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失眠者联盟

[0]

你所渴望的,我并没有。

我想给予的,你不需要。

[1]

你睡得好吗?

你知道失眠的感觉吗?

失眠并不是普通的睡不着。

你躺在**,整个人昏昏沉沉的,脑袋像被几十辆重型大卡“突突突”碾过,疼得让你恨不得将自己人道毁灭。更可怕的是,所有的声音和情绪都会在这一瞬间被放大,脑袋“嗡嗡嗡”的响声比全世界所有的声响加起来更喧哗,一点儿风吹草动都能让你崩溃,成为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这就是失眠。

它已经困扰了我很长很长一段时间,像一头潜伏在黑暗中的兽,一到夜里,便出来猖狂地活动。

失眠的人多数脾气暴躁,特别是在繁忙的工作阶段,仅有的几个小时睡眠时间都被我耗费在辗转反侧里,最后干脆不睡了,从**坐起,出门溜达。

在影视城里,深夜与白天并无区别,到处都是人与机器,偶尔还能撞见几只盘旋在半空的航拍器,灯光明亮,人声鼎沸,宛如菜市场一般。离开休息室后,我零星的睡意更是无处躲藏,而你们猜我看见了什么?而就在片场被用来当做道具的草垛上,我看见了陈非非,她裹着一张不知道是床单还是披肩的东西,躺在脏兮兮的草垛上熟睡,巨大的日光灯盛开在她的头上,她仍旧兀自酣睡。

这让我挺不舒服,于是,我走过去,狠狠地踢了一脚草垛。

草垛都是临时搭建,随便摆放,我这么一踢,她整个人自上而下滚落,可怕的是,她翻了身,继续睡。

我知道自己心态挺不好,可仍旧又一次伸出脚,朝她屁股狠狠一踢。这下她醒了,却忽然从地上窜起来,眼睛还是闭着,对着草垛小声地道歉:“导演,再给我一次机会,这次我会摔得用力一点。”

听到我的闷笑声,她猛地回头,看了我许久,大概才分得清梦境与现实。她问我,“你打我了吗?”

我怎么可能承认:“说什么呢,是你自己做梦从草垛上摔下来。”

陈非非不疑有他:“是这样啊,还好是梦。”她拍了拍身上的土,又将草垛理好,坐了上去,表情有些呆滞:“我梦见昨天那场戏,我摔了一遍导演不满意,让我又摔了好几遍,怪不得有些疼,原来是摔下来了。”

我睡不着,更不想知道她做了什么梦,觉得她大庭广众睡得这么香对我简直是挑衅:“你就不能回去睡,在这里睡着多难看!”

好一会儿,陈非非也没回答我,我凑近一看才发现,这货竟然又睡着了。

所以,我讨厌陈非非不无道理。

[2]

我是个小编剧。

在这个写书比看书的多,拍电影比看电影的多的年代,一个小编剧的地位实则不高。混了好几年,也写了几个剧本,要么是上映时连名字都没有,要么是直接被搁置,没有拍摄的机会。好不容易有个本子被制片人和导演看上,却被告知历史正剧不如宫廷戏有卖点,让我修改本子,改成宫斗大戏。

我当然不乐意,但也明白错过了这个村就没有这个店,在这个圈子里像我这样的编剧一抓一大把,不好好把握这次机会,可能就永远没有机会了。可我一个大男人,官斗剧实在不是我的强项,比起男人们的阴谋,女人的勾心斗角更难以揣摩。

于是我的失眠症更加严重了。

陈非非是个群演,更确切地来说,是个群演兼武替。

在影视城里,像她这个年纪的如花似玉的女孩一抓一大把,要上位的方法也有成千上百个名头,唯独她选择了最笨拙的一种:每日起早贪黑蹲守在影视城,等待着有没有机会补漏,有什么脏的累的难演的没人要的角色,她总是冲在最前头。

我们这部剧是六十集的宫廷大剧,其中不乏女主角被扇巴掌被推下楼梯的戏码,已是一线女星的女主角秦莎有自己的专用替身,无奈女孩子终究是爱惜自己,摔了好几次,打了好几次都太假NG,就在众人都一筹莫展的时候,有个清脆的声音说:“导演能不能让我试试。”

那便是我第一次看见陈非非。

她瘦瘦的,声音却中气十足,导演见此也只能死马当活马医。换了衣衫,男二开始扇女主巴掌,我听见陈非非小声道:“你用力一点,不要客气,这样才逼真。”

一个巴掌,外加拳打脚踢,陈非非滚落楼梯,这边导演激动得站起身子:“对,就是这样。”

我看着陈非非躺在地上好一会儿,直到导演喊了“卡”才敬业地爬起,额头磕破了一点,裤腿也蹭破,似乎感觉到我在看她,远远朝我挤出一个笑,随即有鼻血顺着她的鼻腔涌出。

大约是那之后,陈非非就成了我们剧组的专用替身,只要有女性挨打或意外受伤的戏码,导演一定会钦点:“让陈非非来。”

而后我发现,不仅在我们剧组,她几乎承包了好几个剧组类似的角色,大多时候她的出现,都是带着一点狼狈,不是轻微的擦伤,便是灰头土脸。

但让我真正佩服她并不在于她的不要命的敬业,而是她的睡眠,无论是什么地点,无论是什么时间,只要导演一声“卡”,陈非非便兀自离席,脸上的伤没没有处理,戏服也灰扑扑套上身上,她便找了个角落睡觉,或躺着或坐着,有时甚至是站着,她都睡着了。

我失眠已有许多年,自跟着剧组每天改剧本后压力暴增,最严重是连续三天三夜没睡觉,站着都打飘,可闭上眼,仍旧失眠。

对陈非非随时随地睡觉的功能,我已然不是羡慕,是嫉妒和恨。

设想一下,你好几日没睡个好觉,走到哪却都看到一个熟睡的人,不仅如此,有时她还会发出鼾声,此起彼伏,像是一声声的嘲笑。

[3]

这一次,我的失眠持续得有些长。

进剧组整整两个月,每日都在修改剧本,随导演心情而改动,好几次我都想将剧本甩在他的脸上,吼一声:“这可是骠骑大将军,怎么可能因为女人而叛国,还是别人的女人。”可看着导演那双充满少女情怀的绿豆眼,我重重地用笔在本子上画了两个叉。

我的失眠症便日益加深。

有个中午,拍摄暂停,大家领了便当在吃饭,我见陈非非独自一人,便拿着便当坐到她身边。她吃饭的速度很慢,一口一口,像小猫一样。

我正想着要如何打开话匣,她忽然道:“章编剧,你可以给苏婉婉加场戏不?就是她与晋王的冲突,我觉得可以多一点,晋王甚至不惜对她动手,这样矛盾才够深刻,够虐。”

见我一脸震惊,她认真地解释:“我可不是有什么私心。我觉得你的剧本写得挺好的,君臣谋略写得入木三分,儿女情长倒是差了一些。你不知道,现在的女孩都喜欢虐,爱得越深,虐得越狠,相信我,没有错。”

我觉得她说的不无道理,当下便决定请她吃饭,顺便讨教一下睡得好的偏方。

影视基地外都是一溜烟的星级酒店,要么就是坑死游客的餐馆,陈非非带着我左拐右拐,最后进了一家藏匿在各大酒店夹缝中的小馆子,其貌不扬,生意却不错,她熟门熟路地往里钻,找到靠近窗边的座位,开始点菜。

林林总总点了好几个菜,最后要了米饭和啤酒,我原想着可能吃不完,却也没开口阻止,到最后却发现,大半的菜,都给陈非非吃了。她看起来瘦,却是能吃得很,我停下筷子许久,她还在清盘,末了有些不好意思:“是不是被我吓到了,我是比较能吃。”

“没有没有,能吃是福。”

吃完饭,我有些撑,陈非非却是意犹未尽的模样。晚上还有两场戏,我们沿着马路散步回片场,我正想向她讨教酣睡偏方,结果只是等红灯的间隙,我一回头,她便靠着电线杆睡着了。

可真是个猪。

我一路将她拖回片场,她仍是迷迷糊糊,像醉酒一般。神奇的是,当导演一声“卡”原本还睡得正浓的人忽然站了起来,张口就是:“是不是到我的戏了?”左右张望见我只有无语地凝视她,她终于回到现实中,微微羞恼:“吃饱了,是容易犯困。”

她吃好睡好,我忽然觉得自己失眠这件事有些羞耻。

大概是在这之后,我与陈非非的关系逐渐好转。每每见到我,她都会大声与我打招呼,起初叫我“章编剧”后来发展到许多群演一个个来和我套近乎后她便喊我章回,她的声音大而清脆,甫一出声整个片场都听见,我还在躲着导演,这下好了,他一眼便望见角落里的我。

陈非非总是很忙,不是在这个剧组当群演,便是流窜到那个剧组,偶尔深夜我改稿会发一些情感问题向她求助,她多会回复,但往往问到重点,微信就没有了回音。

我知道,她一定又是睡着了。

[4]

后来我又请陈非非吃饭。

那时我们的戏已拍了一半,男女主角冲突戏码很少,陈非非只有偶尔客串一下尸体或是斟茶倒水的宫人,有时好几天,我也不曾见到她。后来问与她关系尚好的群众演员,才知道她去了另一个剧组,是武打剧,她摔得逼真,所以颇得导演喜爱,给了一个女N号给她演,虽然只有几场戏,但比起群演和替身,终归是个有名有姓的角色。

整整一周,我没不曾见到陈非非,便发微信约她吃饭,这一次,她回得倒是快,就约在我们第一次吃饭那家小饭馆。

那天我等了许久,直到暮色降临,她才姗姗来迟。

进门时她背着光,我并未看清她的模样,直到她在我面前坐下,揭下口罩,我吓了一跳,发现她整个脸颊是肿的,像是被家暴过,偏生她还对我裂开嘴笑,看起来更加惊悚。

“你这是怎么了?被谁打了?”

或许是我的语气算不上好,她摸摸自己的脸,有点讨好的意味:“没事啦,拍戏拍戏,意外摔的。”

“这不是意外吧,巴掌印是怎么摔出来的?”

见我咄咄逼人,陈非非终于承认,她接的那部剧里有一场被女二扇巴掌的戏码,连续扇二十几个巴掌,原本是借位,但导演觉得不够逼真,她又不是什么大牌演员,便说真刀实枪上站,女二原先还有犹豫,但拍了几场导演都不满意,最后她咬咬牙说:“来吧,用力一点,不然我还受更多苦。”一场戏下来,她的脸已肿成了猪头。

我说不出自己内心的愤怒从何而来,一冲动,便脱口而出:“别拍了。后面的剧本我看看能不能给你加个角色,导演也蛮喜欢你,应该没有问题的。”

原本我以为陈非非会兴高采烈地答应,但她没有,犹豫道:“还是不要了,我挺喜欢这部戏了。”

或许是她的拒绝,或许是别的因素,总之我们这顿饭吃得并不愉快,双方几乎都是在沉默。我本就不善于聊天,性格活泼的陈非非这一天却显得有些疲倦,一直埋头吃饭。买单后,我去了个洗手间,回来发现陈非非又睡着了,趴在油腻腻的桌子上睡得正香,脸颊有些肿,像个热腾腾的包子。

这个角度看过去,肿得有些可爱,我竟不舍得一下叫醒她。

但她还是醒了。

饭馆里的桌椅声,吆喝声和劝酒声都没将她吵醒,她像是被时间叫醒的,她迷迷糊糊看了一眼时间,笑着问我:“你怎么没有叫醒我呀?都八点了,我还有一场戏。”

“你的脸这样还拍什么戏?”

陈非非一边戴口罩,一边龇牙咧嘴:“哈哈哈,戏里伤也没有恢复呀,这样刚好,不用化特效装。”

回去的路上,陈非非走在前面,天气已经有些冷,她边走路边搓着手,时不时回头来问我:“章回,你的剧本写得怎样了?快完成了吧?我告诉你,你要写感情戏多来问我呀,你一个糙汉子感情肯定没我细腻。以后等你我都红了,你要写一个以我为原型的本子哦,我去演女主角,片酬肯定不多收。”

她似乎想到了什么美好的事,“咯咯咯”地笑开了。

这个冬天的第一场雪在这个夜晚悄然来临,有一朵落在了陈非非的睫毛上,我鬼使神差地伸出手,它却骤然掉落。

[5]

天气越来越冷,我们古装宫廷剧《后宫迷乱》也进入了拍摄的尾声。

剧本已基本完成,我也不用每日跟组拍摄,只偶尔有分镜头需要修改会到场协商,但我仍旧时不时去片场,除去我关心自己的作品以及我进入瓶颈期写不出东西外,我承认,我是有一些想念陈非非。

只是,我已许久没见到她。

偶尔我会给她发微信,只是她似乎忙,回得总是慢,多是我发过去她在工作,她回复时我已在**酝酿睡眠,手机一响,我便再也睡不着了。

有个夜晚,我在片场改剧本,已是半夜,陈非非给我打来电话,只是响了一声便挂断。我再打过去的时候她有些内疚:“不好意思,章回,我有些兴奋又找不到人分享,所以给你打电话,是不是影响你睡觉?”

“没有,怎么了?”

“我和周程昱拍对手戏。”

我知道周程昱,这两年炙手可热的新生代男演员,因演了一部青春电影中的残疾男主角而被人熟知。我对他印象不算好,因为我们剧组曾给他伸过橄榄枝,却因片酬太低而被拒绝,但我觉得是因为他不愿意演一个俊美却滥情最后还死在太监手上的傀儡皇帝。

我辗转找到陈非非的时候,她已换了衣服,脸上的妆仍未卸,估计只剩下一两场戏,片场的人不多,她站在离摄像机不远的地方,认真地盯着不远处的周程昱,他穿着一身白衣,打风机一吹,真有种衣冠胜雪的味道。

陈非非看得入迷,连我走近都不曾发觉,直到我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对方才像睡梦中被惊醒一般,眼中还余留着迷恋。

可惜,我听见导演喊了一声“卡”,周程昱又NG了。

后来吃宵夜的时候,我问陈非非:“不是和周程昱演了对手戏吗?”

她用力地点头,说:“我给演了一个给他倒水的丫鬟,与他有一秒钟的眼神交错。”

深夜我们常去的那家小饭馆已打烊,沿路只有油烟嘈杂的大排档和烤串摊子,一路上陈非非一直叽叽喳喳和我说个不停,来来去去只有周程昱的名字。那是我第一次见陈非非在非拍戏的状态下这么清醒,不像往常呈现出昏昏欲睡的状态,反而有些莫名的兴奋。

我们点了烤串,又叫了啤酒,喝了酒之后陈非非的话反而更多了,我只好拿了烤鱿鱼堵住她的嘴。

这个晚上,她喝得有点多,散场的时候坚持不要我送,我看着微微发白的天色,还是跟在跌跌撞撞的陈非非身后。走了几步,她回头看见我,竟有些开心:“章回,怎么又遇到你,你要去哪里?”

我问她:“那你呢?”

“我回家啊。”

“我和你顺路。”

她真的醉了,认真地思考之后,说好的,那我们一起走。

我第一次了解到,原来女孩子喝醉酒了是这么的聒噪,一路上,她的嘴几乎就没有闭合过,我的耳畔全都是她的声音,有些委屈说她今天被导演骂了,又说这一切都是值得,话锋一转嘀嘀咕咕地骂了句房租又涨价,日子怎么过,到最后,我完全没去听她在说什么。

只是醉了归醉了,她却能找到自己的家,并用钥匙开了门。

她住在一栋挺有年代感的楼,房子很小,一室一厅,采光也不好,却收拾得干干净净,沙发上还放了两个小小的枕头。刚进门,她整个人就瘫倒在沙发上,嘴里还在絮絮叨叨说个不停,只是我一句也没听清。

“陈非非,你为什么要做这一行?”

她始终没有给我回音。

我轻轻地关上门走了,仍旧羡慕一个好眠的人,这一次却舍不得将她叫醒。

[6]

《后宫迷情》杀青后,我又恢复了家里宅的生活,每日写稿,遛狗,跑步,只是失眠症一直困扰着我。

我一直没有和陈非非联系,只能从她的朋友圈知道她的状态,仍旧是每日流窜在影视基地,做一个称职的群演和武替,受伤是经常的事,她不似别的女孩娇滴滴,甚至还拿出来调侃自己。每每我看到自己消息,会直接关了微信,始终不明白那种忽如其来的愤怒从何而生。

后来,我索性屏蔽了她的朋友圈,安心在家写稿。

陈非非联系我,已经是好几个月后的事情,仍旧是半夜,她凄凄惨惨地对我说:“章回,你睡着了吗?我失眠了。”

我与她约在江边见面,一见到她便被吓了一跳,她不知怎么豁了一个牙齿,难看得很。

“这怎么回事?”

“不知道,我就是睡不着。”

“不是这个,牙齿呢?”

她迅速地捂住了嘴,口齿不清地嘟囔了一句:“那天拍戏,不小心从楼梯上摔了一跤,把牙齿磕没了,过两天再去补补。”她对这个不以为意,发愁的反倒是别的事情:“我最近一直失眠。”

我觉得挺不可思议:“你不是倒地就睡吗?站着也睡,走路也睡,怎么会失眠呢?”

“我也不知道。”她踢了踢脚下的石子,“咚”的一声,可是很快,江面又恢复波澜不惊的模样;“章回,我想要去北京闯一闯,我觉得北京机会终归多一点,比留在这里好。你觉得怎样?”

“哦?北京。陈非非,你在这里闯了多少年了?”

“也有两年多吧。”

“是的,两年多了,两年多了你不也是没红起来,凭什么觉得你会红?去了北京做什么,还是做群演,女武替,像现在这样摔豁了一颗牙。”我意识到自己的语气有些刻薄,可我控制不住,“陈非非,清醒一些吧。”

“不然呢!那又怎样?像现在这样吗?每天靠着挨巴掌和露背影红吗?我不想再这样下去啊!好不容易和我喜欢的人有场对手戏,还被人剪了,章回,我不甘心啊!我这么努力就是为了有一天能够和他站在一起,可我挣扎了这么多年,现在还在谷底!现在有这个机会,北京有个影视公司愿意签我,我为什么不能去试试!”陈非非少有激动,她仰着头看我,“我想去试试。”

“你为什么要走这一条路?为了周程昱吗?”

“章回,如果我说我是周程昱的女朋友,你相信吗?”

她干巴巴地笑着,像在讲一个并不好笑的笑话,可我却是相信,因为那天送她回家,在她家的电视柜上,我看见了她与周程昱的合影,她挽着他的手,笑得很开心,两人身上都穿着校服。

陈非非与周程昱是高中同学,那时候,他还叫周城。

他们的故事很简单,没有轰轰烈烈,拍成青春电影也不会有很高的票房。无非就是一个女孩子的暗恋史,喜欢一个人,知道他家境不好,父亲早逝母亲又患病,总变得法子对他好,偷偷带早餐,又背地里去他家看望他母亲,足足持续了两年,终于被发现,守得云开见月明。上了大学后,周程昱为了赚钱接了不少兼职,因为长相俊美拍了广告后又被经济公司相中,改名拍了电影一炮而红,而陈非非仍旧是陈非非,依旧上学,念书,帮他照顾患病的母亲。他们见面的机会很少,有时候一个月都见不上一面。而他的母亲过世后,周程昱更是极少再回来,他对陈非非说,我们现在在一起,不合适。

所以,她毕业后放弃了不错的工作,单枪匹马来到这里,想要一步步往上爬,跟上他的步伐。

“值得吗?”我问陈非非,“他不会再回头了。”

“我知道,可是我喜欢他整整八年啊。我的人生有几个八年,我已经走到这里了,还有回头路吗?”陈非非说,“只要前方有一点光亮,我都要走上前去看一看,不是吗?”

“至少那样,我能和他在一起。”

[7]

陈非非终究还是去了北京。

后来我才知道,她豁了牙齿那一天,导演看她摔得牙齿都掉了还坚持把那场戏演完很是欣赏,于是问她愿不愿意跟着去北京发展。

当时周程昱也在场,她下意识看向他,他远远地朝她点了点头。

于是,她便走了。

我的日子依旧有条不紊地过着,我仍旧失眠,每日窝在家中写剧本。新剧本写的是一个关于女群演的故事,只是找了许多影视公司,仍旧没有被相中。

“这个年代大家都喜欢看韩剧高富帅白富美,谁喜欢看这种苦情戏?”

“这是女版的《喜剧之王》吗?还是省省吧!”

纵然如此,我仍旧坚持将它写完。

我将剧本发给了陈非非,她有些不满,给我发了好长的信息提出意见:“我觉得后期你将女主角写得太惨烈,还写她没了一颗牙齿,这完全是抄袭我嘛。不行不行,改掉改掉,我不喜欢这个设定,我可是要光鲜靓丽。”末了,她又发信息补充,“要是拍电视剧,你可要找我演主角呀。”

我问她在北京好不好,她却是不愿意再回答。

只是同我讲,她一直在失眠。

我也没法给出很好的建议,因为我是比她更严重的失眠症患者。

在陈非非去了北京的半年之后,我编剧的《后宫迷情》终于播出,原本以为会扑街的电视剧竟然意外的收视长虹,特别是苏婉婉与晋王凄美的感情,一下子成为了网络的热点。我一遍遍地翻着微博,在满屏幕骂编辑神经病狠心的评论里,每一条都看得很仔细。陈非非也给我发来了微信,说她追了每一集剧,还把有自己镜头的视频都保存下来,留着以后做纪念。

我看了整部剧,几乎都是她的背影和侧面,只有一个镜头清晰地出现她的脸,然而没有半句台词。

而我始终没有听说过陈非非的消息,她去了北京之后,除了偶尔的联系外,我对她一无所知,她的发展好与坏,我闻所未闻。但我想,应该不是很好,因为我无数次在搜索引擎搜索陈非非的名字,几乎没有关于她的消息。

倒是我自己,作为热播剧的编剧,也跟着在圈内小红了一把。随着电视剧的热播,我接了到不少邀约写剧本,再也没人对我呼呼喝喝,都客气地称呼我为章老师,或章编剧。

每到这个时候,我就会想起陈非非。

我们之间的的联系越来越少,我发过去的信息像是石沉大海,再无回音,而陈非非再也没有发朋友圈,完完全全切断了与我的联系。我去了许多次北京谈工作,也试图打听过陈非非,但每个人都是一脸茫然,似乎没听说过这个名字。

我们再次见面,已经是一年后的事情。

这一年,我签约了两个剧本,一个历史剧,一个青春电影,而从前被吐槽无数次的那个我写给陈非非的故事也有好几个公司与我洽谈,只是我一直不愿意卖出。

陈非非来找我的那一天,我在跟组拍摄,依旧是在影视基地。这么大的地方,也不知道她怎么找到我,总之一回头,她便站在那里,远远地对着我笑。

有那么一瞬间,我几乎以为自己看错,定睛一看,真的是她。

她变得很多,剪短了头发,瘦了一些,就连声音也不像以前那么响亮,小声地叫我:“章回。”

[8]

我们又去了那个小饭馆,可惜已经打烊。

两人沿着马路走,整条街都只有烤串,我们寻了个地儿,陈非非却不像以前那么豪迈地吃肉了,只拿了啤酒,小口小口地喝。

我问陈非非,你在北京过得好吗,为什么一直没有消息?

她沉默了很久很久之后,一口气喝完了啤酒。

我没有阻拦她。

我已经不记得那个夜晚我们喝了多少的酒,只记得喝到最后陈非非趴在我的肩膀上哭,我才知道,这一年她在北京过得并不好。

那个导演说要给她机会发展,并不是没有条件,去到北京第三天,便给她发了一个酒店的房号,她没有去,于是所谓的机会便泡了汤。她以为去了北京就能够与周程昱在一起,但终归是天真,他怕有绯闻,几乎不来看她,只是偶尔给她发短信。她只身一人在北京,辗转又做起了群演,如果一定要说和从前的生活有差别,那便是机会更加少,竞争更加激烈,往往在片场逗留一星期,也得不到一个路人角色。

再后来,周程昱给她发信息,叫她一起吃饭,给她介绍工作。她开心地化了妆,坐了三个小时地铁赶过去,却发现周程昱并没有出现,来的是曾经她拒绝过的导演。

也就是那一天,她决定离开北京。

陈非非趴在油腻腻的餐桌上,哭得稀里哗啦,与两年前那个顶着红肿的半边脸对我说“快吃啊,东西都冷了”的人慢慢重叠在一起,我轻轻地伸出手,想要给她擦脸,她却忽然仰起头:“章回,我不甘心,我真的不甘心。我爱了他这么多年,为什么他要这样对我。你知道吗?现在对我来讲,当演员已经不止是为了他,还是我的希望,我的梦想。可我知道,这一切都不可能实现。”

那一晚,我们在冷风中坐了很久很久,直到天都露白,烤串也收了摊。

陈非非靠着我的肩膀呼呼大睡,我动了动发僵的身体,忽然听见她说:“不要吵,我已经许久没有睡个好觉。”

我不敢再动,小心翼翼地从口袋里掏出手机,给先前一直想要买我剧本拍网络剧的导演发短信。

没多久,我的手机便响了起来。

陈非非被我讲电话的声音吵醒,睡眼朦胧地看着我,有些恼。

“你还记得吗?你说要做我新剧的女主角,现在还算数吗?”

陈非非不可置信地看着我:“你做了什么?”

我没有告诉她,我把剧本零酬劳卖给了一个影视公司拍成网络剧,唯一的要求是,女主角一定要我来定。

[9]

后面的事情都很顺利,陈非非试镜,签约,很快就进入了前期的准备工作。电影开机的那一天,我去了片场,陈非非站在最中央,远远地朝着我笑。

我拿出手机,轻轻地将她的号码删除了。

然后离开片场。

陈非非一定不知道,在她回来的那个晚上,在她喝醉了之后,她的手机响了,屏幕很快暗了下去,我仍旧看清了短信的内容。

短信来自周程昱,他说,那小子喜欢你,现在他可是著名编剧,你多和他亲近亲近,他愿意对你好。

我轻轻地拿起了她的手机,又迅速地放下。有那么一瞬间我是愤怒的,悲伤的,甚至是绝望,可是很快,它们便被冲散,因为我看见了陈非非熟睡的眼眶是湿漉漉的,眉头也不曾松开。

我没有叫醒陈非非,她一直在睡。

我并不怨恨她,一点也没有。因为我知道,这一年来她过得并不好,不管多么灿烂的笑容都无法掩盖生活带给她的沧桑。

我已失眠了许多年,失眠的痛苦我一直在承受,一场睡眠一个好梦于我来讲犹如一道无法企及的光,我愿意用我所拥有的去换。

若是我所给予的,能够带给她好眠,那么我希望她能够睡得更香。

美梦里,我应该退场。

那个夜晚,我难得地睡了个好觉,甚至做了梦。

梦里,我回到了高中时代。

我回到了高中课堂,老师讲着课,一整个教室的人都在昏昏欲睡,连蝉鸣都是有气无力。而我坐在窗口朝外望,隔着午后的阳光,对面楼教室有个女孩睡得正香。

迄今,已过了九年。

愿你今日之后,永远好梦。

我无法得到的,愿你能够拥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