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白衣智士胜卿相

且说吕台之子吕嘉,袭了吕王之位仅及一年,便屡有大臣上奏,说吕嘉做了诸侯王,骄恣不可一世,侵扰地方,目无朝廷,一副狠傲心肠,有司也拿他无可奈何。

吕后起先尚不在意,有意敷衍过去。嗣后,朝野非议日甚一日,陈平也几次上奏,吕后便不能再装聋作哑了,召来吕国丞相,详加盘问。这一问才知,大臣所指摘,竟桩桩件件都可坐实。吕后不由就大怒,下了狠心,诏令夺去吕嘉王位,命有司押解来长安训诫。

见吕嘉被押到,吕后怒不可遏,斥道:“教你袭父爵,是要倚你为臂膀,哪知你是此等犬子!吕台好歹是个君子,倒是如何养出你来的?封吕台为王之时,我便教他管教你,看来他是不听老娘的话,舍不得用狠毒手段。”

吕嘉只是不服,回嘴道:“儿臣固有不法事,然豪门公子,大率如此,我也不比他人更恶。”

“你就是恶!汉家有你这般诸侯王,百官何以能服?百姓何以能畏?你真是要将老娘的天下蹬翻。可知否:那富贵公子,可以骄纵;然你这王,却不可骄纵。百姓看我汉家,他不看《九章律》里的之乎者也,他只看你这等高帽子王,廉耻还余多少,是否还有人样。”

“这个……儿臣可以改。”

“今日方才知错?迟了!不将你打回到庶民中去,你是不知吕字几笔方能写成。来人!将这个庶民吕嘉赶出去。普天之下,随你游走,只不要来沾老娘的光。”

赶跑吕嘉之后,由谁来袭吕王,吕后也有所思。想那吕台之弟吕产,名声颇佳,可以袭爵。然吕后忽又踌躇起来。想到吕嘉之事,实是丢尽了颜面,故而封诸吕之事,恐不能强来,还要稍作掩饰才好,免得留下骂名。

如此一想,便将那吕王之选,交予大臣去议。陈平、周勃等人奉了诏,循例去探听吕后意旨,却都碰了壁,没有半分消息。陈平、周勃颇感茫然,召集群臣来议,七讲八讲,总也说不到一处,迁延旬日,仍无定论。

这一延搁,垂涎此王位之人,不免就蠢蠢欲动。其间,有那善于机变的游士、策士,奔走于豪门,上下其手,就显出了他们绝顶的本事来。历代谋官谋爵,套路都是一样的,本主总不能觍颜去奔走,需有人居间引线。

此次择贤封吕王事,便有一位游士冒了出来,左右逢源,助人且又利己。此人名唤田子春,本为齐地济北郡人,或为田氏旧族也未可知。高后称制年间,此人不甘寂寞,远游至长安,奔走于刘、吕之门,代人上下做些疏通。

田子春生来伶俐,工于心计,在长安甫一落脚,便留心结交豪门,探听宫中秘事。若刘、吕两家子侄有所图谋,他便代为安排。长安城内,官场水深如海,那公卿巨僚,内廷外朝,田子春将各个门槛都走得熟了,代人谋利,如雨落鸭背,不着痕迹。此类人,可说是历代京中不可或缺的人物。

这田子春入长安,先前也是两眼一抹黑,欲结交权贵,却不知哪扇门能敲开。他所入手结交的,是不大起眼的一个人。此事,须得倒推两年再讲起。那是高后三年仲秋,田子春来长安已有多日,所携旅资眼看用罄,仍未寻到金主。这日步入食肆用饭,思前想后,便是一脸的愁闷。

店中有一店伙,早便与他熟了,见他来,即端上一碗秋葵羹,随口问道:“客官,秋高气爽,如何你满面都是愁云?”

田子春叹了一声:“天将寒,冬衣尚无着落呢!”

“哦哈哈……见你常奔走豪门,还以为你早已发迹,腰缠万贯了也说不定呢。”

“说得容易!长安豪门千家,哪一扇门,能为潦倒人大开?”

“这倒也是。客官若不嫌弃,小人倒有个主意。距此地不远,便是营陵侯的府邸。那营陵侯,名唤刘泽,乃高帝一个远房堂弟,娶的是吕氏女,名气虽不大,却是贵胄,职掌卫尉。平素不拘形迹,喜好结交市井小民。我看客官满腹诗书,何不上门去自荐?”

“哦?”田子春心头一震,双目立时炯炯,问道,“那营陵侯国,国都在齐(今山东省昌乐县),营陵侯因何未去就国?”

“这个营陵侯,本就是田舍农夫,胆小怕事。早年沛公举义,他不敢跟从,至汉王名声渐起,他才去荥阳投军,得了个郎中做,不过是随侍左右。后来渐渐官做大了,拜了将军,征讨陈豨之时,擒了叛将王黄,高帝在世时,不大看得起他这兄弟,直至驾崩前一年,才赏了他一个营陵侯做。惠帝即位,由吕太后做主,为刘泽娶了吕媭之女,加名号‘大将军’,重用为卫尉,护卫宫禁。”

田子春霍地站起身,躬身一揖道:“请君指路,在下这便去拜访。”

店伙跨出门去,为田子春指了路,田子春拱手谢道:“指路之恩,当不忘。今日饭钱,暂且赊欠,日后发迹了再还。”

店伙便笑了笑:“客官欠小店的饭钱,不在这一餐了。你自去寻路,能讨得几个铜板来也好,不然你所欠钱,全是小人代垫了。”

田子春脸一红,赶忙辞别而去。

哪知到得营陵侯邸,但见门禁森严,有士卒数名,执戟而立,闲杂人等不得靠近。有一恶脸司阍,在门后跷足而坐,昂首望天,一张恶脸似城墙一般,拒人千里之外,白衣寒士空着手,哪里能闯得进去?

田子春望门止步,在冷风中瑟缩多时,心中直叹:“天下之大,横北海,绝南越,然有了这许多门,又不知塞住了寒士多少路!”

正怨艾间,忽见有一白胡须长者,带了两个店伙,担着酒来,欲进侯府大门。田子春打量一眼,知是酒肆的店主,想必是侯府常客,便闪开身,让那店主过去。

眼见得店主一撩裳襟,昂首往侯府步去,田子春忽一咬牙,将腰间挂的一个玉佩胡乱扯下,跨前一步,递给那店主:“老丈,多有叨扰!我本齐地游士,欲拜谒营陵侯,却是无门可入。望老丈提携,带我入此门。此玉佩,为家传之宝,已传了五代,乃扶余国之红玉,不知老丈中意否?”

那店主一怔,即哈哈一笑:“自齐地而来?儒生?如何弄得似讨饭的一般?我不过坊间一酒贩,与营陵侯并无交情,哪里有面子为你引见?”

“老丈不必客气,只须领小人进得此门,我自有分晓。”

店主犹豫片刻,接过那块玉佩,翻来覆去看了,便揣入怀中,笑道:“你这引路之资,倒还贵重!我若是不带你进去,反倒是不近人情了。你只管随我来。”

那司阍显是与店主相熟,见面便大笑,才寒暄了两句,猛然见到有生人,便跳起身,拦住不放。店主连忙打了声哈哈,拱手道:“此乃吾友,儒生一个。今日之酒,非同寻常,乃自长沙运来,大有典故。我肚中才学少,讲不分明,须吾友来为营陵侯讲明。”

那司阍转了转眼珠,哼了一声:“酒便是酒,儒生来讲一讲,饮了便可长生吗?”这才坐下,挥挥手放行。

此时府邸内,刘泽正倚在榻上闭目养神,忽闻酒家来了人,便跃起身,抢步来至中庭。见了店主,即朗声大笑道:“近日正愁无好酒,你这酒仙,又送佳酿来,恰好救了我!”

店主连忙打躬,脸上赔笑道:“侯爷玩笑了!我哪里有此神通?今日之酒,倒是好酒,系长沙国所酿醴酒,开坛便能香倒人。昨日才到货,今日便给侯爷送来两担。侯爷若饮了不嫌弃,我就教那酒商,每月送过一担来,定不教侯爷口中无味。”

刘泽笑个不住,忽见店主身后有一陌生人,不禁大奇:“此乃何人?白面朝天,比你雅多了!平素不曾见,可是你账房师傅也来了?”

店主正踌躇如何作答,田子春便上前一步,作个揖道:“在下田子春,自齐地来,久闻侯爷大名,冒昧叩访,与这位老丈无关。”说罢,便摸出了一片半尺长的名谒[1]来,递与刘泽。

刘泽接过名谒,瞟了一眼,嘴角便有轻蔑意,哂笑道:“齐人?白衣?田氏?……不会是田横之后吧?”

那田子春不卑不亢,昂首道:“若是田横之后,岂肯生入长安?”

刘泽便一惊,望住田子春:“此话怎讲?”

“入长安者,无非谋有所用。若为君王所用,便是国器。然吾国田横,不入汉都,宁愿求仁而死,这便是孔子所言‘君子不器’。田横,千古君子也,其后人,怎肯生入长安?”

此一番话,令刘泽脊背冒出冷汗来,竟一时语塞,打量田子春有顷,方问道:“公入长安,便不欲做君子了吗?”

“田横死国,是上一代事。而今,我入长安,是为求正道而来。”

刘泽眼中精光一闪,知来者定是奇人,便略整整衣冠,向田子春施大礼道:“闻先生言,绝非贩夫走卒之流,我素与乡鄙之徒交往,竟忘了礼数。方才与先生立谈,实欠雅量,这便请先生入内小叙。”

待落座后,刘泽谈得兴起,便不肯放田子春走,食宿款待,务尽周到。田子春在侯邸淹留了数日,每日与刘泽杯觥交错,上下古今地胡聊,甚觉惬意。谈到第四日,刘泽举杯间,望见黄叶飘下,忽就叹道:“又是一秋了,这流光也忒匆忙!自有汉家始,堪堪已二十余年了,人生过了半百,如愿之事却是不多。”

田子春便问:“公为贵胄,与高皇帝同宗。开天辟地以来,生民之数过亿万,几人能有此等之尊?若换作我,死也足矣。不知公更有何求?”

经数日倾谈,刘泽已视田子春为腻友,闻言便大笑道:“吾阿兄为高皇帝,吾所梦,自然是封王,好歹独掌一方。今职掌卫尉,不过是大户人家的护院而已。”

田子春一怔,稍作沉吟,便回道:“在下入都已有一年,朝中门路,也摸到了些。侯爷望封王,乃人之常情也,吾当居间效力。然目下吕氏势大,刘氏衰微,欲谋刘氏封王,便不能急。好在侯爷为太后侄女婿,又重用为卫尉,或可通融;否则,万勿做此想。”

刘泽颔首道:“先生所言有道理,吾虽贵胄,然命却是贱命,或许还能活上二十年。我不急,可否为我徐图此事?”

“君子当成人之美,奔走此事,不在话下,然……在下本一寒士,无力打点豪门,奈何?”

“哈哈,这我倒忘了,先生乃寒素之士,受苦了!如此,某便以金相赠,你不要推辞。金三百斤,可足日用否?”

田子春一惊,竟失手掉落了酒杯,瞠目道:“三百斤?足可抵十个富家翁了!在下如何敢受?唯愿为侯爷尽力奔走。这里,且放胆大言——此事必成。”

刘泽大喜,当即唤出家老奚骄叔来,备好了三百斤金,郑重相赠,恭谨道:“闻先生之言,大开心窍。区区薄礼,乃为祝君长生。”

田子春正待要假意推辞,刘泽便一瞪眼睛,嗔怪道:“瞧不起我吗?”

见戏已做足,田子春便一笑,拱手谢过。一番饮宴后,由奚骄叔驾车,载上黄金,送田子春回到尚冠里赁居。

此后,刘泽日日自宫中返家,便要张望门外,坐等田子春消息。却不料,堪堪过了三月有余,只不闻动静。忙遣奚骄叔往田子春住处打探。奚骄叔到得尚冠里,寻不见人踪,问房东,方知他已携财物回乡去了。奚骄叔无奈,回来复命。刘泽闻之,大失所望,然亦不愿轻言上了当,只道是田子春家中或有急务。

奚骄叔道:“这不是骗子又是甚?不如知会济北郡有司,拿下此人,解来长安。”

刘泽摇头道:“不可,这怎生使得?传出去,恐为都中人笑。待他忙完家事,自会有分晓。”

却不料,如此一等便是两年多,田子春全无消息,刘泽任是脾气好,也不免怨尤,这才疑心是遇到了骗子,便打发奚骄叔,速往济北郡,去田子春家中责问。

奚骄叔奉了命,一路驰驱,来至济北郡泰山脚下,找到田子春,惊见他已一扫寒酸气,广置良田美宅,俨然为当地一富豪了。

奚骄叔进门坐下,便一拜,语带讥讽道:“两年不见,田先生不复往日清雅,竟换作冠冕堂皇了!”

田子春心中有数,不卑不亢,含笑道:“田某乃寒士也,生平未曾见百金是何模样,况三百金乎?今骤得三百金,便欲登高自鸣,亦是人之常情吧。”

奚骄叔无言以对,眼睛转了转,忽然问道:“府上尊夫人,可养有雌鸡?”

“养有数十。”

“饲之,可有两年不生卵乎?”

田子春领悟此语,即仰头大笑道:“侯爷心急了!”

奚骄叔敛容道:“正是。侯爷有话,令小臣务必带到,谓曰:‘田先生,不欲与我为友乎?’”

田子春便躬身一拜,道:“寒士骤富,不免失态,万望侯爷海涵。请足下回禀侯爷,就说我月内必至长安,登门谢罪。所托之事,这二年确乎延搁了,待我近日入都,即着手打理清楚。”

奚骄叔仍含怒意:“我主相托,如何一搁便是两年?那三百斤金,岂是随手拾得的?”

田子春也不辩白,起身送客道:“我这里还在起屋垒墙,家无宽敞之所,就不留宿足下了。我本游士,浪迹四方,侯爷所赠金,于我而言,正似路边拾来,故未能日日感恩,也请侯爷包涵。”

见田子春狂悖若此,奚骄叔也是无奈,只得摇了摇头,起身告辞。

待返回长安,奚骄叔向刘泽复命,多有怨尤。刘泽听罢,将信将疑:“无论真假,便等他音讯吧,再等两年也不迟。”

奚骄叔为主公不平,发牢骚道:“再等两年?三百斤金,怕是全化成了水!”

刘泽不听,只道:“你也毋庸多言了,静候就是。他不仁,我岂可不义?”

那边厢,田子春送走奚骄叔,便知此事已不能再拖,忙吩咐仆人收拾行装。隔日,便偕其子田广国,同赴长安。

路途之上,田子春将此行所谋,向田广国交代。田广国颇有不解:“父既有然诺,为何拖延两年不为?”

田子春便一笑:“那时若便做成,倒显得此事不难做了。”

田广国有所悟,也笑道:“阿翁原是为自重!至长安,须如何行事,只管吩咐孩儿就是。”

父子二人一路颠簸,来至长安。田子春却不去拜访刘泽,只撒下大把钱财,在修成里赁了一套大宅。

在此处,田子春广交旧友,问何人能识得吕后身边人,有人便应承,可为他引见中谒者张释。田子春大喜,拿出些财宝来,托那人转赠张释,说愿送子为张释门客。

不过数日,张释那边便有了回话,说可以见。田子春便叮嘱田广国道:“此去,将有大任。”

田广国便道:“孩儿当如何做?”

“中谒者张释,位高权重,然身为宦者,并无子孙,你只须甜言蜜语,呼他‘阿公’,他听了高兴,必器重你,吾事便可成。”

“孩儿记下了,此事易耳。”

这位张释,本为宦者,惠帝在时,就已讨得吕后喜欢,官做到中谒者,深得宠信。他权势在手,却仍觉势单力孤,便喜好结交各色人等,广植羽翼。见田广国聪明伶俐,愿供驱使,便欣然受之,收留为门客。

两月之后,田子春暗嘱田广国,延请张释来居所饮宴,事先交代:“请中谒者来,吾有要事相求,事成与否,全看他心思。你我父子,须将此人巴结好。”

当日过午,田广国便陪着张释,乘了一辆轺车,不事声张,来至修成里田氏居所。田子春亲迎出门,便要跪下,张释不要他下拜,与他执手笑道:“广国在我门下,如同孙辈。我本无家,来赴你家宴,你我间便无有尊卑。若无此一节,哪个大臣能请动我?”

田子春言下感激不尽,便在前面引路,进了宅院大门。

在门外时,张释只顾寒暄,未及留意。入得门来,见此处虽为一座赁居,然其帷帐器具等,却是极尽奢华,与列侯府邸不相上下,张释心下便一惊,知田子春身家必定不凡。

正讶异间,忽听田广国道:“阿公今来,似炎阳当头,田氏门楣,眼见得就亮了起来。”

田子春连忙道:“犬子说话,素无遮拦,中谒者休要见怪。”

张释不由就笑:“田兄,此子嘴甚巧!吾何来如此福气,竟凭空有了个好孙儿?”

田子春便趁势下拜,恳切道:“中谒者看重田氏,这情分,便如同骨肉。”

张释连忙上前,将田子春扶起,道:“此祖孙之谊,乃天定。我既为阿公,来日定要好好栽培他。”说罢,又望住田子春笑道,“至于你我之谊,另当别论,只当是兄弟也。”

田子春做直欲泣下状,再三谢过,便请张释入座。而后招呼了一声,仆人闻声而动,将菜肴端出,无一不是山珍海味,世所稀见。张释又是一惊:“民间商户,竟富比王侯。若非结识了田兄,吾何以得知呀!”

田子春便一使眼色,田广国连忙跃起,为张释斟酒,贺道:“阿公德高望重,护佑汉家,当长生百岁,请受孙儿在此一贺!”

席间,主宾言笑晏晏,亲若一家。酒至半酣,田子春忽然容色一凛,招呼仆人退下,又对田广国道:“你也暂避,我有事,要向中谒者讨教。”

待众人退下,张释瞥了田子春一眼,微笑道:“事必涉吕太后。”

田子春拱手一拜:“正是。足下位高,朝中之事无所不知,然有些话,却是听不到的。”

张释颔首道:“愿闻。”

“在下两番入都,见城中王侯宅邸,竟有百余家,皆为高帝功臣。唯吕太后母家族属,昔年也有大功,却不得遍赏。今太后年事已高,欲封诸吕子侄,又恐大臣不服,迄今仅封了吕王一人。臣闻吕嘉于近日获罪,已废王,王位暂空。张公久随太后左右,不知太后意欲选谁?”

“当然是吕产。”

“那么,为何又迟迟不见大臣推举?”

“这个嘛……是大臣不急吧。”

“大臣为邀宠,哪里能不急?如今不举荐,定是吕太后尚未发话。”

“哦?有些道理。”

“吕太后为何不发话,大有深意在。恐是畏惧众议,实难开口也。”

张释忽然大悟,望住田子春道:“田兄之意是……”

“足下既知太后心意,何不私下知会群臣,联名上奏,荐吕产为王。吕产若继位吕王,足下便立有大功,封个万户侯也不难。倘不如此,太后必恨足下做事不力,恐是祸将及身了。吾虽一平民,然心系庙堂,日夜为中谒者担忧。”

话音方落,张释便霍然起身,深深一揖道:“田兄,真智士也!若非你提醒,则张某必然失机,或沦为有罪之臣也未可知。此大任,在下自愿肩负,不容推脱。事若成,吾当重谢田兄!”

田子春急忙拦住,恭谨道:“足下不必见外。田某羞为白衣,技止此耳,蒙足下看得起,深觉幸甚。今日家宴,不成敬意,望足下不嫌鄙陋,尽兴而饮。”

张释哪里还坐得住,便告辞道:“事不宜迟,我这便去见大臣,草拟奏疏。今日得识广国之父,赠我以肺腑之言,好不痛快,不饮了也罢。”

此后数日里,张释无暇稍懈,逐个拜访公卿,私下授意。事毕,方返回宫中,禀告吕后道:“臣已意会诸大臣,吕王之选,非吕产莫属,不可举荐他人。”

吕后正在椒房殿廊上烤火,闻言头也未抬,只问道:“你怎知哀家心思?”

张释连忙伏地答道:“人同此心,不问亦可知。”

吕后便甩下紫羔裘,大笑道:“中谒者做事,着实干练。事成,定教你做个富家翁。”

几日后,便是高后六年十月。一元复始,吕后心情颇佳,元旦以后大朝,在帘后忽然发声,问众人道:“命你等商议吕王人选,如何一月过去,尚无分晓?”

诸大臣早受了张释**,纷纷道:“臣等有奏疏,以为吕王之位,非吕产不可。”

吕后望了张释一眼,微露笑意道:“终究还是吕产,群臣既然力推,哀家亦不能违众意。然为何竟拖了近一月?莫非吕产尚嫌勉强?”

陈平、周勃等老臣,连忙作揖请罪。周勃道:“太后责备得是!年末事多,微臣有所疏漏。所幸于新年里,便可封吕产为王,正合岁时。”

吕后忍不住一笑:“老臣们也学得狡猾了,明明是疏失,却偏要说成彩头!”

张释连忙道:“太后既准了奏,散朝之后,微臣便留下拟诏。”

吕后挥袖道:“还有何事?这便散朝好了。”

待诸臣退下后,吕后便招呼张释道:“中谒者,你有大功,哀家不能不赏你。”于是命近侍去知会少府,“搬来一千斤金,赏赐张释。”

张释吃了一惊,连忙谢恩道:“赏赐如此之重,臣实不敢当。”

吕后哼了一声:“你是老臣,就无须假惺惺了!我若不重赏臣下,哪里会有人卖命?”

张释得了黄金千斤,感慨良多,不由就佩服田子春。想想此赏不能独享,便分出一半来,要赠予田子春。

哪知田子春坚辞不受,只道:“吾与中谒者交,乃凭至性,非为谋利。若受金,则白圭有玷,日夜不能安也。”

张释眼睛睁大,只不信世上竟有如此高洁之人,便险些落泪。此后半月间,又与田子春往来了数次,见他行止恭谨、襟怀开敞,浑不似庸碌商人,倒像个侠士,遂引为至交,频繁往还,遇事便登门相商。

田子春见前面文章已做足,便要点出正题。一日,在田宅中,两人就着炭炉小酌,田子春忽然轻叹一声:“吕产为王,固然是好,然群臣不服者亦多,若不略加安抚,怕是难平。”

张释闻此言,顿感不安,拱手求教道:“田兄有何良策?”

“这个容易。单单吕氏擢升,人难免侧目;间或杂以刘氏,人便无话可说。”

张释摆手道:“田兄有所不知,吕太后忌惮刘氏,非同小可。私底下,我只能说到此而已。欲扶刘氏,恐将难于登天。”

田子春便故意淡淡道:“刘、吕如今是一家,联姻者比比皆是。且刘氏遍及天下,防亦难防,还不如好好笼络。今有一人,太后最该笼络。”

“是何人?”

“当朝卫尉、营陵侯刘泽。”

张释一怔,便笑道:“刘氏未封王者,所余寥寥,你不说,我倒将这人忘了。这刘泽,虽也姓刘,却是远亲,官居卫尉,是沾了丈母娘吕媭的光,已属万分荣宠了,何须太后特意笼络?”

田子春便屈指数道:“首要者,刘泽妻为吕媭之女,这便如自家人一般。再则,刘泽在诸刘中为长,乃高皇帝之弟,辈分之高,无人能及。三则,刘泽有军功,曾号大将军,职掌卫尉以来,毫无疏失,并非纨绔之流,足可以服众。若封为王,群臣之怨,可立见平息。足下可禀告太后,不如划十余县,封刘泽为王,以消弭众议。所出本钱甚少,却极是划算。”

张释闭目想了想,睁开眼道:“倒也无不可。我忽想起:那刘泽,既是吕媭之婿,便不是远亲,而是近亲了,吕太后必不会疑。”

“中谒者不妨想想,那刘泽若是封了王,岂能不心喜?必谢恩而去,远离长安,太后这边厢,不也少了些近身之忧?”

张释甚惊喜,赞道:“田兄高见,我倒不曾如此想过。多谢兄好意,明日我便入见太后,当面建言。”

隔日,张释果然入见,依田子春之计,向吕后建言。

吕后愣怔片刻,忽而一笑:“你不提起,我也险些忘了,这侄婿,至今还只是个侯。然……终究还是刘氏,不宜封王。”

“太后,天下今已大定,尚未定者,唯众臣心也。如今,封刘便是安吕,太后必能洞见此中机窍。那诸吕封王,岂能仅一吕产乎?若才封了吕产一人,众臣便不服,又遑论其余?因此,封一刘泽,便是塞住一群人之口,此乃以小博大也。”

“唔,也是好计。那刘泽,我看了这些年,还算尽职;又与吕氏婚姻相连,不至为大患。然当年看吕媭情面,给了他‘大将军’之号,日后我崩了,他若以此为名,作起乱来,便无人可敌。今日封他僻地为王,令他远离京都,倒也好。”

于是未及旬日,便有诏下,又从齐国划地,分出琅玡郡(今山东省临沂市)来,封刘泽为琅玡王,着令辞去卫尉职,立即就国。

田子春在友人处闻讯,知大事已成,这才将心放下,遂穿戴整齐,赴营陵侯邸道贺。

那刘泽刚刚卸了卫尉职,正满心欢喜,阖府都在忙着收拾,准备上路。忽闻田子春登门,便知果然是田子春使的力——当初之三百金,终见了收效。于是满面堆笑,离座迎出。见田子春入门,便大步迎上,执手谢道:“君子一言,果不负我所望。今如愿以偿,当置酒相谢。”

刘泽将田子春延入上座,命家仆摆酒。田子春也不推辞,与刘泽杯觥交错,略叙营谋始末。刘泽听得感慨,唏嘘了几声。

如此饮了数杯,田子春忽然摔杯于地,起身请刘泽撤席。刘泽大惊,心中生疑,忙起身问何故。

田子春便道:“大王一日未至琅玡,事便一日未成,臣愿随大王同往,共襄其事。大王请从速整装启程,勿再留长安。”

刘泽不明究竟,还想询问,田子春便厉声制止:“我两年未动,乃因时机不到;今大王若迟一日,或时机便已失。若信我,请勿多言。”

刘泽心怀忐忑,只得从其请,命家人连夜收拾。田子春便告辞,返回赁居打点行装,退掉房舍,至次日凌晨,又返回营陵侯邸,催促早走。

待天明之后,刘泽匆忙入宫,见了吕后,禀明出行时刻。吕后望望刘泽,只淡淡道:“哦,你去吧。”

刘泽得了允准,即偕同田子春,与家小一起上路。出得清明门,刘泽不免频频回望,大有不舍之意。田子春在侧谏道:“大王,离死地,赴生地,有何可流连?”

刘泽便道:“纵是此去赴仙境,又岂如长安?”

田子春便抢过御者长鞭,甩了一鞭,催马疾行,一面便道:“今疾行,长安便可重返。否则,万事难料。”

刘泽心中疑惑,也不好深究,便命御者加鞭,一路狂奔。

如此颠颠簸簸,三日后,出了函谷关。又狂奔了数十里,回望长安已在万山丛中,不见了尘嚣,田子春这才松了口气:“大王,今日可慢行了。”

刘泽也吐了口气,苦笑道:“齐地侠士,怎的竟如此神神怪怪?”

田子春开颜而笑,长揖道:“纵有神鬼,也掠不去大王冠冕了,我为大王贺!”

也就在这几日,吕后在长乐宫闲坐,忽觉心神不宁,便遣人召审食其入见。审食其闻召,匆匆赶到。其时,吕后正在廊上徘徊,便命人设下案几,与审食其并排而坐,同晒冬日暖阳。

方才坐下,宣弃奴便手托朱黑两色漆盘,呈上来一盘甜瓜。

审食其拈起一瓣,欲递给吕后。吕后摆摆手道:“哪里还有心思吃瓜?一早便觉心乱。”

审食其劝道:“太后有何焦虑?天下不安之处,唯有北疆,然天寒地冻,匈奴断不会南下。”

吕后摇头道:“不干匈奴事。哀家只是想:如何便封了刘泽为王?”

“封便封了,好歹他也是吕氏女婿。”

“女婿算甚么?我问你:那刘泽,他究竟姓吕,还是姓刘?”

“当然姓刘。”

“这便是了!日前哀家昏了头,不知为何,竟答应了封刘。”

“是张释建言,封刘便是安吕,我亦赞同此议。”

吕后苦笑道:“封了那老刘,我这老吕,反倒是心中不安了。”

审食其忙拱手道:“太后一人,身系天下安危,还请宽心。若觉刘泽不妥,可快马追回,废去封王诏令便是。”

“唉,朝令夕改,岂不为天下所笑?”

“笑骂任由笑骂,至尊者,唯求心安而已。否则,独领天下又有何用?”

吕后望望审食其,笑道:“审郎,你活得倒洒脱!哀家便听你的,着人去追回刘泽。这个王,不给他做了!”当下便命宣弃奴,去知会宗正府。

宣弃奴领了旨,欲去宗正府传命,又小心问了一句:“即便追到琅玡,也须追回吗?”

吕后道:“哪里?收回成命,不能出函谷。出了函谷关再追还,天下人都要笑煞,说我太后临朝,封个王都要翻三覆四。”

宣弃奴听得明白,诺了一声,便传旨去了。

当日,宗正府便遣了使者,飞骑东出,直奔崤函古道而去。追了三日,来至函谷关前,向关将打听,关将只说:“琅玡王一行,早三五日已出关去了。”使者闻之,心有不甘,遂至关上远望,唯见去路杳然,一派苍莽,只得辞别关将,打马返回了。

听罢使者复命,吕后半晌未语,仰天发呆。审食其便在旁劝道:“未追回,也罢,便任由他去。张释所献计,还是好计,凡事终以中庸为好。”

吕后便瞪了他一眼:“中庸,中庸!若中庸,你我今日怎能坐在此处?”说罢,又转头问宣弃奴道:“依你看,张释献计,可是受了人贿金?”

宣弃奴慌忙答道:“中谒者私事,我不知;唯知人若不贪财,便是心智残了。”

吕后便猛地拍案,恨恨道:“这个张释!”

审食其连忙劝解:“太后请息怒,中谒者终究是重臣,功高过人,略有过错,亦不掩其功。”

吕后想想,一拂袖道:“算了!如此干练之臣,也是难得,我不能自拔羽毛,此番便不与他计较了。然刘泽若敢生乱,我便先砍他张释的头!”

审食其吃了一惊,迟疑道:“刘氏个个尊荣,想来,也并非都想生乱。”

吕后瞥一眼审食其,哂笑道:“你一个舍人,做了公卿,当然知足;然那刘氏子弟,父祖为开辟之帝,哪一个能知足?”

“愚以为,太后是高看诸刘了,未免过虑。”

吕后便转头望住审食其,缓缓道:“审郎,可还记得擒韩信那年?岁寒时,你我曾在栎阳观冶铁,入酒肆祛寒,遇见一老翁……”

“哈哈,是那个‘国舅’?”

“那‘国舅’,虽是草莽,却有一句酒后真言,令我铭记至今。老者言:‘分封子弟,虽是近日无忧,然至圣君万年之后,乱将不旋踵矣。’因何也?你可曾想过?”

审食其瞠目以对,摇头道:“不曾。”

“官宦家子弟,不易生僭越之念,即使坐不上高位,也只是叹命不好。然皇子皇孙,则不免个个心存侥幸,都想做皇帝。若做不成皇帝,便迁怒于他人。他们此刻最恨的,便是我了。我若一旦病倒,那刘氏子弟中,还不知有几人要蠢蠢欲动呢!”

“哦?”

“你跟从哀家虽久,也不过充个清客,焉知守天下之难?……给我拿一瓣瓜来!”

审食其连忙递上一瓣瓜。

吕后尝过,面露欣喜之色:“此瓜,好甜!莫不是召平所种东陵瓜?”

“甘甜若此,定然是。”

“召平行事,颇似萧丞相,今已征调他为齐相,我才稍宽心。唉!自萧丞相故去,我竟无一日能安枕,这社稷之事,是那么好弄的吗?那失心翁驾崩,好在还有哀家;然哀家一走,谁又能拢住这四野八荒呢?”

“太后永寿,万不可凭空添烦恼。”

吕后便笑:“你哄鬼去!我而今也是计穷了,唯有效仿失心翁,多封诸吕而已。一朝我升天走了,便管不得谁与谁拔刀相向了。”

“太后……”

“审郎,我前日忽想起:你若先走,倒也省心;若是我先走,你又将何如?”

审食其神色便黯然,语气幽幽道:“到那一日,我也将不活了。”

吕后仰望天上彤云,想了想,忽而道:“那陆贾夫子,你须多加敬重。”

审食其目光一亮,似有所悟,连忙叩谢道:“太后大恩!所嘱,我谨记了。”

吕后便指了指满庭枯枝,道:“你看这树,哪一株不曾有过繁盛?将来之事,人不可无所料呀!”

吕后望望审食其,忽就一甩袖:“罢了,不说这些了。你我能同坐于一檐之下,晒晒老阳,便是福气。趁今日暖和,好好晒吧。”

再说那刘泽一行,轻车过了函谷关,便缓辔徐行。昔日刘泽居长安,已有十数年不曾东出,此次沿河之南而行,一路平坦,心情便大好,对田子春道:“先生料事如神,大有黄石公遗风,惜乎未遇楚汉相争时,不能名动天下。”

“大王,人各有命,岂能强求?那英布、彭越虽倾动一时,也不过留下一个空名,骸骨都不知撒在何处。田某生也晚,愿随大王经营琅玡,智固不如萧曹,行则必效萧曹。”

刘泽摇头苦笑道:“孤王费尽九牛之力,方谋得一郡之地,岂敢奢望萧曹大业?”

田子春矜持一笑,徐徐道:“天下有大势,每每契合人心。此中之理,可道,亦不可道。大王,容在下今日放言——逆人心者,绝无十年之寿。”

刘泽一震,似信非信,望望天,只是道:“唯愿如此吧。”

这日,车行至淮阳国扶沟县,后面有两辆驿车赶上来,车上邮传吏都拿眼瞄着刘泽。待两辆车驶远,后面又有一驿车追上,车上人仍是拿眼死盯住刘泽。

刘泽大惑,终是按捺不住,朝那邮传吏猛喝了一声:“尔等弄的甚么名堂?如何个个都拿眼瞄我,难道我是亡命徒吗?”

那邮传吏顿感大窘,忙停住车,跳下车来,上前赔礼道:“小官前日出长安,路遇朝中使者,曾快马急追琅玡王,至函谷关方罢。”

刘泽不禁愕然,连忙谢过那邮传吏,命御者加鞭疾行。待疾驰数里后,回望眷属车离得远了,浑家吕氏已然听不到,才对田子春道:“先生料事,有如鬼神!若非先生,刘泽必为那老妇所擒,拘在长安,恐将要老死于幽室了!”

田子春微微一笑:“大王请宽心。高后虽专擅,却不能福寿万年。独夫在上,众臣离心,这不是好兆头。以臣观之,天下或于数年之内,必将有变。想那高皇帝当年,缘何能趁势而起?皆因心存高远,不灰颓、不丧志而已。”

刘泽闻言,心头便是一激,远眺大野,忍不住簌簌泣下,道:“我本姓刘,却活得战战兢兢,无一日似皇亲。幸而天赐我田兄,使我得脱樊笼。我既解脱,便不能负天意。今日,田兄便随我去,为我长史,实为国相。你我躲避一时再说。”

田子春放眼河川,见绿禾万顷,便倍觉意气昂扬,当即道:“大王,臣以为,无须再躲多时了!”

[1].谒(yè),古之名片,汉末改称“刺(cì)”。彼时无纸,古人将自己的姓名、闾里、爵位写在竹木片上,用于拜访时投递。后世则不用竹木而用纸,称“名帖”“拜帖”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