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白露为霜
One
江述打来电话的时候,我正卧在**以一个十分舒适的姿势看美剧,那家伙大概是听到电话里的声音嗡嗡的,说:“崔白露,又在睡觉吗?告诉你件事,保证你马上就清醒了。”
“得了吧,你能有什么事?”因为江述这家伙一向不怎么靠谱,我对他的信誓旦旦有些没精打采。
然而我忘了,从某种意义上说那家伙是了解我的。
作为一个同龄男生,江述这两年个头窜到一米八,说起话来爱虚张声势这个毛病却一点也没变,喜欢有意无意地破坏我与所有可能发展成为男朋友的关系,我对他敢怒不敢言,就因为他知道我的软肋在哪里。
不过这天,他的声音突然一反常态地沉了沉,说:“白露,那你做好心理准备。。”
我依然没从他的语气里感觉到事态严重,很没耐心地说:“到底什么事,烦不烦。再不说我挂了。”
他连忙说:“别挂,我说,我说还不行吗。江时霜回来了。”
“……”
你坐过云霄飞车吗?那种能将人带至二十几层楼高的游戏。
这个世界上,有一个人带我坐过云霄飞车,只有一次。我至今还清楚地记得,当机器的重力把我们带到至高点的时候,耳边全是尖叫,我却连叫都叫不出来,有一瞬间觉得呼吸骤停,而如今,我猛然听到那个名字,便好像重回了那个让人窒息的瞬间。
他回来了。
江述之所以会比别人先知道江时霜回来这件事,是因为江时霜是他哥哥。
江述之所以会第一时间将这件事告诉我,是因为江时霜是我……
原谅我不能这样简洁有力地将省略号的部分总结出来,我不知道他对我来说,究竟是怎样存在的人。
Two
最初,江时霜这个名字是以调侃小姑的方式传到我耳中的。
那一年我的小姑崔善晴二十岁,高考落榜后,一直肄业在家,亭亭玉立,貌美如花,适婚,有不少好事之人殷勤为她介绍男友。那些慕名来家里看她年轻男生我也见过几个,高矮胖瘦都有,留给我的印象却始终是模糊的,背地里,我常听到小姑对他们的评价,从“自大轻浮”,到“有斗鸡眼”到“居然吃了三大碗饭,跟饿死鬼投胎似的”,每次都把我逗得我开怀大笑。
直到有一天,我妈眼睛有点不适,小姑陪她去医院检查,遇到小姑的老师和她的大儿子江时霜,搭了一趟他的顺风车。
于是,我第一次在饭桌上听到我妈提起江时霜这个名字,赞不绝口。当她说“如果有个这样的男孩配我们家善晴,那善晴就赚了。”时,连奶奶都停下了筷子,说:“那男孩真的有那么好?”
也难怪老太太会这么问,我从来没怎么听我妈夸过人,她平常老嫌我丑嫌我胖就算了,看韩剧都是一副老佛爷的挑剔架势,不时就指着哪个男主,说:“这男的脸怎么长得跟前几天我在医院里看到的那个脑瘫儿似的。”
还好我不追星,也不是那男主的脑残粉,不然跟我妈这母女关系就岌岌可危了。
所以我妈的夸奖,让我对那个叫江时霜的男人充满了好奇。
意外的是,我的好奇心很快就得到了满足,因为不久后,真的有人来给小姑搭桥牵线,说要将她介绍到江家去。
谁都知道恩城有个姓江的家族,这个家族有不少有头有脸的人,他们要么生意做得很大,要么官做得很大,江时霜的父亲是教育局的领导,离过一次婚,时霜是他和前妻的孩子。介绍人秉着坦诚无欺的原则将他们的家族关系说得很详尽。
我妈不管那么多。她一听到对方的名字叫江时霜,立马成了捧场王,将我小姑隆重地推了出去,说他们必然是男才女貌,一对璧人。恨不得自己替小姑去相亲去约会。
奶奶担忧地说:“男生条件这么好,会看上我们家善晴吗?”
奶奶这句话让说得小姑有些不满,小姑终于忍不住站出来:“其实我以前就认识江时霜了,他和我在一个学校读的高中,不瞒你们说,他还追过我一段时间。”
“那你怎么不答应人家。”我妈恨铁不成钢。
“不是你们说不准早恋的吗?”小姑吐吐舌头,飞快地回了一句,当时我觉得小姑真是世界上最霸气的人。
说话最具有权威性的爷爷发话了,他说:“既然大家知根知底,又到了适婚年纪,不妨一起吃个饭,见个面。“
就是因为这句话,我有幸见到了江时霜,见到了这个美好的,本不应该和我的人生产生任何交集的男子。
我相信世界是公平的,如果你感到迷茫微小,身陷贫瘠疾病,身材臃肿肥胖,长相丑陋不堪,那么,这个世界上一定有一种人是你反面。
我第一次看到江时霜,仿佛被酒店璀璨耀眼的水晶大吊灯闪了眼,坐在我身边的小姑悄悄地问我他怎么样。我看着他俊美无邪的脸,傻傻地点头,觉得他是我所认识的所有贬义词的反面。
我想,我终于明白了为什么连我妈这样刻薄的人都会称赞他。
那一年,他二十一岁,小姑二十岁,我九岁。
那一年,我欢喜及笃定地以为,江时霜会成为我的小姑父。
Three
江时霜和小姑正式交往了,这是一件让我们全家皆大欢喜的事情,重要的是家大业大的江家也没有反对,江家长辈都是开明的人,他们说:只要孩子开心就好。
得益最大的当属我了,我爸四兄妹,有两个姑姑已经相继出嫁,我是家里唯一的孩子,小姑平常就爱宠着我,许是爱屋及乌,江时霜对我好得更是无法无天,逢年过节都给大红包不说,每次见面都有包装很漂亮的昂贵礼物和糖果送我,如果不是怕融化了,那些糖果我都舍不得吃。我把每一张糖纸都收得好好的,每一件礼物都放在柜子里,恨不得拿出来供奉着。
在长辈面前,江时霜不算多话的人,但他经常会主动来和我说说话,迁就我聊些他也许并不感兴趣的话题。
每当这个时候,我就会变得很有压迫感。
江时霜和小姑很快就在长辈们的祝福声中订了婚,江家出手阔绰给了一笔很大的礼金,我也收到了一个大红包。
小姑成了很多同龄的女孩子都羡慕嫉妒恨的对象,大家毫不掩饰地说我们家攀上了江家也算是福分。
谁都没有发现当事人,也就是我的小姑听到这些声音的时候,眼里闪过的不是荣耀不是窃喜,而是隐忍的,不易察觉的不安。
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自从认识了江时霜之后,我就觉得小姑似乎有些变了,变得有些神秘,也有些不快乐。
我经常看到她一个人坐在窗前发很久的呆,有时我在她面前晃了很久的手她才察觉,我问她在想什么时,她就回过神来抿着嘴对我笑,说秘密。
我猜恋爱中的女孩子大概都是这样子的吧,真羡慕她。
日子像丝绸般平坦地滑过,我从小学升入初中,科目一下子由以前的四科增到七科,不加把劲有点应付不过来,而且学校规定上早晚自习,于是,我与恋爱中的小姑见面的时间变得少了起来。
不过,我倒是在学校里经常遇到江述,那个时候的江述很矮,他遗传了他妈妈的单眼皮,与江时霜长得并不像,性格更不像,他喜欢在学校里拉帮结派,招摇过市,有不少女生说他特别拉风,可我却从不以为然,我觉得他特幼稚,每次说话都一惊一乍的,总是连名带姓大声地在公共场合喊我的名字:“喂,崔白露。”
如果不是看在他哥的份上,我根本懒得搭理他,但就算看在他哥的份上,我也不太乐于回应他。只要能规避,我都不想出现在他视线范围。
后来他就喊:“喂,耍大牌的崔白露,我们都快成亲、戚的人了,你小姑没有教你见到我要温柔一点,和我和睦相处团结友爱互帮互助吗?”
他完全看不出来,我一点也不想我们的这层“亲戚”关系被同学知道,我怕“我姑高攀江家”的传闻风靡整个学校。
所以这种时候,我都恨不得跑过去封住他的嘴,可是那句“你住口,别在那瞎嚷嚷行不行“的警告还没说出来,就听到他说:“我哥知道我们在一个学校念书,可是特意嘱咐我要多多关照你。”
也不知道为什么,江述的这句话轻而易举就将我前一秒噌噌冒出的怒火无声地浇灭了,长辈们都说江时霜这样品相和家世的人,最难得的地方就是,礼数周到,进退得宜,是个心思细腻的年轻人,但我没想到他会心思细腻到这么无微不至。
在我的成长环境里,除了小姑偶偶和我谈谈心,也主要是谈她的心之外,从来没有出现过这样的人。
我爸和爷爷都很严肃,我妈是那种不拘小节的个性,他们对我的关爱仅止于让我吃饱喝暖不缺钱花,从不过问我人际关系,更不会试图了解我的心理状态。
在他们看来一个小孩子能有什么心事。
那是第一次,一个人的关怀让我心底涌过暖流,比收到好吃的糖果和厚实的红包还要感动。
然而,对于我的家里那些成年人来说,这只是一件微不足道不值一提的小事,他们眼里的大事是江时霜与崔善晴的婚期定在什么时候,婚礼如何办得风光体面。
没错,在我初二的时候,双方家里已经具体商定了两个人的婚期,并开始预订酒席和筹备婚礼的一切事宜。
我想,江时霜一定很爱很爱我小姑,因为那个时候的他眼里是我都能轻易窥见得出的喜悦,从我第一次见到他起,我就知道那样的人过的一定会过他想要的生活,得到梦一样的爱情,他没有理由不幸福,不过我想,世界上一定还有一个比他更幸福的人,那就是我小姑。
然而,我却在那个时候不小心发现了一个秘密,从此,我心里童话般的爱情破灭消失,像是一颗饱满的苹果被咬了一个缺口,露出丑陋的牙印,并沿着周围开始发黑腐烂。
它证明我曾经的想法都太天真了,它让我终日惴惴难安。
Four
那是周四的晚自习时间,同桌和我关系很好的同学突然肚子痛,我请假送她去附近的诊所,由于那诊所有点偏僻,路上行人稀少,我搭着同学的肩膀,快要走到的时候,看到前面的路边有个小混混打扮男人和一个女人在拉扯。
当时就觉得那个女人的声音和背影有些熟悉,但由于同学病情紧急,再加上路灯昏暗,我也没有细看,走过他们身边之后,突然听到一句:“善晴,我知道你不会和他结婚,不会离开我的。”
瞬间,一直在否定那种不好的感觉逼着自己脚步向前的我,突然定在那里,再也不能向前。同学捂着肚子虚弱地问我:“到了吗?”
“还、还没有。”我觉得我比她更虚弱,但我还是艰难地抬起脚,脚步虚浮地走了几步,当我稳住自己回过头的时候,看到那两个人紧紧地拥抱在一起,似乎在,接吻。
我知道这个时候,我应该聪明地装作什么都没看见,什么都没听见,不然事情会更朝糟的情况发展,更何况还有我同学在场,然而心里像是被巨大的车轮扎过。我想起了江时霜——什么都不知道的像个傻子一样忙着他们婚礼的江时霜。
我的额头开始冒冷汗,后来反而是生病的同学扶住了我。
这个秘密关系重大,我憋在心里,连我妈都不敢说,在学校里也整天心不在焉,他们的婚礼越临近,越惶然不可终日。
没想到最早发现我异常的人是江述,他说:“崔白露,你是不是生病了,怎么脸白得跟卷卫生纸似的。”
说着,一只爪子就往额头上探,如果是平常,我肯定能身轻如燕地躲开,但是那天,我只觉疲惫,连轻轻躲开的力气都没有,就任由他温热的手掌捂着额头,说:“没发烧啊。”
“没发烧你还不把你的手给我拿开。”我有气没力地说。
江述飞快地缩回手,还是觉得有什么不对,说:“不行,今天星期五,不用上晚自习,下午放学我哥会来接我,你等等我,到时让他送你去医院看看。”
我想说:“我看需要进医院的是你吧!手滚烫得跟烙铁似的,还一手心的汗。”但是说出口的是:“你哥什么时候来?”
见到江时霜的时候我已经跑到洗手池用冷水洗了一遍脸,脸上的红润和笑容让我看起来像是恢复了活力,我发现他并无异样,一脸温和关切地对我说:“白露,我听江述说你最近看起来不是很好,是不是病了?”
这个该死的江述,我瞪了他一眼,嘴上却笑着说:“月考成绩没考好,心情有点低落。”
“你……”我感觉到江述似乎想说什么,连忙一把撞开他,在他啊的一声中,咬牙切齿地说“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江时霜说:“就算没考好,也别饿坏了身子。你们还小,一次成绩不能决定人生,但这个时候营养特别重要。心情不好的话,我倒是带你们去个地方。”
“好啊”
江时霜带我和江述去了游乐场,我眼里的江时霜一直是一个温文的,冷静的,克制的人,但他却指着游乐场最刺激的云霄飞车笑着对我说:“敢坐这个吗?让它帮我们把烦恼甩到九霄云外去。”
“敢。”我想也没想地回道。
“江述有点恐高,就不要上来了,在这里等着。”江时霜对自己的弟弟说。
江述却不承认自己恐高这件事,不屑地说:“谁恐高,我只是不喜欢这种幼稚的东西。”
于是,那天,我人生里第一次坐了飞车,我看着坐在我对面的人,觉得一切像梦。我却不知道,这终究是好梦还是噩梦。
高空和倒挂让我觉得自己在那一瞬间呼吸骤停,后来我将他写成一封邮件发在一个邮箱里,我说,云霄飞车上的那个少女忘记了自己,却无法忘记那个将我带到这里的人。
就是那个时候起,我知道我,喜欢上了你。
只是那个邮箱的收件人,当时已经,下落不明。
让我恐慌的一切终于发生了,就在江时霜和崔善晴的婚礼之前。
任谁也不能想到,江时霜和崔善晴在之后成为人们津津乐道的话题,却不是因为他们喜结连理,而是因为毁婚和退婚。
毁婚的人是崔家,确切地说是崔善晴。
Five
也许在我的内心最深处也有过稍纵即逝的“他们不要马上成婚”的期待,我将它归结为我舍不得陪了我十几年的小姑出嫁。
可是当退婚真正发生的时候,当我亲眼见证小姑的绝情时,我还是很没出息地哭了,我为江时霜而哭。
而江家,怎么能允许发生这样耻辱的事情,所以当江父最后一遍亲口问:“崔善晴,你确定要退婚吗”时一张脸已经黑得像是最冷的寒夜,我看到面无表情坐在那里的小姑,咬着嘴唇,坚定地说“是。”
江时霜一双明亮的眼睛慢慢地红了,他嘴唇动了动,轻轻地喊了一声小姑的名字,想要说出两句挽留的话,江父回过头狠狠地瞪了他一眼:“你给我闭嘴,还嫌丢人丢的不够吗?”
江时霜的继母,也是曾经崔善晴的老师对她身旁一个长得很帅的律师模样的年轻人说:“聿凡,把昨天的清单给崔老先生。”
然后又转身对崔父说:“我们家送到崔家的礼金和大大小小的礼物都在这里列出来了,折合人民币总金额二十八万八六百八十二元,我们江家不缺这点小钱,但我们不是慈善家,请江先生过目,并如期归还,否则,只能法庭上见了。”
我看到我的爷爷日渐苍老的脸颤了颤,说不出一句话来,站在一旁的我爸在听到这个数字的时候眼神里也有惊骇之色。我妈用一种“你抢劫啊”的表情瞪着他们。
江时霜在一边拉自己的继母:“阿姨,别这样。”
他知道决定权其实在自己的父亲手上,又转向自己的父亲,用近乎哀求的口气喊了一声:爸。
我永远都无法忘记那样的场景,面对最爱的要离开他的女孩,和最亲的不理解他的双亲,无助和哀伤得像个孩子的江时霜。
我知道即使我小姑负了江时霜,他也从来没有想过让她难堪,他付出一切,不是一个金额能够偿还的。他也没有想过要她偿还。
江父没有理他,兀自转身离开了。
是对他失望了吧。
而这个时候的我却还能想到江时霜送我的那些漂亮的糖果和礼物,那些也算在其中,组成了这个金额的一个部分了吗?
我忽然飞快地跑到自己的房间,将那些摆得整整齐齐的礼物拿出来,看了一遍,又珍重地放进去。
我做了一个决定,将这些都退回给他们,虽然心里万分不舍。
既然我的小姑为了她的爱情如此坚定不移,那么我还能留下这些不曾让江时霜得到幸福的礼物做什么用。
而当我将这些漂亮的盒子,和没有动过的红包抱出去放在桌上,小心翼翼地问“这些都还是新的,我没有动过它们,还能退吗。”是,江时霜和他的家人都看着我,还有,那个叫聿凡的律师,而一直冷眼旁观般看着这场闹剧的小姑突然失控地抱住我,我感觉到有什么东西落在了我的脖颈,湿湿的。
我知道,那不是后悔的眼泪,而是心疼,对于亲人的心疼。
她知道,那场退婚对于家人是一个沉重的打击,从此以后,崔家将与江家树敌,江家在意的可能不是一个崔善晴,而是他们家族的面子,他们的儿子何其出色,却是崔善晴不要的。这传出去,多不好听。
所以江崔两家永无和解的可能。
小姑选择了爱情,也亲手让家人背上了背信弃义和不知好歹的罪名。
而年仅十四岁连恋爱都还没谈过的我亲历了这场气势逼人的退婚,如果一份感情要用这样的方式结束,那么还不如不开始吧。
我不知道江时霜是不是这样想的,我不敢再看他一眼,也不敢去猜度。
之后很长时间,我都没有见过江时霜,再次见到他,他是来找我帮忙的。他请我将我小姑的卡号给她。
见我露出疑惑的表情,说:“我没有恶意,那笔支付给江家的赔偿,我和崔家一起还。”
我很讶然:“小姑这样对你,你不恨她吗?”
他的声音钝痛,我知道他还没有走出来,可是他的眼睛却清明,他说:“白露,这个世上不是只有爱与恨,还有责任。我把爱你小姑当成了我的责任。”
我对他的话似懂非懂,可是我还是很开心他来找我,而我,无法拒绝,帮助他。
我只是不能理解,为什么这个人这么好,可是小姑不爱他,她怎么可以如此绝情对待他。很多次我都想要替他去问一问,可是话到嘴边,却又吞了回去。
Six
小姑在很快就结婚了,那个人信誓旦旦地说要给她幸福。
爷爷和奶奶对于小姑的人生已经彻底灰心,所以他们没有办婚礼,只是两家人吃了一顿饭。
我不知道江时霜知不知道这件事。自从我给他卡号之后,我再也没有见过他,后来从江述那里得知他离开了这座伤心的城市,至于去了哪了,江述说他也不知道。
可我时常都会想起他,觉得那是美好得不真实的人,又觉得那是伤心的人。
想他的时候,我就会对着镜子发呆,有人说女孩子很容易长得像父亲,或者父亲的姐妹。我妈说,我长开了之后,人看着清爽多了。我妈大概想说,我越长越像我小姑了。
这亲的话,在此之前我已经听到很多人这样说过了。
可我妈大概从心底不希望我像小姑,虽然作为一个女孩,我的小姑拥有了出色的外表,可是她很长时间里都是我家的一道伤口。
不过,我不在意这些。
我想的是,不知道江时霜回来看到我,会不会也觉得我和她,有那么一点像。
我想起了我刚学会用电脑的时候,江时霜找我聊天,还帮我申请邮箱,那是一个163邮箱,他说他使用的也是163邮箱,并且帮我把他的邮箱地址加到联系人里。
我开始去邮箱里写信。
一封又一封。
写完就会删掉,删了又写新的,手忙脚乱,心比手脚更乱。
有一次吧,仅有一次,我写信的时候,我妈来我房间找东西,我正准备关掉邮箱页面,她却不小心碰了一下我的手,于是我的手指用力一点,按在“发送”上。那是一封长长的信啊,写了我第一次喜欢一个人,和我记得的关于他的,点点滴滴,那些细枝末节铺开来,像柔软的丝绸布匹,横陈了我的整个青春。
我想他一定知道我写的那个人是谁,所以在邮件页面提示发送成功后,我快要疯了。
不久以后,江述把我约出去,他那天脸色有点怪异,说的话也很怪异,他说:“崔白露,你真傻。”
我不知道他莫名其妙地说什么,骂了他一句神经病。
他却忧伤地看着我:“我知道你的秘密了,崔白露,你们不会有结果的”
“什么没有结果?”
江述被我逼急了,脱口而出:“你就算喜欢方舟子也比喜欢我哥靠谱。”
那个时个方舟子正在网络上大战韩寒,而他说完这句话,我整个人都傻愣了:“你……”
他说:“是,我都知道了。因为我哥把他的邮箱给我在用,所以你最好别得罪我,否则秘密就不是秘密了。”
原来,他已经没用那个邮箱了,我松了一口气的同时又有些失望,我说“江述你大爷的。”
我和江述这位大爷罪孽缘也够深的,中考没让我们分道扬镳,高考居然也没把我们拆散,导致,他总是阴魂不散地在我面前耀武扬威,我嘴上不买他的账,但也不敢真的得罪他,最重要的是,我想从他那里探听到一点江时霜的消息。
只是这消息来得那样迟。
没错,江述打电话告诉我说江时霜回来了的消息。
Seven
那一天,我穿着白色小香风的裙子穿过长街,去见江时霜。
29岁的江时霜站在街角倾城的日光下,身长如玉,面带微笑,只是他的目光在看我出现的那一刻,渐渐变得幽深,他久久地看着我,就仿佛透过我看到了另一个人。
我以前从不喊江时霜的名字,但那天,我说:“好久不见啊,江时霜。”
他回过神来,说:“小丫头,长高了,越来越漂亮了。”
我被他夸得心怦怦直跳,嘴上掩饰似的大言不惭:“哈哈,大家都这么说。”
江述从一旁冒出来,甩给我一个不知道是“你真不要脸”还是“你真虚伪”的白眼,掐媚而又可怜兮兮地对江时霜说,“哥,请我们去喜来登吃顿好吃的不,小天鹅也可以,我们在学校都好久没吃过肉了。”
江时霜一脸任人宰割毫不在意的洒脱,说:“走吧。”
我连忙说:“我知道有一家海鲜饺子馆不错,要不我带你们去。”
我这样说,一方面是因为受不了他被江述扮猪吃老虎,另一方面怕我们出现在那种地方碰到江家的熟人,给刚回恩城的江时霜带来负担。毕竟我们崔家的人早就躺在江家的黑名单里面了,我想,如果江述的父母知道我和他们两个儿子一起吃饭,一定会对我毁尸灭迹的。
我推荐的那家饺子馆位置很偏僻,因为味道好,所以有一定口碑,生意很不错,我们走进去的时候,有女生顾客频频朝江家兄弟看过来。
江时霜大概平常习惯了被注目,他面容自若地带着我们穿过桌子的间隙,江述却像只花蝴蝶一样看到美女就对人家放电。
在等饺子上来的间隙里,江时霜终于开口:“你小姑还好吗?”
我的脸刷的就白了,“她……”
她、死了!
我发现面对着江时霜,这三个字我怎么也说不出口。
江述在一旁说:“哥,你都有女朋友的人了,还问她干吗?小心我回去告诉未来嫂子”
“没什么,我只是随便问问。”他温和地说,“你未来嫂子又不是那么小心眼的人。”
我听到他们兄弟你来我往说起小姑以外的女人,一个我不认识的女人,心里不由得一颤,接着才反应过来。
江述打电话告诉我江时霜回来了,可他没有说他还带了一个女朋友回来!
我看向江述,他也正看着我,用一种悲悯的眼神,可我觉得他的眼角眉梢都有含意,是在笑话我。
江述一定是故意的,故意安排我和江时霜见面,故意在我面前抖出这个消息。
那顿饭自然吃得苦涩难言,有好几次我把手伸进自己口袋里摸出一张卡,我想把它拿出来还给江时霜,告诉他,关于我小姑的一切。
可是我又怕打扰他现在的幸福。
Eight
很多年以前,我妈曾经因为眼睛不适让小姑陪她去医院检查过身体,小姑说刚好她一直都想做个全身检查,就干脆一起做了。
像是一部狗血电影,医生面无表情地告诉她,她肝有点问题,没有得到及时有力的治疗,已经形成癌细胞,并且在快速扩散。
小姑当时吓傻了,她反应过来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嘱咐医生不要将这事告诉我妈,也是那个悲伤的日子里,她重遇了江时霜,一个中学时追过她的男孩,他是追她的男孩里最优秀的一个,只是那时的她晚熟,还不懂得什么是爱情,如今,他似乎更优秀了,而且,他看她的眼神里依旧有炽热。
家里人都对江时霜很满意,极力赞成他们在一起。
一开始接触江时霜,是为了让家人开心。
可是有些人,你越和他相处,越发现他的好,惊为天人般的好。
江时霜渐渐占据了小姑的生活,渐渐地左右了她的悲喜。
所以,有一段时间我总是看到小姑发呆,眼里有着说不出的忧伤。
她和江时霜在所有人的期许中订婚,看似幸福美满,然而在那个被疾病折磨的女孩心里,有叫作不安的东西渐渐放大。
那是连我也不能分享的秘密,关于可能会死的秘密。
和接受自己突然身患重症一样痛苦的是,她在重症里发现自己慢慢地爱上了一个人。
临近婚期的时候我在偏僻诊所遇到小姑那次,是因为小姑一直背着我们在那些诊所购买肝病的药。
而那个和她牵扯的男孩对小姑本来只是单方面的纠缠。
然而,因为一切发生得太凑巧,不久后小姑毁婚,退婚,负了江时霜。因此被全世界打上铁石心肠的标签。
就连和她最亲的我,也以为是小姑背叛了江时霜,因此在心里暗暗地怨过小姑。
直到不久后,小姑的病情开始恶化,家里人渐渐发现她的异样。
旁观者们都说这是小姑不懂惜福,所以报应来了,那个小混混倒是个有情有义的人,知道她的病,却还执意要和她在一起。
小姑在28岁那年离开人世,我记得她离开的前两天,精神突然特别好,在午后充满阳光的房子里跟我讲起了她的心事。
她说她这一生爱过一个人。
她拿出了那张卡,说:“白露,我可能没有机会见他了,如果你以后看到他,帮我把这个还给他,替我对他说一声对不起,还有谢谢。”
说到这里,小姑眼里含着泪水,江述在他哥和我小姑分开后告诉过我说,他哥本来都已经准备好了结婚的戒指,一颗很大的钻石,但是我想即使上那枚钻石也不及此刻我姑的泪光那么夺目。
小姑从始至终都没有说那个人的名字。
但我知道那个人叫江时霜。
我因为小姑认识他,因为他,喜欢过一个成语:白露为霜。
它包含着一个让我为之疯狂,也感到羞耻的秘密,连小姑都不知道的秘密。
可是这些这些,都发生在江时霜看不到的地方。
Nine
如果说在江时霜和小姑的故事里,他们都是各自的主角,他们都那样心甘情愿地为了对方付出,不求回报。那么在我的故事里,也有着一个主角,我愿为他做任何事情。
哪怕他离开了这座伤心的城市。
哪怕,时隔经年。
那次在长街上见到他,他曾深深深深地看着我,那也许是我一生最接近他内心的时刻,以一张和小姑越来越相似的脸。
我相信江时霜不曾忘记那张脸,哪怕他的身边有了别人。
我羡慕小姑。
我把小姑留下的那张卡交给了江述,请他转交给江时霜。
江述一脸的冷嘲热讽:“怎么?不敢面对他。”
我说:“反正你也是江家人,从此江家与我们崔家算是两不相欠了。”
江述却凝视着我,那目光看得我浑身不自在,她说:“崔白露,那个163的邮箱你还登过吗?”
“没有。”自从知道江时霜的邮箱由江述在使用之后,我再也没有登陆过。
江述冷笑,说:“就知道你没有。”
“知道你还问。”
他叹息一声:“有时,我还挺羡慕江时霜的。”
“当然,我小姑对他最深情。”我以为江述是羡慕江时霜得到了小姑至死不渝的深情。
“崔白露,我发现其实你挺笨的。”江述说。
“我是懒得像你一样,自作聪明。”我回击。
那天回去玩电脑的时候,我没由来的起江述的话,登陆了一下邮箱。
然后,我惊讶地发现,里面静静地躺着一封邮件。
崔白露,我喜欢你,你信吗?
落款:江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