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我爱你是寂静的
这么胆小懦弱的我,不值得你去拥有。
【南风起】
最后见到他是在五月的同学聚会,南风起。
他开了辆银灰色的宝马,带了个漂亮的女孩,看起来年纪很小,笑容甜美。我们隔得很远,几十人的大包厢分不清谁与谁的声音。我看见他始终牵着女孩的手,我看见他与从前那些并不熟悉的同学寒暄,我看见他与刘思君举杯痛饮,我看见他大声地笑。
酒过三巡,包厢里卧倒了一片,我清醒地坐在人群中,听见他慢慢朝我靠近,带着浓烈的酒香和磅礴的热气,却小心翼翼。
“南风,现在你后悔了吗?”
我听见他问我,很小声,像是呓语,仅是这一句。
我依旧闭着眼。可惜他没有听清我凌乱的呼吸。可惜他没有再追问下去。否则,他便可以如愿听见我的悲伤和眼泪。
可惜,这眼泪不是为我,而是为他。
【男孩与狗】
时隔多年,我仍记得那一天。。
那天半夜起了南风,醒来墙壁的海报脱落了一半,晾在阳台的校服也带着潮湿的黏腻,所以我的心情不大好。
这样的心情并不少见,当我妈逼着我学习的时候,当我又在楼道遇到教导主任,当我妄想像刘思君一样将指甲都涂成大红或黑色却不敢付诸实践时,我都不怎么快乐。
刘思君则和我相反,即便她这次测验成绩一落千丈,几秒钟前数学老师还在批评她,她看起来还是那么快乐,甚至偷偷背过身和我做鬼脸,我不堪其扰,抬起脚踹她的椅背,却听到老王头用沙砾打磨过的沙哑嗓音在喊我的名字:“陆南风,别太得意,这次你拿了第一,下一次不一定是你。”
我觉得冤枉,却无法辩驳,一个人讨厌你,无论你做什么都是错的,就算我每次测验都第一,就算我始终战战兢兢非常努力,老王头仍旧对我不喜。至于刘思君,虽然她成绩不好,整天和男同学在走廊里打闹,上课不认真听讲,背着老师张牙舞爪,偶尔还装病不上课,但大半的科任的老师都喜欢她,相比勤勉却愚笨的学生,不思进取却聪明的还更能得到青睐。
不喜欢刘思君的老师有俩,一是教物理的高老师,二是教语文的张老师。前者有个追求刘思君半年,还不惜泄露期末考卷讨好却还被拒绝举报的儿子,后者是我妈。
放学后刘思君在教室门口扯住了我,神秘兮兮让我跟她走。我还在生她气,却敌不过她的臂力,被扯着出了校门,走了一条与回家背驰的路。
“喂,你看见那个男生了吗?隔壁班,叫夏商周。”
那人低着头,校服松松垮垮地套在身上,背了个斜跨的包,整个人散发着一股与这阴天格格不入的慵懒。刘思君抓着我的手,鲜红色的蔻丹像镶嵌在我的臂弯,她似乎是紧张的,又似乎有些兴奋:“怎样,陆南风,你说说话!”
我耸耸肩,不知道是不是要告诉她,其实我知道他比她还要早一些。
那时还是冬天,在补习班结束的周末下午,我依旧心情不好,因为一道做不出的数学题我对自己发了脾气,踢踏踢踏踢着路边的易拉罐,脚一用力,它划出一道漂亮的抛物线。
这只万恶的易拉罐并没有直接落地,而是砸到了一只狗头上。那是一只巨大无比的狗,金色的,毛很长,站起来估计能到我肩膀,我辨认不出是什么品种。我盯着它,它也在盯着我,龇着牙,低声地咆哮。
我不动,它亦不动。
我天生是怕狗的,小时候因淘气被咬过后见到这生物绝对绕道走。而今因一时的大意使自己陷入这无奈的境地,我在上前决战或灰溜逃窜的选择中矛盾不已时,一个声音喝住了蠢蠢欲动的狗。
“小乖,过来。”
这么可怕的庞然大物有着滑稽可笑的名字,我捏着手上的石块,依旧维持备战状态。
男孩高瘦,皮肤白皙,明明是双肩包却单肩背着,手里还拿着一条类似狗绳的东西,微微喘着气:“它很乖,不咬人!”末了又补充,“如果不是你拿东西砸它,它不会对你凶。”
我知道自己脸红了,或许是紧张,或许是因为别的。对方没有给我说话的机会,带着狗走了,留给我两串凌乱的脚印。
我也不止一次听过他的名字,有时是夜晚,有时在周末,我妈评卷子或批改作文会提到这个人,带着遗憾和恨铁不成钢:“陆南风,你看看人家的字,看看你自己,一个女孩子把字写得跟别大卡车碾过一般,好意思吗你!”
我埋头做试卷不应答,待她走开又去书桌上倒腾,姓名处“夏商周”三个字苍劲有力,不润不燥,相较之下,我要说自己学了好几年书法,估计得贻笑大方。
瘦长的背影慢慢远去,我没有告诉刘思君,是她将我帮脑海中的那个人和名成功串联。
原来他就是夏商周,大名鼎鼎的夏商周。
父亲是有名的企业家,开杂货店出身,彼时却在市里开了十来家大型连锁超市。听说他家有好几个佣人,母亲每天清晨用燕窝漱口,听说他一件普通的衬衣足抵我们一年的学费。我听说过许多他的事迹,想象过他的样子,可能肥头大耳,可能瘦如材骨,但面容无一不是猥琐丑陋,却没想到他会以这样的方式撞进我眼中。
原来,他就是夏商周。
【喜欢】
刘思君喜欢夏商周。
于是每天课间的话题都变成了这个人,来来去去都是一些关于他的事。于是放学再也不能按时回家,要跟着他走很长一段路,再折返。好在他并不像这个年龄的男生喜欢篮球或足球,每天放学便背着书包回家,所以我只需陪着刘思君猥琐地跟踪他走五分钟的路,然后他会坐上路口等待他的黑色汽车。
她每天都在等待他回头问一句:“你为什么跟着我。”然后她便可以说出在内心埋藏了很久的答案。
可惜,他没有。
他走路似乎喜欢低着头,书包永远不会好好地背着,路喜欢七弯八拐地走,像个小孩,偶尔还会踢落在脚边的树叶和石子。
刘思君焦灼而烦躁,连上我妈的语文课都敢给我传来小纸条,上书问我要不要去表白。我没有来得及回复,纸条已落入我妈手中。于是那个下午我被留了堂,也就是那个下午,刘思君拦住夏商周,霸气十足地表了白。
我是在隔天的周六才知道,她最后的结局遗憾而惨淡,在她说了“喂,我喜欢你”之后,那人冷静地看了她三秒,扭头就走。
“喂,你什么意思!”她恼怒地喊他,“我和你说话,你没听见吗?”
“我听见了,可关我什么事!”他扯着嘴角,开了车门。
我第一次逃了补习班的课,被刘思君拉到了附近的小公园。她咬着唇,眼中有一层凝固的不甘:“他怎么能那样!怎么能!陆南风,你说他怎么能……”
我想,她或许要问的是,他怎么能够不喜欢她呢。
她是那么漂亮的女孩,肤色白皙,笑起来嘴角还有两个浅浅的梨涡。她的人缘好得爆棚,她的“哥们”遍布各个学校,高一班里有个女孩和她闹了矛盾,还没说什么已经有人主动为她出头。她是那么聪明,即便上课老开小差,成绩在班里仍旧遥遥领先。喜欢她的人那么多,就连外校的男生都不止一次打听她的名字。
如果说人生是一部电视剧,那么刘思君一定是这部戏里的女主角,可她相中的男主角却对她说“关他什么事”。
我咬着瓶装可乐的吸管,无法给予她任何帮助。
此时我还有更值得担心的事:逃了补习班,回家应该要死得难看。
我像活在一个粉笔圈里。
要走多少步,要转多少圈都是硬性规定,你不能多走一步或少转一圈,否则便是犯规。更可笑的是,这些规定只针对我一个,因为我是“老师的女儿”,应该“乖巧、听话、学习好”,有成千上万双眼睛随着我亦步亦趋。
英语补习班的老师是我妈从前的同事,那天我还未回去,电话已经打到家中。我妈张老师并没有给我冷脸,只是把我每天要背的单词从三页增加到四页,扔下一句轻飘飘的:“现在已经是高二,如果你不上补习班,每天像刘思君那样玩闹还可以保持成绩的话,我不会再逼着你去。”
我知道我不能,所以我只能每天天不亮就起来背单词,开夜车做习题,每天带着浓重的黑眼圈去上课。
拙需靠勤来弥补,若连勤都不愿,那你活该活在谷底。
【英雄救美】
表白事件已经是高一的最后几天,很快便高二文理分班。
刘思君选择了理科,恰好与夏商周分在同一班,而以我的智商只能留在文科班。
分班后她的位置被一个戴眼镜的男生占据,他喜欢抖腿,有时候上课也像帕金森一般随着自己的频率抖动,因为座椅连在一起,我被他震得几乎没怎么办法做笔记。每到这个时候,我便会怀念刘思君,怀念她时不时落在我桌上的长发。
只是我们见面的时间甚少,明明就隔着一堵墙,碰面的机会却少得可怜。偶尔下课在走廊上遇见她,她和她的新朋友一起,梨涡浅笑,大声地喊我的名字:“陆南风!”然后,便各自进了教师。
在我们相处的最后几天,她始终没有和我提及夏商周,也没再拉着我猥琐地跟踪。但我知道,这不代表她放弃。
这些事都是我从别人口中听来的。
她和他总是前后脚进出校门,他放在课桌下的书都被她写上自己的名字,每隔几天她便会拦住他一次,认真又执着地表白一次。她轰烈而勇敢,可他回应的始终是骄傲和冷漠。她屡败屡战,锲而不舍。
终于有一次,夏商周又在校门口被拦住,或许是因为有事,或许是因为心情不好,他推了她一把:“你到底烦不烦,难道就没有别的事做吗?”刘思君没有站稳,被他这么一推便跌坐在地,后来传言说她哭了,但到底有没有,我也不得而知。
我只知道后来她的校外的朋友们听说了这事,一个个都放出话说要为她教训夏商周,让他好看。
我便遇到过一次。
那天起了大雾,窗外的走动的人群就像浮沉在牛奶里的麦片和谷粒。我因一道解不出的数学题在学校滞留,几乎是最后一个离开学校,也不知道怎么回事,突然就不想回家,于是选择了另一个方向。可事情就是这么巧,我便是在那个灰蒙蒙的傍晚遇到了夏商周,他不知怎么一个人,被几个穿着外校校服的男生堵在了行人冷清的街口。隔得太远,我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只看见他们推搡着他,间或夹着几声笑,站在后面的那两个,手里还拿了类似砖头的东西。
夏商周微微侧着脸,脸上没什么表情,在我看来,这更像是挑衅。
我不知道自己哪根筋出了问题,竟在路边抓了一把沙,视死如归般冲过去扬起手往那几个人脸上撒。说来也奇,体育从未及格过的我竟能在那几个男生反应过来前拉起夏商周跑掉,并将呱呱叫嚷的他们远远甩在身后。
他的手很凉,不知跑了很久,他突然放开我的手,微喘着气停下来:“你干嘛?”语气带着调侃和嘲讽。
“我……”
“你拉着我跑干嘛!”他又一次质问,鼻翼的汗微微颤动,“你不是以为我被欺负,要救我吧?”
我在他的注视下突然底气不足:“难道不是?”
“谁和你说的?是什么让你觉得我是弱者?我跆拳道黑带四段,你觉得我会怕那几个人吗?我只是想看看他们想干什么而已!”他的语气里有种淡淡的倨傲。
我并不知道黑带四段是什么等级,但听起来挺了不起,像是我多管了闲事,猛然又发现自己手上的卷子丢了,上面还有我的名字。
“他们会不会找我复仇?”我张皇失措看向他,他木着脸看我,突然就笑了出来,也没再追究我多管闲事这事,末了装作正经恐吓我:“明天上学小心些!” 他笑起来挺好看的,眼睛眯成一条线。
我不知道他是否记得我,我曾差点和他的狗打架,又和刘思君跟踪过他许多次。他没有问我为什么出现,为什么做了件蠢事,只是送了我回家,一路带着不怀好意的笑,告诉我那几个人可能会在学校门口堵截我,对我灭口。
我向来胆小,害怕得好几夜没睡好觉,每天上学都东盼西顾,好在担心的事终是没发生,倒是听说了,外校男生因为刘思君堵截了夏商周,还打伤了他的传闻。再然后,他许多天没去上课,再再然后,我又听说刘思君不再对他纠缠了。
其实,那也就是短短几天的事。
我在我妈口中已得知,夏商周没上学的那几天是得了重感冒,还感染了肺炎,并不是因为那个可笑的传言。但是,大多数人还是相信了,比如刘思君。
我没向她纠正,反正她也没问我,不是吗?
【坠落的星光】
交汇并不代表从此有了交集,更像是短暂的触碰,再各自渐走渐远。
在那之后,我依旧每天早睡晚起,把所有的时光都献给了学习,我需要花很多的时间,做很多的试卷,上很多的补习班才能保住那个岌岌可危的第一名。听说刘思君也开始把心思花在学习上,偶尔下课经过理科班会看到她坐在桌位上做卷子,手里的钢笔转动着,迅速灵巧。再往后看,隔着三四张课桌,夏商周趴在桌上沉睡,微皱着眉,估计是有些吵。
我们没再说过话。
有时候下课会在走廊遇到,有时候出操他就站在我斜对角的位置,有时候家里的课桌会有他的卷子,依旧字迹隽永,成绩糟糕得不忍直视。
只是,我们没再说过话。
周末的补习班下课我都会走回家,经过这个城市最繁华的别墅群,在街区里胡乱穿行,偶尔也会遇到一两只张牙舞爪的狗,大多是有主人牵着,远远地朝我龇牙咧嘴,倒是没再遇见那只金色的庞然大物和它的主人。
我知道自己有些不对劲,心里也攒动着几缕不安分的苗子,可惜我妈管得紧,加上天生懦弱胆小,做过最叛逆的是便是在某个炎热的夏夜,因为两道经济政治的主观题做不好而勃然大怒,继而撕了试卷,第二天还是灰溜溜地到学校和同学要了再复印。
也就是如此了。
时间之轮吱吱呀呀滚过,轧得高三学子苦不堪言。
事情就是发生在高考前的三个月,起初只是偶然经过理科班不经意一望发现那个座位空了,再后来好几天,那个座位该坐的人一直都没有出现。学校稀稀落落有了关于夏商周的传言,再后来,越演越烈,就连我妈在餐桌上也提及到了这事,因为电视上某个企业家破产跳楼。
据说那个企业家好赌,签了上亿的欠条后跳楼,资产被查封变卖,别墅也易了主,可怜他的老婆孩子一夜间从人上人堕落至社会最底层。
“那个可怜的孩子就在我班上!”她鲜少和我说这些八卦,倒是对着我爸连连叹了好几口起,“夏商周不知道还能上学,家里出了这样的事……”
我夹起的红烧肉突然落在汤碗里,汤汁溅在餐桌上。
“陆南风,你看看你……”
“妈,你说那个企业家的儿子叫什么?”
她成功被我我转移了注意力:“哦,你说夏商周,就是七班的那个夏商周,我还拿过他的字给你看,记得吗……”
我盯着桌上的小圆点,食不下咽。
就在当天夜里,我在睡梦中被吓醒,也不知道梦见什么,醒来时一身的冷汗,清醒地在**坐了一整夜。
【那是你啊】
我清晨六点便出了门,坐了车去城南,独自在别墅群走了两个小时才找到那座被贴了封条的洋楼。我兀自张望了许久,喊了两声夏商周,没有得到应答后在那里站了许久,直到有人觉得我形迹可疑报了警。
“我不是小偷,不是坏人,你看我身上还穿着校服呢?”
“我是准备去上课的,我没有逃课,我来找我同学,可他好像搬家了。”
“我会回去,你们不要送我回去,我会自己回去的!”
“我没有做坏事,我来找我同学,可他不知道去了哪里……”
我慌乱地解释,原本还抓着我手的警察突然就松开了,比我还要紧张:“诶,你别哭了,我们不会把你抓走的,别怕……”
我伸手擦了一把脸,却摸到一手的眼泪。
那天是我人生中第二次逃课,回到家我妈已经在等着我,看到我哭红的眼眶破天荒地没有说什么,只是让我去休息,说要是不想去上课就明天再去。但我当天下午还是回了学校,一下课便在走廊里晃**,那个位置还是空的,课桌上的课本垒得高高的。
我的成绩突然开始下降,在这最紧要的关头。
我依旧每天晚睡早起,做一大本的习题,就连背诵的单词数都是固定,可成绩却一点点地下降。我妈急得上火,却不敢逼迫得太紧,只敢每天趁着我学习偷偷从门的间隙里窥探,我清楚得很,却没有点破。她甚至开口说要停掉我的补习班,这是我从前的日夜期盼,可我拒绝了她。还主动提出夜晚多加一堂代数。
我便是在一个月后的夜里遇到夏商周。
那是五月的晚上,南风夹杂着黏腻,我下课后在路边的某个便利店买了瓶水,出来的时候我看见了他。他穿了条黑色的运动裤,蓝色的翻领T恤,瘦了很多,站在一辆小货车后帮忙卸货。我站在玻璃门旁,他侧着身从我身边走过,没有看见我。
我想喊他的名字,可那三个字到了嘴边,却化成无尽的干渴,我扬起头喝了一整瓶水,再抬起头,他已经不见了。
后来我每一天都会经过好几次那家便利店,即便要绕很远的路,可我没再见过夏商周。
一次都没有。
【勇敢的不是我】
我是在高考前的第二个夜接到刘思君的电话,那时已经是夜里十一点。
我出门是偷偷的,仅关门这个动作便耗去我整整一分钟。
刘思君在城南那边等我,我赶到时她正倚在电线杆上,而她的脚下堆着一大团黑影,还会动,我仅看了一眼,便惊讶得说不出话。
“你别问我为什么会和他在一起,什么都别问,你现在只负责帮我把他送回家,然后帮他醒醒酒。”她看我,故作轻松,“他住在文词西路13号楼1楼B座,你也别问我怎么知道,陆南风,我们是朋友,你不会让我太难堪吧!”
我张了张口,最终还是问出心里所想:“你为什么不自己送他回去?”
“我怕他醒来时看见我会发火,我怕他会像上次一样说我烦,让我滚,我很害怕看到你懂吗?陆南风,你是不是觉得我很可笑?我也这样觉得,可我就是这么可笑卑微,我只有你一个朋友,所以,你要帮我!”她说得理直气壮,可我知道,她是虚的,眼眶也红了,如果我再盯着她的眼睛看,她肯定会哭出来。所以我移开了脸,蹲下身扶起了夏商周。
他像从酒缸里爬出来的,整个人散发着浓烈要将人溺毙的酒气,我艰难地搀扶着他,逶迤前行,一路上他都嘟嘟囔囔地说话。而刘思君跟在我们身后,并不远,可当我走到文词西路口再回来却看不见她的身影了。
我扶着夏商周站在阴暗的老楼门口喊门,门的间隙透出灯光,可始终没人来开门,倒是喊出两个张望的邻居,还把夏商周喊醒了。他依旧挂在我的手上,斜着头看我,目光不甚清明,过了许久才辨认出我是谁,而是始终没想到,他竟然知道我的名字。
“陆、陆南风?”
“是,是我,你醒了啊,你家是不是没人在?”
他似乎冷笑了一声,摇摇晃晃地挣开我:“我妈在,可她不会来开门的,不会的……”
“你喝醉了!”
“我没有。我知道,你是张老师的女儿,六班的女状元!”他又笑了一下,可眼睛却如一潭死水,“你怎么这么晚还在外面,谢谢你送我回来,回去吧,不是要高考了吗?”
我在这一刻竟然没有勇气坦陈做出这一切的人不是我。
他见我不动,竟推了我一把:“你走啊,走!”
我有许多的问题,有许多的想说,可我知道不适合,最终还是顺着他的意离开。大概走了十来米远,我听见他在叫我,回过头,他依旧站在没有开灯的楼道口,看不清表情。
“高考加油!”他说。
我愣了一下,想要说好,可那个字噙在喉咙,许久都没有挤出。
或许是因为那句话,或许因为别的,总之那场高考我算是发挥超常,甚至比三个月前状态还要好些。
考完最后一科离开考场,我在人群中看到了夏商周,他不像来考试的样子,站在人群中远远地望着我。我本想朝他走,却被我妈拉上了我爸的车,他在后视镜里慢慢变小,似乎一直在看向我的方向。
高考结束后我去找他几次,喊门皆是得不到应答,唯一的一次是一个微弱胆怯的女声,告诉我夏商周不在,他去上班了,我只能留下自己的手机号码,从门缝里塞进去。
可惜,手机始终没有响起。我几乎要怀疑他没有看到那张纸条,我想再去放一次,却想他要是看过了,岂不是自取其辱,索性作罢。
我终是考到一所不错的大学,在邻省省会,而刘思君听说考得不错,却滞留在本市一所二流大学,大家都不解,可我隐约知道为什么。
在我去大学报道的那一天晚上,我在火车上接到一个陌生的电话。电话刚响起,我便知道是谁,因为除了父母,只有他一人知道我的手机号码。
我们没有说什么话,电话响起后他听到喧闹的声响问我在哪里,我回答在火车上,要去大学报道后他便开始沉默,过了许久才说了句一路顺风。
待我反应过来,他已经挂了电话。
我没有保存他的手机号码,因为我已经将它背诵出来。
【在一起】
大学生活并不是想象中那般有趣,且我不适应当地的天气,脸上起了一大片疹子。
夏商周来到这个城市的时候,恰好是我这一生最难看的一刻,可我终究还是赴约,十月天穿了件高领毛衣,惹得路人频频回顾。
他还是那副老样子,看起来又瘦了,也黑了,没有以前那般好看,可我还是忍不住呼吸一窒,说话也颠三倒四,只是一直低着头,唯恐他看太清我的样子。他说他现在跟着一个亲戚工作,是跟车的工作,刚好送货到这个城市便来看看我。我们在校门口的小馆子吃了饭,是他买的单,看到他掏出钱包的那一刻,我抽出了在包里摸索的手,我不能让他难堪。吃完饭他送我回校,最后,他终于说出了来时的目的。
“你在我身上放了五千块,我原本是想在高考结束那天还你的。”我惊讶地抬头,他没有看我,微微抿了一下唇,“可你那天走得太快,当天晚上,又有人去家里要债,五千块虽然不多,可也能让我妈少受惊几天,所以我……”
“我,不是……”
他打断我:“我知道你不是那个意思,我知道你什么意思,你不用解释的。我很感激,真的,陆南风,我是感激你的。”
他终于转头看我,眼里一片澄澈,倒映出一脸红疹狼狈而慌乱的我。
他说:“我知道你去找我,我好几次都想打你的电话,可我不知道和你怎么说。”
他说:“你知道,我已经不是以前的我。”
他说:“在这之前,我经过三次你的学校,可我没有给你打电话。”
他说:“我来的时候,在路上看到一个侧脸有些像你的女孩,所以,我就想,如果你接电话,我就把话告诉你。”
他说:“我以为自己会一辈子活在这漫无边际的黑暗里,可是你让我看见了光。”
他眼睛微微上扬,像是在笑。
他才是我大学生活里的光。
夏商周每个月都会来这个城市一趟,然后顺带来看我,有时给我带些家乡的小食,有时陪我吃个饭,有时时间紧促也就见我一面,再匆匆地离去。有时候,我也会偷偷回家,没有告诉父母,坐几个小时的车去和他说几句话,再火急火燎赶回程的火车。
我从未想过会有这样的一天。
他对我笑,他会提醒我天冷加衣,他会提醒我明天是雷雨天气,他会在我开夜车的深夜打来电话,漫不经心地陪我聊几句,然后有些尴尬地笑,在挂电话之前突然说句“我好像有点想你”。
寝室里的女孩都问我是不是恋爱,我假装不经意地提起,他却一本正经:“我七号会过去,到时候请她们吃饭。”我们谁也没有说过在一起,这种心照不宣的甜蜜,唯独自己能够体会。
我们很穷。我爸妈从来不给我多余的零花,而他的工资有大半会落入别人手中。我们见面从不逛街看电影去游乐场花销,吃饭亦是路边的苍蝇小馆。他从未给我送过礼物,我喜欢的他从来不问却都能记住。
我们见面的时间很少,也就每个月一两面,真正在一起的也就是大三那个暑假,他从家乡来到这个城市,告诉我以后将会在这里工作,依旧是早出晚归辛苦的跟车,可我却开心得好几晚没有睡好觉,直到他真正抵达。
他住在离我学校三十公里远的租屋,没有直达的公车,来回将近三个小时。开始那几天,我每天会都坐三个小时公车,将自己从超市采购来的日用一点点搬移到他那简陋的宿舍,就连那张一坐上去就吱吱作响的木板床也被我贴上花哨的贴纸。
他就站在旁边看着我,轻轻地笑。
那一刻我几乎以为我们会这样长久地在一起,贫穷而快乐地活着。
当然,那只是我以为。
【总有一场空欢喜】
大二学期末的圣诞节,夏商周请了寝室里的女孩吃饭,就在学校东门的小饭馆。
“哟,陆南风,你男朋友可真帅!”苗苗率先开口。
“藏着掖着可不是什么好行为,怎么现在才带出来给我们看?”继而是小媚,说着啧啧了两声。
“你还有没有兄弟,或者堂兄弟,我还单身!”刘淑最是直接,目光灼灼地盯着夏商周,直到他红了脸。
他坐在我的身边,依旧不善言辞,几句玩笑便让他不知所措,支支吾吾像个初中生,与大学城里能言善辩的男生天差地别。末了,他发现自己实在斗不过三个姑娘,只能低着头,一股脑地给我夹菜,却引来更强烈的攻击。
北风猎猎的冬夜,他喝了一小杯啤酒,脸微红,却坚持着送我们到寝室楼下。我在几个女孩的艳羡中获得了巨大的满足感。
“陆南风,这么好的男人,你可要抓紧了,别让他跑了!”小媚走在我左边,朝身后努努嘴,夏商周站在路灯下,影子挺拔,像一棵青松,“你看看,多少人在看着哪,好好把握住啊!”
或许是这句话,好几个夜晚我辗转反侧,半夜裹在被子里给他打电话。
“你会离开我吗?”
“怎么这么问?”他的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是被我吵醒,却依旧温柔。
“你告诉我!”
“我不会!”
“那我也不会!”我信誓旦旦地重复,“我永远不会离开你。”
即便是来年暑假,在夏商周送我回家呗我妈抓包,我仍旧昂着头,重复着这句话。
其实她早发现我恋爱了的蛛丝马迹,只是一直没有捅破。驻守在家中阳台,看见我们手牵着手回家,直接冲下去抓住我的手往楼上拉,留下不知所措的夏商周。“你不能和他在一起。”
“不是我势利,而是他不可能给你幸福!”
“你不知道他家里的事,他爸欠人的钱你妈我教一辈子的书都还不完!”
“陆南风,他没有告诉你他妈妈又精神这事吧!她被追债的人吓破了胆!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你以为爱情就是全部吗?你确定热恋之后你还能和他同甘共苦吃一辈子的苦头吗?我这是为你们好,陆南风,你要清醒一点!”
我看着她,一言不发。第二天便收拾了东西回学校,与她进行顽强的抗争。我以为这会是漫长的拉锯战,我妈风行雷厉,直接出招烧了敌军的粮草,断了我的生活费。
【再见】
夜深了。
走出洗手间时,刘思君在等我。
她喝了许多酒,摇摇晃晃朝我走来,妆容糊成一片:“陆南风,走,我带你回包厢。呵呵,以前你妈老不喜欢我和你来玩,看,现在你喝醉了还不是要我送回去!”
“我没喝醉。”我说。
“你一定喝醉了,否则你怎么能眼睁睁看着夏商周牵着别的女孩。像我,我就不能,我都忍了好久才忍住不去拆开他们牵着的手。”她靠在我的肩膀,声音很小很小,“那件事,我早就告诉了夏商周。你猜他怎么说,他说没关系,因为他已经爱上你了。”
“对不起。”她说,“对不起,陆南风,我没想到你会因为我一句话而和他分手。”
“这本就不是你的错。”
那时张老师断了我的生活费,我便出去打工。起初是家教,后来为了交学费,一人打了好几份的工,每天就睡四个小时的觉便是为了向我妈证明,我可以和夏商周在一起,我一点都不怕吃苦。
当时真的辛苦,可我一点都没想过放弃。
可是,刘思君的出现就像一颗炸弹,炸醒了我。
她不知从哪得知我和夏商周在一起的消息,突然出现在我的学校,将我堵截在教室门口。她问我,陆南风,如果夏商周知道当时把喝醉酒的他从垃圾堆里刨出来的人是我,那五千块也是我费尽心思才存下来的,现在和他在一起的人会不会是我?她的语气里带着不甘与悲伤,就像看中的商店的玩偶,旁边却突然有人猝不及防地抢先买单。
我不敢看她的眼,我不敢。
那夜之后,我开始失眠。
我不停地想着她说过的话,一次又一次。
当初的欢喜来得太过突然,我隐瞒了真相,得到了夏商周。可刘思君的话让我不能陷入一个死循环,我不停地问自己,他喜欢的人到底是我,还是那时做了那些事的人,要是当时刘思君没有给我电话,现在他们也会在一起吗。我却不敢去问夏商周,如果事情的真相是这样,你还会和我在一起吗?
我不敢,我是多么胆小懦弱的人,你们是知道的。
所以,我和他分手,即便留下势利虚荣的印象,也不愿毁灭自己在他心中最初的模样。
即便让他伤心难过和绝望,我也不愿听见他说从未爱过我。
在他开口之前,我要先离开。
分手那天又一次起了大雾。
他回来时鬓角微湿,鼻翼也萦了水汽,见到我站在玄关,愣了一下,又笑了:“你怎么来了,今天不是周末呀!”
“我们分手吧!”
他似乎没想到,很快调整好僵硬的表情:“你怎么了?是不是等我太久?饿了吗?我去给你煮面吃。”
“我们分手吧,夏商周,我要和你分手!”
“……为什么?”
“因为你没钱,你穷,我和你在一起很辛苦,我受够了这样的日子你知道吗?别的女生谈恋爱多幸福,而我和你在一起,你给过我什么!我真的受够了,受够了看中一个包包都买不起的日子,受够了每天去打工,受够了,我受够了……”我像疯子一样地嚷嚷,眼泪却不停地掉,他不知所措地看着我,眼睛宛如风暴肆虐的海洋。
我可以接受他恨我,但我不能接受他从未爱过我。
我不能。
【五月南风兴】
“陆南风,现在你后悔了吗?”
“你后悔当时离开我了吗?”
“我那时候多可怜,我都跪下来求你了,可你怎么能那么狠心呢?你知道我有多难过不?比我知道我爸跳楼留下大笔的债务给我背还要痛苦!”
“现在,你睁开眼看我,我要你看我,我知道你听得到。你睁开眼看我,我已经很有钱了,有很多很多的钱。只要你求我,求我,我就让你回来。”
他的声音不高,几乎是从喉咙里挤出。
酒气喷洒在我的脖颈,恍惚间我似乎回到十八岁,他靠在我的肩上,依附着我歪歪斜斜走在路灯下,小声地乞求着:“爸爸,你不要死,我会赚很多的钱为你还债,你不要死……”
我不敢睁开眼,唯恐看见他满脸的泪。
我不敢睁开眼,唯恐他看见我眼泪的后悔、悲伤和懦怯。
我不敢。
给你希望的是我,推你入悬崖的是我。
爱你的是我,放弃你的也是我。
这么胆小懦弱的我,已不值得你再去拥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