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蝴蝶骨
楔子
重逢发生在医院。
一开始,小护士告诉苏攀说骨科那边有病人闹事的时候,苏攀不以为意,医院这种地方,每天都有生离死别发生,免不了冒出几个不理智的病人及其家属。
作为一名以救死扶伤为己任的医生,苏攀平日里十分温和,可以说平易近人,病人都很喜欢他,然而了解他的人知道,苏医生性格最是淡泊,嘈杂是他生平厌恶的事,这种热闹里是断然不可能出现他的身影的。
苏攀感到脑袋轰然一声是在路过输液室的时候,看到几个护士凑在一起,其中有人高高地举起手机说:“闹事的就是这个女人。”
苏攀个子高,十分不巧的,大大的手机屏幕上那张照片映入了他眼底。
苏攀以为看错,那个在医院闹事引起围观的人是她,虽然她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留起了长发,面容看上去成熟了一些,但是那双上挑的丹凤眼几乎没有一丝变化,眼底始终带着少年的倔强,而神情里还有独属于她的英气。
苏攀慌忙收起灼热的视线,拨开人群走进去,轻声唤道:“胡新月。”
她微怔了一下,不太敢确认地抬起头,对上他的眼睛。
一旁的医生认识苏攀,连忙说:“苏医生,原来你们认识,你来得正好,好好劝劝她吧!”
“发生什么事了?”苏攀问道。
那医生正要和他说明情况,刚一张口就被胡新月打断了:“我不认识他。谁来都改变不了你们医院误诊误治对我父亲造成了二次伤害的事实,我父亲已经快五十岁了,他受着本不应该受的手术的苦,也承担了不该承担的医疗费用,到最后却得知这病根本不需要手术,难道你们医院方不该赔偿我们的经济损失!”
她的眼睛里没有一滴泪,声音冷漠,面无表情,苏攀从话里听明白了大概事由。
看到她孤身一人,在这里螳臂挡车的模样,他心中泛起无限涟漪,是同情,不,比同情还要多得多。
可也许,他更应该同情的是他自己,因为她说,她不认识他。
One
很多人提起自己的青春,都会想起苏攀这个名字来。
中学时代,苏攀是学校里闻名遐迩的人物,那时,学校里能够搅动风云的男生无不以他马首是瞻,而女生们更不用说,人人都爱苏攀。
苏攀的青春里也有一个名字——胡新月。
不过,最开始注意到胡新月的人其实不是苏攀,而是他的好友阮经年,有一次,自习课上,老师没有来,教室里闹哄哄的,女生们在传纸条讲小话,一群男生坐在后面没事干就讨论起班上的哪个女生最漂亮,有人说大眼睛的李娓娓,有人说长头发的夏蓉,大家问阮经年和苏攀,阮经年就指着坐在斜前方的胡新月:“我觉得她最好看。”
不知道为什么,苏攀扑哧一笑,讽刺地说道:“她……也算女生吗?”
胡新月坐得近,刺耳的讨论声传到她耳中,她不理不睬,依然做自己的事情。
青春期的胡新月剪了极短的头发,寡言,穿着白T恤和旧牛仔裤,背一只旧的卡其色背包,一点也没有要和女生们争奇斗艳的意思。
一直到后来,苏攀才发现,阮经年说得没错,那家伙眉宇之间有一股英气,像个漂亮的少年,说好看一点也不过分——是那种飒爽的好看。
只是那时的苏攀眼高于顶,“好看”两个字怎么会从他嘴里吐出来,不过他倒是发现胡新月的性格不错,比起那些聒噪的女生,她不吵不闹,宁静得像是要隐藏自己。
很快,苏攀就发现自己看错了她,错得离谱。
那是初夏的时候,蝉在树上叫着,学校外面的冰沙冷饮店生意好得出奇,女生们三五成群,成了店里的主力消费群。
那天苏攀经过冷饮店门口的时候,发现店旁围了很多人,却不是在排队,像是有人在闹事,苏攀走近一看,闹事的人居然是胡新月。
他很快就能从围观的学生那里得到原因——他们班上一个名叫佩儿的女生去冰沙冷饮店消费,找零时收到了一张50元钱的假币,胡新月来找店家换钱,可是店家不认账,死活说假钱不是从自己店里流出去的。
他们大概没有想到,这个短头发的少女如此不依不饶——她高举着那张假钱,对所有排队的同学说:“我同学只在这里买过冰沙就收到了假币,事件没有查清楚,生意暂时不做了。”
老板气得咬牙切齿,说:“你是哪个班的同学?你再破坏我们做生意信不信我让你在这里读不了书。”
苏攀知道能在学校附近做生意的人多少有点势力,也暗暗为她捏一把汗,想着要不要过去帮她一把。
胡新月却挺直脊背,眼神执拗,态度坚决:“不能就这么算了,这可是佩儿近一个星期的生活费,既然老板不承认假币出自你们店里,敢不敢和我去公安局查查上面有没有你们的指纹。”
最后,那老板还是自认倒霉拿出了五十块钱换走了她手里那张假币。
胡新月把钱拿给旁边的女生,说:“拿好。”
那是第一次,苏攀觉得胡新月这个女生有点意思。
Two
有人再问苏攀喜欢什么类型的女生,他的回答是——至少不是那种让人讨厌的女生。
“苏攀,你讨厌谁啊?”
苏攀说:“胡新月。”
此话对寂寂无声的胡新月来说不外乎晴天霹雳,先是走在路上横冲直撞的陌生人故意用脚绊她,却反过来要她道歉,接着交上去的作业被课代表暗中扣留遭老师一顿痛批,最恼火的是在公共浴室里洗澡,衣服不翼而飞。她站在喷头下,任凭水柱从头上浇下,一直流到脚底。
也试图找过浴室里的其他人帮忙,然而得到的是一阵冷笑声,她们说:胡新月,你活该。
过了一会儿,就连笑声也消失了,浴室里的人走光了,她抱着自己像婴儿般蹲下来,满身满脸都是水,却分不清是不是泪水。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有脚步声响起,越来越近,那是胡新月第一次发自内心感到恐惧,她屏住呼吸不让自己发出一点声。
“有人吗?是胡新月同学吗?你在哪里?”
她不敢回答。
对方的声音却更近了:“别怕,我是帮你拿衣服来的。”
那人见她有些迟疑说:“我哥是阮经年,你应该认识他吧。就是他让我帮你的。”
阮经年。
胡新月记得这个名字,他怎么知道她在这里。
哦,对,他是苏攀的朋友,可是,他为什么要帮她。
“你果然还在这里,没事了,”那个声音的主人出现在她身后,递出来一包东西,“你先穿上这个吧。”
是一套干净的校服。
胡新月穿好衣服之后,脸色依然有些苍白,却还是淡淡地说了一声谢谢。
三
第二天上体育课的时候,苏攀本来和一群男生在打篮球,无意间瞥到胡新月站在不远处的网球场边上,而她旁边站着的是阮经年,阮经年一手拿着两只网球拍和一个网球,似乎对胡新月做出邀请的手势,苏攀鬼使神差地丢下篮球,朝他们走去。
走到他们面前,他故意无视胡新月,对阮经年说:“好久没打网球了,阮经年,要不要来一场单打?”
阮经年还没说话,有人却抢先一步出场:“我来和你打。”
苏攀有一瞬间差点怀疑自己听错,因为他发现说话的人是那个平日里默不作声的胡新月,他心里激动得不行,但表面上装作漫不经心地说:“好啊,打就打。”
“不过我有个条件,如果我赢了,请向我道歉,并承诺不再叫人对我使那些下三滥的招术。”胡新月捡起地上的网球,她额头的短碎发随着动作向后甩了甩,有一点男生的英俊帅气,却又不失女生的洁净清爽,苏攀呆了呆,一时之间竟没有将注意力全部放在她的话上。
“怎么?不敢吗?”
“谁不敢,那如果你输了呢?”
“我输了,可以为你做一件事情,任何事情。”
“好,就这么说定了。”苏攀说,“阮经年,你站在旁边做个裁判,好让有些人输得心服口服。”
“三局两胜,现在开始吧。”
网球是除了篮球,苏攀较为擅长的体育项目,他得意地走到球网的另一边。
事实证明他的得意没有错,第一盘胡新月发球,打了几个回合,苏攀率先得到了15分。他更加志得意满,却故意把球发得十分刁钻,不过胡新月错失了第一个球后,球越发打得好,不仅如此,她接球的动作也行云流水,甚至可以说得上优美,看得一旁的阮经年连连为之喝彩。
在苏攀连着比分落得下风后,终于发现胡新月一开始没有发挥出自己的实力,而今他全力抵抗,竟也不敌。
“新月,你赢了。”最后一个球尘埃落定后,阮经年开心地叫道,苏攀重重地把拍子扔给他,胡新月也把拍子交还阮经年,走到苏攀面前,什么也没说,只是用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看着他。
她的头发被汗打湿了贴在脸上,一张脸因为运动过度有一点点潮红,鼻尖却冒着细汗,也许是因为输了球的缘故,苏攀竟觉得有些呼吸急促,他虚张声势地说:“好,愿赌服输,我道歉,并且保证以后不会有人再来找你麻烦。”
“希望你遵守承诺。”胡新月说完这句话就转身准备离开。
“等一下。”苏攀一急便从身后拉住了她的衣服,他们都穿着那种大大的蓝白相间的校服,被他这样一拉,衣服一边领子就被拉了下去,一直拉到胳膊的位置。
胡新月里面穿着一件黑色的工字背心,这一拉苏攀能看到她手臂上一大片光洁的皮肤,和她背上高耸的两枚蝴蝶骨。
胡新月下意识地甩开他,懊恼地说:“你……做什么?”
“对不起,我……我不是故意的。”苏攀只觉得脸上一阵发热。
那是男生女生多讲两句话都敏感的年纪,苏攀无意中扯了胡新月的衣服这件事,让身为男生的他也不好意思起来,他飞快地背过脸去,却又听到自己的心如鼓鸣的声音。
一下,一下。
后来每次见到她,想到她,这种声音就会从胸腔的方向如期响起。
温柔的,激烈的,雷霆万钧的。
四
胡新月暗暗松了一口气,因为终于解决了一个大麻烦。
她有时候会有一种奇怪的想法,觉得苏攀这个人就像自己背上那两枚突起的骨头,不知道是什么时候突然就长出来了,因为她人瘦,撑着衣服,妈妈总说她是不是驼背了。
于是她反手触摸到那根骨头,觉得甚是烦恼。
那个时候胡新月哪里会知道很多明星为了穿露背衫做很多锻炼才能拥有一对这样漂亮的蝴蝶骨。
不过那之后确实没有人来找胡新月麻烦了,因为苏攀同学做了一件事——他带了一对崭新的网球拍来,几乎当着全班三分之二同学的面放在胡新月的桌上,说:“这是送给你的。”
有人惊呼:“天啦,苏攀为什么要送球拍给胡新月?他不是讨厌她吗?”
有人把焦点放在了球拍价值上,说:“这球拍是XX牌,限量版。”
谁都没有注意到胡新月皱起的眉头:“你有完没完!”
“我和他们说了,以后如果谁欺负这对球拍的主人,就是和我苏攀作对。”苏攀得意地说道,“你不是也喜欢打网球!”
胡新月用肘撑着头:“你能不能让我过几天平静的日子?”
“能,不过你要先收下……”
胡新月一把拿过球拍立在课桌旁:“好了,你可以走了。”
苏攀这才露出满意的笑容,回到自己的座位,视线却一直停在前面那个短发少女身上,见到此情此景的阮经年说:“苏攀,你吃错药了。”
苏攀说:“阮经年,你说得没错。”
阮经年摇了摇头走开了,所以他没有听到苏攀的嘀咕声:“你说我们班最好看的女生是她。”
胡新月决定托中间人把球拍卖掉,中间人办事很可靠,很快就找到了买主,卖了一个好价钱,她拿到钱的时候忽然有点后悔,但是想这么值钱的东西放在自己手上也糟蹋了就释怀了。佩儿知道她卖了苏攀送的球拍后,无不责备地说:“你怎么能这样,要不,去找买主赎回来吧!”
“我不知道买主是谁。”胡新月如是说。
是的,直到那对球拍再次出现在他们班上,她都不知道买下它的是大眼睛的李娓娓,不幸的是,这事苏攀也知道了,他兴师问罪地对她说:“胡新月,你为什么把球拍卖掉?”
“我为什么不能卖掉?”
“你难道不知……”
“什么?”
苏攀哽了一下:“你不知道这对球拍的意义和价值吗?笨蛋。”
“不知道。”
“好,你不知道我现在就告诉你。”苏攀忽然强势地拖着她的手,“胡新月,你听着,我只说一遍,我苏攀长到这么大从来没有给不喜欢的人送过东西,听明白了吗?听明白了我去把球拍要回来还给你,如果你再卖掉,我不会轻饶你的。”
胡新月一时愣住了,他在胡说什么?
——他喜欢她。
五
胡新月看上去静默温吞,苏攀热闹嚣张,后来连胡新月自己也不知道,苏攀究竟是如何在她身边长久周旋的,不只一次他骑着自行车跟在她身后,说要护送她回家被她冷言谢绝,也不只一次他送礼物,被她拒收。
一切都发生在那个暴雨喧哗的午后,那天,外语老师走进教室,走到胡新月跟前,说:“胡新月,你快回家,你家出事了。”
胡新月脑子里嗡的一声,几乎想都没想就冲出教室,瓢泼大雨兜头而下,可胡新月顾不上那么多,她像头小兽一样奔跑着冲进雨中,跑了几步,忽然头上重重一沉,一件外套搭在了上面,与此同时,手臂被一股力道往回抓住:“胡新月,上车。”
是苏攀,他那辆自行车停在雨中,坐垫被雨水淋湿,可是那个少年的眼睛在雨雾里干净而真诚,一时之间胡新月有些错愕,这一次,她没拒绝,坐上了车。
苏攀在前面奋力地骑着车,叮嘱:你抓稳一点。风雨飘摇里,他与她像一叶小舟,共同对抗着这突然的、猛烈的、下沉的命运。
赶到家里,浑身失透的两人得知胡新月的爸爸工作的时候从室外高架电缆上摔下来,背脊摔断了一节。
听到这个消息的胡新月,短发还被打湿贴在头皮上,她的脸上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泪水,苏攀想要伸手抱抱她,却又怕打碎这好不容易融洽起来的关系。
后来那段时间,胡新月都在家里、医院、学校之间往返,这事在学校里满城风雨的主要原因是那些苏攀常常出没的地方很少再看到他的影子,有人喊他去玩,他说:“不行,我还要送胡新月去医院。”
男生们取笑他:“胡新月胡新月,苏攀,你的脑子里除了胡新月还能装点别的东西吗?”
苏攀要面子,说:“你们想玩什么?小爷今天陪你们玩个痛快。”
于是那天放学,苏攀在一群男生的簇拥下去了游戏城,可是哪里有什么痛快,只觉意兴阑珊,心里放不下胡新月,没多久就扔了游戏手柄打了一辆车去了医院。
他轻车熟路地往住院部方向走的时候,心情是愉悦的,猛一抬头,发现前面有两个熟悉的身影,竟然是胡新月和阮经年。
刚要过去问个究竟,阮经年在胡新月耳边轻声说了一句什么。胡新月背对着苏攀,他看不到她的表情,但是眼睁睁地看他们靠近说话,让苏攀很不舒服。他正要发难,却见他们忽然抱在一起。
医院楼下人来人往,有人坐着轮椅被人推着,有人一脸愁容步履匆匆,还有很多穿着白褂子面无表情的人穿梭,可苏攀眼里只有那个画面,他盯着他们,全身的血液都在那一刻凝固了,双眼红得要滴出血。
为什么要这样对他?他要上去质问。
他握紧拳头就要冲过去给阮经年一拳,可是跨了两步,一个声音突然回响在他脑海里:我觉得她最好看。
那是自习课上,阮经年指着坐在斜前方的胡新月对大家说的。
是啊,当初,他们那群人中最早注意到胡新月的人就是阮经年!
原来,这么久以来,胡新月一直拒绝他,利用他,贱卖他送她的球拍,她从来都没有把他对她的喜欢当作一回事,都是因为阮经年。
而他直到这一刻才知道。
他恨。恨自己愚蠢,像个傻瓜一样在这个世界里横冲直撞,为一个心系别人的人。
他更恨的是,明明自己心如刀割,却无法理直气壮。
六
第二天苏攀来上课,脸上青一块肿一块,手上也有伤。
谁也不知道前一天苏攀身上发生了什么,那群男生只知道他打着游戏人就不见了。
胡新月也看到了他的伤,盯着他的伤口问:“这是怎么回事?你昨天去哪了?”
苏攀冷笑:“关你什么事!”
“你到底怎么了?”
“胡新月,你听着,以后离我远一点。”苏攀加大了声音,几乎整个教室都能听到。边上的其他学生错愕地睁大了眼睛,这是要闹哪出。
“苏攀,你吃炸药了。”见胡新月愣在那里,阮经年心急地冲到她前面。
苏攀一把抓住他的衣领,一字一顿地说:“我警告你,说话小心点。”
两个人就要动手,还好,老师及时赶来喝住了他们。
之后的大半年,苏攀脾气又暴躁了些,没人敢去招惹他,胡新月更是不再靠近,奇怪的是,每次不经意间抬起头碰到他的目光,便会心怦怦地跳。
那样的目光,仿佛灼灼发烫的焰火,又似汹涌澎湃的暗潮,要将她灼烧,将她吞噬。
阮经年第二次对胡新月表露心迹是高三放寒假的时候,那个时候她父亲早已经好了,阮经年深情款款地说:“大家都觉得感情是一道又一道的选择题,ABCD四个答案,三个错一遍,总有一个是对的,可对我来说,感情是填空题,只有一个正确答案,我很荣幸我的答案是你,非你莫属。”
是的,那是第二次,第一次是几个月前,在医院,在她对他说谢谢的时候。
她谢他什么,谢他代替苏攀来送她,也谢他多年前让他妹妹为她送过一套衣服。
可他说:“我能抱抱你吗?”
他拥抱她的时候,她愣住了,忘了说话也忘了动。
那时她不知道有一个少年在他身后经过了怎样的思想斗争,然后转过了身。
在他转身之后,她轻轻地从那个拥抱里挣脱出来,听到眼前的人笑着对她说: “新月,谢谢你,今天我特别开心,真的。有个问题,我犹豫了很久,还是想问问你,我……能追你吗?”
听到他这么说,那个几乎可以用俊美形容的短发少女急促地摇了摇头。
“为什么?你有喜欢的人吗?”
她沉默了一会儿,轻轻地点了一下头,竟有些羞涩。
天知道那一刻她有多美。
他笑了,想伸手摸摸她的头,又收回来,说:“你还是喜欢上了他。不过没关系,我不会放弃的。”
Seven
新学期,也是高中的最后一个学期,苏攀又换了女友,那个女生名叫阮昕,是阮经年的妹妹,那是一个非常温顺的女孩,她帮助过胡新月,胡新月也发自内心喜欢她。
她想这一次,ABCD这个多选题,苏攀总算找到答案了。
她也曾以为那时,他给她的是一场爱情,后来才发现,那不过是一场大雨、一场病。
所以,当有一天,她在路上迎面遇到阮昕和苏攀,苏攀故意没事找事说 “让开,你挡着我的路了”时,胡新月就真的让开,让他们走了过去,可是他走了两步,忽然回过头说:“我送你的那对网球拍呢?”
“卖了。”她鬼使神差地回道。
“卖给谁?”
“陌生人。”
“你还真是利欲熏心啊。”苏攀转过头对阮昕说,“你听到了吗?她就是这种人,别让你哥蒙蔽了眼睛,到时候也被……卖了。”
他薄唇轻启,眼神中满是嘲弄,说出一句又一句尖酸的话来,胡新月只想赶快逃离,她怕自己会忍不住眼泪,可是她知道如果她逃跑,一定会暴露自己的狼狈,所以倾城的日光下,她回过头,一双丹凤眼微微上挑:“不知道你有没有听过一句话——唾沫是用来数钞票的,不是用来讲道理的。当然,你的智商也就够认认钞票,哪懂什么叫道理。”
说完,她径直离去,背影,英姿飒爽。
如果此处能做成动漫效果的话,气愤的苏攀头上一定有个冒着黑烟的特写镜头。
有时候苏攀觉得,胡新月真是他的克星。
Eight
作为医生,苏攀本该见惯了生离死别,可是不知为何一遇到她的事便乱了阵脚。苏攀只觉得难过,他一心想着应该怎么帮助她,可她却用眼神扫过自己对其他所有人说:“我不认识他。”
可他还记得她所有事情啊,记得她为了一张假币在冷饮店门口要求退钱的样子,是啊,她留了长发,样子成熟了一些,可是她的性格还是没有变。
他分明也记得交恶后她对他说的那句话,她说:“苏攀,你有没有听过一句话——唾沫是用来数钞票的,不是用来讲道理的。当然,你的智商也就够认认钞票,哪懂什么叫道理。”
想到这里,他愣了几秒,忽然伸出手一把拉住她:“跟我走。”
“你干吗?放开我。”胡新月挣扎。
苏攀没理会她的声音,继续他的拖拽。
“苏攀,你放开。”
“你叫我什么,刚刚可是你说不认识我的。”
“……”
素日里讨厌热闹的苏医生来到这里已经够让人震动,而他——是的,虽然平易近人,但没有人能靠近的苏医生说了什么,他居然说:“你不走,我就用抱了。”
胡新月没有办法,最后还是和他走了,苏攀将她带离人群,索性回了自己办公室,关上门,声音带着压迫感:“为什么装作不认识我,胡新月?”
她默然。
“真不说,”他靠近她,“你不说,我就吻你了。”
他这么一说,她退了两步,发现后面是一堵墙。
“你果然还是这么……人渣。”胡新月不闪躲了,又用上了那种上挑的有点不屑的眼神看他。
他心跳得不能控制,唯有收回目光,强作镇定地递给她两张名片:“胡新月,不要来这里了。”
“你说什么?”
“发一份正式的律师函来吧,我不忍心看你被人围观指点,我更怕你受到伤害,你知道吗?”他的声音忽然低沉下去,让她有些措手不及。
胡新月无语地把名片翻过去,翻过来的另外一张居然是一张律师名片,苏攀说:“我会让我的律师联系你,帮你讨回公道的。”
胡新月把名片放下:“不用了,我自己能解决。”
“胡新月,”苏攀突然加大声音,“你能不能不要这么永远拒人于千里之外?”
胡新月微微一震,发现对方一双黝黑的眼睛凝视着她,眼眶一点点红了:“上学的时候,你拒绝我,因为你喜欢阮经年,我嫉妒得想打他,你知道吗?那天我在医院里看到你们拥抱,我跑到拳击馆,被人打得鼻青脸肿,手也受了伤。”
“我恨过你。可我一直在等,等着阮经年不要你的那一天,那样我就可以出现说,看你现在过得这么惨,也只有我收留你了。可是当我看到你真的过得不好时,心里却针扎似的,我是不是很好笑?”
“是的,苏攀,你很可笑。”因为我从来没有爱过阮经年。后面那句话胡新月没有说,她说:“你的名片我收下了,我会和我丈夫商量要不要请你介绍的这位律师,毕竟律师费也是一笔不小的费用。”
“你结婚了,什么时候的事?”苏攀原本坐着,听到这话整个人抑制不住地站了起来。
“两个月前,算是新婚。”胡新月淡淡地说。
苏攀忽然捧着自己的脸,他感觉自己的眼睛不受控制地在往外流出**。
他最爱的女人嫁人了,而她的先生不懂疼她爱她保护她,让她一个人承担这人世的苦。
“谢谢你,苏攀。”胡新月缓步走向办公室门口,停了一秒,“再见!”
“不行。”他阔步走过去,抢在她开门的前一秒握住了门把手,“我不能就这样放你走。”
“我们都已经过了任性的年纪,苏攀。”胡新月说道,那个英俊少年般的姑娘看他的眼睛终于不再上挑了,他幻想过她在他面前变得温驯的样子,可是这个样子的她,苏攀不敢与她对视。
他的手无力地从门把手上垂下来。
此刻,他们相隔不到几厘米,她站着,他也站着,她没有看他,他也没有,他们背对着背,她忽然想起很多年以前有一次打网球,他不小心扯了她的校服,使她的背上有两枚高耸的蝴蝶骨暴露在空气中。
后来她对他撒了谎,他送她的网球拍,她卖过一次,只卖过一次,他赎回来后,她便一直留着,现在还留着。
而苏攀啊,他就像那两枚卧在她背上的蝴蝶骨,离心很近,反手方可触摸,永远无法拥抱。
前后不过几十秒的时间,门终究是被拉开了。胡新月看上去虽然从容,但只有她自己知道与苏攀的不期而遇带来的短暂交锋用光了她所有的力气。她心里明白,如果这一刻她不走,她所有伪装起来的强势都会崩塌。
这些年,阮经年一直追逐着她的脚步,她也不是没有心软过,可是不知为什么,只要一看到他就会想起中学时光,想起苏攀。她的青春与他有关,那些风雨琳琅的过往都与他有关。
胡新月知道阮经年是真心待她,可她终究还是辜负了他。她没有去找苏攀,不是不愿,而是不敢。
饶是阮经年也不会相信,她最终会接受家里安排的相亲。
与苏攀再次见面,让她毫无防备地把自己最糟糕的一面再次暴露在了他面前,她要强,从前的她经常呛他,是因为不想他看出她心里那点裹夹着自卑的难过。
而今这么多年过去了,她依旧无法让自己在他面前示弱,向这不可逆转的命运投降。
啪哒,是门的锁扣重新合上的声音,胡新月保持着那一点伪装起来的淡然向门外走去,身影迅速消失在门又关上的那一秒。
办公室再次恢复了寂静,门后面的苏攀努力挺直了背,缓缓地靠在门上,那双即使握着手术刀在任何疑难之症面前也从不颤抖的手,不知在什么时候悄然握成了拳。
这医院每天都上演着生离死别,没有谁真正关心谁是身已至此心犹未死,还是哀莫大于心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