢转动。

邵胜利朝着风车慢慢走去,走到风车面前,才发现它比看起来的还要巨大,几十米长的扇叶在空中慢慢转动,风车的基座粗大得三四个人都环抱不过来。

他伸手触摸巨大的风车,却发现风车像幻影一样被他的手掌穿透,风车慢慢消失了,出现在眼前的是冷湖公墓,雪白的纪念碑,寂静的坟茔,沉默的墓碑上刻着一个个名字,有他不认识的人,也有他认识的朋友、同事。

邵胜利发现了他自己的墓碑,他识字不多,但自己的名字还是认识的,他伸手去摸那名字,墓碑仍然只是个幻象,手指碰触之处,就像是触摸到了空气。

“爷爷,我们终于见面了。”一个声音从邵胜利面前传来,他抬头,看见邵箐颖。

她是谁?她那身衣着打扮是他从没见过的,邵胜利疑惑地看着她,他今年二十九岁,她看起来最多十八九岁,爷爷?他一个字都不信!他只知道身后那座冷湖基地,关系到大家的梦想和未来的工业建设,在这个时代,“谨防敌特破坏”几个字深深地刻在他的脑海里。

他抬起猎枪,慢慢指向她。

回到历史,有时候是非常危险的事,你知道他是你的亲人,他却不认识你。

箐颖看着黑洞洞的枪口,整个人吓傻了,她手腕上戴着红荧的手环,讷讷地说:“爷……爷爷,我还不是太懂控制这手环,不知道该怎样操纵这时空紊流……”

周围的画面骤变,邵胜利看见了荒凉的火星上拔地而起的小镇,坚固的防护罩外狂风萧萧,赤红的风沙在同样赤红的火星雅丹地貌山脉间肆虐。

邵胜利问箐颖:“这是什么地方?”

箐颖结结巴巴地说:“大……大概是,2105年的火星基地吧?我也不知道,手环上的时间是这样显示的。”

邵胜利抬头看着天空,看着数不清的飞船在火星基地附近起降,火星的大气层远比地球薄,哪怕是白天,薄薄的大气层无法散射足够多的阳光,明亮得刺目的太阳像一颗特别大特别亮的星星,天空中远离太阳的区域仍是暗淡的黑夜,星星点点的星光点缀在白天的夜幕中。

箐颖不停地折腾手环,想把时间年代校准,画面一转,出现了新的城镇,大地仍然是火星般的苍茫荒凉,但从天空的蔚蓝和云朵的纯白,可以判断这是地球上的环境,跟火星上同样布局的城镇,在这里却没有巨大的防护罩,城镇外同样有飞船起降。

邵胜利问:“这里是……”

箐颖紧张地说:“看手环显示的年代,是2103年的地球。”

她不停地调整手环,周围的景象宛若时间倒退,从22世纪初倒退回21世纪末,再倒退回21世纪中叶……邵胜利看见了这座火星小镇是如何一步步从一所所有的无人区,逐渐变成喧闹的石油小镇,又如何因为石油枯竭而衰落,然后又怎样随着太空探索的兴起而浴火重生。

箐颖说:“为了在火星上建设城市而做适应性训练的火星小镇,我第一次知道这事时,也很震惊。”

邵胜利慢慢地放下猎枪,他相信了箐颖所说的一切,说:“看到你们这么争气,我算是死也瞑目了。”

他并不显得太吃惊,毕竟当他还是士兵时,就见过远比他在山沟沟时能够接触到的一切都要先进的敌人,见过各种他做梦都没想到的高科技武器,眼前这些景象和曾经面对过的敌人谁更厉害,文化程度不高的他也无法判断。

箐颖睁大眼睛,摇头说:“不,爷爷,我回来不是告诉你未来世界是什么样的,我是想告诉你,别去打猎了!很危险的!”

邵胜利突然举起枪,朝着箐颖身后开枪,子弹破空的风从箐颖长发边划过,野兽濒死的嚎叫声从她身后传来,不知什么时候,她身后竟然伏着一头作势待扑的狼,身躯足足有牛犊大小。

箐颖看着垂死挣扎的狼,发出一阵惊恐的尖叫,凭着这声尖叫,我们终于在这根本找不到可以辨识位置的戈壁滩上找到了箐颖的去向,我们发现了更多的狼,正从四面八方向他们涌去。

狼群!邵胜利看见黑夜中出现了很多绿幽幽的眼睛,大声对箐颖说:“你赶紧躲我身后!”

狼群扑了过来,邵胜利知道在这种时候,只能多活一秒算一秒,天空突然传来机枪的突突声,狼群像割草般被一片片扫倒,邵胜利抬头,只看见天空悬浮着一个奇怪的机器,它下方挂载的机枪正在喷吐着火舌。

“幸好及时赶到!快上车!”我打开越野车的车门大声对他们说。

邵胜利看着这陌生的越野车外形,好像被触动心底什么回忆,他的枪口又抬起来了,我大声吼道:“放下你的枪!给我看清楚车标!是不是敌人自己心中没点数吗!”

十万火急的关头,红荧比我还暴躁,她将邵胜利一脚踹进车里,再把箐颖塞进去,大声说:“快开车!”我猛踩油门,越野车撞翻几头狼,突破重围,身后的机枪声刺痛着耳膜,纵使这死神寒芒般的机枪喷吐着火舌,也无法阻止狼群前赴后继地涌来,它们也是在设法活着,在饿死和被打死的抉择中试图寻找猎物填饱肚子。

而我们,绝没有牺牲自己给它们充饥的道理。

8.那些无法拯救的牺牲

“你没办法改变历史,你只是一滴回到过去的水花,纵使倾尽全力,也无法改变历史长河滚滚洪流的方向。”

“我不想改变历史,我只想拯救我爷爷。”

晨曦初露的大戈壁,火红的朝霞映得大地如金沙般绚烂,远方的雅丹地貌橙黄交错,宛若一座座兀立的金山,红荧坐在越野车顶上,试图劝说箐颖,箐颖低头看着轮胎上的狼血,她倔强的性子不是那么容易被说服的。

远征的舰队是男人的浪漫,手机屏幕上,我给邵胜利看了地球联合舰队离开火星基地,前往更遥远的星空的视频,邵胜利问:“这是你们的时代?”

我说:“这是我的孙女从更遥远的未来带回来的视频。”

“你们在害怕某样东西。”邵胜利虽然没读过什么书,但老兵的敏锐直觉让他做出了判断。

红荧颇为诧异地看着邵胜利,她不敢相信没什么文化的邵胜利竟然能做出这么准确的判断,他们的确有很害怕的事情。

邵胜利问红荧:“你们这是想去对付谁?”

红荧从箐颖手腕上解下手环,按下一个按钮,四周出现了远古的奥陶纪幻象,邵胜利看见了远古外星人的探测器,看到了奥陶纪的毁灭……

“你们怕这样的事情再重演?”邵胜利问她。

红荧说:“我们的远航舰队在不少星球上发现了远古外星人留下的爆炸坑,他们利用这种爆炸制造出的弧形反射面收集星球反射的光芒,分析判断星球环境是否适合他们生存。”

邵胜利问:“他们调查了那么多星球,结果4亿年了,却什么都没做?”

红荧看了一眼箐颖,说:“如果真发现外星人,不管他们比我们先进多少年、强大多少倍,都不是我最害怕的事;但是至今为止我们发现了不少他们存在过的痕迹,却始终找不到活着的外星人。”

我问:“哪些痕迹……”

红荧接过我的话茬回答说:“最‘年轻’的都有四亿年的历史。”

宇宙的年龄在一百亿岁以上,宇宙中第一批恒星的光芒在九十五亿年前亮起,地球也有五十亿年的岁数,一个文明早诞生四亿年还是晚诞生四亿年,对漫长的宇宙时间尺度来说就像是一个婴儿早出生几小时还是晚出生几小时的区别罢了,但对两个不同的太空文明来说,却很可能是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逝。

邵胜利皱眉说:“如果找不到活着的外星文明,只怕才是最可怕的事。”

箐颖不解地问:“为什么?”

红荧说:“老祖宗说得对,如果找不到活着的外星文明,那就意味着他们已经灭亡了,宇宙是很危险的地方,在历史中,我见过很多次超新星爆发,每一次照亮整个夜空的爆发,就意味着有一颗恒星走向死亡,超新星爆发时的伽马风暴可以抹去方圆十几个光年,甚至更大范围的一切生命,那些被抹去的外星文明中,并不乏比我们还先进的文明。”

邵胜利默默地站起身,拿起猎枪,朝着戈壁滩的深处走去,箐颖紧张地问他:“爷爷!你去哪里?”

箐颖大声说:“不要去!周瀚云爷爷告诉过我,1961年,你有一次去打猎,再也没能活着回来!”

邵胜利回头看了箐颖一眼,说:“人都是会死的,要么饿死,要么被野兽咬死,我不去打猎,大家吃什么?今天知道你们这么有出息,我也得努力给你们打个基础。”

邵胜利的身影远去,红颖撒腿就追,红荧紧拉住箐颖说:“他都下定决心了,咱们能救他这次,那下次呢?你能救他多少次?”

箐颖红着眼睛流着泪说:“你懂什么!那是我爷爷!又不是你爷爷!”

红荧说:“2095年,时空实验失控,我奶奶把所有的学者关在防爆门外,对他们说:‘我已经九十六岁,没几年好活了,你们冒死去关反应器,也不过是让我白发人送黑发人,怎么对你们的父母交待?’我小时候,一直不明白奶奶为什么做出这样的决定,直到见到了邵胜利,我才明白,原来长辈是会为了儿孙辈的幸福去牺牲的,哪怕你试图拯救,他仍然会义无反顾地面对危险,把你护在身后。”

箐颖大声咆哮:“别提你奶奶行不行!我又不知道她是谁!”

红荧紧紧抱着箐颖,在她耳边说:“我奶奶的名字叫:邵箐颖。”

我们并不能改变历史,也无法真正去拯救谁,回到2018年,邵胜利的墓碑仍然在冷湖公墓里,陪伴着他的朋友们,静静地矗立着。

我的越野车停在公墓门口,箐颖站在爷爷的墓碑前,似是有说不完的话要倾诉,有些人,你救过他一次,他为了后世子孙的幸福,还是会再次慷慨赴死。

我站在车边,红荧坐在车顶,对我说:“我回到2018年,也就是想见见你们,并没有想过要改变些什么,你不会以为我缺心眼到只见爷爷不去见奶奶吧?”

天青苍,沙海茫,我听着风在耳边响,我听着红荧诉说我和箐颖未来的故事,看着冷湖的未来,这冷湖是否真有外星人留下的遗迹,其实已经不重要了。

如果这世上真有外星人,他们是敌是友仍然是未知数,我们必需足够强大才能抵御未知的风险;如果外星人已经不在,那就意味着宇宙中本身存在比外星人入侵更危险的自然灾难,我们也需要更强大才能求得一线生机。

我们该怎么做?我们的爷爷辈已经告诉了答案,冷湖是我的爷爷辈们在那个艰苦的年代梦想起航的地方,冷湖为了变得强大的梦想寻找石油而兴起,也因石油枯竭而衰落。

但爷爷辈们的奋斗只是梦想起航的第一步,在红荧的记忆中,通向更广袤的无尽星海的冷湖火星小镇,现在才刚刚萌芽。

(本文获得冷湖奖优胜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