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未然星坠

泱未然站在桥边,眉头紧锁,远远便可以看见他眼底涌起忧伤。此时的他就如被遗弃在街头的孩子,孤独的,迷茫的,让人心痛不已。人潮突然拥挤,似乎很多人都想穿过桥,原来,时辰到了,此时去三生石前面许愿当属最灵验的时候,男男女女都拥挤而上。

这个突来的举动让眼睛无法看到的他顿时惊慌了起来,然后慌张地看着四周,像是在喊着什么。

然而隔得太远,人太过嘈杂,她听不到泱未然喊的是什么。

那应该是他记忆中最后的一个人吧,所以才会在那个情况之下喊出来。

只是,太远了,她无法听清。可又能怎样,那一定是花葬礼的名字吧。

不知道是谁撞了他一下,他身子不稳慌忙后退了一步,路乐乐一看,惊得要站起来,姬魅夜的手却紧紧地搂着她,说:“乐乐,他等的人是花葬礼,不是你。”

也在此时,在人群之中,路乐乐看见一个白衣女子慢慢地朝泱未然走去。

她身形娇小,黑发如墨,秀美的脸上有一丝温和的笑容,宛如三月的春风。不知道为何,明明是第一次看到那个女子,路乐乐却觉得分外面熟。那种感觉……

她迷茫地回头看向姬魅夜,却见他金瞳深深凝望着自己,道:“乐乐,本宫答应你的事情做到了。那个女子就是花葬礼,为此,本宫还专门为她找了一具身体。”

“你说,你要将花葬礼还给泱未然,我替你做了。”

“以前,你要轻歌找到她的哥哥,我也答应了。”

“甚至,我还为你放了莫管家。”他闭上眼,嘴角的笑多了一丝苦涩,然后将头亲昵地埋在了她的脖子上,声音很低,像是在喃喃自语,这让她心里轻柔地一动,想起在正王府的时候。

但是,他始终不是小鸡少爷对吗?如果不是因为她是那个命定之人,那小鸡少爷也不会处心积虑地乔装到她身边。

到底,他做的这一切,还是为了那个叫汮兮的女子啊。

“所以,不许你忤逆我。”

路乐乐回头看向那女子,心里突然觉得欣慰,至少,她答应了泱未然的事情已经做到了。他终于见到她了。

“你可以让我过去看看么?”路乐乐询问道:“我想下去看看花葬礼。”

“可以,只要你听我的话。”他抬起眼眸,抱着她轻轻一跃,跳下了房顶,走在人群中。

他紧紧地牵着她,不容她反抗,与她食指相扣,就如当日在未央街,只是,旁边的人看不到这个银发男子,只能看到一脸色苍白的红衣女子走在人群中间,神色凄然。

歌声一直未曾停歇,此时,他们四人都来到了三生石的湖边,只是,她和姬魅夜在桥的这头,而泱未然和花葬礼则是在桥的那头。

桥上人匆忙地奔跑而过,路乐乐被牵着走到桥的中间,那地势稍高,刚好能看到泱未然站在桥头迷茫的样子。

花葬礼已经走到了他身前,离他仅有两步之远,然而,她却没有再靠近,只是默默地注视着泱未然。

那双清澈宛若一汪秋水的眼眸,那样深情,那样柔软,包含着道不明的深切思念和眷恋。

千言万语尽在不言中。

即便是路乐乐,遥遥相看,都深深地体会到花葬礼此时的心情——他们曾有过十年之约,他们曾两小无猜,曾在桂花林下一起读着君当如磐石,妾当如蒲草,蒲草韧如丝,磐石无转移。

然而,一道圣旨却让两人相隔天涯,他成了南疆的质子,而她成了大泱的贵妃。

她留在泱莫辰身边为了最爱的人拼死留着清白,而他亦死死坚持为她回了大泱。

天意弄人,当他们再次相见时已阴阳相隔。她是一个寄附在他人身上的灵魂,而他已经是一个失明的垂死之人。

路乐乐站在离他们几米的地方,也不再前进,事实上,是姬魅夜紧紧地拽着她的手不让她走过去。

此时的花葬礼似乎也看到了路乐乐,缓缓地抬头看来,四目相对的瞬间,她眼底闪过一丝惊骇,浪涛汹涌,万千情绪在那一刻像是突然涌了出来,许久才回过神来,咬着唇,朝着路乐乐点头微微一笑,有些苦涩有些无奈,更多的却是感激。

路乐乐不知道该怎么办,一时慌了神,愣在原处,却发现,一直茫然站在远处的泱未然似乎感知到了她的存在,竟然回头看向了路乐乐。月光下,那双眸子,隔着雨雾却仍旧那样期盼和怅然,甚至,他干脆扶住白玉栏杆,摸索着朝路乐乐走来,他的脚步不稳,跨一步,都险些踩空。

见此路乐乐有些不忍,想要上前,手指传来锐痛,一回头对上了姬魅夜凌厉警告的眼神,“乐乐,你只说你想看看花葬礼。”

也在此时,路乐乐听到花葬礼终于开了口,声音轻柔,“熙然哥哥。”

扶着桥栏摸索着走向路乐乐的泱未然身子当即一震,手里的东西险些从怀里掉落,也在此时,花葬礼走上前,从他怀里接过那些小东西,然后亲昵地将他挽住,“熙然哥哥,让礼儿来帮你。”

他湛蓝色的眼瞳似有看不懂的情绪闪过,感觉到身边的女子,听到那熟悉的声音,他脸上的惊诧变成了茫然和痛楚以及怯弱,眼眸却一直看向路乐乐这边,像是不敢回头看向身边的女子。

“熙然哥哥。”花葬礼似乎看到了他的踌躇,脸色微微一白,看了一眼路乐乐,那是满眼的哀切。路乐乐不懂这一眼更深层的含义,然而她心里本身对花葬礼包含了同情和歉疚,心想若非自己,或许他们两人早已经有情人终成眷属,更何况,从始至终,泱未然都爱着花葬礼。

此时,路乐乐也不明白泱未然为何这般反应,就觉得他苍白的脸上有一种前所未有的痛苦挣扎,莫非是知道自己死期将至,根本就没有想过这样的情况礼儿会出现在他身边,一时间接受不了?

倒是姬魅夜此时放开了路乐乐,抱着手臂,扬起那本就好看的脸好整以暇地看着前面的人,神情慵懒,面带嘲意。

烟花突然炫丽绽放,湖边的人同时发出欢呼声,人群飞快涌动,路乐乐一时没有站稳,有人从她身边匆匆掠过,撞到了她,幸而身旁的人一把将她拉住,眼底怒意横烧。

紫色的烟花,红色的烟花,蓝色的烟花,色彩斑斓。

泱未然那颤抖的手终于反手握住花葬礼,然后回头看向身边的女子,用力握紧,握紧。

花葬礼眉眼一动,眼中有泪水滑落,然后两人牵着手转身离开,走下了横桥,慢慢走进了人群。

他们都身着白色的衣衫,在烟花之下显得那样缥缈而登对,像足了一对璧人。

曾经被断了七年的红线,终于在这一刻重新接上,不知道,此时认出彼此的两个人心里又是何种感慨。

看到这离别之后的再度重逢,路乐乐眼眶已不知何时湿润,泪水从眼眶中滑落,而心里既是开心也是酸涩,也有空茫。

为此,她失去了半颗心,而那半颗心,也可以说是整颗心。其实,她并不知道当时姬魅夜会提出这个要求,不过也罢,像她这样的人,有心无心都无所谓了。

命运弄人,她和泱未然相识一场,却也是人群中一个擦肩而过。她也没有多大遗憾了,终于看到了花葬礼回到了他身边。只是,未然,你可还记得莫管家、羽见,还有你身边有一个乐丫头呢?你知道么,你这一转身,我也永远回不到你们的身边了。

路乐乐苦涩地笑了笑,却突然发现,那远走的两个人突然停在人群中,泱未然身形僵直,竟然回头看向路乐乐这边,那双湛蓝色的眸子那一刻在烟花之下竟然清澈透明,仿佛能映照出人的影子,就那样望着路乐乐。

然而,不过一眼,人潮涌动,他们就再度消失在她的视野中,没有来得及说一个再见。因为这个是泱未然的最后一晚……

她也不忍再寻着他们俩的背影,垂下眉,泪水从眼眶中滑落。

手被轻轻地牵住,冰冷的触感从他手心传来,她心里一紧,忙抬起头,瞥见他面上的讥笑之意似乎根本就没有散去。

“本宫以为,你失去了半颗心,会忘记泱未然。”他勾起唇,声音很冷,目光扫在她脸上让她没来由地一颤。

“你毁了我半颗心,可是,我记忆中也还有他,抹不去。”她亦冷冷回道,然后甩开手特意和他保持着距离。

“路乐乐,你现在就开始忤逆我了?”他声音突然一高,用力地握紧了她的手,厉声道:“本宫实现对你的承诺,难道你就要立马反悔和我的约定?”

“殿下,我何时反悔和你的约定了?你要放出花葬礼,我交出一颗心,这样的交易是公平的,而且我也没有违约。”她盯着前面的男子,语气不卑不亢,“还有,殿下,你要我怎样做才能完全顺从你,不会再说成是忤逆你?将我做成人偶,做成你手里的傀儡,没有思想,不懂得反抗,一言一行由你操控,是不是这样就算是不忤逆你?但是我们的条约中并没有涉及这一款。”

“你……”没有想到她态度突然转变说出这样的话,一时间,他怔在了那里,“你……我只是想我们回到以前。”他的声音很轻,带着些苦涩。似乎明知道这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

“回到以前?”听到这个,心底最疼痛的一根神经突然被挑起,那这些天面对着泱未然她一直都不敢揭开的伤疤,此时竟然被展露无疑。她几乎是歇斯底里地吼道:“殿下,我们有过以前吗?我们的以前是什么?都是你用谎言编织出来的利用我的陷阱而已。如今我好不容易揭穿了你的欺骗,你竟然还要我重新回去。你当我是傻子,还是疯子?如果这样,我宁肯是一个连思想都没有的傀儡。”

她的声音因为愤怒和满腔的恨意而发颤,双手也不由得紧握成拳头,眼瞳一时间因为委屈和辛酸而溢满了泪水,目光也如利刃一样落在他身上。

真是搞笑啊,她路乐乐自从遇到他姬魅夜之后,就形同傀儡,甚至是一个连感情都无法自控的傀儡。此番他竟然提出要回到过去。继续受到他的摆布吗?

“你知不知道,我多恨你!”想到自己被一直玩弄,这一句话恨此时已经不能表达她对他的所有憎恶了。

她从来没有如此恨过一个人,恨到了想抽自己的地步。

“你恨我?”

“是的,我恨死你!恨你的无耻,恨你不择手段,恨你假情假意,恨你的残酷无情!”

如果她没有记错,当时走失在冥山,还是他鬼姬殿下将她送给了泱未然。从那个时候开始他的计划就一步步地实施,小鸡殿下,情蛊……

甚至到后来,用泱未然来威胁她。

自从谎言被揭开的那一刻,她对小鸡少爷建立的一切感情,都被他那些残酷无情一点点瓦解。她从来不曾想过一个人,可以为了自己的目的,为了巩固自己的死亡军团,不惜散播湿毒,草菅人命……

也不曾想过那可爱的小鸡少爷有朝一日会拿着一只傀儡人偶操控一个将死之人。当所有人都在生死线上痛苦地垂死挣扎时,他却能像这场死亡悲剧的导演那样冷笑着看着人们承受着一切。

那一夜,在漓城的江面上,他控制着泱未然,扣着她的下颚命令她回去时,她看到泱未然那双湛蓝色的眼眸泛着浓烈的血光时——姬魅夜在她心里已经成了彻底的魔鬼!

“路乐乐,本宫在你心底到底是何种模样?竟被你说的如此不堪!”他脸色已经惨白到了极点,皮肤下的血脉清晰可见,在那极度的阴沉中,声音竟也颤抖了起来。

“你,在我心里,已经成了一个彻彻底底的魔鬼。”她咬着牙,在谈情说爱的三生石前面,在那缘定终身的漓湖边,说出了她心里最想说的话!

就这样,人们在他们身边欢歌笑语,而他们就在熙攘的人群中,盯着对方,目光深深地绞在一起!

她的眼神充满了仇视痛楚,苍白的脸色尽管虚弱,然而眉眼间却有一种倔强,像是彻底被激怒的刺猬,一手紧握成拳头而另一只手则揪着自己胸前的衣服。

半心人,在南疆还有另外一种说法,就是半命人,一旦受到刺激,血压升高,内血会倒流,然而心脏却无法承受,每每如此必然受到心绞的痛苦。

据说,南疆的月重宫有十刑,挖心当属其一,心被破坏者若没有人为之祈福,只能轮回到昆虫九道。而半边心脏的人,不但要承受心绞痛之苦,另一半心脏只能靠法力或者巫毒控制,若又被毁掉,生生轮回为牲畜。

路乐乐喘着气,眼中恨意不减,嘴角的笑容渐渐淡化为冷笑。她自然知道姬魅夜此番做的意思,她必须靠他而活,离了他,她就必死无疑。

而他的眼瞳缩紧,那潋滟的金色变得黯然如潭,看似深井无波,实则满是惊涛骇浪,又如翻涌的火山,熔岩怒火欲喷薄而出,间或又夹着她看不懂的巨大痛楚和绝望。

他抬起手,要拉住她,然而到了半空那只手又收了回来,悄然地拂过自己的胸膛——她的话就如歹毒的针刺入他心脏最脆弱的地方。

颤抖苍白的唇好不容易扯出一丝笑,他扬起下颚,“你说的对!本宫就是一个魔鬼!本宫就是一个嗜血残忍、冷酷无情、不择手段、卑鄙无耻的魔鬼。”

“但那又如何?世人如何看本宫,本宫皆不在意。本宫在意的是得到了什么,拥有了什么!这才是最重要的!就像你,即便恨我,讨厌我,憎恶我,即便是你看不起我的做法,骂我欺骗了你,可是你不得不承认一个事实——你如今属于我,你的命,你的身体,即便是死后你的灵魂……”

“我的灵魂不属于你!你可以说我的身体,我的命,我的身上的汮兮都是属于你,然而,我的灵魂不是,因为,你没有什么值得让我出卖或者交出灵魂来交换的东西了。就连我身上的鲜血……”说到这里,路乐乐突然笑了起来,“我身上的鲜血,恐怕殿下您也没有什么东西能拿出来让我自愿交换了吧!如此一来,圣湖之门不能打开,你的汮兮又要在地域饱受黑暗之苦了……”

说到这里,她突然觉得这么多天以来,第一次有了报复的快感!

他一次次地揭开她的伤疤,让她痛不欲生,而此时,她似乎也再次注意到了他的痛处!

他竟然为了控制她而错失了一个救自己爱人的良机……她弯腰大笑,心口却疼得她直不起身。此时,不用抬头看姬魅夜她也可以感受到他周身逼迫而来的杀气。

如果激将他,出手杀了她更好!

“路乐乐!”然而,他并没有出手,而是走近她,冷冷地抬起了她的下巴,用绞着血浆的眼瞳俯瞰着她,然后用一种王者睥睨天下的气质和口吻,冷冷地说道:“你会自愿贡献出你的鲜血的。”

她迎上他陌生冰凉而残忍的目光,笑声依旧灿烂,“那姬魅夜,我倒要看看,为了你的汮兮,你又会做出什么卑劣的事情让我为她贡献出鲜血!”

那一刻,她心底的恨意不自觉地再度加深。

那巧女节,情人盟约三生的地方,他们犹如斗得两败俱伤的兽,彼此冷冷地怒目而视,两人近在咫尺,却已经隔了千山万水,并附加了一条永不可愈合的裂痕。挣脱和征服两种强烈的截然不同的念头在彼此心间酝酿,甚至慢慢滋生出恨意。

那一夜,外面突然起了大雨,雷声轰鸣,路乐乐蜷缩在客栈的**,听着外面的雨声,和在雨中颤抖的树叶沙沙声,眼中茫然一片,心已成灰。

这雨,来得急,犹如黑夜中孤独的旅人无助地哭泣!却也更像是一曲哀伤凄凉的歌,在为即将逝去前往彼岸的人轻轻浅唱。

那夜的雨,一直持续到次日的黄昏,天空惊雷过后,天空滑过一道星光,将雨夜破开,一片凄然的白!

那一道光,像是利刃,分外刺眼,甚至,在破开雨云之后,能看到藏在浓云之后的满天星光,璀璨无比,甚至有一道彩虹闪过。

那时的路乐乐正安静地坐在窗台前,手里有一杯被她捧着冷了的茶,而幻影则在她身边站了一天。头一晚和姬魅夜彻底闹翻之后,他看也没有看她而是让幻影带她到了这个小客栈。

注意到天空中那闪过的星光,在旁边一直不曾出声的幻影突然低笑了起来,“泱未然,终于还是死了。”

手里冰凉的茶杯跌落在地,发出破碎的声响,水溅落在她的脚上,一种刺骨的寒冷沿着水滴处涌向心口。

路乐乐茫然地回头看向幻影,却见她笑得格外妩媚,那眼底满满都是对她的嘲笑之意,“你不相信吗?刚才,泱未然已经死了!”说罢,她抱着手臂走到窗户边,抬头欣赏着星宿坠落之后那雨中的彩虹和淡淡的星光,“啧啧,果真是南疆世子,死的时候天上竟然能出现百年难见的彩虹,可见他灵力非凡啊。只可惜,现在也是一个死人,一缕幽魂罢了。”

听闻此话,路乐乐面色苍白,盯着幻影企图在她脸上看到开玩笑的讯息,或许,这个女人恨她,说不定就是想用这番话来刺激她。

然而,今日的确是一月相思的最后一夜。

“怎么,不相信我说的话?”幻影扭头以高傲的姿态俯瞰着路乐乐,唇角勾起的笑容如此妖媚。

“你撒谎!”

“哼!我从来不撒谎!怎么,是不是心痛得不敢相信你的情郎就这样死了?”知道言语刺激,能让这个半颗心的人痛得晕厥过去,幻影逮着机会自然不会放过,“可惜了你却连他最后一面都看不到,更何况人家在他自己的情人身边!”

冰凉的指尖轻轻颤抖,路乐乐试着站起来,然而她身子却只能往后仰,无力地跌在地上,心脏顿时一阵抽痛。

死了吗?虽然知道是他的最后一夜,然而他死了的消息,还是让她难以承受!

看到路乐乐跌在地上,幻影脸上浮起一丝冷冽,杏眼寒光闪过,咬着牙愤恨地说道:“真不知道殿下如何会为了你这种女人失去一个大好的机会,甚至把自己的心都……”

“幻影!”她的话没说完,门口传来了珈蓝慵懒且有些不悦的声音。

“何事?”幻影似乎也有些不高兴,回头不满地睨了门口一眼。

“可以让她休息了,天已经黑了。”

幻影看向路乐乐,知道她从到了这个客栈就一直在绝食,而且彻夜都不休息,时刻保持着警惕,像是在躲避着什么。然而她的行为在幻影看来,不过是为了吸引殿下的小把戏。

“我们要出发了,既然你要哀悼你的情人,那就去梦里想念他吧!”幻影走上前不耐烦地将路乐乐的衣服揪起来。

“放开我!”路乐乐抬起头,甩开了幻影的手,自己挣扎着从地上站起来,扶着窗户看着那已经恢复了黑暗的雨夜,咬着唇将眼眶中的泪水逼了下去。

未然,我不会哭的。

深吸了一口气,不顾幻影的冷眼,她自己爬上了床,然后蜷曲着身子默默睡去。

周围十分安静,幻影走上前,看着那蜷曲的像刺猬的女子,眼中狠毒的目光却没有减弱。听到女子均匀的呼吸,探手确认她真的睡着之后,幻影才熄了灯走出房间。

雨下的格外大,雨水溅在地上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雨幕中,珈蓝斜靠在围栏上,蓝色的头发在风中飘逸,那张分不清性别的妖娆面容看起来格外刺眼。

幻影抿了抿唇,走上去,冷声道:“殿下呢?”

“幻影,你知道你刚才说错话了吗?”珈蓝回过头来,依旧是慵懒的眼神,只是口气有些冷,带着点警告的味道。

“说错什么了?珈蓝,你明明清楚,而且殿下也清楚路乐乐明明就是花清语为殿下设下的圈套,她不是汮兮大人,可是……你看看,殿下现在已经分不清了!甚至昨晚如此好的机会,殿下竟然没有提出要交换她的鲜血,却要了她的心脏!”幻影的声音听起来十分激动,甚至带着某种难以理解类似绝望的尖锐,“到这个时候,我们已经没有多少时间了,如果圣湖再不打开,不仅救不了汮兮大人,就连这些亡灵、你和我恐怕都熬不过去!”

珈蓝垂下眸子,猩红的指甲拂过蓝色的头发,冷灰色的眸子看向路乐乐的门口,像是在深思什么。

它怎么不知道!当时,在路乐乐主动提出要交换的时候,殿下竟然提出要路乐乐的心脏!

那个时候……殿下显然是被路乐乐刺激得失去了理智,而且在它看来,那倒像是路乐乐故意在刺激殿下!

但不管怎样,事情现在已经到了非常严重的地步。殿下在路乐乐面前根本就不能抑制自己的情绪,甚至为了她甘愿献出了自己的心脏。情蛊已经啃噬了路乐乐整个心脏,而且,事情比他们预想的糟糕。蛊毒虫并没有跟随泱未然死去,反而反噬了路乐乐,只要泱未然死去,那她的心就会被啃噬干净,而她也必死无疑!路乐乐身上的半颗心,其实不是她的,而是殿下的!

再这样下去,恐怕,他们永生都无法回到南疆了。再加上他们错失了一次良机,现在泱未然已死,要威胁路乐乐几乎是找不到机会了。

“不过不是没有机会!”半晌,珈蓝叹了一口气,眸子盯着院子中的雨帘,轻声说道:“此时殿下没有回来,定然是忙于泱未然的事情。”

“忙他的事情?他人都死了,还有什么好忙的!”幻影疑惑地说道。

“殿下昨日回来的时候恐怕也深知失去了一个多么好的机会!毕竟,这个千年大限已至,如今我们和南疆不是你生就是我亡,圣湖之门必须打开,被放逐的人也必须得到超度,不然……”珈蓝声音沉了沉,流露出来少有的眼神,“我想殿下心里其实比我们更难过。现在唯有的办法就是,泱未然已死,如果路乐乐还在乎,那泱未然的灵魂必然会对她起作用。”

幻影不置可否地点了点头,嘴角扬起了一丝满意的微笑,“看来,必须要将泱未然的灵魂擒在手里。只是,殿下现在哪里?时候不早了,我们得前往南疆,如今泱莫辰已经在南城一带聚集了兵力,跨过沧澜江就在眼下,况且,南域那边也传来了要同时发兵攻击南疆的消息,他们垂涎南疆这块圣地已经千年,此时,定然也不能错失南疆。因此,我们更要抓住机会。”

“这个自然知道!但是,泱莫辰的军队在大泱屡屡受挫,看样子都是受到了泱未然留下来的人的阻挠!虽然泱未然死了,但是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他生前聪明城府极深,不会就这样轻而易举放弃南疆的。我想殿下已经预料到泱未然在死前已经做了一系列的安排,我们这次回到南疆恐怕没有这么容易!”

“何有此说,泱未然已死,配做殿下对手的只有君上了,而最近也没有看到他有什么行动。”

“没有看到,不代表君上不行动!而且幻影,你还忘记了一个人!”珈蓝回头,眉眼中第一次出现了深深的焦虑,“殿下毕生有三个对手,第一个是泱未然,第二个君上,第三个是拉开那个满月弓的人!而那个人还没有出现!”

“你认为那个人已经出现了?”幻影走上前,摘了一片树叶,看着上面的纹路,

“殿下认为那个人已经出现了!但是,目前还不知道那个人是谁!除了泱未然!”

“又是他?!”手里的叶子从指尖滑落,幻影神色有些懊恼,“这个人怎么死了还会弄出这么多事情来?”

“不但泱未然知道那个人是谁,据殿下揣测,泱未然甚至还做好了准备!此时的满月弓已经不在溯月手里了,早在一个月前就被泱未然带走了!”

“看来,要擒住泱未然的灵魂是当下最急迫的事情了!”幻影咬了咬唇,将脚踩在树叶上,用力将它碾碎,那杏眼露出一丝寒冷的杀意。

“幻影,你先看着路乐乐!我需要去接殿下回来。”珈蓝起身,在雨夜中展开翅膀。

“为何今晚我问了你三次,你都没有说殿下去了哪里?”

珈蓝回头睨了一眼幻影,不由得皱眉,“幻影,你今日的话比一千年加起来还多!还有,不要再去刺激路乐乐,若她有三长两短,殿下也不会对你手软的!”说完,珈蓝展翅跃上了夜空。

此时的殿下在哪里,其实它也不是很清楚——昨夜回来,殿下心情很差,甚至看都没有看路乐乐一眼,恐怕是想让自己静一静吧。

幻影不以为然地笑了笑,然后靠在珈蓝的位置上坐了下来,眼中的杀气没有一点消减。她又摘了一片树叶,手指对折着把玩起来。

而此时,黑暗的屋子里,路乐乐正靠在门框上,将他们刚才的一席话全都听在了耳朵里。待珈蓝离开之后,她才赤脚小心翼翼地重新趴回**,并且拿起衣袖将地面上自己的脚印一点一点擦掉,蜷缩在冰冷的床榻之上。

七月,夏日,对她来说却是刺骨的寒冷。

小心翼翼地将手里的那粒蜡球捏碎。昨晚长桥上看着泱未然和花葬礼离开,有人无意间撞了她一下,回来的时候她发现了这个东西!之前,幻影一直在身边,她找不到机会打开。

将上面的小字看完之后,她神色一变,将豆子一样的东西放入怀里,然后将纸悄然吞下,再将蜡粉洒在花盆的泥土里。

果然啊,姬魅夜连泱未然的灵魂都不放过!

闭上眼睛,她打算睡去,然而快天亮时,她突然觉得屋子里有人一直盯着她。

那目光冰冷,充满了恨意,还有……

半晌之后,那个人走了过来,然后轻轻坐在了床边,低头看着她。

下意识地将手摸进怀里,路乐乐紧紧地闭上眼睛,凝住呼吸,在对方伸手向她探来的时候,她快速翻身,手里的银针瞬间对准了对方的心脏。

微弱的光线中,对方银白色的头发泛着幽白华丽的光泽,妖瞳冷冽非常,死死地绞着她。低头注意到胸前的银针,他唇角扯出一丝苦笑,目光更加幽深。

“不要碰我!”她咬牙说道。

对方脸色当即一白,怔了片刻,冷笑道:“泱未然死了!”

手里的银针轻微一颤,被幻影刺下的伤痕,再度被面前这个人无情地揭露开!然而,路乐乐却没有说话。她当然知道泱未然死了,也知道,姬魅夜还想用他的灵魂来威胁她。

所以,她更要沉得住气,在他们囚住泱未然的灵魂之前,找到月重宫的人。而且,要想办法离开。

想到这里,她收回了手,咬着唇,淡然地看了他一眼,倒在**将自己抱紧。

墨色的头发散乱开,遮住了她苍白且消瘦的脸。她身子蜷缩在一起,双手环抱着手臂,红色的衣衫显得她异常娇小。不多一会儿,她像是忘记了他的存在,身子动了动,稍微调整了一个姿势,双手合一枕在耳边,膝盖依旧蜷曲,深深地睡了过去——据说,这样睡姿的人是处于极度不安全,且戒备的状态。

想到她刚才拿着银针抵着他心口,那种恨不得将他千刀万剐的仇视眼神,他下意识地握紧了拳头,觉得自己从来没有如此恨过这个女人。

不过此时,她娇小的样子,却让他觉得莫名难受。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她的呼吸越发均匀,女子独有的芬芳伴着她温柔的气息传来,让他忍不住上前侧身躺在了她身边,然后试探性地伸出手搂住了她柔软的腰肢。

怀里的人沉沉睡了过去,那样安静,身体柔软得像猫一样,拥在怀里就不想放开。而她身上本有的味道和血腥味向来就吸引着他,这几个月来,他都贪恋着和她朝夕相处。开始,她丢下了他十日,这十日,他回到了那种漫长而冰凉的夜里,像是跌入了冰窖。

而现在,她就在自己的怀里,柔软得让人想揉进身体里。姬魅夜的头轻轻地埋在她的脖子上,她的身体虽然柔软却分外冰凉,不像往日那样温暖,然而他还是控制不住地,唇轻轻地吻上了她的耳垂。

揽着她腰肢的手甚至还拉住了她的手,与她十指相扣。就这样,他的吻,在耳边,在脖子上,流连到了她的指尖上——心中有什么东西在呐喊,在喧嚣着想占有这个一直恨着自己的女人。

此时,当他已经灼热得放不开她时,他认识到一个事实——他迷恋着这个身体,迷恋这个身体上漂亮的发丝,淡淡的眉,卷密的睫毛,小巧的鼻翼,苍白而柔软的唇,还有她的每一寸肌肤。

那个雨夜,当他们紧密结合在一起时,身体最深处同时的脉动让他体会到此生从没有过的快乐和愉悦,那种愉悦可以让大脑一片空白忘情所以!

在那一晚,那种蚀骨的美好和身体每一个细胞的愉悦都让他如此迷恋,甚至让他知晓作为一个男子的快乐。也知道,有一种东西远比吸食她的鲜血更加让人兴奋和刺激,以及……迷恋。

是的,他如此喜爱和迷恋这个身体,然而……却恨着这个身体目前的主人!

他也恨不得将这个没心没肺的女人碎尸万段,恨不得把她的倔强压制下去,让她乖乖听顺从于他。自然的,更恨她明明没有了心,没有情蛊,竟然还对泱未然如此难以割舍!

到此处,他动作突然粗鲁,像是一只饿极了的兽咬住了她的血管,在皮肤破裂的时候,他身子一怔,随即松开了她,看了她半晌,逃也似的起身拂袖离开。

门轰然关起来,传来了他带着怒意的声音,“幻影,将她看好。”

门口的幻影看着出来的那个人,顿时一惊,手里悄悄折叠的人偶从手里跌落。她在这里守了一夜,并不知晓殿下何时进了房间。

现在他满脸怒气地冲了出来,面色发红,衣衫有些凌乱,这不由得让她透过门缝看向**的女子,心里像是明白了什么。

纤细的手指用力握紧,她脸上恢复了淡然,轻轻应了一声。

待姬魅夜离开之后,她看向房间,眼底寒光闪过。

真是想不到,那女人的把戏还真把殿下给吸引了过来!

门口恢复了寂静,一直不曾有任何反应的路乐乐终于睁开了眼睛,幽深的瞳孔盯着头顶的帷幔帐子,而此时,她手心里的银针已经沾满了汗水。慢慢坐起身子,她抬手摸着险些被咬地方,看了看此时已经露出晨光的窗外,长舒了一口气。

将银针收好,路乐乐走到窗户边。此时天已经亮了,她知道姬魅夜他们的生活习性,他们是畏光的一族,烈日会让他们没有任何法力,甚至嗅觉也没有。

推开门的时候,看到幻影正特别难受地挤在阴暗处,神色看起来有些疲惫。

“你要去哪里?”看到路乐乐走出来,幻影当即拦住她。

路乐乐看了看周围,确定珈蓝不在,冷声道:“我饿了。”说着自顾往外走。

幻影当然不让,摁住路乐乐的肩,将她推进了屋子,“你现在不能离开这个屋子!”

“如果我要离开呢?”路乐乐瞟了一眼她放在自己肩上的手,突然咧嘴笑了起来,这一笑,让幻影当即愣一下,心里顿时不安,也在同时,她发现手心有一种火辣的疼。

“磷黄!你竟然给我用磷黄?”幻影收回手看着自己滚烫灼热的手心,惊恐地叫了起来。

路乐乐没有理会她,立马跑到窗户边,将所有的窗户全部打开,甚至搬来镜子将光线折射到了幻影身上。

幻影全身一阵灼热,身体颤抖着,无力地匍匐在地上。他们都是被神诅咒的人,惧怕阳光和月光,而她作为神兽,其实最怕不是这些,而是刚才路乐乐身上的磷黄。

看到她无力地跌在地上,路乐乐将身上的磷黄都拿了出来,围着幻影撒了一圈!

“看来那本书说的不错,你果真是怕磷黄!”此时她终于知道为何那本书泱未然一直有意无意地提醒她多读,“放心,你死不了的!但是,你会难受得发不出声音,而且在日落之前你动弹不了!”

“你……咳咳……”幻影蜷缩在地上,头发渐渐变白,双肩颤抖,身体在晨光之下飞速变化,最后成了一头白色的幻兽,铜铃大的双目瞪着路乐乐,喉咙发出愤恨而低沉的呜咽声。

将衣服里的哨子拿了出来,空中传出一声笛鸣之后,一只白色的大雕落在了窗台上。这只大雕身形一米,是泱未然在南疆月重宫饲养的神鸟,在泱未然最后的几日也都是由这只鸟陪在身边。

“大风,带我回去。”路乐乐轻轻说道。大风展开翅膀,托着路乐乐飞出了客栈。

此时她离开,姬魅夜不会产生怀疑和警惕,因为他相信幻影,认为幻影能看得住她。而之前泱未然给她的那本书,她也在他的提示下反复阅读了几次,里面提到了很多她都不敢相信的东西!比如,幻影这样的幻兽竟然怕磷黄,而大风这类神鸟虽然不及幻影但是也通人性,而且能带人飞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