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访客

晚餐前,小满先回“海棠苑”去了,永微忙上到卧室里查看起来。

果然,五斗柜抽屉里的很多票据都被翻动了,原先按照时间顺序摆放的收条已被打乱。因为永微累了的时候会上楼打个盹,所以老宅的卧室里还铺着被褥。她跑到床边打开床头柜,两个小抽屉也同样未能幸免,有个装风油精的绿色小瓶子被带出来掉在地上,永微将它拾起来,这小瓶子有些年头了,里面的风油精所剩无几,永微下意识地倒了一滴在指尖,立刻有一种薄荷混了樟脑的气味向她袭来。现在的人都用不到这东西了,商场里有的是各种喷雾和膏药,然而永微却舍不得扔掉它,这些旧物都带着从前的记忆,每一样都是可怀念的。

永微一转身,看到雕花木**铺着的床褥也被翻起了一角,看这架势,这间小屋子可谓经历了地毯式的搜索。

她小心地蹲下身子,将抽屉一个个地收起来,眼前隐约晃过一丝晶亮的光。她停下手,这是床头柜最底下的抽屉,翻动的痕迹也很明显,但是永微的视线落在抽屉的一角就挪不开了。那里放着一只女式手表,是宋宵的礼物,永微因为工作,向来没有佩戴手表的习惯,之前搬家的时候就遗落在这里了。辨识度极高的商标,K金的表链,显然是这间卧室里唯一值钱的东西,奇怪的是,小满居然没有动它。

难道小满翻箱倒柜,不是为求财?

永微这么想着,不由得浑身一凛。她扶着床沿缓缓站起身,然后靠在床头坐了下来。她要想想,要想想。金表拽在手中冰凉而坚硬,她想起了宋宵,是谁说的“情比金坚”?此刻,金还是金,人却已经两样了。曾经为了他以泪洗面夜不能寝,如今换一个怀抱,不也安稳睡去了吗?

楼上没有暖气,北屋更是冷得彻骨,永微蜷缩在**,手表贴在胸口,她能听到自己的心和手表指针在同样的频率中一下一下地走动着。

楼下传来一阵砰砰的敲门声,使永微重新振作起精神下楼去。快五点了,一般这时候来敲门的都是熟客。然而门一拉开,竟是个戴着大红口罩的陌生女人,瘦高个,长长的睫毛在口罩上方翕动着,有几分眼熟。

“您找谁?”永微看她手中并没有画筒,心中只觉异样。

然而这神秘来客并不回答永微,只在屋子里踱了一圈,两只眼睛将永微的客堂上上下下扫了个遍。最后,她将纤细的腰肢轻轻一扭,猛地回过身对永微道:“我是宋宵的姐姐。”

她一开口,那沙哑的声音全无半点矜贵,像一只受伤的蜡嘴鸟。

永微吃了一惊,听到这个名字她下意识地将双手放在腹部。而那宋澜的视线,也正往她的腹部看过来。永微戒备地向后退两步,走到了靠近大门的地方。

“你这肚子,大概五个月了吧。”言罢,她自说自话地坐在了靠墙的一把椅子上。

永微差点脱口而出“你想干什么?”,话到嘴边,她提醒自己,这种话只会显得露怯,说出来不占上风。便换了副笃定的口吻道:“我听宋太太说你回来养病的,可是哪里不好?”

果然,一击即中,宋澜的神色瞬间黯淡下来,然而她马上又破釜沉舟似的猛一下扯掉了那深红色的棉布口罩。永微冷不丁地看到了宋澜的脸。她万想不到,这张传说中三线小明星的脸,竟是如此不堪。宋澜的两腮,以及耳前,布满了大块白斑,一直延伸到脖子里。永微当然知道这种皮肤病,叫白癜风,即便是寻常百姓也深受困扰,何况是混迹娱乐圈靠脸吃饭的女人?也难怪近年来她已经销声匿迹,通常这样寂寂无名的三线艺人要么嫁人去了,要么改行经商,然而,谁管她呢,终究没几个人记得这种小角色。

永微没料到她有这么一出,更不知她意欲何为,一时间只能静观其变。

“没想到吧。”她拿掉口罩,面颊上深深浅浅的白点子,像是旧照片受了潮生出了霉斑。

永微记得在宋家看过她年轻时的照片,她是饱满的娃娃脸,看着有几分喜气,但眼前的这张面孔却是轮廓分明带着些苦相。

“你长得和宋宵不太像。”永微不打算同情她,但也没心思刺激她,便另找个话题。

“我们不光长得不像,脾气也两样,弟弟比我小好几岁……”她说到弟弟的时候,突然哽咽起来,眼眶开始泛红。

她背过身去,双手掩面,安静了几秒再次面朝永微,眼睛盯着永微的肚子:“我听说,你快要和别人结婚了,可我弟弟才不过半年哪……”

永微立时明白了,这宋澜是带了厚礼来的:一顶高帽子。永微这么想着不由得冷哼了一声,道:“别说你们宋家从来不曾三媒六聘,就算我和宋宵真有过婚约,现如今早已不时兴守节了。”

宋澜停顿了一会儿方道:“我倒不是这个意思……”

永微冷笑道:“哦?那你是什么意思?”

“你不觉得奇怪吗?你那个未婚夫,自己条件不错,何苦要背个黑锅,给一个遗腹子当爹?”宋澜语带讥诮。

“看来,你调查得很清楚,为我和孩子想得可真周到。”永微克制着将她轰出门去的冲动,“我替这孩子多谢你这位亲姑妈,承蒙你们宋家这帮亲戚一直惦记着我们。”

然而宋澜似乎并未听出言外之意,或者说她从头到尾都不知道自己编织的天衣已经千疮百孔。她道:“你不要误会,我这人说话是直了点,但我这次来,其实很想为弟弟,为这孩子做点什么。”

“宋小姐,我听说你现在不演戏了,真是可惜。在我看来,你实在是一个好演员。”永微毫不客气地打断她,又道,“如果你是要来问罪,或者是要给我立个贞节牌坊之类的,我劝你省省心吧。”

“你这是什么意思?”宋澜一手撑在裱画台面上,变了脸色。

“还要我说得多明白?不然,你去问问你的好舅舅杨贵涛?”

“杨贵涛?”宋澜听到这个名字,从鼻孔里哼了一声,“这算哪门子舅舅,这就是一个整天想着打秋风的瘪三。”

永微原以为她一定会因为心虚而大惊失色,谁料她如此笃定,甚至与杨贵涛划得那样清。

“哦,我怎么听说你和舅舅一直来往密切呢?”

“你听哪个瞎了眼的说的?”

“哦,要么就是你老公和他一直来往着?”

“老公?”宋澜突然放声笑了两下,“我没有老公,我两个月前离婚了。”

永微“哦”了一声。想着这一对活宝如何狼狈为奸地算计着她,现在竟然拆开了,心中涌起少许快意。然而她很快又猜测,这会不会又是他们使的哪一出奸计?

宋澜说到离婚的事,立刻变得神经质起来,她打开了随身的小皮包,从包内拿出一盒粉饼,对着镜子开始往脸上扑粉。这一招果然有有效,那脸上原先海陆地图似的色块,渐渐与皮肤的白斑融为一色,整张脸看上去不再有色差,然而却白得如同一尊石膏,毫无血色。

“也难怪了,这世上还有哪个男人肯整天看着这样一张脸呢?”她对着小圆镜发出一声低低的哀叹。有那么一刹那,永微简直要对她心生怜悯。然而,她马上提醒自己,这个叫宋澜的女人满口谎言,而且这演技着实胜过任何大牌明星。这种人才在娱乐圈混了那么多年没有红,可惜了。

永微想,自己答应过宋太太不追究,何况如今已经把话说得那么明白,如果宋澜真是个聪明女人,也应该猜到永微已洞悉她的手段。

然而永微并不想这么快下逐客令,她本打算看看宋澜还有什么招数,可是兰娣的到来却终止了宋澜的表演。她的大红色的口罩就像舞台上的幕布,急急地拉拢来,将一出演砸的戏藏到了背后。

她说要走,永微便好风度地将她送至门外,没跨出两步,她突然又折了回来,隔着口罩瓮声瓮气地咕哝了一句:“只要这孩子出生……诅咒就不怕了……”

永微只听得“诅咒”二字,便浑身一凛,僵立在门口,待她回过神来,宋澜已经不在了。

“永微怎么了?”兰娣看她神色不对,忙上前询问。

“她就是宋宵的姐姐。”永微气若游丝,“她刚才也提到了那个诅咒。”

“别信那些装神弄鬼的,她来做什么?”兰娣立时警觉起来。

“她听说我快结婚了,可能是想用贞节牌坊来压我吧。”有兰娣,永微渐渐放松下来。

“哦?看她还戴个口罩,这是多大的明星啊,还怕人认出来吗?”兰娣朝门外扫了一眼,“鬼鬼祟祟的,你远着她点。”

兰娣给爷爷买了一个暖脚用的电暖宝,永微本想说,海棠苑室内安装了地暖,用不上这个。话到嘴边,她又改口道:“嗯,看电视的时候可以焐着。兰娣,你对爷爷实在是好,都要超过我这个亲孙女了。”

“小时候多亏了立本爷爷那样照顾我,我现在对爷爷怎么好都不够。”兰娣垂下眼睛,声音也低了下来。永微猜想兰娣又记起了童年的凄凉光景,她有心要换个话题便道:“今晚上做什么好吃的呢,也给我尝尝。”

兰娣摇了摇头说:“我平时都在单位食堂对付,今儿休息,煮点面条拍一个鸡蛋就行了。你这位大肚婆吃了要嫌弃没营养的。”

“不会不会,大不了你给我两个鸡蛋嘛。而且,我很久没上你家了。”永微说的倒是实话,自从住到了海棠苑,她还没踏进过兰娣家的门槛呢。

这时手机却响了起来。又是小满来报,说宋家照例送了鸡汤来。永微迟疑了一下,便道:“老规矩,你喝了吧。”

兰娣家同永微家里不一样,除了卫生间之外,好多年来从未翻新装修过。还是雕花的木门对开着吱吱呀呀地响,木窗的插销都生了锈,冬天的门窗缝里还漏冷风。一进屋,永微便躲在空调的暖风口挪不动步了。

兰娣嘴上说是面条里加个鸡蛋就算了,但永微来了毕竟不同,她又从冰箱里拿出冻好的虾仁给炒了一碟。

榉木八仙桌旁坐了两个人,放置两副碗筷,显得空空落落。永微想着,平常都是兰娣孤零零独自一人坐着吃饭,这张八仙桌愈加显得大了。

两人吃着面,永微提起白天遇到顾安母亲的事,对兰娣道:“顾家阿姨还是顶喜欢你的。”

“有些事不能强求,我只能对不住她了。”兰娣咽下一口热汤,继续吃面。

“对了,你还记得前些时候金狮巷新搬来的那个小丫头吗?顾家阿姨讲,那丫头后来被打得更厉害了,今天还被打掉了一颗牙。”永微说起这件事,难过得简直吃不下饭,只拿手中的筷子一下一下捣着碗里的面。

然而,兰娣并没有跟着她一起长吁短叹,只是沉默着。永微抬起头,却见兰娣脸上一副茫茫然的神情,看不出悲喜,她的视线仿佛投放到了更远的地方,穿透了她家斑驳的墙,穿透了整个蒹葭巷,甚至穿透了这座城市,直面着那一片荒芜。

永微回到海棠苑,掏钥匙开门前就听到屋里有人在说话。这当然不是小满和爷爷的对话,而是一个声音沙哑的男人。永微很快听出了他的声音,不由得吃了一惊,来客竟是宋敬亭,而且宋敬亭到访,竟然没有预先和她联络,反而和爷爷在这里夸夸其谈,这未免不合情理。她便多留个心眼,在门外悄悄站定了。

主要是宋敬亭一人在说话,谈的是关于裱画界的一些人或事,爷爷还是老样子,不是说好的好的,就是说对的对的,和稀泥和到底了。

永微推门而入,宋敬亭见她回来,立马起身向她解释,因为今天正巧在马路对面的酒店有个饭局,结束后看看时间还早,就来拜访一下。

小满在一旁打着哈欠,永微便关照她先去休息,客人由自己招呼就行。

永微当然对宋敬亭的不请自来表示欢迎,她现在必须专心对付这无事不登三宝殿的访客。

果然,宋敬亭三言两语,又回到了裱画上。远兜远转,先是说自己有一幅年久失修的清末书法长卷需要装裱修整,咨询了一些修补方案,接着很快进入正题。

“杜老先生是装裱界泰斗级人物了,名师出高徒,永微又是杜老先生唯一的嫡传弟子,宵儿当初把《石湖烟雨图》交到立本装裱店,也还算他有眼光啊。”

永微不由得笑了笑,果然又是为文徴明。

“唉,我有一个不情之请,”宋先生突然面露难色,他端起面前的茶杯喝下一口,又道,“这幅《石湖烟雨图》多少年来在我们宋家视若身家性命一般珍藏,在我的印象里,画芯和卷面都没有破坏之处,我实在想不通,宋宵拿出来修复,是修复了哪处地方?”

永微沉吟半晌,还是没有回答。

“永微,你不要见怪,我不是对你有怀疑,但我确实很好奇,难道宋宵偷走了这幅画之后,不小心弄坏了?”

“宋先生,您并不是第一个这样问我的人。”永微轻轻叹口气,“我当初接手这桩生意时,宋宵和我谈的条件就是要为他保密。”

宋敬亭自然很失望,只得讪讪道:“永微小姐果然是一诺千金啊。”

永微听出了其中不乏讥讽之意,但她并不介意。同样的问题,江子念也问过她好几回,宋宵把画拿来,到底请她做了什么手脚。怎奈永微守口如瓶,再怎么都问不出个所以然来。

永微也看出宋敬亭有些尴尬,便引开话题,道:“这几天宋太太每天为我炖汤,今天麻烦宋先生回去代我谢谢她,还有,我最近没什么胃口,叫马师傅不用再送汤过来了。”

“马师傅每天送汤过来?”宋敬亭攒眉道,“送什么汤?”

“宋太太炖的红参乌鸡汤。”

“她就喜欢多花头,”宋敬亭不屑道,“而且今天宋澜回来了,有的是让她操心的事。”

永微原想告诉宋敬亭,她今天已经与宋澜会过面了,然而话到嘴边,还是不愿节外生枝,便改口笑道:“这可真是难为宋太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