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我看见你心中全部的海洋
“我无数次想要放弃她,可又无数次找到说服自己的理由。”
00.
在这个冬天即将到来的时候,我万年沉默的手机突然有了一通陌生来电。
我直到下班才看见,距离来电已过了四小时,便没有回拨过去。
第二天又在手机上看到那十一位数的号码,深夜班,我站在咖啡店门口和同事道别,一边按下回拨。
周遭突然响起熟悉的铃声,我猛地抬起头,那人缓缓从街边的阴影中走出。
月光朦胧,他没有说话,微微眯着眼睛朝我笑。
有那么一瞬间,我放佛回到多年前的夜,晚风凛冽,他在月光中举起了手中的相机,镜头却不是朝着我的方向。
而今,已经过去这么些年,他却突然跨过时间的海洋,蓦然出现在我眼前。
01.
我第一次见到康南是在十八岁夏天即将完结的时候。
那是个傍晚,天气预报说有台风即将登陆。我站在落地窗前往外望,黑云压城,风大雨急,街上的行人,路旁的树和悬挂的广告牌都在这场风暴中遭了秧,所到之处,摧枯拉朽,遍地狼藉。
我自小生活在北方,来到南方也不过月余时间,从未见过这样可怕的场景,站在窗前也惴惴不安,唯恐成了被殃及的池鱼。可又不舍得收回视线,明明是枯燥乏味的景色,我确看得津津有味。
然后,我便在这杂乱的背景中看见了余舟舟。
她穿了件宽松的白衬衫和牛仔短裤,及肩的短发湿漉漉贴着头皮,手中的黑伞已被大风吹翻,她依然笑得开心,隔着玻璃和风雨,我几乎能感到她的快乐。
当然,她不是在对着我笑。
那个男生站在离她几步远的地方,没有撑伞,此时也是满身风雨,即便我们离得远,我仍旧能看见他的头发有一小撮翘起,以及他脚上的那双耐克球鞋。
他低着头在看手机的相机,又抬头和余舟舟说了一句什么。
我看不清他的嘴型,只看见满城的路灯在他的背后次第亮起。
余舟舟回到家竟是半个小时之后,她窸窸窣窣地闯入房间,衣服也没换便躺在**,用脚踹了踹坐在书桌前看书的我,有些忧愁:“小鹿子啊小鹿子,你这么闷,以后怎么交得到男朋友。”
她虽在叹气,脸上仍旧带着笑,眼眶里盛满了光亮。
我不知如何应答,只得闷闷地笑,末了把她脱下来扔在地上的湿衣服送到洗衣机。
那个时候,我刚从生活了十八年的北方迁徙到这个东南沿海城市,以一个外侵物种的身份住在了姑姑家。我和姑姑并不熟悉,她十八岁和一个男人不顾父母反对义无反顾去了南方,这些年她和爷爷奶奶的关系并不好,极少回来。上一次见到她,还是在我四五岁的时候。
余舟舟是我的表姐,比我大一岁,可我从未叫过她姐姐。
说起来,我来到这里的起因还是因为她。
缠绵病榻的父亲过世后,我跟着母亲生活了一年。母亲再婚,我又和奶奶一起在叔叔家住了一年。高考前夕,奶奶过世,除去那少得可怜的遗产外,要分配的还有一个我。推来推去,最后还是跟着父母去奔丧的余舟舟在愤怒中拍了板:“不就一个女孩吗,她都快高考上大学,有这么纠结吗?让她高考志愿都填南方的城市,到我家里住去。”
姑父虎着脸,姑姑犹豫不决,可谁也没有反对余舟舟。
那可是在幼儿园不喜欢吃营养午餐就煽动小朋友闹事,因为姑姑不让她和喜欢的男生在一起就离家出走的余舟舟。那时父亲还未生病,我站在他旁边听着姑姑打电话和他抱怨:“那个男孩子一看就不是什么好东西,可余舟舟就是喜欢他。我说了她,她竟然反驳我,‘外公外婆不让你和我爸爸在一起,你还不是没有听他们的’……”
姑姑和姑父感情算不上好,早些年吵吵闹闹摔摔打打,也闹过几次离婚。有一次两人不知因为什么事发生了争吵,姑父一气之下将水壶往姑姑的方向扔,她倒是躲开了,却砸伤了余舟舟,砸了她满脑袋的血。余舟舟却也不哭,瞪着眼睛冷冷地看着他们。
姑姑姑父都吓坏了,此后极少在余舟舟面前吵架,也愈加地顺着她,可姑父姑姑的良苦用心并没有让她循规蹈矩地长大,反而让她变得离经叛道,他们反对什么,她便去尝试什么。
那一次,说话向来轻声细语的姑姑都被她气哭了:“那你看看我和你爸爸,我们不顾你外公外婆反对在一起,你看我们现在幸福吗?”
“我现在喜欢他,我就是要和他在一起。”
可惜,余舟舟和那个男孩的爱情还是不了了之,他们在一起之后没多久,她就厌倦。
她喜欢冒险,热爱挑战,追求一切新鲜的事物,男孩很快让她觉得枯燥乏味。我们一北一南,虽从未见过面,可她彪悍的事迹我早有耳闻,可是怎么也没想到是这样的一个姑娘——大眼睛,长睫毛,瘦瘦小小的却活力十足。
她在喧闹的人群中伸出手来掐我的脸:“你叫王鹿之?名字怎么那么拗口,我叫你小鹿子好了。你怎么老是板着脸,老气横秋的。”
我看着她,多年之后仍旧记得当时她脸上的表情。
被伪装成了莫不在乎的小心翼翼和同情,它在浑浊的岁月里涤**,可每每想起,清晰无比。
再后来就是高考,早前成绩不错老师预估可以上重本的我竟然连专科的分数线都过不了,可谁也没有怪我,就连老师,看我都是带着可怜兮兮的同情。
只有我知道,考试失利并非因为家庭变故,而是那天晚上我失眠,第二天考英语在考场上睡着了。
虽然高考成绩让人大跌眼镜,与南方几所看好的院校失之交臂,我仍被打包送到了南方。
我没有失落,也没有欣喜。
这些年我早已习惯住所的变更,从北方到南方,不过是从一个陌生的房子换到另一个仍旧陌生的房子而已。
02.
来到南方后,有大部分的时间我都是在房间里,余舟舟的房间。
我与姑父每天说话并不超过五句,大多是我叫了他,然后他沉默地点头回应。就连在餐桌上,他也极少说话,偶尔目光扫过,也是冰冷的,没有什么温度。姑姑倒是爱说话,每天坐下都会控诉一次我那已经再婚的妈妈,以及缅怀我因疾病痛苦离世的爸爸,偶尔讲到激动处,或吐沫横飞愤怒不已,或眼眶通红悲伤难抑。
我手足无措地坐在那里,直到余舟舟回家,将我拯救,拉着我回房间。
姑姑家原本是将姑父的书房收拾出来给我当睡房,可余舟舟说,想与我住一间,我便在她的床边搭了一个简易的小床。
那时我初来乍到,周遭一切都是陌生的,每天都不出门,也极少出房间,特别是有一天我在房间里听到姑姑姑父因为我的出现而起争执之后,我除了上厕所吃饭洗澡基本就不出房间,没什么事情做,就对着天花板的碎花墙纸发呆。
“他们经常吵架,你不用怕。”余舟舟知道后,和我解释,“不是因为你他们才吵架。你不知道,以前还经常打架。”
余舟舟安慰完我之后又“蹬蹬蹬”踩着高跟鞋下了楼,我站在窗口往外望,那个人依旧在那里。
他穿了白色的衬衣,卡其色的长裤,一只手插在口袋,一只手在手机上不停的滑动,胸前仍挂着相机。
似乎是感觉到我的目光,他突然抬起头朝这个方向望了过来。
我急忙躲到窗帘后。
事实上,我也不知自己在躲避什么。
虽然高考落榜与大学无缘,但姑父仍旧在帮我找学校,那种只要花钱就能进去的高职校,他找了好几所,余舟舟却挑挑拣拣,看得比自己上学还认真,但过去了两个月,仍未选到合适的。
所以九月份余舟舟已开学,我仍旧每天无所事事地游**。
余舟舟在本市一所有名的大学念书,法学系,走读。从前在网络上看过票选,最痛苦和辛苦的专业法学仅此于医学和机械之后,遥遥领先于其他专业。但这一点我并没有在余舟舟身上看见——除去上课时间,她极少在学校出现。
她大部分时间都与她的朋友混迹在一起,逛街玩游戏看电影购物和登山,淋漓尽致地挥洒着青春,不知疲倦。
与她比起来,每日窝在房间里看书的我的确老气横秋,生活枯燥乏味。
有一天,她突然问我:“你要不要和我一起去海边玩?”、
我正在看新闻联播,姑父的书房还亮着灯,姑姑在厨房咒骂着楼上那户空调滴水的人家,一股难以言明的厌倦突然从我心底升腾而起。于是我说,好啊。
她怔了一下,然后笑了。
其实这样的邀请从前也有过几次,只是每一次我的回答都是拒绝。
我们下楼已经有一群人接应,男男女女都是一些青春靓丽的面孔。
路灯太暗,我没有戴眼镜,看不大清那些面孔,却看到一件熟悉的白衬衣,微微望过去,他刚好转过头,眸子里盛着灯光。
他问余舟舟:“这就是你妹妹吗?”
“对,她叫王鹿之,你们喊她小鹿子就可以。”
一群人嘻嘻哈哈地起哄:“余舟舟你妹妹看起来多单纯,你可别把人带坏。”“就是,妹妹初中毕业没有?”“你什么时候有个妹妹?”“妹妹妹妹,来叫声哥哥来听。”
这些年我没有什么朋友,这样简单无聊的玩笑让我有一瞬间的不知所措,甚至想落荒而逃。
最后还是一个声音开口帮我解了围:“小鹿你好,我叫康南。”
我抬起头,刚好看见他的手轻轻搭着余舟舟的肩膀,把她圈在怀中。
余舟舟的朋友都和她一样,是活力派。
那个晚上我跟着他们去了游戏厅,又去了海边,车一停他们便从后备箱翻出了食材啤酒饮料和炭火帐篷,我才知道他们准备在海边露营。
我性格沉闷木讷,不善交际,这样热闹的场合我有心参与,却无法融入。
起先也有人找我说话,问了几个问题发现我的内心和表面一样无趣后讪讪离去。
最后只我一人闷闷地坐在角落,看着他们嬉闹,无聊地烤了一大盘鱿鱼和鸡翅。
这日余舟舟穿了一件蓝色的连衣裙,和她的朋友们在海边泼水打闹,我远远地看着,发现康南站在我的五米开外,朝她举起了手中的相机。
她仍旧是笑着,没有发觉。
倒是康南发现我的目光,微微侧脸看我,随即一笑:“你怎么不去玩?”
我摇头,反问:“你呢?”
“没什么意思。”他说。
那时我困惑得很,为什么他觉得没意思,却又风尘仆仆来到这里。
直到很久之后,我才明白当时他那句轻飘飘的话里的含义。
无论是多无聊的事情,无论是多困难的遭遇,只要与余舟舟有关,他都愿意尝试,愿意努力。
03.
那是个混乱的夜晚,我们终究没有露营成功,因为姑父打电话给了余舟舟勒令她带着我回家。可她已经微醺,加上朋友们起哄,最后还是康南半哄半劝将她弄了回家。
车被留在了海边,回程我们走了一段路也没有搭到车,喝醉酒的余舟舟不肯好好走路,他就背着她,没一会,她就睡得像死猪。
我踩着他的影子跟在后边,没有月亮,路灯也隔得老远,他的背影单薄模糊。他步伐迈得快,我走得慢,每走几步他便回头看我,似乎是怕我走丢。
我极少深夜还在外游**,困倦得很,见前方没车便闭着眼埋头走路。
没几步,撞上他的胳膊。
“你和你姐姐一个样,哪都能睡,走路也能睡?”他似乎犹豫了一下,从背后腾出一只手扯住我的衣衫:“你跟着我,别走丢。”
他也就比我大个两岁,却像哄着小孩一样,或是怕我无聊尴尬,或是怕我悄无声息睡着了,这个并不善言的人天马行空说了许多话。
所以我知道了他叫康南是因为爸爸姓康,妈妈姓南;所以我知道了他和余舟舟认识了很多年,他的母亲曾是余舟舟的音乐家教师,可惜她天生五音不全;所以我知道了他和余舟舟上同个大学,喜欢摄影,却上着风牛马不相及的医学专业;所以我知道了他喜欢黑色蓝色,最喜欢吃的食物是苦瓜。
他没有再聊下去,因为目的地到了。
姑父站在楼下等我们,面色铁青地从康南手中抢过烂醉的余舟舟。
我没有受到姑父的责难,但我知道他对今天发生的事情很不满意。因为第二天,他便将为我找学校的事情提上了日程,几个职校的招生简介整齐排列在桌上,姑父随手指了一个,第二天便交钱入学。
这次余舟舟没有反对,因为她还在睡懒觉。
后来我问余舟舟:“康南是你的男朋友吗?”
她思索了一会儿,说:“算是吧。”
她的语气轻飘飘的,像是在谈一件无关紧要的事。
开学已经一个多月,姑父仍是把我弄进了那个学校,学校在城南,家在城北,将近20公里的距离姑父帮我做主选了住宿,只在周末回去一趟。
而入学的那个周末,我没有回去,我给姑父打电话说想留在学校熟悉新环境,他说好。姑姑抢过电话絮絮叨叨让我照顾好自己,末了我听见余舟舟响亮的声音穿过电视剧的背影音乐朝我而来:“小鹿子,我周末去看你呀。”
可那个周末,余舟舟没有来,来的是康南。
他带了一大堆酸奶零食和薯片在寝室楼下等我:“余舟舟上学期挂了科,今天刚好补考。”我接过他手上的东西,不知是好,只好站着,直到秋天的风吹红我的皮肤。最后还是康南解了围:“要不你带我在你们学校逛逛吧。”
学校是类于山东蓝翔北大青鸟这样的技校,压根不能与名牌大学相比,占地面积小得可怜,走了二十分钟,已经逛完校内的全部建筑。
我们沉默又尴尬地回到寝室楼下,康南突然说:“你和我在一起不用那么拘谨,你是余舟舟的妹妹,也就是我的妹妹。所以,你和我在一起不用那么紧张,也不用那么客气,有什么事尽管找我。”
然后,他给我留下了他的电话,存在我只有寥寥数人的通讯录里。
04.
后来康南来看过我好几次,他总是说是路过,每次路过手里却总带着东西,有时候是零食饮品,有时候是生活用具。
大多时候他都是送到我寝室楼下,我再送他出校门。
我们之间的话不多,几乎都是关于余舟舟的。他说她最近课多,密密麻麻都是专业课;他说她最近爱上摇滚乐和民谣,经常与伙伴们去音乐节;他说她一个星期剪了两次头发,长发已变成短发。
大多是一些生活琐事,无聊至极,可他总说得认真,沉浸其中。
我始终不敢问他,到底是余舟舟让你来看我,还是你自己临时起意。
说到余舟舟,她总是说来看我,但每次不了了之。后来她真的来了一次,当时我刚好在上课,没有接电话,下课打过去她说自己已经在回家的车了。
我先是两个周末回去一次,再后来变成了三个周末,最后变成了一个月。
但并不是每次回去都能看见余舟舟,她总是很忙,自康南给她拍的照片被杂志看中选用后,她便开始兼职,给一些青春杂志当模特,周末时间大多去拍片,极少在家。偶尔回来也是不停地看手机,打电话,我们的聊天很少很少。
或许是因为我实在无趣,她的朋友不是那么喜欢我,她很少邀请我去玩,只在出去的时候问我:“你要不要吃什么东西?”或者回来时给我带几本书。
只是她出门,我再站在窗口往下望,没有看到康南。
紧接着是寒假,我在同学陪伴下在学校附近的超市找了份兼职,是红酒促销,和姑姑姑父说了之后仍旧住在学校。
出事是在我上班后的第二个星期天,逛超市的人特别多,不知怎么地就丢了一瓶酒,还是展示中最贵的一瓶,最后被经理下令按出厂价赔偿。
父亲过世母亲再婚后我一直靠着亲戚的接济生活,到超市促销一天也不过百来块钱,哪里赔得起几千块的红酒。经理声严色厉,我不知所措,不敢告知姑姑姑父,只好打余舟舟的电话,却是关机。在濒临绝望间,我想到了康南。
康南来得很快,我红着眼看着他和经历交涉,平时那样温和的人竟然也会怒气勃发:“这酒哪里值这钱?你是看我妹妹年纪小就坑她吧?东西出前台怎么没有警报?你们安保系统有漏洞不去检查,在这里为难小姑娘?”
经理如临大敌,最后连钱也不让我赔,让我结了工资走人。
彼时天色已晚,我拿着人生第一笔微薄的工资说清他吃饭。他笑着推拒:“哪能让你请客。”
“如果不是你,我还要赔钱呢。”我执意,“我请你吃饭。”
他最终拗不过我,说好。
我们就在学校对面的大排档,阴暗狭隘,餐桌油腻,但胜在价格低廉,味道鲜美。我原本想去好一些的餐馆,可康南却往这里一指:“这里就很好。”
那时我并不知他和余舟舟已经分了手,只是席间他一个字也没提她让我觉得奇怪,可我也没有多问。
直到下一周,我从寝室回去,在路口遇见余舟舟和另外一个男孩,他们放肆地在街边接吻,我才知道原来她已经和康南分了手,且已经分手了许久,后知后觉才想起那天和康南见面他的落寞。
我问余舟舟:“为什么和康南分手?”
“我已经不喜欢他了,为什么要和他在一起?”她回答得理所当然。
余舟舟的新男友是个搞音乐的,她和朋友一起去酒吧玩认识的。我见过两次,留了一头及肩长发,从后面望压根分不清男女。我坐在**听他和余舟舟讲电话,张口闭口都是粗话,与康南完全没有可比性。
可余舟舟却是喜欢他。
虽然他看起来不怎么喜欢余舟舟。
他从未送过余舟舟回家,和她说话总是爱理不理,偶尔还会闹几天失踪。可就是这份神秘和漫不经心,对余舟舟却又致命的吸引。
我没和她提过康南的事情,事实上,我们现在说话的机会很少很少,她大多时候都和那个男孩厮混在一起,跟着他在各个酒吧流窜,直到深夜或凌晨才归家。
姑姑说了她许多次仍是无用,直到有一天姑父生了气,将她关在了书房里,第二天开门才发现她不知何时不见了踪迹。
余舟舟从前便性格乖戾,这一场轰烈的恋爱,更是让她变得荒唐。
最后姑姑哭倒在我面前:“鹿之,那是你姐姐,你肯定知道她在哪里,她最疼你,你不能看着她这样毁了。”
我怎么可能知道她在哪里,可是看着哭成泪人的姑姑,气得捂着胸口直喘气的姑父,我只能出门。
她的朋友我一个都不认识,唯一认识的只有康南。
我看着手机上他方正的名字,按下拨号键。
05.
康南果然带着我找到了余舟舟。
在狂魔乱舞的酒吧里,她坐在最中央的位置,认真地看着台上唱歌的人,好像她不是在这个喧闹的场合,而是在看一场深情的电影,听一部感动的歌剧。
如果不是她手中还拿着酒,或许更有说服力。
我下意识看向康南,他面色沉静,看不清情绪。
余舟舟被康南拉到了后巷,许是喝了酒,脸上酡红一片,双眼迷离。
我对她说:“姑姑姑父要你回去。”
“我为什么要回去?”
“你这样子不好。”
“哪里不好?我和他在一起很开心,小鹿子,管好你自己好了,别管我。”
“他看起来并不是很喜欢你。”
“就算他不喜欢我,我也要和他在一起。你这么小,根本不懂什么是感情。只有和他在一起,我才感觉自己是活着的,而非死气沉沉。”
说完她转身就走,看都没看康南一眼。直到被他拽住才恶狠狠回头,完全没有从前的小鸟依人,眼中是满满的厌恶:“康南你他妈的别碰我,别以为我不知道是你把小鹿子带到这里来的,我们都已经分手了,你还想怎么样!”
说完扯了扯衣衫,又折返酒吧。
康南一直没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她走,我走近一看才发现他的拳头紧握,脸上满是愤怒。
“对不起。”我不知道自己为何道歉。
他嘲讽地笑了笑:“你说什么对不起,这样下去出事的是她。我不会再管她了。”他低声地重复,“我不会再管了。”不知是在说服我,还是自己。
那之后,我没再和康南联系。
一是忙碌,我也没有联系他的理由,再者他是余舟舟的前男友,和我毫无关系。
新学期很快就到了,除了上课我又开始兼职了,学校的勤工俭学,发传单以及西餐厅的服务生,只要有钱,我什么都干。我极少回去,因为一个余舟舟已让姑姑姑父焦头烂额,我只能拼命地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我与那个家的联系,一点点地切断,最后剩下几件衣服和每月一通的电话。
有很长一段时间,我都没有见过余舟舟,只从姑姑的哭声中得知,她现在也极少回家,电话也不接,偶尔回来便是要钱。
我倒是见过康南几次,一次是在回校的班车,经过一个卖摄影器材的店,恰好看见他抿着唇的侧脸。一次是受姑姑所托去学校找余舟舟,她不在,最后遇到了康南,他远远地朝我笑,告诉我他要去上课。还有一次是在路上,我发传单,他和朋友说笑着路过我身边,我给了他一张,他说谢谢,没有多看我一眼。
恍然间我一下子忘记说话,他便远远地路过了我。
他看起来挺好的,与从前没有什么不一样。
我也越来越习惯的南方的生活,虽然我仍旧不喜欢这边潮湿的天气。
06.
得知余舟舟出事,这个夏天的第一场台风堪堪过去。
我赶到医院时,姑姑哭得撕心裂肺,姑父沉默地坐在医院“禁止喧哗”的牌子下抽烟,病房里时不时传来“乒乓咣铛”的声响,偶尔还有几声凄厉的尖叫。
甫一推开病房,一个热水瓶突然在我脚下爆发,滚烫的热水溅在我的小腿上。余舟舟左脸贴着一块巨大的纱布,打着石膏的脚高高地被吊起,身体仍在挣扎,双手可及的东西都被她砸了个稀巴烂。
或许没想到是我,她愣了一下:“你来干什么?”
“我来看你。”
“你来看我笑话吧!我现在有什么好看的?我看到自己都觉得恶心!你滚啊,你给我滚。说着抓过病床边果篮上的苹果,狠狠朝我砸来。
我忙后退几步,离开病房。
刚退出病房,后背却撞上了一个炽热的胸膛,我回过头,看见康南冒着热汗的脸:“她怎么样?”那句“我不会再管了”估计早被太阳蒸发。
余舟舟是和新男友一起出事的,在前两天的深夜。
她陪着他去参加演出,是在一个废弃工地搭建起来的舞台,一群原创歌手和乐队组成的狂欢会,她陪着男友上台演出,在震耳欲聋的音乐声中,两米高的舞台塌了,余舟舟摔下来时,一根钢筋狠狠地刺破她脸上的皮肤,豁了一道十二公分的深深的口子,右腿也被砸伤,粉碎性骨折。
余舟舟被送到医院的时候满脸鲜血,吓坏了急诊室的小护士。
自她入院迄今,那个叫阿西的男朋友始终没有出现,电话不接,他租的房子也已经人去楼空。
。
而余舟舟除了只知道他的名字,不是本市人之外,别无所知。
我看着满身粥水的康南,他无奈地对着我笑:“她不吃。”
自余舟舟住院后,康南便一直在医院里,除了回去洗漱之外,基本都在这儿,即便余舟舟每次见他不是不理不睬就是冷嘲热讽。
而余舟舟知道自己的脸上会有那道十二公分的疤痕且阿西消失了之后便开始闹腾,先是砸东西,后来是拔掉针管想要逃离医院,现在则是闹绝食。
她已经整整三天没有吃过一点东西,靠着营养液维持生命。即便她已经虚弱到没有一点力气,她仍旧紧紧闭着嘴,不肯接受我们喂的一点东西,无论是她的父母,我,或是康南。
而我们谁也没想到,已经虚弱到几近昏迷的人会趁着我们都不在病房的十来分钟逃出了医院,带着脸上的纱布和石膏脚。
大半夜,我和康南穿越海城的大街小巷也没有找到她。
最后我们去了海边,就是我和余舟舟唯一一次出去玩的那个海,康南看着空无一人的沙滩突然蹲下了身子。
“我喜欢她十年了,从她第一次去我家开始。她唱歌明明很难听,吵得我连作业都写不了,我还是每天盼着她来。”
“我们在一起将近五年,这五年里,分分合合不下十次,每一次都是她说她喜欢上别人了,可是很快,她又回来找我了。”
“我总是对自己说,她是喜欢玩,玩够了她就会回来。即便无数人在背后嘲笑我傻,我还是不想和她分开。”
“这一次我觉得她也会像以前一样,可我终究是天真了。”
“我无数次想要放弃她,可是又无数次找到说服自己的理由。”
“那一天接到消息的时候,我心里的庆幸多于难过,我当时想,这样也挺好的,她毁了容,摔断了腿,以后就不会再走了,会一直在我身边。”
“我快要连自己都看不起自己了。”
康南背对着我,有大颗的眼泪落在沙地上。
大片的悲伤从我的心底升腾而起,我用力地按住心脏的位置,却无法抑制住那令人窒息的疼痛。
海蔚蓝瑰丽,海浪呼啸着朝我们袭来,像是在悲鸣。
不知是为康南,还是为我。
07.
我们没有找到余舟舟,倒是她被送回了医院。
我们谁也没想到她是去找那个叫阿西的男人,可惜他不在,最后余舟舟耗尽体力,晕倒在了租屋门口,还是邻居报了警叫了车才把她弄回医院。
我在病床前守着她,第一次对她说了重话:“那个男人有什么好,如果不是她你根本不会变成这样,他竟然还丢下你走了。”
她身体虚弱,竟然还有力气和我争辩:“不是,如果不是他,我早就死了,从舞台摔下的时候,他还帮我挡住了坍塌的广告牌。”
余舟舟不理我,像是自言自语一样:“他不是那样的人,他不是。他就是脾气不好,可他对我好,会把演出的钱给我买衣服,自己受了伤也不管一直抱着我上救护车,我还看见他哭了。”
“那他现在人呢?”
她的声音戛然而止,许久,才传来一声小声的呜咽。
这次回到医院后,她乖得很,每天配合地吃饭吃药和打针。
只是半个月后医生告诉我们,余舟舟因为脚伤未愈就奔波跋涉,以后走路可能没办法像以前那样了。
他话说得婉转,可我知道,他的意思是以后余舟舟不仅脸上会留下一道长疤,还会变成一个瘸子。
姑姑当场就晕倒在医生的办公室,我扶着她,看见姑父徒手捏碎了一只圆珠笔,只有康南,自始至终都是平静的。
他的眼中,没有波澜,宛如平静的海洋。
与他同意平静的人是余舟舟,原本我们还想瞒着她,却没想到她自己开了口:“不就是成了瘸子吗?又不是得了什么绝症,你们别哭丧着脸,好像我要死了一样。”说完,在我们如临大敌的面色中她平静地喝鸡汤,喝了几口开始咳嗽,因为半躺着,吐出来的东西喷了自己一脸。
我帮她擦脸才发现她哭了,眼泪无声地流着,手紧紧的抓着被子,因为用力指关节突兀的苍白。
“你别哭了,姐姐。我求你别哭了。”我手足无措地帮她擦眼泪,可是她越哭越凶,却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直到我被康南狠狠地拉开。
他抱住了她:“无论你变成什么模样,我都爱你。”
这是长久以来,我唯一听见康南对余舟舟说的情话,简单却有力,重重地砸在我的心上。
说来也怪,那个咬着牙痛苦得颤抖的人在他话音落地的那刻,终于嚎啕出声。
我也跟着哭,一时间忘记走出病房。
康南与余舟舟的感情并不顺遂。
出院后的余舟舟变得易怒也暴戾,她休了学,也不愿回家,在外面租了个房子,大部分时间都把自己关在那里。为了照顾她,康南也几乎没怎么回学校上课,大部分时间都和她在一起。
我还要上课,去的时间很短,余舟舟也不怎么见我。
后来我知道他休了学之后惊讶的不行:“你父母同意吗?”
他又露出了那招牌性的淡漠的笑,没回答。
其实不用问,我内心也清楚,他的父母当然不同意他与余舟舟在一起,从前余舟舟还在上学的时候他们便不喜欢她,更何况她现在变成了这副模样。可康南执意与她一起,即便家里断了他的生活费威胁,他仍旧固执己见。
“那你靠什么生活?”
他指了指放在桌上的相机:“我给杂志拍照。”
“是啊,现在都是拍年轻貌美的小姑娘,我这张脸肯定是不能上镜。”一个声音突兀地传来。
我回头,看见余舟舟阴阳怪气地站在房门口,脸上的伤疤在阴影中若隐若现,没把我吓一跳。
不等康南开口解释,余舟舟冷哼了一声,房门重重地被撞上。
“她现在性格变了很多。”康南说,脸上却没有半点嫌弃。
的确是这样,从前她会亲切地叫我小鹿子,现在留给我只有冷漠的背影和那扇紧紧关闭的门。
我和余舟舟的最后一次见面仍是在那个租屋里,我去看她,康南不在,她帮我开了门后便又回到房间。我坐了一会觉得无趣想告辞,她不知何时又站在了我身后,冷冷地笑:“王鹿之,你在想什么,我都知道,你喜欢康南,对不对?”
她冰冷的眼神让我落荒而逃,在那之后,我再没去看过她。
康南给我打过两个电话,我推脱学习忙还要兼职没时间,几次之后,他也就不再打来。
再后来,有一天他突然来我学校找我,说他要带着余舟舟去北方整容,再看看能不能治愈她微瘸的腿。
“你哪里来的钱?”
“我从家里要了一些,她父母给了一些,我也还有收入。”
他疲倦地朝我笑,眼睛下方是大片的青色,脸颊深深地往里凹陷,我不知怎么就想起了我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
在风雨中,他举着相机,深深地凝视着余舟舟,带着宠溺和纵容。
与往后的每一次,一模一样。
我看着他的背影,想要喊他的名字,那两个字在口中咀嚼了好久,终究是没有喊出。
于是他便朝着我,越走越远。
08.
时间就这样飞快地过,一眨眼便是三年。
我已经从职校毕业,在一间广告公司做文案,夜晚在咖啡店兼职服务生。
或许是因为年少便没了家,我对故乡的执念不深,这些年我一直留在南方,没有回到北方的城市。
这些年,我仍旧保持每个月回家看姑姑和姑父。
关于余舟舟和康南的消息,我只能在他们口中得知。
余舟舟脸上那道深疤花了七八万才终于填平,看不出任何痕迹,可腿仍旧没有治好,走路还是瘸。
康南带着余舟舟四处求医,花了很多很多的钱,他也一直没有固定的工资,靠着给杂志拍照为生。
医生说余舟舟的腿一辈子都好不起来了,余舟舟仍旧不想回来。
最后一次听到他们的消息,是在一年前,又是一个台风天,姑父接到电话后狠狠将手机砸向电视,伴随着爆破声响,这个年过五旬的男人突然嚎哭了出声。
“都是我的错,我没有教好孩子,让她成了这样的祸害。”
我猛然才发现,他的头发不知何时有了大片的灰白,鬓角也染上了霜色。
我才知道,余舟舟又一次离开了康南。
她在北京遇到了那个让她受伤又偷偷离开的阿西,义无反顾跟着他走了。
中间有多少纠葛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余舟舟又一次离开了康南。
此后,姑姑和姑父没再提过余舟舟。
当然,也没再提过康南。
而今,距离我和康南的上一次见面过了三年又十个月,他终于又站在了我面前。
我不知道他从何处得知了我的电话号码,我一句话也说不出,只能深深地凝视着他,一动不动地望着,唯恐这是梦。
直到他伸出手在我面前晃了晃:“小鹿,你还好吗?”
他和从前看起来没有什么变化,只是眉眼间的青涩完全褪去,在岁月的历练中变得更加迷人。
我们一起去了那个海边,一路上都是他在说话。
他说了他和余舟舟后来的事情,没有太多的描述,只是云淡风轻地带过。
他说了余舟舟和阿西的事,余舟舟在北京遇到了不告而别的阿西,他当时离开是因为没有勇气承担责任,才逃离。后来余舟舟去了北京,他得知消息之后也跟到了那里,余舟舟整容的一半金额还是阿西偷偷给的康南。再后来,余舟舟知道自己的脚永远好不了消沉了很长一段时间,最后还是阿西才让她走出阴影。
他说她和阿西结婚了,他还去参加他们的婚礼。只是我的姑姑姑父还不肯原谅她,所以她不敢回来。
他说了自己的现状,说在北京扎稳了脚跟,开了个摄影工作室,现在父母也到了那边。
他说得轻描淡写,我却如同身临其境。
他的付出,他的挣扎,他的痛苦,呼啸着将我覆盖。
最后他说:“我不想回到海城,我总觉得这是个伤心地。可我又觉得我应该回来,我总觉得我应该要来见你。所以我回来了,我和你姑姑要了你的电话号码。”
我不敢用力呼吸,只是低着头看着自己的脚。
这一幕和这些年我做过无数次的梦一模一样,我生怕是梦境,又希望这个梦再长久一些。
只是,他最后说的话却和梦中大相径庭。
他说,小鹿,我要结婚了,和一个很喜欢我的女孩子。我说过你是我的妹妹,现在我要结婚了,不告诉你总是不行。
我猛地抬起头,他深邃的眼眸中有浅浅的忧伤,像漫无边际的海洋。
我浑身都是冷津津的汗,想挤出一个大方的笑,却终是失败。
我说我明天还要上班,我先走了。
说完也不等他回答,飞快地跑,没有方向。
期初后面还有脚步声,他还在喊我,可我没有回头,飞快地用力地将他甩在身后。渐渐的,越来越近,我只听见自己的喘息和夜静谧的呼吸。
身后空****的,除了孤独的路灯,什么也没有。
从来就没有。
海风呼呼地朝我脸上袭来,一片冰凉。
我才发现不知何时自己流了一脸的泪。
我无数次想把对你的喜欢说出口,可每一次都成了心底的秘密。
我无数次想要放弃你,可又无数次找到说服自己的理由。
每一次我都是站在你的背后,看着你的背影。
这一次,我终于可以不再看着你的背影,不再看着你远远地离我而去。
我终于走在了你的前方,可我走了那么远,仍旧走不到你的心里。
就像这些年你去了那么多的地方,见过那么多不一样的天空和海洋,你仍旧走不出余舟舟留给你的记忆。
只是我比你好。
我永远不会对你说我爱你,这样,你便永远不会看见我的恋恋不忘,我的难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