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诸吕欢踊封侯王

惠帝七年中,天象不吉,春夏皆有日食。尤于夏五月丁卯这日,午前日光渐暗,有人在水影中见日头缺了,都大呼小叫。无多时,日食竟既,周天昏暗如暮。百姓奔窜于市,皆惊骇不已。

吕后闻宫人禀报,也奔出殿去望天,半晌,才自语道:“又是日食。古人云:日食者失德……然我有何错?怎的就失了德?盈儿在位,政事皆由我出,足不出宫闱,天下晏然,为何仍有日食之凶?莫非老身寿数到了?”

至秋八月,暑热退去,吕后觉身体尚健旺,并无病痛,正自庆幸。忽一日,闳孺狂奔而来,流泪禀道:“陛下病急,已不省人事了!”

吕后大惊,戟指闳孺骂道:“都是你这班男女闹的,看我不扭下你头颅!”便带了宣弃奴与太医,急赴未央宫。

进了寝宫,见张嫣正抱着惠帝饮泣。吕后急上前道:“你且让开。”俯身看去,见惠帝面如土色,气若游丝,心知不妙,遂命太医孔何伤诊治。

孔何伤捉住惠帝手臂,号脉良久,摇头道:“病邪入五脏,阴阳皆虚。陛下之疾患由来已久,或将……可治。”

吕后略微一怔:“先生是说,救不得了?”

“气血壅塞,阴阳紊乱,老夫只能尽力而为。”

稍后,一服药灌下,惠帝仍不见起色。张嫣百般呼唤,亦不应。吕后心更急,绕室徘徊数十匝,片刻不能停。当晚,就与张嫣一道,在惠帝寝宫里坐守。

寝宫入夜后更显凄凉,火烛摇曳,更漏迟迟。张嫣于此前,已守了多日,此时困倦已极,忍不住连连瞌睡。吕后看看,便道:“你且去歇息,天明再来。此处有哀家,料不会有事。”

张嫣遵命退下。吕后便问宣弃奴:“我问你一句话,你只管放胆说来。”

宣弃奴叩首道:“太后请问。”

“哀家问你:君上若不起,于哀家有何利弊?”

宣弃奴一惊,环顾左右,见太医、宫女皆在门外,才低声道:“陛下万一……有不测,太子已在襁褓,还有何可虑?朝中诸事,或更是顺遂了。”

吕后颔首一笑:“正是,你所言不差。”便起身,坐到惠帝榻边,握住惠帝之手,想起他小时情景,禁不住洒了几滴泪。

至翌日晨,惠帝仍不醒,众人苦劝吕后暂回。吕后起身,嘱孔何伤不可疏忽,这才回了长乐宫。

待朝食毕,吕后躺倒才片刻,忽闻外面有惊呼,便知不好。果然,是闳孺奔入,大声泣道:“皇帝驾崩了!”

吕后连忙披衣坐起,唤来宣弃奴,吩咐道:“我去西宫,你去请辟阳侯来。”

宣弃奴领命,惶惶而去。吕后却不急,对镜坐下,端详了片刻,见尚不致有垂老之态,这才一笑,起身往西宫去了。

那寝宫中,张嫣与众美人都在,围坐惠帝榻前,哭成一片。见吕后驾到,众美人连忙闪避开。

吕后走到榻边,见惠帝面孔灰白,宛如熟睡,不由便哀叹了一声:“送走父,又送子!天要虐待老娘吗?”僵立片刻,才回首对张嫣道:“天不留人,奈何?你哭归哭,却不要误了正事。去吩咐中涓,料理后事吧。”

惠帝时年二十四,在位七年,算是短寿皇帝。后有史家班固,赞惠帝内修亲亲,外礼宰相,知纳谏,敬大臣,可谓宽仁之主,惜乎为吕太后所牵累,不能称明君,亦是堪悲之事。

次日起,朝中文武都来寝宫哭灵,一片素服,哀声四起。吕后亦在榻前哀哭,其声颇大。诸臣偷眼看去,只闻吕后号哭有声,却不见有一滴眼泪落下,心中都纳闷,却不敢言说。待中涓一番忙碌,入殓毕,诸臣这才退下。

左丞相陈平步出魏阙,正要上自家车驾,忽见侍中张辟疆紧紧跟在身后,不由奇怪,便问:“贤侄,有何事?”

前文曾说过,张辟疆乃张良之子,得吕后赏识,做了侍中,在宫中行走,迄今恰好一年。辟疆年少聪慧,于宫中之事,早已看清大略。他向陈平一揖,问道:“丞相,方才情景,可曾看清?”

陈平怔了一怔,应道:“吾已看清,然又何如?”

“太后独有此一子,今日驾崩,却哭而不悲,不见有泣下,君知是何故吗?”

陈平急忙拉住张辟疆,走了几步,至僻静处,才道:“愿闻见教。”

张辟疆便道:“今上驾崩,却无壮年之子,太后心中,实是畏惧君等老臣。”

“我等有何可惧?”

“天下之权,皆操于老臣之手。若老臣弄权,主少而不能制,一旦有异谋,天下立即崩解。太后能不惧乎?又如何落得下泪来!”

陈平一惊,向后打个趔趄,忙问道:“依贤侄之见,当此际,该如何是好?”

“君可请太后,拜吕台、吕产为将,分领南北军。另请为诸吕统统加官,居中用事。如此,吕氏握有中枢之权,太后心安,老臣便可免祸了。”

陈平大为折服,忙揖了两揖,谢道:“贤侄救了老臣!你且归家,我这便返回入奏,依你计而行。”言毕,便令御者等候,自己返身入宫内,奏闻太后。

且说张辟疆这一计,可谓切中要害。那吕台、吕产,皆为吕后长兄吕泽之子。吕泽早年战殁,两子今已长成,推恩袭爵,一为郦侯、一为洨侯。此时若分掌南北军,则权倾天下,无人可以撼动。

陈平便依照张辟疆所言,奏请吕后。吕后正掩面干哭,闻陈平之言,不由抬眼望望,心内大悦,嘴上却道:“吕台、吕产,两竖子耳,能当此大任乎?”

“天下息兵戈,太尉一职今已废,然南北军之政却不可废;中尉、卫尉,皆用吕氏,乃天经地义事。”

吕后仰头想想,颔首道:“难得你有此心,能虑及根本,哀家终可得安睡了。帝忽崩,哀家只觉心痛,顾不得他事了。吕台、吕产,能否掌南北军,自是小事;老臣如陈平你,有此番心思,方为大事。”说罢又哭,然与方才大不同,竟是涕泪横流,一发不可收了!

宣弃奴在旁见了,急忙递了帛巾上去,劝道:“太后,如此哀伤,使不得,使不得呀!”

陈平知大祸已远去,心头一松,也作态劝了两句,便退下殿了。

时过两旬,逢九月辛丑,诸侯与列侯功臣便又齐集,行奉安大典,葬惠帝于长安城东北。陵寝与刘邦长陵相距十里,号为“安陵”[1]。其状亦如覆斗,拔地而起,巍峨蔽日。其高略逊于长陵,宏阔却丝毫不输。陵园内林木蓊郁、屋宇相连,朝东之墓道坦**如砥,为西汉十一陵中占地最广者。

陵北也有陵邑一座,形制仿长安“斗城”状,东、北两面,各有一城门。

会葬当日,百官神情悲伤,随灵而泣,数十里不歇一步,一路泪洒黄土。

忙碌两日,会葬毕,群臣返回长安,又拥张皇后、太子赴高庙,为刘盈拟庙号,为“孝惠”,故后世称他为惠帝。张嫣怀抱刚满月之太子,受百官拜贺。太子刘恭,就此称帝,张嫣则尊为太后。

惠帝葬毕,已是秋九月梢,新年将至。吕后心中总觉纷乱,便召审食其进宫,做夜半长谈。

夜来天寒,宫中屋宇高敞,尤觉寒彻。宫女点燃了炭火盆,吕后与审食其身裹紫羔裘,一边烤手,一边说话。

吕后搓搓手道:“盈儿说走就走,令哀家措手不及,好在张嫣有子,否则汉家权柄,还不知传到了谁手里。”

审食其略一踌躇,回应道:“汉祚不衰,固是幸事,然张皇后之子刘恭,到底是婴孩,日后朝政谁来做主?近日臣思之,不禁悚然。太后于此,可有主张?”

吕后一笑:“龙庭上坐了个少帝,你还怕甚么?”

“盈儿一走,张皇后便也为太后。一朝之上,有两太后,只恐群臣胡乱攀附。”

“当初我力主自家人做皇后,便是为的这个。张嫣年幼,又是我之血脉,故不必担心。明日,令其徙至长乐宫来住就是。”

审食其仍有犹疑:“道统之事,固无可忧了;然决断天下事,无萧、曹之辈,亦是堪忧。”

吕后便以火钳拨弄炭火良久,忽问道:“汉家承平,已有时日,不似开初那般难弄了。即便没有萧、曹,也不至颠三倒四。你看,便由哀家称制可好?”

审食其一惊:“太后称制?史无先例呀!”

“你又吓人!我若不开此例,即是万年史,又何来先例?今朝,我也来司一回晨,你看天光能不能亮。”

审食其迟疑半晌,才叩首道:“太后称制,臣不敢有异议。若施行,政令必畅通,确乎不须萧、曹再生。”

“正是此理。我与萧、曹,皆起自沛县,彼辈能,我便也能。”

“臣亦不疑。太后之功,今后或可比周公,岂是萧、曹能比?”

吕后会意一笑:“审郎,你如此年纪了,仍如少年,会讨人喜欢!”

当夜,吕后称制一事,便于这场闲谈之中敲定。

原来,古时君王驾崩,新主年幼,主少而国疑,此乃常事。临此时,照例由皇族长辈临时摄政,待君主长成,方才还政,如此,方不至中断朝纲。上古周武王驾崩,子周成王仅有十三岁,不能治天下,武王之弟周公姬旦受命摄政,留下一段美谈。后世摄政,便常援此例。

然女主摄政,吕后则为史上第一人。自秦始皇之后,君王发令,均以制书、诏书下达。故太后临朝主政,发号施令,便名为“称制”。

再过一月,便是少帝元年。《史记》载曰:“元年,号令一出太后。”加之这位少帝,实是个身份不明的“伪太子”,故后世史家,便将吕后称制的数年间,统称为“高后”纪年,而不称帝号。

因嗣君年幼而由太后临朝,在汉之前,绝无此事。吕后开此例,延续汉祚,可谓功高,然皇权终究是男权,太后称制,虽光耀一时,却就此埋下了祸端。待太后宾天,须经一番刀光剑影的厮杀,方能收局,此是后话了。

吕、审二人,在长乐宫夜话,谈至深夜,天气愈寒。吕后频擦双手,望住审食其道:“昔年在沛县,失心翁领兵在外,不知死活,我日夜劳作,唯求温饱。难为审郎你,忠心护持,今日天下归我,你便可做宰相了,也算有福报。”

审食其眨了眨眼,连忙回道:“自前次入狱,几乎丧命,臣便有自省。老子曰:‘生而不有,为而不恃,功成而不居。’此乃天理,由圣人讲了出来。臣为庸碌之辈,岂敢违圣人之言?太后称制,天下至福,臣能亲见这一日,也算是沾了福气。所谓宰相之位,万不敢想,唯求心安而已。”

吕后笑笑,以手指点审食其额头道:“天下姓吕,你还担忧个甚?”

“天下姓吕,心安者诸吕也,而非微臣。”

“这有何不同?”

审食其裹了裹裘袍,答道:“吾以舍人随侍太后,至封侯,荣华达于巅顶,已不可逾,臣万不敢心存妄念。臣与诸吕,到底还是不同。”

吕后想想,便道:“也罢也罢!你身无官职,多有忌讳,可以不必招摇,今后入宫,悄然而入就是。待日后加了官,名正言顺,这长乐宫便有你一半。天下如何摆布,还需你多建言,不可推托。”

“这个自然,臣哪里敢推托?臣以为,天下之事,最可忧者,还在于盈儿诸异母弟,彼辈皆为王,且为少帝长辈,各据一方,广有财赋。如此,少帝之位,又怎能坐得稳?比盈儿当初还不如了。”

“说得是!这便是大患,审郎可有甚高见?”

“无他,剪除刘氏王、立吕氏王而已。”

“好!”吕后大喜,起身拽住审食其道,“今日天寒被冷,你就不要回家了,陪我一陪。二十年来,哀家习以为常,有你在便好。今虽权倾天下,总不能弄几个男宠来陪吧。”

“太后明见。那籍孺、闳孺,也需打发掉才是,留在宫中,像甚么样子?”

“明日就将他二人驱走,徙至安陵,陪他们旧主去好了。”

次日,太后称制令赫然颁下,群臣闻诏,各个变色,然亦不敢廷争,只是齐呼“万岁”。下了早朝,吕后便召了闳孺来,劈头问道:“孝惠帝宾天已月余,你为何不随去?”

自惠帝死后,闳孺本就忐忑,今闻吕后如此说,以为死期将至,不禁大惧,叩首求饶道:“小人之命,不足惜!然小人也知太后宽仁,望看在孝惠帝面上,且留小人守陵,也免得他孤单。”

吕后冷冷一笑:“我便知你要如此说!近臣伺候君上,总要劝君上做尧舜,不要怂恿他做桀纣。然你这班妖孽,却不安分,投君上之所好,祸乱宫闱。你看这朝中郎官,各个都模仿你冠带,彩衣羽毛,浑若倡优,哪还有个正经样子?如今孝惠走了,你又何必贪生,去黄泉底下同乐好了。”

闳孺闻言,汗流如注,头叩得越发响亮,哀求道:“小子无知,数年来,惹太后生气。太后要我死,我不敢不死,然孝惠帝若泉下有知,闻之怕是要伤心。”

吕后不禁大笑:“你这等竖子,全凭一张巧舌邀宠,其余还有何本事?君上一走,便全渣滓。孝惠帝宠信你这等人,又能成甚么大事?”

“小人也知自家就是渣滓,故只敢与君上同乐,不敢为君上献计。”

“罢了!你那些末技,瞒得了谁?我殿前宦者田细儿,是谁所杀?以为哀家不知道吗?”

闳孺急急叩首道:“我怎有胆杀田细儿?孝惠帝有密杀令,小人不敢不遵呀。”

吕后瞥一眼闳孺,冷笑道:“我今日召你来,便是要教你知:天可以变,道亦可以变。无知竖子,得意时,只道是凡事万年不变,恣意妄为,将事情做绝,如何就不知收敛?”

“小人……小人是自找死!”

吕后便猛一拍坐榻:“那么,来人!”

闳孺大惊,以为必死无疑,急忙叩头,至血流满额。

吕后却一挥袖道:“好了!无须再叩首了,咚咚了一早晨,老娘听得心烦。看在你救辟阳侯的分上,哀家不要你的命,且与籍孺一道,去守安陵吧。即由奉常府遣送出宫,不得淹留。出去之后,便是庶民,往日种种,你二人只当是做了个梦!出入结交,须上报安陵令,若有图谋不轨,定斩不饶!”

闳孺这才回过神来,长舒一口气,连连谢恩而退。次日,便与籍孺一道,由奉常府派员遣送,徙至安陵邑,安顿了下来。

二人从云端上跌落,知世事变易,已非逝者所能左右。昨日好运,不复再来,没死便是大幸,从此只能老老实实,不敢有所妄想。

待诸事张罗毕,吕后这才想起张嫣,忙来至未央宫。见张嫣怀抱那婴儿,精心侍弄,一如亲生骨肉。

见吕后来,张嫣忙放下婴孩,施礼请安道:“太后大安。”遂又转身去哄那婴孩。

吕后凝望良久,心有不忍道:“你年方十四,便成了太后,日后之路,何其漫漫也!”

张嫣神色忧戚,低头含泪道:“自入宫,生死便交予太后,臣妾别无他图。”

吕后顿觉心酸,拉过张嫣来,抚其背道:“将这少帝好好养大,今生你便有享不尽的福。吾辈女流,一入宫闱,便做不得女流了,生死好恶,全是为社稷,退无可退,且顺势而为吧。”

张嫣颔首道:“阿嫣谨记。”

“嫣儿,刘盈走了,这未央宫,不就是个墓圹?还留在这里做甚?与我回长乐宫去,吕媭、鲁元二人,常进宫来玩耍,吾辈女流,便一起来守这社稷吧。”

张嫣自然是从命,当日,便抱着少帝刘恭,徙至长乐宫,与吕后同住在椒房殿。婆媳两人,彼此也都心安了。

入夜,吕后思前想后,忽想起审食其所言:欲天下安,须封诸吕为王。想此事为大,是一刻也不能缓了,便悄然坐起,不能入眠,眼睁睁直到帘外有了曙色。

次日小朝会,唯有九卿议政。吕后便唤过右丞相王陵,问道:“主政数月,王丞相可还适意?”

王陵恭谨答道:“微臣以土豪起家,幸得太后赏识,勉强为百官之首,实是世无萧、曹,庸人继之。”

吕后便笑:“王丞相过谦了!令堂义殉汉家,令神鬼皆泣;仅此,你便可为汉家做主。”

“家母身殉汉家,我亦有此心。然宰相之要,在于通达,惜乎微臣出身武人,终归是少权变。”

“哦?哀家倒还看不出。今日问你,便是要商议一桩权变之事。”

“请太后吩咐。”

“高帝崩时,念念不忘老臣。老臣在,汉家山河便似磐石,哀家睡下也是安稳的。然七年之间,高帝、孝惠先后崩逝,哀家独坐朝堂,总觉臂膀无力,忽而忧惧天堕西北,忽而又恐地陷东南……”

王陵便一揖,恳切道:“太后请安心!高帝虽不在,基业由太后接掌,眼见得四海宾服。诸臣唯太后马首是瞻,也并无异常。”

吕后一笑:“那便好。今有一事,要问计于你。汉家以郡县与诸侯并置,诸侯王半有天下,却非哀家骨血,难测其心。吾欲效仿高帝,立诸吕子侄为王,以为制衡,也好坐得稳当些。”

王陵闻此言,脸色便骤变,亢声道:“不可!高帝曾杀白马,立白马之盟曰:‘非刘氏而王,天下共击之。’去日无多,言犹在耳。今若封吕氏为王,则背弃盟约,有负先帝,是为大逆不道也。”

吕后便不悦,拉下脸道:“哪里就称得上大逆?世间万事,都可权变。你辈拥立高帝,不就在荒郊野外吗?有何礼法,有何体统?称帝之事,既然可以权变,那封王之事,又如何不能权变?”

“不然。老子曰:‘以正治国,以奇用兵。’拥高帝之时,事虽仓促,然礼仪无一不正。天下之正道,为万古不易之道,不可一朝天子便新起一道,如此万民将何所适从,百官焉能守一?皆以天子喜怒为对错,那天下还能有对错吗?不闹得一派混沌才怪!故而权变之事,只合用兵,不可移之治天下。”

吕后大怒而起,拂袖道:“你一个武人,也跟我掉起书袋来?且闭嘴,此事我再问诸臣,诸臣说可,便可。你虽为宰相,却当不了哀家的家!”

王陵仍争辩道:“太后请便。然臣以为:歃血为盟若不作数,则失信于民,诏令便出不得长乐宫门。”

吕后瞪视王陵良久,方恨恨道:“满朝文武,就你一个霸道!作不作数,且看哀家手段吧。”说罢,便掉头问陈平、周勃道,“陈丞相、绛侯,你二位以为如何?”

陈平、周勃闻吕后点名,都暗自吃惊,不禁面面相觑。见二人嗫嚅不能对答,吕后也不催逼,故意眯起眼来等待。

周勃瞄了瞄陈平,见陈平眼观地面,恭立不动,便知他无意触龙鳞,于是上前一步,恭顺回道:“高帝定天下,以子弟为王;今太后称制,以诸吕子侄为王,并无不可。”

吕后未料周勃如此痛快,心下便大喜,望着陈平道:“陈丞相,你也如此想吗?”

陈平仍不抬眼,只低头揖道:“高帝所为,总不会错。”

吕后便仰头大笑:“陈丞相巧言令色,古来所无,难怪高帝从未疑心过你。然诸吕封王,难免有人说三道四,诸君还须多多献计。”

陈平便应道:“此事不难。欲封王,先封侯。欲封吕,先封刘。跬步徐行,不求速达,自然就没有物议。”

吕后喜道:“到底是国师,哀家便依你了。诸君请罢朝吧,宗正留下,我有事与你商议。”

罢朝之后,王陵、陈平、周勃三人走在一处。王陵面色便不好看,责怪二人道:“当初与高帝歃血为盟,诸君都不在场吗?”

陈平脸一红,答道:“在,当日……如何能不在?”

“今高帝驾崩,太后以女流辈主政,欲封吕氏为王。此为乱政,虽不能共击之,也当廷争才是!君之脊骨,生到哪里去了?竟然从其欲、阿其意,觍颜背盟,岂不成了无良之臣?高帝顾命之托,言犹在耳;而你二人,却胆怯如鼠,任由朝纲紊乱。来日,还有何面目见高帝于地下?”

陈平望望王陵,躬身一揖,回应道:“王陵兄,你当我等真是佞臣吗?今日面折廷争,我等固不如君;然日后保社稷、定刘氏天下,君也必不如我等,你信也不信?”

王陵眨了眨眼,一时竟不能应答。少顷,才恨恨道:“为臣之道,有直臣,有佞臣。今日膝常曲,子孙脊骨便都不得直;今日避祸不言,子孙必遭大祸!”言毕,一甩袖便走了。

陈平与周勃对视一眼,皆有苦笑之意,互道了声“保重”,便分头回府去了。

王陵回到家中,细思陈平、周勃二人所为,不免想起老母之忠烈,便悲叹道:“无骨之臣,先帝生前可能识破?屈于威武,昧于大义,倒还有满口的歪道理!”便恨自己木讷,不能反驳佞臣。随后,竟两日不进食,在家中独生闷气。

再说吕后那边,待与宗正商议毕,便传审食其入宫,与他在椒房殿见面。

两人方才坐下,吕后忽道:“天色为何晦暗了?室内局促,你我去庭院中说话吧。”

于是又来至中庭,立于银杏树下,吕后见随从离得远,便对审食其道:“元年伊始,本是大喜日,吾欲封诸吕,然王陵那老榆木,却无眼色,朝堂之上,再三再四说‘白马之盟’。如此不知利害,可奈何?”

审食其听了,并不心急,只仰头看那一片枯枝,缓缓道:“老叶落尽,才有新枝出来。如今天下万民,无不赞太后功高,皆称:汉家若无太后,便捆绑不到一处。臣以为,太后称制,便是新朝,虽无冕旒,实与帝王无异,我为太后庆幸!臣追随太后二十余年,几经磨难,险些落入油镬里几回,到今日事定,当竭力相助。然身无官职,总还要避嫌才是……”

吕后望望审食其,笑了一声,道:“这个,你不说我也知。我权倾天下,就愿宠信你一个审郎,不知为何,却引得众人妒,连嫡亲子也来作梗!如今,盈儿已崩,看谁还敢放肆?那王陵,给他个好官,他不好好做,就莫怪我无情义了,这一回,要教他腾出位子来,让你审郎来坐。”

“唔?……臣以为,还是急不得。今日他妄言‘白马’,明日便下诏削他官爵,教天下人看了,显得太后心地偏狭,须是不好。不如慢慢来逼他。”

吕后摇头道:“他若佯作不知,忍辱不退,又能奈何?”

审食其一笑:“他一个武人,如何就能忍得下来?你每落一棋子,便是羞辱他一回,到头来,他自会摘冠而去。”

两人在树下言笑晏晏,亦不觉冷。不经意间,天上忽飘起雪花来,起先尚小,后来渐渐大如鹅毛,将二人眉毛全染白了。

宣弃奴在远处侍立,看看雪下得大了,拿着笠盖就要过去。吕后见了,连忙摆手:“下雪恰好闲游,何必遮盖?”说罢,便问审食其,“你冷么?”

审食其摇摇头,吕后便笑:“不冷就好,我兴致也正高!你我二人,就在这雪中游走,丞相的事,顺便就商议好了。”

审食其会心一笑,指了指雪地,应道:“雪大路滑,徐行便好。”

二人冒着雪,在庭中游走了数匝,雪意便渐渐浓起来,不只是远野给隐没了,就连近处宫阙也看不见了。

吕后仰望雪花纷纷,欣然道:“我便是喜这雪天,污秽都看不见了。”

审食其拂去吕后的肩头雪,笑道:“是上苍有意,不欲令你心烦。”

吕后回眸道:“有你审郎在,岂不就是上苍赐福吗?”

两人遂相对大笑,又观雪景良久,方才返回殿内去。

不久,时入十一月,吕后忽然下诏,称:幼帝懵懂,须老臣教诲扶持,否则难为人主,今加王陵为幼帝太傅,好生教诲,以求远谋;王陵原有右丞相事权,交陈平分担便好。

这日,王陵赴朝会,忽闻这一道诏令,便知是吕后排挤,心中悲愤难抑,当即回道:“老臣忝为右相,究其初,不过是南阳一豪强,哪里有甚么学问,可以教诲幼帝?且幼帝尚在襁褓中,我又如何教诲?臣旧年在战阵,负伤颇多,病患缠身,如今不胜公事繁剧。官居右丞相,实属勉强,不如早些让贤,就此乞骸骨,还乡养病。还望太后恩准。”

吕后便假作惊讶色,急忙站起身道:“这哪里行?朝中用人,事比天大。老臣近年纷纷凋零,所幸高帝顾命之臣多半还在,你即是其中一个,如何能说走便走?”

“臣虽老眼昏花,然天气之阴晴,总还辨得出来。若此时不走,来日倘有过失,想体面乞归,怕也是不能了。”

吕后便作色,嗔怪道:“顾命之臣,竟欲甩下这社稷不顾,去林下逍遥,岂不有背于高帝?王丞相不贪名利,固然是好,然这一走,便要陷哀家于不利,这就不好了。我孤儿寡母为守社稷,困于朝堂,倒是不比你安国侯洒脱了。”

“太后多虑了。老臣辞与不辞,于汉家,似九牛而去一毛也,无人在意。我弃官不做,汉家仍是汉家,可传至万代,岂能因我而生变。臣乃武人脾性,粗鲁无文,归乡捉一捉河鱼,便是好。若论治人理政,还是让贤好了,近年人心奸猾,我是愈发地摆布不顺了。”

吕后假意不允,争执半晌,才叹口气道:“安国侯无意于朝政,哀家也勉强你不得。功臣劳碌半生,所求无非是福荫子孙,此去归乡,请好生将养。”

王陵遂摘去头上“玄冠”[2],深深一揖,谢恩道:“臣生于秦末,本为莽夫,幸得高帝赏识,才戴上这公卿之冠。今日免之,亦是汉家臣,唯愿老于汉家。”

吕后怔了怔,便笑道:“老将军谦逊了,还说是武人少文!如今你说话,哀家也听不大懂了。”

王陵卸职后才数日,吕后便有诏下:以左丞相陈平为右丞相,以审食其为左丞相。左丞相不再理政,唯监察宫中事,职如郎中令。又称:外戚功高,特予推恩,追尊吕公为吕宣王,追尊吕泽为悼武王。

此诏一下,官民皆看得清楚了:诸吕封王,已是势不可当。那吕公、吕泽死了多年,高帝时不追封,此时却来追封,显见是为封诸吕开道。自此,众臣皆知吕后厉害,再不敢妄议封诸吕事。

审食其坐上高位,便可堂而皇之入宫,太后每有谋算,皆由审食其先传出,从此参与政事,再无顾忌。

诸公卿重臣,也将大势看明白了,每逢决事,皆看审食其脸色。太后称制不过旬日,朝政便如新朝一般,昨日之禁忌,今日翻作风尚;昨日之定规,已无人再予理睬。

且说王陵正欲归南阳,闻新任左右丞相诏令,心知大势难挽,便不再心存侥幸。临行日,那故旧同僚惧吕后猜忌,多不敢来相送,竟是门庭冷落。王陵长子王忌见此状,不禁破口大骂。王陵笑之:“小儿,恼个甚么?前时彼辈趋奉,乃因我相权在手,今日翻作老翁归乡,彼等不来相送,才是常理。”

王忌愤恨道:“阿翁在位时,常助人。以今日观之,反不如当日仗势欺人好了!”

“荒唐!话不能如此讲。人之荣辱,每不在当下,而在终局。鬼谷子曾言:小人交人,以左道而用之,往往终局是败家夺国。这话,何其高妙!我看当朝奔竞者,多为孺子,彼辈初涉宦途,未历三朝,以为当朝便是恒久,一心只知攀附。然不出十年,便可见其下场,败家、灭国,恐都到了眼前来!”

王忌不听,仍怨恨道:“说这些话咒他们,又有何用?”

王陵不禁大怒:“小儿,乃父固无能,但好歹是自血泊里爬过来的,就不如你见识?无人来送,也罢。我自归家,与他人又有何干?今归居乡中,那县吏还敢来欺我吗?”

半月后,王陵一家收拾好细软,启程还乡。车马行至霸上,王陵见杨柳枝随寒风摆动,便触景伤情,知今生再返长安,怕是不能了。

正感叹之间,王忌忽以马鞭指向前方,惊喜道:“有人相送。”

王陵放眼看去,果见路旁长亭中,有一行人,摆好了筵席正等候。见王陵车马驶近,为首一人便起身,率众走下亭来,长揖迎候。

车至近前,看清那为首者,王陵心中便是一喜:原来是张苍!

张苍此人,前文曾表过,原为秦朝御史,沛公军过其家乡时,投军相从。后刘邦见他干练,便遣他至韩信帐下,随军北征,历任常山郡守、代相、赵相,终得封为北平侯。天下初定后,又返回朝中,以列侯之尊,为丞相府主计,助萧何掌管各地钱粮事。

王陵称病免相,天下震动。当此时,张苍已外放淮南国相,正在长安料理公事,闻讯大惊,连忙赴北阙甲第,拉了任敖、周緤、徐厉等人出来,至霸上恭送王陵。

王陵望见张苍,顿时泪流,回首对王忌道:“人心终有温热者,如何便无人相送?”

且说这张苍,如何对王陵如此恭敬?原来这里面,还有一段渊源。

当初,秦末大乱,张苍弃官逃归阳武(今河南原阳县)家中,时逢沛公军路过,便以门客身份投军。其时沛公军攻南阳,张苍随军,因大意贻误军机,按律当斩。行刑那日,张苍被剥下衣裳,伏地待诛。

刚巧王陵路过,偶瞥了一眼,不禁叫道:“哦呀!这是何方美男?身长大,肥白如瓠[3],何其英武也!且慢且慢。”遂起了惺惺相惜之意,问明张苍姓氏、罪名,嘱刀斧手万勿下手。

言毕,便直入沛公刘邦帐中,为张苍说情。刘邦听了一笑:“难得王陵兄赏识一人,然长得像葫芦,便是英雄吗?……也罢也罢,便赦了他吧。”

当下遣人急赴刑场,将张苍赦了,押回大帐,松了绑。见张苍身长八尺有余,仪表堂堂,刘邦脱口便问:“果然是美士,想必乃父也身长八尺乎?”

张苍答道:“非也,家父身长不满五尺。”

刘邦、王陵一怔,随即大笑。刘邦道:“或隔代传之,倒也不怪。你方从军,便贻误军机,显见得不善战阵。便去萧何帐下吧,或可胜任,切勿再马虎了。”

刘邦于此事,并不在意,旋即便淡忘。而张苍自此,便不忘王陵救命之恩,以父事王陵,多年如一日,未尝稍懈。

此次闻王陵罢相,张苍大为震骇,心想:若自家也似他人一般躲避,未免太过忘恩,纵是吕氏耳目众多,也要来送恩人一程。

张苍见王陵车至,连忙趋前,将他扶下来,然后跪地,行子侄大礼。其余众人也都上前致礼。

一行人笑语喧哗,进了长亭坐下。张苍便举杯祝道:“丞相卸职归乡,本为盛事,陈平、周勃等诸公,不来相送,小臣也不便揣测。而我等三五人,无扛鼎之才,位不至卿相,亦不惧天威,是定要来相送的。自沛公军至今,同生死,共执戈,袍泽之谊未能忘。此酒,非酒水也,乃诸同僚的些许心意。”

那任敖在昔日,曾对吕后有大恩,故丝毫不惧吕氏,亦附和道:“安国侯若不为相,则旁人更不配。朝中之事,我等无缘插嘴,然送别安国侯,则决不可退缩。”

王陵闻之动容,欠身对诸人一拜:“今日见诸君,如沐春风。看来,同僚之谊,卸任之后更为真朴。老朽不识时务,直言犯上,弄得获罪归乡,重逢恐是无日了,诸君请保重,勿步老朽后尘。”

在座一班武人,心直口快,争相道:“丞相且归,自去安养天年。我辈本武人,委屈在朝中做官,甚是无趣。先前披甲搏杀,是认定了高帝仁义;到如今,这天下事……不提也罢!丞相先归,我等也是迟早的事。”

众人举杯畅饮,痛斥时弊,都觉十分尽兴。王陵酒酣,回首见王忌侍立在旁,便笑问:“如此叔伯辈,仗义否?”

王忌应道:“阿翁豪侠半生,岂能无三五死士为友?”

王陵便点戳王忌额头,大笑道:“你就是不懂!若满朝结队来送我,则我命不到月底,便要休矣!”

众人闻言,都一齐大笑。又推杯换盏,饮了数巡,方才依依不舍,与王陵相揖作别。此时,彤云密布,天欲雪。王陵登上车,拔出剑来,望了望天,长啸一声道:“罢了,罢了——”遂一路悲歌而去。

后世有史家论及王陵,多赞其直,说他逢国家之变,不计得失,敢迎险而上。更有西晋名士陆机赋诗赞曰:“义形于色,愤发于辞。主亡与亡,末命是期。”其激赏之意,力透纸背。

后张苍渐登贵显,官至丞相,仍不忘王陵之恩。每逢休沐日,必去拜见王陵夫人,亲手奉上饮食,伺候夫人食毕,方敢归家。此为后话了。

自王陵辞归后,吕后顿觉心清目爽,细数内外大事,桩桩件件都已搁平。这日散朝,吕后便唤来审食其,吩咐道:“近日不知为何,常思孝惠,亦想起周昌。惜乎这老榆木,早些年便殁了,少享了多少福!其子还算成器,袭了汾阴侯,也不知如今怎样了,你这就代哀家去看看。”

审食其也感慨:“自是应去探看。若无周昌,孝惠必不保太子之位,也就没有太后今日了。”

“此外,还有一事,也须探问明白。当年,周昌那御史大夫做得好好的,高帝忽就遣他为赵相,分明是选了个倔驴,来护着如意。失心翁固然有心机,然怎有如此高明之计?不知是何人献计,须打听清楚。”

“太后放心,我往汾阴侯邸宣慰,不消三五语,便可哄得他说出来。”

不到半日,审食其从周邸归来,面有得意之色。吕后忙问:“探听明白了?”

审食其一笑:“当初,果然有人献计。”

“是何人?”

“御史大夫赵尧。”

吕后拍案而起,惊道:“如何是他?这竖子!”少顷,复又坐下,沉吟不已。

审食其在侧,小心问道:“赵尧位尊,措置不宜太急,或可稍缓?”

吕后也不答话,只回首吩咐宫女:“天忒寒,端两盏羊羹来。”

稍后,宫女端上两盏滚热羊羹,吕后招呼审食其一道用了,方缓缓道:“诸臣都称我是‘太后称制’,我一个妇人,若不立威,又怎能称制?往昔我不在此位,便要受戚夫人母子的气;今日我得天下,自然要教人知晓:哀家是违逆不得的!最关紧要者,就在于用人之道——既要报恩,又须报仇,这便是立威。明日上朝,你看我如何处置吧。”

次日上朝,诸臣齐集长乐宫前殿,由右丞相陈平领班,商议政事。吕后端坐帘后,从头至尾听政。待百官商议完毕,有了定论,太后若无异议,便散朝。

这日,文武众臣议罢,中谒者张释刚要喊“罢朝”,吕后在帘后忽然大呼:“慢!哀家还有事,要问御史大夫。”

诸臣便都一悚,不知出了何事,疑心是谁家子弟又惹了祸。

赵尧闻声步出,向吕后一揖道:“臣在,愿听命。”

赵尧答道:“自太后称制以来,百官自知检束,天下晏然,并无新案。”

“那好!既无新案,哀家便要问你一桩旧案。御史大夫之职,显贵也,你是如何做上来的?”

赵尧心内一凛,知太后此番来意不善,福祸难料,只得硬起头皮答道:“前任周昌,改拜赵相,微臣方接任此职。”

“御史大夫,位居九卿,实为副丞相也,当从功臣列侯中选任。你一少壮后进,是如何得了高帝赏识,得此越职擢拔的?”

“高帝是如何想的,臣实不知,或因微臣案牍细心。”

吕后便冷笑:“你倒谦逊,一个文吏,弄弄刀笔,便能跻身九卿?如此言语,是将老娘看作孩童吗?”

赵尧脸发白,慌忙跪下:“请太后恕罪。”

吕后遂轻蔑一笑,切齿道:“光阴到底不禁熬,说来,竟是十年前一宗老账了。那一年,是何人向高帝进谗,将周昌打发去了赵国?时赵王如意,勾连其母戚夫人,暗中倡乱,以周昌为赵相,便是要庇护如意。这计谋,是何人所献?赵尧,你做了十年御史大夫,这桩旧案,可曾理清过?”

赵尧知吕后已洞晓当年事,牙齿便打起战来,哀恳道:“太后宽仁,恕微臣昔日狂妄。”

“赵尧,看你心窍颇多,当初如何却看好戚夫人?莫非算定——如意可做太子?”

“臣不敢做此想。当初,只为讨高帝喜欢,揣摩上意,献了这昏头的一计。”

吕后便忽然起身,厉声道:“罢了!事到如今,还花言巧语。你献计欲保如意,不是为助戚夫人上位,又是为的什么?”

赵尧见万难辩白,心一急,竟是涕泗横流,连连叩首道:“臣赵尧,原一书吏也,岂敢有左右大政之心?当初献计,不过是心存侥幸,希图一步登高位而已,望太后饶命。”

“赵尧,哀家并未说要你命,只须你知罪。你不辨大势,只知攀爬,撺掇君上屡发乱命。今日如何?小人得志,也不过十年而已,时日若久,天都不容!”

赵尧汗流浃背,急忙叩首道:“臣知罪,臣唯求不死。”

此时文武列班中,有多人步出,伏于地上,为赵尧求情。就连陈平、周勃也先后出列,揖道:“赵尧平叛有大功,今罪不当死,望太后开恩。”

吕后这才缓缓坐下,指戳着赵尧道:“既有诸臣求免,哀家若不饶你一命,倒是折了众人的面子。然此罪不可不抵,御史大夫你便做不得了,废为庶民,安居去吧。御史大夫职缺,由广阿侯任敖补上。陈平,你看如何?”

陈平连忙回道:“任敖,豪杰也。跟从高帝举义,功高盖世,今为御史大夫,甚妥。然赵尧废为庶民……”

赵尧听见话头不对,连忙摘下玄冠,急急道:“臣服罪!臣无可辩白,谢太后不杀之恩。”

吕后便一拂袖道:“你退下吧,办好卸任,哀家不为难你。长安城内,任由你长住,只不要再撞见老娘。”

赵尧满面沮丧退下,待出得魏阙,回首望望,不禁仰头叹道:“所谓九卿,何其匆匆?操劳一场下来,竟是不死就算好!”当即返回公廨,交了印信。自此之后,便销声匿迹,隐于民间,再未有一事在史上留名。

吕后赶走赵尧,犹自愤愤,对左右重臣道:“汉家草创,万事都少章法,才有了小人的钻营之隙。汉承秦制,固然不错,然不能只守着‘秦六法’不变。现有汉律九章,不过是秦律遗存,哪里还能应付今日万事?今后律法,当谨严周密,即是细小处,也都有个遵循。张苍熟知天下典籍,这一向,又恰好投闲置散,便由他来定律法好了。限期一年,明年此时,便须有一番新律法出来,与民便利。”

陈平便对奏道:“太后英明。张苍定律法,卷帙浩繁,所需人手应由相府出。相府吏员,可任由他拣选。”

吕后又道:“先前孝惠时,废了《挟书律》,此举甚好。我汉家堂堂正正,不应似李斯那般疑神疑鬼。以吾之意:夷三族罪及《妖言令》两项,也应废除。一人做事,便一人当,老幼都不要再杀了。吾汉家基业,固本在人心,绝非有人胡言乱语几句,便可掀翻的,何须怕甚么妖言?”

众臣闻之,心中又惊又喜,皆交口称善。

经此一番打理,朝堂之上,人事一新。吕后便想:朝会之际,敢公然抗旨者,已然不存,可以为诸吕封侯封王了。然天下议论,从来难测,还要步步试探才好。

如是,为避嫌疑计,吕后小心出手,封了若干旧部为侯,夹带着二三诸吕,以免突兀。先后有吕释之三子吕种,封为沛侯;吕后阿姊之子吕平,依母姓吕,亦封为扶柳侯。

为塞天下之口,吕后思来想去,索性令吕刘两家儿女结亲。如此,外人看来,吕刘是一家,也就无从挑剔了。

其时,齐王刘肥已于年前病殁,长子刘襄袭了王位。另有次子刘章、三子刘兴居,皆已成年,吕后便做主,将吕禄的长女吕鱼,嫁与刘章为妻。因这层姻缘,便封了刘章为朱虚侯。刘兴居沾了阿兄的光,后也封为东牟侯。两兄弟先后应召,入长乐宫为宿卫,跻身近侍。此番安排,精于心计,吕后甚是得意,将刘章也当作自家羽翼。岂料这一步棋,是大大地走错了,此处暂且不表。

还有那惠帝之弟赵王刘友、梁王刘恢,此时亦长成。吕后便做主,将吕氏之女许配二王,刘友、刘恢哪里敢不从,只得娶回了家去。

这日,见审食其入值宫中,吕后便唤他近前,商议道:“吾欲为诸吕封王,又恐惹起群议,奈何?”

审食其道:“今之朝议,就如倡优登台,过场而已。太后旨意如何唱,他们便如何唱。为诸吕封王,有何可忧?”

“不然。陈平等重臣,固无异议,安知其余人是何心思?”

“陈平、周勃,皆为几历生死之人,尚且因惧祸而缄口,遑论其余人?朝中情势,明眼人都可看清,谁还敢逆鳞?太后可放胆行事,不必顾忌。”

正商议间,忽见窦姬奔入,慌慌张张伏于地,禀报道:“鲁元公主病了多时,今日忽然就薨了!”

吕后脸色一白,猛然惊起:“鲁元?只闻说是小恙,如何说走便走了!”

窦姬回道:“早起还好好的,近午一头栽倒,便薨了。”

吕后顿时泣下:“呜呀……天!吾有何过,仅一儿一女,竟走了个干净!”

审食其忙扶住吕后,劝慰道:“太后节哀。先去送别鲁元,再说其他。”

待吕后赶到宣平侯邸,见张嫣已先至,与张敖父子皆着素服,守在鲁元榻前哀泣。

吕后在榻边俯身,望见鲁元面如白垩,似正酣睡,不由就泪落如雨,上前拉住鲁元之手,哀切道:“孩儿,当年沛县劳作,忙前忙后,只苦了你。而今福未享完,何事匆忙,便撇下老娘走了?”

张敖、张嫣闻言,不由悲从中来,都哀声大作。

吕后回首望去,见鲁元之子张偃,也正一身素服,伏地哀哭,心中便豁地一亮。于是转身过去,拉起张偃,劝勉道:“男儿虽小,亦当有丈夫气。岂能这般鼻涕眼水的,好没气概!阿娘走了,你须当大任,好好照看阿翁。”说罢,转头又对张敖道,“鲁元此生,实是太过委屈,吾将有所报偿。”

张敖惊喜交并,忙率全家老小,向吕后叩首谢恩。礼毕,张嫣起身,对吕后道:“太后,你也须节哀。天下事,皆操于你手,万事不能有疏失,还望多多保重。”

吕后便拉过张嫣之手,端详其面容良久,哀哀道:“嫣儿,吕家张家,骨肉不分。你娘走了,我焉能不悲?好在你娘嫁得好,张氏一门,倒还比那盈儿一门更亲了。”

张敖闻言,慌忙叩谢道:“谢太后不见弃,然此恩万不可当。小婿无能,曾惹太后担惊受怕,侥幸未遭殃,皆托了太后之福。”

吕后望望张敖,嘴角忽隐隐有笑意:“旧时之事,还提它做甚?今后,为娘必保你一门富贵。”

此后,又过了旬日,鲁元公主隆重出殡,陪葬于安陵园内,距惠帝陵仅千余步之遥,与其弟常年做了个伴儿。公主陵上有封土,逾两千余年风雨,迄今犹存。只是近年,竟然数次险遭盗墓,令人唏嘘。

此诏下来,朝中仍是一片哑然,吕后心中便有了数。几日后,便宣召长兄吕泽之子吕台,来长安面授机宜。

此时吕台袭父爵已久,为郦侯,食邑在南阳郡。吕台入见后,吕后笑意盈盈,命其坐下,温言道:“乃父吕泽,汉之功臣也,惜乎高帝八年便战殁。今见你英气迫人,酷肖乃父,我心甚喜。自孝惠、鲁元走后,唯诸吕子侄与我亲,我必善待之。你袭爵已逾十年,蛰居南阳,未免屈了才,今有一新爵,不知你敢不敢受?”

吕台忙叩谢道:“姑母待我如亲母,侄儿万死难报。袭侯以来,谨言慎行,不敢造次,所幸至今未获罪。”

吕后便笑:“吕台终究是老实!孝惠一走,天下便归了我吕氏,你岂能无为而守成?不逾矩,乃小吏本分。似你这等外戚,应为天下执干戈,保我山河永固。”

“太后请勿虑。若有乱贼,吕台将毁家纾难,不惜性命。太后有何旨意,请尽管吩咐。”

吕后便微微一笑:“这便好。不知……你愿封王否?”

吕台大惊,望住吕后,迟疑道:“白马之盟,言犹在耳,小侄岂敢望封王?”

吕后便一挥袖,哂笑道:“甚么白马黑马?长乐宫中,如今是姑母坐殿。孝惠走后,天下由我一人独担,不胜烦难。诸吕子侄也就不要太闲了,迟早都要封王,为姑母把守四方。”

吕台这才稍松口气:“原来如此,然何以仅召我一人?”

吕后道:“诸吕子侄,头一个封王的,人品要好,免得朝野议论。此人,非你莫属。今召你来,便是事先有所交代。”

吕台慌忙叩首道:“侄儿治理一县,或可应付。若为封国诸侯,恐将进退失据。”

吕后笑笑,安抚道:“能治一县,便能治国。姑母详察你多时,知你有干才,方有大任予你。且去齐国,划出济南郡百里,新起一个吕国。封你为王,便是头一个吕王。”

吕台不由一怔:“开国于齐?那都城置于何处?”

“无非济水之南,你择地自建。以一年为期,可否?”

“诺,侄儿当竭力。然此事当由群臣建言,人心方能服。”

“这个放心,我只须授意陈平,他自会上奏。”

“有陈平奏议,诸臣便不得不服了。”

“那好!此事便无更易。你远赴济南,实为监看齐王。故齐王刘肥,生有九子。年稍长者,个个有虎威,我实在放心不下。虽说朱虚侯刘章,已娶了你侄女,然终不是一家。你在济南之地,便做我耳目,看牢刘肥之子,不容他一个有蠢动。”

“你且看他动静,再做道理。”

吕台想了想,遂定下心来,叩首领命道:“姑母之意,侄儿已然明了。待诏命下来,即整装就国,为姑母做腹心之臣。”

“还有一事,不可不提。你那长子吕嘉,举止乖张,须好生**才是。否则,来日如何袭爵?”

“侄儿已知。待建国事毕,自当严加管束。”

吕后遂大喜:“诸吕子侄辈,若都似你这般沉稳,我百年之后,更有何忧?”

此番铺排就绪,吕台便在客邸住下,未离长安。朝中上下,即刻便有流言,说吕台不日即将封王。

审食其闻听风声,忙来谒见吕后,问道:“太后,欲独封吕台为王乎?”

吕后摇头笑道:“岂能如此?哀家还不至于失心。孝惠那竖子,生前与后宫秽乱,生了些野种。除少帝而外,尚有五子,此次一并加封。内中已能识字者,封王;尚在学语者,封侯。待诸皇子封毕,你便可讽谕诸臣,推吕台为王。如此混搭,或不至惹起物议。”

审食其眨眨眼,拊掌赞道:“如此甚好,我这便去知会宗正府。”

果不其然,未出两旬,惠帝与后宫所生诸子,一个不少,全都封了王侯。即刘彊[4]为淮阳王,刘不疑为常山王,刘山为襄城侯,刘朝为轵侯。最末一个刘武,乃满地爬的婴孩,也封为壶关侯。

此诏令一出,群臣莫不欣然,觉太后此举,实属仁慈,未忘恩赏惠帝诸子。岂料数日后,忽有陈平奏道:郦侯吕台,德能兼具,应享推恩,比照刘氏子弟,亦可封为诸侯王。

此议一开,便有人附和。一连数日朝议,皆是此类呶呶之声。吕后只假意不允,坚拒道:“那吕台,既袭了父爵,在南阳韬晦得正好,为何要逼迫他为王?”

朝臣中,有受了审食其密嘱的,不依不饶,在朝堂上嚷道:“汉家天下,多赖吕氏。诸吕若不封王,则山河便少了半壁,这如何使得?”

吕后推让再三,到第四日头上,方长吁一口气道:“诸君之意既诚,哀家倒不好强违众意了,便准了吧!此议,交宗正刘郢客那里,且先斟酌。”

到此时,群臣方才大悟:封惠帝诸子,仅为其表;推出吕台来封王,才是其里。不由都愤恨陈平,私下里唾道:“天不能饶陈平,必有雷劈!那诸吕尸位,何德何能?不过是姓了‘两个口’罢了。”

然诸臣之议,却是无济于事。次日朝议方始,便有诏下称外戚功高,定鼎以来素少封赏。今应群臣竭诚所请,太后恩准,引刘氏子弟封王例,封吕台为吕王。封国在济水之南,划济南郡之地百里。国都择地新建,号为“平陵邑”(今山东省章丘市西)。

众臣闻之,心中惊怒,只是不敢作声。唯陈平面似欣喜,当即跨出一步,向吕台贺道:“吕兄封王,实为可贺!须知:此吕国,并非新国号,乃虞夏古国,原在河东吕梁,后徙至南阳。今兄之封地在齐,又是另有渊源——那齐国,本是姜太公所建。自古姜、吕为一姓,齐地岂不正是吕氏根蒂?兄台此去,可谓归根了。”

刘郢客便跨步出列,一揖道:“臣在。”

吕后笑道:“郢客侄儿,婶母看你谦谦君子,诗书满腹,才擢你为宗正。以今日观之,果不负厚望。乃父楚王刘交,是先帝诸兄弟中翘楚,从小便喜读书,素有才艺。刘氏一门,唯他一人无草莽气。惜乎彭城地远,我不能去探望,也不知他近来如何?”

“家父无恙,近年心无旁骛,只闭门为《诗》做传注。”

“唔?是弄‘关关雎鸠,在河之洲’么?”

“正是。家父年少时,曾与友人申公等人,从荀子之徒浮丘伯,研习古之《诗》。老来无事,便重拾此好。”

“浮丘伯?似曾闻其名,学问果然了得吗?”

“浮丘伯,当世大儒也,隐于东海郡,与安期生齐名,近年在长安收徒。家父便遣我来,一面为官,一面亦从先生学《诗》。”

吕后便大笑:“怪不得!我还纳罕呢,交弟怎能舍得你离家?你擢升已月余,如何?婶母用你为宗正,还算识人吧?”

“家父时有教诲,嘱我万事听命于婶母。为此,一月三致书,侄儿岂敢有所疏失?”

“好好!若诸侯王皆似乃父,则汉家天下,恐早已是‘郁郁乎文哉’了,怎能有这般遍地的愚氓气?”

“太后明见。汉家以武取天下,当以文治之。”

“说得对,陆贾夫子亦曾有此论。看来,汉家文脉,唯赖交弟这一门了。贤侄,你且好好尽职,扫尽你伯父所留愚氓气,莫教天下粗蠢成风。只可笑那王陵,不愿做幼帝太傅,明日便由你来做,又何妨?”

“不敢。侄儿佩剑未沾血,亦未亲见世事翻覆,胸无才调,亦无事功,何以教诲幼帝?蒙太后赏识,忝为宗正,跻身九卿,已心疑是在做梦了,当知足。”

吕后望望刘郢客,忽然触动心事,便道:“看见你,便想起故建成侯吕释之,他一门子弟,如今三子吕种,只封了关内侯;长子吕则,因罪除国,已成庶民。以吾观之,他次子吕禄,擅骑射六艺,比那长子吕则,还是要成器些,若为庶民,好不可惜!便由吕禄来续这列侯之门吧。你先去草拟一道诏书。”

刘郢客遵命而退,自去忙碌。越日,朝中便有诏下,称:“故建成侯吕释之,于兴汉有大功,长子因罪除国,思之不忍。今复推恩,封次子吕禄为胡陵侯,以续列侯。”

吕禄此时,正在长安宅邸闲居,闻诏令下,喜出望外,忙奔入宫中谢恩。

吕后见了他,只淡淡道:“你大伯家中两子吕台、吕产,何其成器!然你一门兄弟,却只知声色犬马。吕则我是扶不起了,你也不过是白镴枪头。今日在群臣面前,姑母为你吹嘘,争来个胡陵侯,好歹将这列侯之门续下去。胡陵(在今山东省鱼台县)远在齐地,你收拾好,便之国去吧。”

“你只知走马放鹰,唯恐今后玩不着。你记好,昔年汉家定都,大夫田肯曾建言:那齐地与关中,乃汉家两处根本,拥齐地,便如拥百万甲兵。高帝纳此谏,将齐地封给庶长子刘肥。如今刘肥虽薨,其子刘襄犹壮,袭了齐王,雄踞在东,教我如何放心得下?若乱自齐起,则姑母岂不成了秦二世?今遣你赴胡陵,便是要你做我爪牙,与吕台同心,将那刘襄看牢,勿使有异动。”

“谢姑母。侄儿虽成事不足,然做爪牙则还无愧。”

“你就是成事不足!若非你走漏风声,姑母早将那功臣诛尽了,何必还有今日啰唆?”

“侄儿定当收心敛性,以大事为重。”

吕后便一哂:“若有大事须你来做,恐大事也要做败了!你今去胡陵,离兰陵不远,美酒够得你饮。饮酒之外,只为我做个恶仆便好。”

吕禄连忙叩首道:“休说恶仆,便是教我做窃儿、贼人、登徒子,亦是心甘。”

吕后掩口而笑,笑罢又道:“昔在沛县,姑母仅一农妇也,只知劳苦方有饭吃,全不懂朝堂为何物。而今坐了天下,才知其中荒唐:不但要教人做赵高,还要教人做恶仆!唯愿从不曾离乡,只知稼穑,那倒还省心些。”

经此一番布置,吕氏子侄登堂入室,朝中大臣虽多有侧目,却无人敢言。此后数年,吕后知人心已被压服,便放手封赏,安插诸吕子侄至上下四方,以为臂膀。

高后二年(公元前186年)初,新封之吕王台,竟然无福消受诸侯之尊,一病不起,薨了,谥号为“肃王”。吕后叹惋之余,便命吕台之子吕嘉,袭了王位。

同年,惠帝之子常山王刘不疑,命亦不长,得病薨了。因他年少,连子嗣都没有。吕后便令惠帝另一子襄城侯刘山,改名为刘义,接了常山王。

至此,吕后称制已有一年,民间谷茂粮丰,商业繁盛,渐渐透出了一片祥和来。吕后心头暗喜,知自家手段不输于夫君。这日忽就想起,责令张苍编定律法,迄今已有年余,也不知如何了,便唤张苍来询问。

张苍答道:“臣领丞相府吏员数十,日夕不敢歇,迄今编定新律二十七种,另有《津关令》一种。天下律法,至此可称完备了。”

吕后含笑道:“你这话,我信。二十七部?哀家是不能详看了,只怕看得头痛,你只逐个报来我听听。”

张苍便道:“计有《贼律》《盗律》《具律》《告律》《捕律》《亡律》《钱律》《置吏律》《户律》《爵律》……”

“好了好了。”吕后连忙摆手,笑道,“我只听着名号,头已经昏了,难得你这番辛苦。去交丞相、御史、廷尉等人看过,便可颁行。要教那天下人看看,汉家不再是草莽了,事事都要有个定规。”

至高后四年(公元前184年),吕后见吕家势力更盛,索性又封侄儿吕他为俞侯、吕更始为赘其侯、吕忿为吕城侯。另有吕氏族属五人,分遣各诸侯国为丞相,出守四方。吕氏风头,就此一时无两,大大盖过了刘氏。

高后四年这一年,天下无事,朝中也无事,不料宫闱之内,反倒是起了一桩大事。

此时,少帝刘恭已有四五岁年纪,稍稍懂事,听得宫人偷偷议论,得知生母原不是太后张嫣,而是后宫周美人。自己来到世上,即被人调包,成了张嫣所生的“太子”。生母周美人,则死得不明不白。小儿闻听此言,心中大忿,也不知掩饰,便对张嫣起了敌意。

从此,每逢张太后教导,刘恭便故意不听,且多有顶撞。张嫣不明就里,不由得恼了,狠狠训了他两句。那刘恭便双手叉腰,对张嫣道:“太后焉能杀吾母,而名为吾母?今我年未壮,一旦年壮,必颠倒此事!”

张嫣闻之,知刘恭已知事情始末,不由大惊,然终究心存悲悯,未作责怪,只是偷偷拭泪。

那刘恭不晓事,见一语竟说得张太后掉泪,内心解恨,此后动不动便口出恶语。

有那吕后安插于张嫣身边的眼线,看不过去,密告了吕后。吕后闻之,拍案大呼道:“竖子,反了!如此小年纪,便有此心,年长后岂能不为乱?”当下,便唤了张嫣来问。

张嫣答道:“少帝年幼,确有此等言语。”

吕后便发狠道:“你如何不责打他,如何不来禀报?”

张嫣终究是厚道人,当即垂泪道:“想到周美人,不忍心责罚少帝。”

吕后便起身,戟指张嫣道:“多年在宫中,事情还见得少吗?你怜悯他人,他人可否怜悯你?”

“说来说去,终是奴家不争气,未育一子。”

“既如此,那少帝便不是你亲骨肉,我如何处置,你不要拦。”说罢,便命宣弃奴去将少帝带来。

刘恭不知有何事,仍趾高气扬进来,略向吕后一揖,却理也不理张嫣。

吕后便问:“不曾瞧见你阿娘吗?”

那刘恭亦不惧吕后,朗朗答道:“张太后,非我生母也。吾母,已死于张太后之手。”

吕后便大怒,立起身道:“我说张太后是你生母,你不信;宫人说周美人是你生母,你便信了。是哪个宫人多嘴,给我指出来。”

“我不指。”

“那就莫怪我厉害。”

“太皇太后,你便是再厉害,那张太后也非吾母。”

“大胆!宣弃奴,将这个竖子衣袍剥了,拉到永巷去,终身幽禁。不死,就不许出来!”

宣弃奴在侧,不由得迟疑,小声道:“太后,少帝乃天子,我如何能拉他走?”

见吕后真的动怒,刘恭这才怕了,一屁股坐在地上大哭。宣弃奴赶忙上前,一手捂住他嘴,一手挟住他脖颈,拖将出去了。

刘恭也知永巷不是个好地方,一路上,只是蹬腿挣扎,连呼道:“孩儿错了,我错了!”

宣弃奴便笑了一声:“迟了,傻天子!那张太后若不是你娘,你便连个乞丐都不如了。”

到得永巷,宣弃奴置刘恭于地,传吕后谕旨道:“此子为废皇子,在此监禁。任是谁,不得走漏风声。”

刘恭拽住宣弃奴不放,只是大哭。宣弃奴一把将他推开,冷冷道:“给个天下你不要,偏要你阿娘,便在此处等候吧。”众宦者便一拥而上,将少帝扔进了暗室中。

那永巷中暗室,为地下陋室,古时为乘凉之所,终日不见天光,幽闭于此,不啻黄泉底下。

此后半月,众涓人不见少帝露面,都来问宣弃奴。宣弃奴只答道:“少帝病重,奉吕太后之命,移地养病,不见外人。”众涓人心有疑惑,却不敢多问。

可怜那少帝刘恭,被幽于永巷,粗食淡饭,自生自灭。因一句不平之语,不但失了皇位,也将要搭上性命。然童言向来便无忌,这一句真话,梗在一小儿胸中,你教他不说出来,也是难。

时过月余,已至夏五月,群臣上朝,不见少帝端坐龙椅,疑心不免愈增。这日大朝,吕后于帘后咳嗽一声,发话道:“诸君不见少帝日久,或有疑虑,今日哀家便要为诸君释疑。凡有天下者,便有治万民之命,盖之如天,容之如地;上若有心安定百姓,百姓则欣然以事上,上下相通,则天下治。”

群臣闻此高论,都躬身一揖,齐声称道:“善!”

吕后便笑笑:“此理,不难懂,人皆称善。然少帝久病不愈,已昏乱失心,不能继嗣,不能祭宗庙,不能以天下托之,吾意,应另择贤者而代之。”

此言一出,满堂皆惊,诸人只是拿眼去瞄陈平。但见陈平犹豫片刻,忽而跪下,叩首道:“太皇太后为天下万民计,另择贤者代皇帝,以安社稷,我等顿首奉诏。”

诸臣一听,谁还敢不附和,都纷纷伏地叩首,齐称奉诏。

吕后大喜,连连挥袖道:“诸位,赶快平身,哀家受不得这般恭维。哀家之心,从来顺天意,今日满朝文武,无一有异议者,便是明证。自古老妇治天下,从未有,亏得诸臣一心,我方能足不出户而天下安。既如此,便废去少帝之位,仍为皇子,交由张太后去管教。诸君可上疏建言,择贤者代之。”

群臣闻诏,有不明内里的,便暗自吃惊;有早就闻说“调包计”的,则暗中好笑。总之是无人抗旨,唯称“万岁”。

吕后看了奏疏,不住点头,大赞道:“好,就教那刘义来做皇帝,贤德不贤德的,小儿身上怕还看不出。只要不似那废少帝就好。”

陈平道:“刘义登大位,则常山王位空悬,可择贤者继之。”

吕后笑道:“这有何打紧?盈儿多子,尚有未封王的。那轵侯刘朝,便可封王了,去做常山王好了。”

陈平又奏道:“新帝登位,乃汉家喜事,明年可否改称元年?”

吕后便摆摆手,哂笑道:“那倒不必。也不知这新少帝运气如何,坐不坐得久长。左不过是我在称制,年号便无须改,一以贯之吧。只是新帝名字,太过俗气。我汉家基业,眼见得弘昌无比,索性改名叫刘弘好了。”

群臣齐声喊好,新少帝就此横空出世,并无半分波澜。

高后四年五月丙辰这日,刘弘冠冕加身,告了太庙,算是登上大位。后世史家论及此,都习称废帝刘恭为“前少帝”,刘弘则为“后少帝”,以免混淆。刘弘比起废帝刘恭来,也大不了两岁。可怜两位少帝,均不满十龄,在吕后威势下,各做了四年的傀儡,都没有好收场。

新帝登位后,前少帝便没了用处,只为累赘。吕后想了想,便唤过宣弃奴来,密嘱了一番。宣弃奴领命,匆匆奔往永巷,如此这般布置了一番。从此,前少帝刘恭便销声匿迹,再无声息了。有宫人私底下传说,或是被勒毙,或是被鸩杀,总之是没了活路。

转过年来,惠帝庶长子、淮阳王刘彊,亦无福消受尊荣,一命呜呼。恰好壶关侯刘武年纪小,尚未封王,便袭了淮阳王位。

至此,惠帝与后宫美人所生六子,已有三子夭亡。余下的三个,吕后已不以为意,打算留待日后收拾。

处置完废帝,吕后坐在长乐宫中,想想孝惠、鲁元先后走了,宫中有了清闲之意,看那来来去去的宫女,便觉人太多,欲打发一些往诸侯国去。

吕后想到窦姬,便头一个唤来,吩咐道:“宫人冗杂,要分遣一些往诸侯国。你在长乐宫中,离出头之日尚远,不如趁此往边地去,或有好运道。”

窦姬来长安数年,无日不思乡,闻吕后之言,便问:“所遣处,可有赵国?”

吕后笑道:“有赵国。终是小女子,闻说可以归乡,竟不念太后的恩了!遣散之事,统归宣弃奴,你找他便是。”

窦姬这才落了泪:“太后待我如母,奴婢怎舍得离开?只是多年不见兄弟,惦念他们的生死罢了。”

吕后挥手道:“我也不怪你,去找宣弃奴吧。”

当日,窦姬便找到宣弃奴,讲了要往赵国去。宣弃奴应了一声:“这有何难?”便走开去忙碌了。

宣弃奴一拍额头,顿足道:“哎呀,我历来代、赵不分,将你分派错了。”

“我不要去代国,我只要归乡。”

“窦姬,这事不好改了。难道要惊动太后,去吩咐皇帝改诏书吗?”

窦姬当场便哭了出来:“你个宣弃奴!只知道逢迎,能做得甚么好事出来!”

宣弃奴也无奈,只得赔礼道:“我就是个阉奴,不得好死。小女子你便忍忍,饶了我吧。”

窦姬哭了半日,也不敢去惊动太后,只得自叹命苦。到了离宫之日,垂泪告别太后,踏上漫漫途程。岂知这一去,竟交上了天大的好运。

抵代国之后,窦姬那聪明伶俐,一如既往,甚得代王刘恒怜爱,不久便纳入后宫,封为美人。其时,刘恒已有王后,却独幸这位窦美人。未几,王后病殁,窦美人便顺理成章封为王后。不数年间,为刘恒生了长女刘嫖,后又生两子,即长子刘启、次子刘武。后皆成大贵。此为后话了。

至此,吕后称制已然四年,普天之下,内外都无隐忧了。吕后看那废立之间,陈平、周勃等老臣,都还颇知趣,便想也该稍加笼络为好。内外既已大定,不妨还是遵高帝临终所嘱,实授周勃为太尉,以示嘉勉。再者,周勃勇武善战,威震天下,用他掌天下之兵,亦可震慑夷狄。

于是便有诏下,重置太尉官,拜绛侯周勃为太尉,掌天下郡国之兵,南北军则不在此内。拜官之日,吕后笑对周勃道:“公乃三朝元老,稳坐不倒。哀家看你心机似也不多,何以偏就不倒呢?”

周勃敛容答道:“廉颇能饭,然急于立功,故不得重用。吾则饱食终日,不思添功,也就不至添乱,故能安稳若此。”

吕后便笑指周勃道:“先帝说你厚重,依我看,你也不厚重了,倒是很会说话了。”

周勃慌忙辩白:“臣不敢有机诈。臣为凡人,乐天知命而已。”

吕后不禁大笑:“天下人若都似你,哀家临朝,倒要省却许多心思了。”

此次重置太尉官,恰是时候。自高后五年(公元前183年)春起,南北边陲都有异动。那南越国赵佗,久闻吕后专擅,心有不服,忽然来书,自称为“南武帝”,似有举兵相抗之意。

吕后不敢大意,急召周勃来问。周勃答道:“南越王何敢来攻汉?无非是看我不敌匈奴,趁机生事,无须理会他。反倒是北边防务,不可不加重。”

吕后从其谏,遂调发河东、上党两地马军,戍守燕赵,添兵以震匈奴。如此静观了数月,果然南北两边都再无动静。自此,吕后便格外倚重周勃,不再疑心。

[1].位于今咸阳市渭城区韩家湾乡白庙村。

[3].瓠(hù),葫芦。

[4].彊(qiáng),“强”的异体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