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百年之约

时至五月,槐树枝繁叶茂,白色的细碎小花一串串地挂在密叶之间,清风飘过,花香四溢。

珈蓝抬起手来,些许小花落在他的手心,然而又带着风翻滚到地上。

“这几棵槐树,都开了整整一百年了啊。”珈蓝眯眼看着那些细碎的白花,觉得百年过去了,眼睛还是有些酸涩的疼,心里也堵得十分难受。

“珈蓝大人,你弄错了。”一个拿着金色帖子站在珈蓝旁边的小女孩儿笑着提醒道。她穿着鹅黄色的衣服,上面绣着西番莲,那是皇室宫人独有的衣服。

“我弄错了?”珈蓝低头看着这次宫里派来的女孩儿,皱了皱眉头。

“是啊,去年皇上生辰,奴婢来送帖子的时候,您说的是这些槐树都一百零七年了,如果这样,那今年它们的年岁应该是一百零八年了啊。”

“嘘!”珈蓝回头看了看后面,忙上前捂住小宫女的嘴,压着声音道:“你待会儿看到殿下,可千万不要这么说,你要说:哎,快一百年了。”

两个人隔得很近,小宫女身子几乎缩在了珈蓝的怀里,抬眼能看到珈蓝那张放大的脸。小宫女脸一红,想起了其他同伴说的,这珈蓝大人真是一个美人,而且风流倜傥。

每次他进宫,怪不得总能引起一群女孩子躲在花簇后面偷看。

“又窥视本大人的美貌?”珈蓝放开了脸红的小丫头,得意地摸了摸自己的下巴,“也难怪,溯月那小子当年也算得上是美男,可是现在,终究成了白发苍苍的老头子咯。”

一听到对方又在损皇上,宫女红脸变成了白脸,额头不由得渗出汗水,心道,这珈蓝大人说话太不顾忌了。

“珈蓝大人,女婢是来送帖子给鬼姬殿下啊。”

“嗯,给我吧,你自己回去吧。”

“可是,皇上说一定要亲手交给殿下。”

“去年也是这么说的,还不是本大人帮你交的。”珈蓝抽走小宫女手中的帖子,转身摇摇晃晃地走了进去,留下小宫女一人在院子里发呆,然后沮丧地出了府门。

“怎样?怎样?”

“可有看到那鬼姬殿下的模样?”

“是不是真的如传言所说的绝世容颜啊?”

“听说鬼姬殿下一头银发……”

“金色的眼睛……”

小宫女刚刚出门,一群着装统一的女孩们都冲上来将她围住,激动地问道。

女孩瘪瘪嘴,一摊手,众人同时发出一声哀叹,“果真是看不到鬼姬殿下的。”

“明日是皇上寿辰,我们都不能近身,更是看不到。”一女子难过地说道。

“我要是能看到鬼姬殿下一个背影,哪怕死也甘愿了。”

“我也愿意………殿下那样的痴情,据说他等了他夫人一百年。”没等她说完,另外一个女子忙拉住她,做了一个噤声的动作,“这事儿可不能说,其实不是一百年,是一千零一百年……”

几个丫头又好奇又害怕地小声说道,然后飞快地回了宫。

珈蓝站在高处,看着离开的宫女,宝石灰的眼瞳里闪过一丝忧伤。

当年,君上说那聚魂灯还是将路乐乐的一丝魂魄留了下来,凝聚在聚魂珠里,因为太虚弱,至少需要一百年,她才能恢复元气。

已经是一百零八年了,那一缕魂魄还如当初,没有丝毫变化。

连珈蓝都怀疑,君上是不是只是安慰姬魅夜殿下罢了。

那一年,路乐乐死去,殿下在那样的情况下恢复了千年前的记忆,犹如在他伤口上生生撒了一把盐,而豆豆的情况也那样糟糕,殿下整整半年都处于昏厥状态,无论如何也醒不过来。

看到他如此萎靡不振,君上便说了这个百年之约,只是,一百年过去了,路乐乐还是没有回来。

珈蓝跃下了房顶,朝阁楼走去,里面布置清雅,绿竹小桥流水,无处不显主人的精心布置。

踩着青石板路,踏上白玉小桥,看着水中盛开的紫色睡莲,又看了看那小秋千,珈蓝拿着帖子,跨步上了回廊。

“殿下,明儿可是溯月的生辰。”他清了嗓子,笑嘻嘻地推门进去。姬魅夜靠在小榻之上,绝美的脸上还是多年来惯有的疲惫,还有一丝虚弱。

“又过一年了?”姬魅夜抬头看着窗外,声音很轻。

“明儿君上也会来。”

“他?”一听到这个名字,姬魅夜神色果然精神了几分,只是,眉头紧蹙,“你先去给那家伙送信,说明儿他再那样,本宫一定扒了他的皮!”这语气听起来,倒有几分咬牙切齿。

珈蓝嘴角一抽,脸上却是笑意,他自己也想抽了君上那疯子的筋。

每一年溯月生辰的时候,那君上都来凑热闹,像抽疯一样,明知道殿下的痛楚在哪里,然而却是屡教不改,每次都会挑衅似的带上一个女伴。

而那个女伴不是被人,正是和乐乐长得一模一样的人偶。

为此,殿下和君上可没少起冲突!

去年,险些把皇宫给掀翻了。

“好,我去给他留个信儿。”

其实每次,看到君上身边那个女子时,珈蓝还是注意到,就算那是一个人偶,殿下的目光还是无法从她身上移开。

君上总会走的时候故意弄丢了人偶,而每次,殿下都会将那人偶捡回来。

不过七日,人偶则会化成灰烬,现在一想到明日又会看到那一张熟悉的脸,却是冰凉的眼神,珈蓝心口一阵闷疼。

珈蓝更是难以想象,殿下每次看到君上带来的那个人的心情,也不知道,君上那变态心里到底是如何想的。

“鸢儿如何了?”

“鸢儿?”听到这个名字,珈蓝脸色微微一变,像是有难言之隐,轻声地说道:“还是和以前一样,殿下要去看看它吗?”

“不了。”姬魅夜冷冷打断,转头看向院子外面的槐树。

银色的头发随风浮动,珈蓝站在那个位置无法看清姬魅夜的表情,然而,他知道,清鸢是他的另外一块伤疤。

“那我先去给君上送信。”珈蓝小声说了一句,转身走出了屋子,他站在远处,并没有离开,约莫半炷香之后,看到姬魅夜还是出了屋子。

他站在门口,金色的眼瞳看着园中的景象,眉宇间一片悲伤,他抬手捏了结界,挡住五月的阳光。然后独自穿过了院子,朝后院走去。

珈蓝唇边泛起淡淡的笑意,转身没有跟上。

重重结界包围着院落的最深处,白烟如雾,外人的肉眼,甚至于灵力高强的人都难以看到这里有一处幽深的院落。

院落里面有一池子,红色的睡莲巨大如船,叶子犹如水晶雕刻,花瓣层层展开,花心却发着蓝色的光芒,似乎里面放了一盏灯。

姬魅夜坐在旁边的一处小石头上,银丝落在肩头,发尾用一根银丝绸带束起,一阵风吹过,发丝随着他白色的袍子轻轻舞动,拂过地面的兰草。

此时,他目光温和地看着池中的那朵莲花,一抬手,那莲花缓缓地向他飘过来。

那花心放着百年前那盏蓝色的聚魂灯,聚魂灯的旁边也就是睡莲中间,竟然蜷缩着一个婴儿。

婴儿身形娇小,似乎一只手就能将它握住。在聚魂灯的照耀下,孩子的身体几乎透明,娇弱得怕只要有人一抱,它就会碎掉。

婴儿的脸还保持着刚出生的状态,脸型并没有长开,显得皱巴巴的,但是,那密长的睫毛,还有那小小的手指,便能看出日后容貌定当绝色。

“清鸢……”姬魅夜小心翼翼地伸出手,将孩子抱起来,低头细细地打量着它,他的声音有些颤抖,“清鸢,你会不会怪我?”

作为父亲,他当时没有尽全力去救醒孩子,因为君上曾说过,他和路乐乐共用一颗心,如果每三日用心头一碗鲜血喂饮路乐乐,说不定能帮助唤醒她。

整整七日,他几乎用尽了身体里最后一滴血,然而还是没有让路乐乐活过来。

路乐乐的死,对他来说犹如失去了一切,让他不再眷恋世间,甘愿沉睡,不愿醒来,甚至就这样随着路乐乐而去,化成清风追随她也好。

因此,他错失了救醒清鸢的时机。

百年来,清鸢还是活着,只是,永远都保持着出生的状态,靠着聚魂灯维持它的魂魄。

他对清鸢内疚,内疚得不敢来看它,却又十分地想念。

百年来,他每日都在内疚和彷徨中挣扎着度过。

姬魅夜将孩子生涩地抱在怀里,目光温柔地看着它,然后低着头,轻吻着它的眉心。

“清鸢,一百年了,她还没有回来,怎么办啊?”

路乐乐曾说过,如果这一世有人让你伤心,让你肝肠寸断,那就说明前世你曾经狠狠地伤害过她。

路乐乐离开的那日,过去被自己封印了一千年的记忆,竟然瞬间回来,他恍然明了,路乐乐说得没错,他本该承受这些痛楚,自己曾如此伤害过她。

这一百年的等待又算什么?只要她能回来,再等一千年,他也无怨无悔。

“清鸢,你也快醒过来啊。”他叹了一口气,密长的睫毛闪过一丝泪痕,“若你娘亲真的回来,你再装睡,爹爹会挨骂的。所以,你一定要早些醒过来。”

一百年来,他除了漫无止境地等待,便是想尽了办法让清鸢醒过来,然而,到底是错过了最佳的时机。

手心的小东西动也没有动,小手握成拳头放在耳边,似乎睡得很香,只是眉头还保持着出生时那紧蹙的状态。

“清鸢,在听吗?今日该讲什么故事了?”他起身,走到池子的旁边,此时,结界里的云雾散开,里面竟然是一个和正王府一模一样的小院子,甚至于那藤蔓秋千也一模一样。

清鸢乖巧地蜷缩在他怀里,他坐在秋千上,小心地哼着路乐乐曾经为他唱的歌儿……

清鸢,你明天能醒来吗?明天是溯月的生辰,你若醒了,我便带你去。

皇宫里一片喜庆,今日是溯月的生辰,他目前是南疆历史上年岁最长、在位最久的一位皇帝。

他在继位之前就带着大军同时抵御了南域和大泱的侵略,经历了圣湖第一次开启的场景,并与次年第一次由世子的身份登上皇位。

圣湖开启之后,百姓不仅了解了一位新的明君,更是清楚了千年前的鬼姬殿下已经重返南疆,而一段曾经被掩埋的历史也慢慢露出水面——大家知道了南疆历史上唯一一位用飞天舞邀出满月的公主。

此事被重提,但是并不深入,只是说道当年公主体弱早逝,其中缘由并没有多说。

民间也流传着当年作为世子的鬼姬殿下一直倾慕公主,并且邀约三生,已经等了她一千年。

众人惊叹不已,市井街头不知何时流出了绘着鬼姬殿下倾城之貌的图画,一时间,众人纷纷抢购,但是据说那图画上之人,面容虽倾城倾国,却还不足真人的十分之一。

这一来,百姓这些年最憧憬的竟然是这位从未露面的鬼姬殿下,想看他的容貌到底如何绝色。

作为放出这个消息的罪魁祸首,君上显然十分得意,姬魅夜为此连续搬了好几次府邸。

虽然昨日给他送信警告他不要再带乐乐的人偶时,对方爽快地答应了。但这一次,珈蓝还是担心,那君上又会做出什么惊天动地的行为。

此时,皇宫虽然喜庆,但是保卫却异常森严,不过还是有大胆的宫女早就守在了进皇宫必经的路口,等着传说中的鬼姬殿下。

每一年皇上生日时,鬼姬殿下都会出席。

而且,每一次都会有一个红头发的怪人大摇大摆地前来,每次来都不守规矩,定然调戏一番伺候他的宫女。

溯月坐在他的位置上,时间已经过了百年,他已经成了白发苍苍的老人。

时间过得真快!他叹了一口气,看到侍卫进来通报鬼姬殿下来了,便起身让殿内所有的人退下,独自一人迎了上去。

西番莲的花依旧没有盛开,不过宫里千年前就种植了其他的花,此时,夏日初进,百花齐开,而远处走来的白色身影,明明是恍惚不清,却足以让百花凋零,自愧不如。

到底是惧怕着日光,他一如每年那样,穿着白色的袍子,带着风帽,唯有银色的发丝泻落出来,而珈蓝,则安静地跟在了后面。

眉宇淡淡,还有浅浅的笑意,那与生俱来的高贵气质还是让溯月微微低头,“殿下。”

“这么多年了,溯月你还是这般拘谨。”姬魅夜笑着开口道,目光停了片刻,便投向了大殿,却发现只有溯月一人,“怎么只有你一人?”

“尊上今日还没有来,殿下先休息一下。”溯月笑了笑,然后领着姬魅夜进了大殿,里面摆好了丰盛的美酒佳肴,虽然对方不吃,但是礼节还是必须有的。

“溯月你精神可好?听珈蓝说你如今又添了小曾孙?”姬魅夜坐下之后,摘掉了风帽,那张完美无瑕的邪魅容颜呈露出来,不过,却还是有一丝病态的惨白。

“嗯,小家伙很爱哭。”

“呀,溯月前年你还添了个小孙女呢,今年都会走路了吧?”珈蓝惊奇地说道:“将那孩子抱来看看。”

溯月当年为了救路乐乐,假意成亲,到后来还真的成了姻缘,生有三子,如今是儿孙满堂,曾孙都有了,好不热闹。

还记得去年那小孙女刚出生时哭闹不停,怎么哄也哄不住,后面殿下也好奇,命人将那孩子抱来,那孩子一见到姬魅夜殿下就开始笑。

不一会儿,那女娃娃果真被抱了过来,一进大殿,大大的眼睛就看见了姬魅夜,马上小跑地挥着手臂,发出短短的几个字,“抱抱……”

姬魅夜愣了愣,看着娃娃,神色似乎有些黯然,但是最后还是一笑,将娃娃抱在了怀里。

那小女娃一到了姬魅夜的怀里,胖乎乎的手就抓来抓去,一点都不停歇。

“清鸢要是也这般活泼就好了。”姬魅夜低声说道,就将那胡作非为的孩子递给了珈蓝。

珈蓝止住笑,才醒悟到,刚才定然是触动了殿下的心事,便怏怏地接过。

谁料,他刚抱住那娃娃,那娃娃毫不领情,长大了嘴一口咬在了他脖子上,疼得珈蓝龇牙咧嘴的。

那娃娃咬了一口还不依,双手发力揪着他一头蓝发。

“哎哟,溯月赶紧把这小泼猴给弄走。”珈蓝忙求救道。

乳娘忙上前,那娃娃像是觉得好玩,反而不肯从珈蓝身上下来,还流了他一身口水。

那珈蓝向来爱干净,几乎就要暴跳如雷,那情景,倒是让姬魅夜也忍不住靠在椅子上笑了起来。

“哎呀,珈蓝,这女娃儿一定是看上你了。”

就在里面快人仰马翻的时候,门口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几人忙回头,君上穿着一身**的红色袍子走来。

“君上……”

几人看到他自然高兴,然而目光落在他身旁那个身影时,众人的脸色犹如每年那般,顿时都沉了下来。

殿内所有人都愣愣地看着君上身旁的那个女子,时间仿佛停止,甚至珈蓝怀里的孩子都忘记了哭泣。

那个女子,安静地站在君上身边,墨色的头发简单束起,露出漂亮好看的额头,那双大眼睛犹如天空星辰般明亮,小巧的鼻翼,微微勾起的唇。只是,那笑容透着陌生,透着大家看不到的情绪。

她穿着大红色的衣衫,裙边绣着精致的西番莲,无风自动。晃眼看去,好似夏日那开得如火如荼的蔷薇,娇艳盛开,旖旎万千,美得让人不敢眨眼睛。

溯月呆呆地看着那个人,眼角有些酸涩,突然想起了一百年多前第一次看见这个女子的时候,她也是这一身衣服,缓缓地走来,眉宇间有一份倔强和坚韧,眉眼含笑,却是不屈不挠,甚至还透着一些狡黠。

一百年过去了,而今……溯月苦笑,不是的,这个人不是那个女子。

她早在百年前就已死去,这个不过又是君上带来的一个人偶罢了。

溯月强忍着收回目光,然后看向姬魅夜,对方脸上写着痛楚,然而双眸还是如每年今日一般,深深地凝望着那个女子。

明知道她不是自己深爱的人,然而他的眼神还是那样的深情温柔。

过了好半晌,姬魅夜痛苦地扭头,强迫着自己不去看那个人。

珈蓝将娃娃递给宫人示意她们都退下,然后惶惶不安地走上去,有些懊恼地看着君上,“尊上,你怎么又……”

“本尊可是来送礼的。”君上笑了笑,目光却一直落在姬魅夜脸上,观察着他的表情,看到对方脸色依旧痛苦,得意地回身,看着身边的女子,拉住了她的双手,“乐乐。”

他说话的口气和过去每一年都一样,看不出有什么特别。

珈蓝咬咬牙,显得有些无可奈何,然后又看了君上带来的人偶,却发现这一次的人偶目光并不像过去的人偶眼神冰冷,反而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温柔,淡淡地落在了殿下的身上。

君上牵着人偶来到了姬魅夜对面,看了看旁边的椅子,对溯月说道,“溯月,这凳子不好,她坐着不舒服,你给换换。”

在场的姬魅夜和珈蓝同时一怔,惊讶地看着君上,目光再度落在了他身边的人偶脸上。

过去的一百零七年,君上都会带一个一模一样的人偶,然而,这还是第一次提出这样的要求。

溯月有些尴尬,马上命人加了软垫。

君上看换了垫子,似乎很满意,对人偶笑了笑,说道:“坐吧。”

不知道是错觉还是眼花,姬魅夜看到那人偶竟然对君上点点头,然后安静地坐下,目光淡淡地落在自己身上。

心脏骤然停止,在对上那个女子的目光时,姬魅夜身子下意识地往后靠了一下,脸色顿红,有些纠结地咬了咬唇,袖中的手早就握成了拳头。

“君上,你这一次是不是过分了?”珈蓝坐到了君上旁边,小心道。

话音一落,那人偶和君上同时转头,看向了珈蓝,顿时,珈蓝身子一怔,避开了那女子的眼神,低声道:“这一次,你又对人偶做了什么?”

要知道,以前的人偶虽然会笑,但身上始终有一股死人气息,神情呆滞,目光恍惚。

而这一次,虽然还是有死人的气息,可那眼神,却似乎不一样,甚至……

错觉,错觉,那人偶望着自己笑。珈蓝心里惊恐不已,目光看向姬魅夜,全身一个冷战。

他相信就算是乐乐的人偶对着他笑,殿下心里也会狠狠地将君上撕碎。

君上抿唇,回头看着身侧的人偶,眼神复杂,幽幽道:“姬魅夜,这一次本尊真的是来给你送礼物的。要知道,这是本尊百年来耗费心血所做的最完美的人偶。”

话落,珈蓝微微皱眉,竟然在君上语气中听到了一丝悲伤。

“不用了。”姬魅夜冷冷打断,“你的好意本宫心领了,只是希望你不要再做这无聊的事情。”

“无聊吗?”君上微微一笑,抬手拉住旁边女子的手,细细地看着,“我也觉得我挺无聊,花了一百年的时间来做同一件事情。”

他酒红色的头发垂落在肩头,刚好遮住了他的眉眼,看不清他此时眼底的情绪。

“不过,以后我也不会做了。”他自顾自地说道,深深地看了那女子一眼,然后突然起身,“今日本尊真是来送礼的,而且是最后一次。”说完,他放开女子的手,转身就走。

“君上!”

他反常的行为让姬魅夜愣了片刻,珈蓝忙冲上去拦住他,“尊上,这可不是你的风格,怎么来了就走了?”

往年尊上总会来和大家闲聊一天,内容多半是炫耀自己的风流韵事。

而今日,他竟然来了就走。

“本尊说了,是来送礼的,礼到,人自然走,而且是最后一次送礼。”他凄然一笑,拨了拨头发,想让自己看起来更潇洒一些,“意思就是,以后你们都看不到本尊了,本尊倦了,想好好休息了。”

累了,是真的累了,一百年了,知足了,也累够了。

“君上,你到底怎么了?”姬魅夜也感觉到了对方的不对劲,走了上来。君上摇头,目光却是投向了位置上的女子,然后挤出一个笑容。

位置上的女子像是感受到了什么,默默站起来,也走了过来,拉住君上的手,对他微微一笑。

看到这个笑容,姬魅夜身体顿时晃了一下,眼底涌出一丝难以置信。

就算是人偶,像他那样有灵力的人都无法做出能根据主人一个眼神而行动的人偶,人偶的笑始终处于呆滞状态。

可是,眼前这个人偶,她眼瞳十分清澈,看着君上的眼神带着一份真情,像是带着一份感激,就连那笑容都似真人般那么亲切。

若非……若非路乐乐的身体一直由他保存,这一刻,姬魅夜险些以为这个人就是自己百年来日思夜想的爱人。

“怎样?”君上抬手摸了摸女子的脸,然后将一丝垂落下的头发仔细别在了她耳朵后面,得意地看着姬魅夜,“本尊说了,这是最完美的人偶。姬魅夜,其实,大泱那块三生石真的能许下三生。”

他放开女子的手,扭头看着外面百花齐放的场面,突然想起了什么,“我来的时候似乎看到了蝙蝠。”丢下这一句话,君上召唤了自己的坐骑,翻身而上,迅速离开。

白云朵朵,天空难得如镜子般干净,君上一身火红色的衣衫显得格外的刺目,只是,很快,他就消失在了天际。

女子站在门口,仰头望着君上消失的地方,停止了微笑,抿唇,眉宇间竟然有一份惆怅。

姬魅夜低头,看着身边的女子,目光深深地看着她,那熟悉的眉,熟悉的眼瞳,熟悉的鼻翼,让他看得不由一痴,那女子似乎感受到了他的目光,转头看向他。

心猛地颤了起来,他下意识地握紧了手,强忍着别开头,“不管如何完美,可到底不是她。”

人偶始终是人偶,七日之后,如果创造她的人不给她灵力,那人偶最后还会变成一抹灰烬。过去一百多年,年年如此,所以,对君上再次将人偶丢下来的行为,姬魅夜选择了忍受。

至于君上说的蝙蝠,应该是凤息吧。

一百年了,凤息,你竟然在离开一百年后,选择了回来,为了什么?

“溯月,时候不早了,本宫先回去了。”姬魅夜似乎没有了心情,对溯月笑了笑,然后凝了结界,自己先走了。

“溯月,那明年见了。”看到姬魅夜走开,珈蓝自然也不敢多留,拿出一个锦盒,送给了溯月,“这是一份贺礼。”

“谢谢!”溯月点点头,注意到那个女子扭头看向自己,目光带着探究。

“乐……”这个名字卡在喉咙里却是怎么也喊不出来,溯月叹了一口气,也清楚,这不过是人偶罢了。

“走吧。”珈蓝看着旁边的女子,示意她跟上。

简单的人能听懂简单的命令,更何况是君上留下的完美人偶。

然而,看到对方点头冲他微笑的时候,珈蓝又赶紧避开,心里最深处的伤疤像是要被对方的微笑无情地揭开。

他明白这也是殿下离开的原因。

触“景”生情,可是君上送来的不仅仅是“景”啊,而这个景,他们又不能撇下。

蓝色的骨翼鸟在天空中划出一道优美的弧线,珈蓝带着那个女子消失在了云朵中。

女子被安排在了厢房里,看到她的出现,府邸上几个家丁脸上没有露出丝毫惊诧。

这些年来,每一年的这一天,都有一个一模一样的女子回来。

而每次,珈蓝都会让人将她安排在正院的房间里。

家丁自然知道,这个女子也不过是其中一个人偶,被默默地放在房间里,等待灰飞烟灭。

然而,落日西下时,整理院子的家丁竟然看到秋千上坐着一个女子。

那女子坐在秋千上,身子轻盈摆动,裙摆翻飞,犹如夏日盛开的蔷薇。

“你做什么?!”家丁没有来得及去向珈蓝禀报,身后突然传来一个冷厉的声音,一回头就看见了姬魅夜殿下负手站在回廊处,双目怒视秋千上的人。

家丁脸色大变,要知道,这院子里的一切都是为夫人修建的,不得任何人碰触,谁料这个陌生的人偶……

姬魅夜走到秋千上,用力扣住了女子的手腕,将她一把拽下来,眼底有隐隐的愤怒,“给本宫下来!”

女子看着被扣住的手腕,眉不由得一皱,然后抬眼看着姬魅夜,眉间有一份痛楚之色。

姬魅夜手颤抖地一松,惊讶地看着面前的女子,“你会感觉到痛?”

那女子点点头,委屈地看着他,眼中却没有任何责怪之意,反而看着他的眼神深切而真挚,好似温柔的深渊,慢慢将他拉进去。

那眼神,竟然如此熟悉,分明就是梦里的那双眼睛啊。

姬魅夜觉得脑子一片空白,不受控制地走过去,抬起手摸着那张一模一样的脸,深深地凝望着。

手指轻柔地勾勒着她的眉,拂过她的睫毛,然后滑过鼻翼,落在那温热的唇上。

身前的女子慢慢踮起脚尖,亦抬手捧着他的脸。

姬魅夜,唤我的名字,请唤我的名字啊。

她身上带着当日那颗聚魂珠,而她的灵魂就在这珠子里。

姬魅夜,唤一声我的名字吧。

女子抬头看着她,然而她却不能开口。

君上用了一百年,想尽办法将她的灵魂召集回来,却只有姬魅夜能解开聚魂珠的封印,把她的灵魂释放出来。

七日之内,如果他没有认出她,没有唤出她的名字,那她将永远这般,口不能言。

过去一百年,她的魂魄早就化成了碎片,每次寻回一点,她就拥有一点记忆,直到一百年,她的灵魂才勉强凝聚,也用了一百年,她才想起了自己的过去。

她有一个丈夫,有一个孩子。

然而,他现在却不敢与她相认。

路乐乐手落在他下颚处,他瘦了,面色苍白。

君上说,为了保护她原来的身体,姬魅夜每月都会用一碗心头的鲜血喂养她,就是期待她回来。

女子亲昵地抚摸他,他整个人仿佛被抽去了灵魂,他凝视她的唇,然后低头,吻向她。

就在双唇相互碰触的时候,他犹如触电般,慌忙将她推开,自己则连续后退几步。

“你不是她。”他喃喃苦笑,眼中有悲戚之色,然后飞快转身,几乎是跌跌撞撞地离开。

路乐乐闭上眼睛,喉咙一阵生疼。

她的灵魂因为他而囚禁,如果他不主动认出她,即便是她写出来,那也不过是一抹看不清的字。

想了片刻,她还是决定跟上去。

她曾经为了寻他,一次次靠近他。

如今,近在咫尺,为何要放弃呢,百年来,他等的就是她,而她寻的就是他。

踏过院子,路乐乐便看到了他疾步而去的身影,她想也没有想,提着裙子跟了上去。

那院子被藏在了结界里面,不知道是何种原因,她轻易地走了进去,却看见里面是一个厢房。

仅仅是看到门口,她便已经恍然。

其实姬魅夜现在所在的府邸,总共有四个院子,每一个院子都和当初她在正王府的布局一模一样,因此,看到这个相似的房间,对她来说并不惊奇。

姬魅夜进了厢房,到门口时,回头看看跟上来的她,转身走了进去。

路乐乐明白他刚才是看见了她,既然没有阻止她,那说明他并不在意她跟着进去。

屋子里有熟悉的香味,她定睛一看,花架上竟然摆着许多西番莲。这种西番莲她认得,是当初泱未然在大泱送给她的,那不是南疆本土的西番莲,而是西域的。

屋子里光线有些昏暗,几颗夜明珠放在了八个角落里,光线柔和,让人的心境顿时放松下来。

一层层的红色帷幔帐子,犹如女子身上的嫁衣那般漂亮,轻轻拂过她的脸。

隔着帐子,她看到他坐在床边,怀中抱着一个人。

手下意识地拽紧了帐子,她咬咬牙,还是走了进去,看到姬魅夜斜靠在床头,而他怀中,果真躺着一个女子。

那女子一身红色的衣衫,与周围的帐子相融在一起,唯有那张苍白精致的脸格外突兀。整齐的刘海,密长的睫毛在她小巧的脸上露出两道瑰丽的影子,仿佛……仿佛就是镜中的自己。

不是,是反了,那个人才是真的自己啊。

君上果真说得没错,姬魅夜百年来都用心头的鲜血保养着这具尸体。

他白玉般的手指绕着女子的发丝,贪恋地玩弄,松开,又蜷起,如此反复。目光温柔地看着怀中的自己,眼底柔情缱绻。

路乐乐似乎看到了过去一百年,每日他都抱着这个尸体如此温柔深情。而那个女子也乖巧地像熟睡了般,唇边还有浅浅的笑意。是啊,当年自己死的时候,心里没有一丝遗憾。

自己,果真成了一具尸体。

姬魅夜啊,当年我说你有恋尸癖,如今看来,还真是没有错啊。

她这样想着,喉咙又是一阵酸痛,无法从他们相依相偎的姿态上移开,她反而走得更近,想张开手臂,将姬魅夜抱在怀里。

“君上说你是最完美的人偶,是不是因为你有‘人’的意识?”玩偶是不会疼的,也不会皱眉,也不会在没有得到命令的情况下擅自行动。

这个人偶,有感情,有人的意识,恐怕……君上学着凤息将别人的灵魂放进了这个人偶体内?

然而有意识的人偶又如何,七日之后,也不过是一抹灰烬罢了。

路乐乐想了想,不好作答。的确这个身体只是捏造出来的人偶,她于是点了点头,果然看到姬魅夜眼底露出一丝诧异。

“那疯子啊。”姬魅夜苦笑。君上那疯子真的用百年时间做了这么一个完美的人偶,看来真是无聊至极啊。

“那你知道她是谁吗?”他下颚轻轻地摩擦着怀中女子的头顶,轻声地问道。

路乐乐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脸,又看了看他怀中,心道,小夜,那便是我啊。

“她是我的妻子,已经睡了一百年了。”姬魅夜凄凉一笑,“君上说她与我有百年之约,百年之后她一定会醒来,可是……”他抬头看着路乐乐,“你已经是他送来的第一百零八个人偶,然而,她还是没有醒。”

路乐乐笑了笑,然后走上去,将手伸向姬魅夜。

姬魅夜一愣,不知道她摊开手心会如何,却又看到她努了一下嘴,似乎在催他快点。

那熟悉的神情让他有些恍若隔世,然后不由自主地也向她探出手心,便看见她拉住他的手,然后用指尖在他手里写着什么。

被她握着,犹如触电般,他的身体轻颤了起来,然后认出了她写的字——她会醒的。

他眼底闪过一丝惊讶,“你会写字?不会说话?”

她点点头,然后收回了手,微笑着看着他,十分乖巧。

“君上还说完美,一个不会说话的人偶,也能说完美?”不知道为何,心里竟然多了一份失落,他喃喃开口道,然后别过头,又继续看着怀里的女子。

“她也不能说话啊。”半晌,他又叹道。

路乐乐心一疼,拉过了他的手,继续写道:“我可以陪你说话的。”

看到这一行字,他眸色顿时一沉,突然变了脸,一把将她甩开,冷笑道:“你陪我说话?你凭什么陪我说话?你有什么资格陪我说话?难道就因为你长得像她?”

路乐乐一愣,却是没有生气,静静地站在旁边,心里明白,他为何生气。

到底,对他来说,怀里那个尸体才是真正的她。

心里酸涩的疼,好想上前告诉他,小夜,我便在你身边。

“你出去吧。”看到她的面容,那一腔怒意,顿时压了下去。

就算那是人偶,但也是她的模样啊,他怎能发脾气呢?

路乐乐无所谓地摇摇头,然后举起另外一只拳头,做了一个加油的手势,走出了房间。

天已经很黑了,她并没有走远,而是选了一个安静的地方坐下来,看着天空的明月。

府邸外面种了许多槐树,此时,花开正艳,一串串花在风中飞舞,不时落在她的头发上,清香袭人。

旁边有小石头,她百无聊赖,捡起一块在地上无聊地写着。

这个时候,感觉到有人走了过来,她抬起头,竟然是珈蓝。

对方似乎在远处躲了很久了,至少那头顶的花朵显示了这家伙在树梢上偷窥她已久。

路乐乐对珈蓝招招手,示意他过来。

珈蓝神色一沉,面带警惕,然后几个纵身,跳到了路乐乐身前,歪着脑袋打量着她,“你到底是什么东西啊?”

噗嗤!

路乐乐忍不住喷笑,这家伙问一声你是谁倒还情有可原,怎么问你是什么东西?什么东西,她难道不是人?

珈蓝看到对方这等表情,立马睁大了眼睛,然后伸出手在路乐乐脸上捏了一把,“咦,不是人呐,人的身体是温暖的,你是冷的,果真是一具人偶。可是,真的好像啊,那君上到底在搞什么鬼啊?”

说着,珈蓝又围着路乐乐转了一圈,将她细细看了一个遍,“如果不是乐乐在里面,我都会以为你是真的了。以往的人偶最多只会点头,微笑,你可真不一样。”

在那儿喃喃了好半天,珈蓝越想越不对,就觉得君上那家伙有阴谋。一抬头,突然看到几只蝙蝠掠过房顶,他眸色一沉,对路乐乐说:“你就在这里待着。”然后纵身掠出了房顶。

路乐乐没有说话,回头看着姬魅夜的房间,没想到在这里坐等他几个小时,他都没有出来。

半个时辰之后,她犯困了,丢下了手里的石头靠着柱子睡了去。

姬魅夜疲惫地从房间里出来,一眼便看到了歪在柱子上睡去的女子。

她红色的衣服铺开在地上,头发因为睡姿有些乱了,双手抱着手臂,睫毛轻颤。

不可抑制地心跳,他走上去,坐在她旁边,凝视着熟睡的人偶,心里莫名的酸涩。

明明知道她是人偶,明明知道路乐乐就睡在里面,然而,他不得不承认,自己此时的目光根本就无法从身前这个女子脸上移开片刻,甚至,不想眨眼睛。

因为,此时,微微启唇、抱着手臂睡觉的人,更像是自己思念的那个人。

女子动了动身子,似乎睡姿不舒服,整个人却是没有重心地往旁边倒下。

他惊慌地伸出手,将她揽住,她冰冷却温柔的身体刚好倒在了他怀里,甚至,像猫一样下意识地往他怀里钻去。

一时间,他身子僵在了原处,手竟然不知道放在何处,只知道大脑是一片空白,甚至周围都在摇晃,晕眩。

他的手放在她的腰上,想将她推开,然而这人偶竟然嘤咛了一声,干脆反抱住了他的腰肢。

月辉如银,那些白色的小花朵,犹如雪花般一片片飘落,扬扬洒洒,空气里,洋溢着让人迷失心智的香味,犹如百年桂花酒溢出的芬芳,闻着闻着竟然有些醉了。

院子的阶梯上,男子银发如歌,白衣胜雪,而他怀里一女子安然睡去,一袭绯红,如花盛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