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小满的秘密

中午的时候,子念赶到海棠苑来用饭,他说要来看看小满的表现。

小满是个活泼的姑娘,还带着三分孩子气,做起事来倒也手脚麻利。她烹饪的饭菜虽然不如芳姐做出的那么考究,但也另具一种浙江农家风味,爷爷尝了也点头称好。子念告诉永微,小满在家中排行老大,底下还有一对双胞胎妹妹和一个弟弟,所以操持家务是她的强项。

“她家怎么会有这么多孩子?不用计划生育?”永微问。

“计划生育也有啊,可是怎么管?山里人,家徒四壁,你去罚款,人家只有两堆刚砍的柴,给你扛去,要不要?”

“经济这么困难,拿什么养孩子?”

“老脑筋呗,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子念笑着眨了眨眼道,“穷人也要传宗接代啊。”

永微心中一动,觉得子念此话有所指。

“永微,要是这孩子出生后,你不愿再生了,我绝对不会要你生,我这人是没有这种老脑筋的,这一点你完全不用担心。”子念突然促狭地笑看着她,又道,“不过,要是你自己想生,生他个十个八个,我也不嫌多的。”

永微听了这话顿感面颊发烫,笑道:“想得还挺美呢!”

这时,小满手里提着一杆拖把走过来,笑嘻嘻地插了句嘴:“子念哥也是家里的单传啊,表姨和表姨夫肯定希望你们多子多孙的。”

永微听她话里用了“你们”,可见子念在她面前已经把两人的关系确定了。小满嘴里的“表姨和表姨夫”自然是指子念的父母,然而,子念虽然口口声声吵着要结婚,却从来没有提出要带永微与父母见面,倒是眼前这位“保姆”小满,是她所见到的他的唯一的“家人”。

“呀,永微姐,你这是要做什么?”

忽听小满尖声叫了起来,永微一低头,发现自己正往杯子里抓茶叶泡茶,一下又一下,竟然抓了满满的一杯子全是茶叶。她急忙往茶叶罐子里倒回去,竟又将一大半撒落在桌上,她转身跑去厨房找抹布来擦,子念上前叫住她:“快放着让小满来弄。”

“永微姐,让我来就好,千万不要自己乱动,保胎是顶要紧的。”小满也赶上前来,倒像个富有经验的小主妇,“我妈怀我弟弟的时候,一听说是男胎,家里马上什么事都不让她干了,整天只要她管着自己吃好睡好就行。”

永微笑道:“怀男胎就有这待遇?”

小满撇了撇嘴说:“唉,我们乡下就是这样。你们城里多好啊,男女平等!对了,永微姐,你这一胎可知是男是女?”

永微摇摇头道:“不知道。”

“我来看看,”小满突然一本正经地退后两步盯着永微的肚子看了又看,笑道:“我们村里的老人说,肚子扁的,孩子就像爸爸,肚子尖的,孩子就像妈妈。永微姐肚子是扁的,我敢说,这孩子将来肯定长得像子念哥!”

这话尽管是无稽之谈,但是到了永微耳朵里却有些刺耳。小满虽不是他嫡亲的妹妹,到底也算得一门亲戚,由此可见,对于孩子的来历,子念一定是相当顾虑的,而且看样子,他已经打算好了,至少在他的家人面前,他必定要谎称这孩子是他们江家的后代。

然而,一个谎言要用一百个谎言去掩盖,何况这件事本身就瞒不了人,首先,宋家就不答应,说得难听点,这可是宋敬亭重金预订的“期货”,无论是男是女,这孩子出生后的头等大事便是认祖归宗。

永微手中的抹布在桌面上来来回回揩着同一个地方,忽听子念在她背后说道:“你今天做事有点七荤八素的,一定是累着了,这样,下午让小满跟你一起去蒹葭巷吧,打打下手,调个糨糊什么的她都可以。”

“可是让小满两边跑也太辛苦了。”永微停下手中的动作,回过神来。

“永微姐,我就喜欢忙一点,你让我歇着我会不习惯呢。”小满倒是表现得很雀跃。

“小满,好好干啊。”今天的子念面容上始终挂着一抹淡淡的,蕴蓄的笑。永微知道这笑容的来源,前天晚上,他们已经谈妥了结婚登记的日子,就定在下月永微生日的当天。永微的生日很好记,西洋的情人节,而且转天正好除夕,用子念的话说,全是欢喜的日子。

到了蒹葭巷,小满便主动开始做起了打扫工作。

“对了,永微姐,昨晚来的那个汪主任特地关照过的,要你一有空就去找她。”小满突然提醒道。

永微笑道:“我本来就要去找她呢。”

自从那天夜里和子念商定婚期,她就想好了要找汪主任打一张结婚登记用的街道证明,顺便也叫汪主任放心,不必再劳神她的计生工作了。永微一只脚刚跨出门,忽听小满在后面问:“永微姐,你要去多少时间?”

“怎么了?”

“哦,我是担心如果有客人来找,我怎么回话?”小满说着又上前小心殷勤地伸出手把永微身上粘着的一点纸屑掸掉了。

“可能要一个钟头吧。”永微想了想,反身将两幅已完工的卷轴放到门口的书架上,“待会儿如果有姓陆的人来,就给他这个。记得一定要他写收条。”

小满听了,马上找出纸笔,飞快地写了一行字,口中笑道:“好记性不如烂笔头,我写下来了。”

从永微家走到居委会,若在从前的话来回不消一刻钟,但是永微的肚子最近一日大似一日,简直呈“见风长”的趋势,日常行走每每感到身体有下坠的负担,更不敢放开步伐。亦步亦趋走到巷口,突然看到顾安母亲迎面走来,隔着几间店铺她就亲亲热热地喊起了永微的名字。两人也是多时未见,顾安母亲照例是一番嘘寒问暖。两人正聊着,顾安母亲突然把双手按在永微肩膀上,退后了笑嘻嘻地盯着她看,就像在看一件刚打完的新毛衣,最后她凑近了问:“永微,阿姨听说你要结婚了?”

永微想,这巷子里的婆姨之间果然藏不住秘密,索性点头道:“是啊,现在正打算往汪阿姨那里去打证明呢。”

“哎呀,你幸亏碰着我,”顾安母亲就势拍了一下永微的胳膊,“汪主任今天去前头的金狮巷处理事情喽,这会儿不在单位,我刚才碰到她的,急急匆匆的,话都没说上两句。”

“哦?可是发生什么事了?”

“还不是金狮巷那家打孩子的租户?”

“我听汪主任说过,之前妇联和派出所都出面了,那家长还写了保证书的,怎么还打呢?”

“哼,保证个屁!打得比之前还狠些呢。”顾安妈原地站定,往巷子深处指了指,“我听他们隔壁的姚伯伯说,以前打孩子能听到哭声,现在都是把嘴巴捂起来,声音都没了。听说这回是打掉了一颗牙,叫人看出来啦。”

永微听了这情形很受震动,一时沉默不语。顾安母亲与她并肩一同往回走。走了几步,顾安母亲又突然神秘兮兮地问:“永微,顾安和兰娣分手的事你可晓得?”

她用了“分手”二字,这等于确立了顾安和兰娣曾经的关系。永微试探着反问道:“阿姨你听说什么了?”

“年轻人的事我是不好多干涉的,但是兰娣几个月没来我家了,而且最近顾安老是接到一个女孩子打来的电话,我一听就不是在和兰娣说话。”顾安母亲长叹了两声。

“阿姨,你不是一向最喜欢兰娣吗?”

“唉,我真是俏媚眼做给瞎子看了!我对兰娣的好,这么多年大家谁不看在眼里?现在这样,只能说他们没缘分了。”

她的话里虽然透着遗憾,但也并不显得多么沮丧,也许对她来说,只要儿子找到了对象,不论是谁,总归算作好事一桩。

“永微,你是晓得的人,但那些不晓得的人呢,还只当我们顾安现在出息了,嫌弃她了……”

“不会的,你们待兰娣的一片心,我比谁都知道的。”永微一时也讲不出更合适的话来应答,好在说话间已经到了永微家门口。

顾安母亲又说了一句什么话,她没有听清。她已经没有心思去听了,只一心一意替兰娣难过着。

门口书架上的两幅卷轴还在,姓陆的客人没来。永微走进厨房,看到一只不锈钢水吊子在煤气灶上放着,但是四下却不见小满。

然而门是虚掩的,小满应该没有出去。永微疑疑惑惑地移步楼梯,不知怎么,有一种本能的警觉使她放轻了步子。

果然,接近楼上卧室,她便听到窸窸窣窣的声响。老宅的卧室一共有两间,朝南是爷爷的,朝北是永微的,楼道搭在两间卧室对门中间,窸窸窣窣的声音是从北屋传出来的,北屋门关着,永微站在门口又听到了里面传出抽屉拉伸的声音,快速而急促,“砰”的一声关上,又“呼啦”抽出了另一个。她突然疑心里面的人不是小满,可会是小偷之类?想到小偷,永微更是告诉自己不能轻举妄动。然而,她很快听到了小满的咳嗽声,她放心了,不是小偷,是小满。可是,小满在里面翻箱倒柜做什么?她放下的心顷刻间又提了起来。

难道小满一时起了贼心?她立刻回想起,方才出门的时候,小满特意问她需要多少时间才回家?她说是一个钟头,可谁知路遇顾安母亲,又半路折回呢?

无论怎么样,小满是子念的亲戚,如果就这样抓了现行,大家脸面都难看。打人不打脸。更何况老宅的卧室并没有什么值钱东西,抽屉里除了顾客们的收条,便是些不常用的杂物,她就算翻个底朝天,也凑不出十块钱来。

这事得从长计议。永微当机立断便放轻了脚步往楼下去。

刚走了没两步,忽听有人喊:“永微在吗,来拿画的!”

永微本来是正在往下走,听到这声音,立刻一个转身佯装爬楼的姿态。

“陆老师吧?我这就来!”她伸手抓住楼梯扶手,像是原本正往楼上走的样子。

果然,小满听到动静后马上打开了卧室门,她显然没料到永微会突然出现在楼梯上。

“呀,小满,我正打算上来找你。”永微冲她笑道。

小满到底是年轻,一时间舌头打了结说不出话,只红头涨脸地杵在那里,像是等着开庭受审似的。

“你在楼上打扫卫生吧?”永微面不改色,“正好,帮我把五斗橱上的一只老锡茶叶罐拿下来,陆老师来取画了。”

说完,她兀自转身又往楼下去。这段木楼梯她走了二十多年,可以说闭着眼睛都驾轻就熟,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走得头重脚轻。“通,通,通”,一步又一步……此刻,她脚下踩的不再是楼梯,而是一辆水车,每一步都要小心平衡、轻重有度。

姓陆的客人并没久留,告辞的时候,那沏好的一杯茶还是热的。客人出了门,小满便从厨房端出一杯热水递与永微,永微其实半点都不渴,但越是这个时候,她反倒不能推却。她知道,从她下楼的那一刻开始,小满就一直在偷眼观察着自己。

眼见着小满的不安情绪慢慢消失了,永微紧张的神经也渐归松弛。不过,看这小满的反应,完全是个新手。永微迅速拿定了主意,这件事目前断不能说与子念听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