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相思入骨

康安八年。

酷暑,临江沿至南城一路,湿毒泛滥,浮尸满地,红色的彼岸花沿途而开,诡异颓靡。夜里,临死挣扎的人们常常看到,漫天星光布满死气沉沉的夜幕,空中传来悠扬而怅然的古老笛声,幽幽而神秘的花香弥漫开来。朦胧的光晕下,一只蓝色的鸟在低空盘旋,隐约有人在低唱:

鬼姬,鬼姬,今夕何夕?

鬼姬,鬼姬,何以独兮?

一个银发赤足之人坐在一只白色的幻兽之上,银发如雪,慵懒地半合着眼眸,卷密漂亮的睫毛下,有一弯用金粉勾勒的月牙闪烁着淡淡却诡异的光。线条优美的鼻翼下,美人清晰妖娆的红唇微微开启,吹响了一曲魂的挽歌。

他掀开眼,金瞳淡淡扫来。濒临死亡的人心当即一滞,这才震惊地发现这个人竟然有一种天然的妖邪之美,似仙非仙,似妖非妖,更不似人间的凡人。

那近乎透明的皮肤让他看起来不染纤尘,举手投足间又有一股天然的贵气,而微微抿着的唇却又让人觉得有一种窒息的霸气。

再望向那双已然收回的眼眸,人们才发现,那双金色的瞳孔犹如烟雨江南中映着月光的湖泊,惆怅的,悲伤的,还有绝望的。

又一首曲子从他玉笛中飞来,曲子更加悲戚动人,情深处,犹如恋人在耳边低语相思,情急处,又如找不到恋人那种悲伤和凄凉。

死亡来袭,人们甘愿跟随着他离去……

夜里的诡异,人们会永生忘记,因为,没有活人能够看到那旖旎如梦如幻的场景。

康安八年,湿毒泛滥的第五日,被死亡包围的大泱子民,纷纷逃离,打算前去南疆。据说,只要跨越了沧澜江,就可以到达那让人神往的圣土。在那里,没有饥饿,没有贫穷,也没有病痛,更没有这种疫病。

然,第七日,柳城一带突然传来了湿毒能治愈的消息。

消息一出,果真得到了证实,有几路商人模样的人,正带着草药沿途发放,并且在疫病严重的地方架着锅炉熬药分给难民。

第七日,已经有百余村庄的湿毒得到了控制。为了控制疫病泛滥,那张能救人的药方也分发了出来,并且是分向东南、东北、西域、西南方向——次日之后,百姓的心突然安宁,也没有多少人提及再前往南疆,要横跨沧澜。沿途盛开的彼岸花不再疯狂地蔓延。

药方最初的源地柳城报来消息,这张药方最初源于一个女子手上,并且还是她亲自为柳城的百姓诊断把脉,甚至亲自熬药示范如何正确地煎药以及控制火候。

然而时间紧凑,没有人来得及问那女子的名字,她已经匆忙离开。只知道,那女子有一双明亮的大眼睛,喜好红衣,犹如烈日下盛开的玫瑰。

夜已深,浮云散去,露出残缺落寞的月亮。

旷野上,沿途都是马匹的尸体,而前方,有一辆马车摔倒在地,破烂不堪。地上不时有人痛苦地呻吟,血气冲天让人作呕。同时,兵刃相接,有人还在做着顽固的反抗,死死护住马车,不让前方可怕的人靠近。

“莫管家,本宫念你在正王府待路乐乐不薄的份上,暂且可放了你一命。”银发在风中交织,露出一张美丽得让人不敢直视的脸庞,更不敢望着他的眼眸,就连他眼睑下那一弯月牙都那般刺人眼瞳。

他的声音很轻,却让人不寒而栗。

莫管家握紧了手里的剑,挡在了马车前,“正是因为待王妃不薄,我岂能离开留她和王爷在这里。”

“哼!那你是敬酒不吃,吃罚酒了。”他凤目妖瞳当即一敛,身后的幻影化作人形,犹如闪电一样落在了莫管家身前。

莫管家心神凛了起来,然而对方速度过快,她刚出剑,胸口就遭到了重重一击,当下吐了一口鲜血。然而,她始终不肯倒下,死死地招呼暗人赶紧带着马车走。

他们的反抗,他们试图想带着马车离开的惊慌神色和誓死拼搏在他眼里,不过是一场无趣的游戏。

而且,自始至终,马车里的人都不敢出来。

“不敢出来?”唇角的笑容瞬间凝滞,下意识地握紧了手里的笛子,他顿时失去了耐心,无数根看不见的银丝突然飞出,那些拖着马车朝前跑的暗人当即摔倒在地,头颅飞离了身体,鲜血四溅。

珈蓝冷灰色的眼底也闪过一丝惊慌,在它的记忆中,杀这些人殿下从来没有出过手。而现在,他竟然亲自杀了那些人,并且已经挡在了马车前,负手冷冷地看着摇晃的车帘。

“路乐乐。”他上前一步,站立,用几乎怒不可遏的口气命令道:“给我出来!”

他说的是,给我出来,而不是给本宫出来。与此同时,珈蓝注意到,殿下口气虽然带着骇然的杀气,然而凝望着马车念出那个名字的时候,他眼底却是那般温柔,还充满了期待。

他的口气听起来,更像是两个斗嘴闹别扭的小情侣,悄然退步的一方。

然而,马车里虽然有动静,可是却不见那个女子出来。

“路乐乐,快点给我出来!”他再度命令道,口气又少了几分耐心,“快点!”

然而马车里的人还是没有动。

见此,他妖媚邪冷的脸上涌起了愤怒,一张脸又白又红,当即踢开了车门,手里的银丝飞出,击向马车。瞬间,结实的马车变成了一堆废墟,露出一个匍匐在地上的娇小身影。

银丝在要缠到那一抹绯红时,他眼中闪过一丝恐慌,慌忙地收回银丝——脸上的愤怒再度散去,有些得意,有些欢愉的笑容从他眉眼间散开。

他记得这身衣服,金色的绣花丝边还是他给挑的花色和样式。

车上只有她一个人,整个人都蜷缩在一起,长发裹住了她整个身子,连头都埋在了双臂之间。月色清幽,照在她娇小的身子上,此时,瑟瑟发抖的她竟然像一只受伤的小兽。

心里原本堆积的对她的恨意,在那一瞬,突然动了动,不过却也是又酸又疼。

疼的是,这个女人在之前对他拔剑相向,说永远也不想见到他,还质问他你懂得爱么?那样的决绝,那样的陌生,将他当成了陌生人。她的剑斩下来,她选择了泱未然,抛弃了他。

酸的是看到她时,莫名的欣喜和某种悸动,特别是此时,她蜷缩在角落一副害怕的样子。

其实,他已经好久没有看到她害怕的样子了。

“乐乐。”他一步跨上去,冰凉的手覆盖在她温柔的肩头时,眉疑惑地蹙了起来——这种感觉有些陌生。

红衣女子霍然起身,藏在衣服中的软剑犹如闪电一样朝他刺去,然而对方身子一闪,巧妙地躲开。回身又是一刺,手里的剑却被不知何时逼到自己身前的人轻轻弹开,她脖子上一紧,被对方掐住——一种刺骨的冰凉从那修长的手指传来。

“你!”待看清女子的面容之后,他邪魅的脸上当即浮上了一层冷霜,妖瞳映出骇然的杀气,修长的手指狠狠地掐住了女子的脖子……

女子本要抽出暗器,然而回头对上头顶那张精致妖邪的容颜时,她整个人都僵在了原地,甚至忘记了自己处于生死边缘,也忘记了对方是自己今晚要刺杀的人。

倾国倾城?女子惊叹,是不是所谓的倾国倾城也比不上这个人的模样,不是一个美,亦不是一个邪字能形容的。

他眉宇间自然流露出让人敬畏的高贵,当对上他那双妖异的瞳孔时,就已然觉得灵魂要脱离身体,甚至可以匍匐于他脚下甘愿成为他的奴隶。

脖子上越来越紧,他纤细的手指犹如看不见的细丝一样就要勒断了她的脖子。对方的眼神淡淡地扫过她锁骨处的月亮图形时,他带着杀气的眼神变成了一种冷嘲,唇角勾起一丝让人失魂的浅笑,妖娆得如同墓地里旖旎而开的曼珠沙华,“月重宫的人么?!”

他的声音带着一种诱人的蛊惑,女子下意识地点了点头,眼神变得痴迷。

“那你告诉本宫,路乐乐在哪里?”他微微低头,凑近她的脸,笑容溢开。

“我……我不知道。”她如实地摇了摇头,语气有些歉意。

“是么?!”他声音冷了一分,手指一松,女子就如木偶一样跌落在地上。

脖子上的束缚突然松开,抬头看着他退开一步冷冷地打量着自己,心里突然多了一份失落。

“本宫再问你一次,她去了哪里?”

“我真的不知道。”她话没有说完,一条银丝绞住了她的脖子,皮肤破裂的声音竟然在死亡前听得如此清晰,她甚至听到自己滚热的鲜血沿着银丝汩汩流下。

“你也配穿红色的衣服替代她吗?”他俯瞰着地上的女子,脸上的笑容变得残忍起来,那一瞬,地上的女子发出一声惊呼,似乎才从刚才那种恍惚的状态里清醒过来。

然而,已经来不及了,银丝瞬间收紧,鲜血在月色中划过一道红弧。

姬魅夜幽幽地收回了手,回眸看向地上的莫管家,“你们一路散播路乐乐到了这里的谣言,难道就是为了引开本宫?”

莫管家知道自己活不久矣,干脆闭口不谈。既然姬魅夜找到了这里,那就说明他已经和乐乐错开,而羽见也必然绕开了他的视线重新和路乐乐他们联系上了。

“你不说,是么?”他唇角勾笑,转身踏足坐在珈蓝身上,“放心,本宫现在不会杀你,本宫会让你看到,即便你不说,明日残月沉西之前,泱未然的尸首也会躺在你们眼前。”

手指上的银丝仍旧沾着温热的血,他舌尖一舔,挑起邪气的眉,“泱未然是熙氏的最后一位世子,吃起来,味道应该不错。”

天空中残月高挂,他笑了笑,路乐乐……你以为你能逃到哪里去?

因为连日来都在谣传鬼姬会带着他的亡灵路过卡城,所以城门早早地关了,路乐乐不得不将自己租的船停在稍微热闹的地方。

新来的小丫头,见月色凉薄,又靠河边,便拿着毯子走进船舱,看见路乐乐正着红色的外套躺在小榻之上,瀑布般的头发散落了一地,露出精致如瓷器的白皙脸庞,而紧拧的眉看起来十分疲倦。

也难怪,这三日来,一直不曾见这个书童模样的主子休息过,整日要照顾那蒙着眼睛的公子。明明看着她累得说不出话来,眼底有隐隐的哀伤和痛苦,然而面对着那公子,主子总是强颜欢笑。

甚至此时,她都和衣而睡,处于警惕的状态。

“小鸡。”小丫鬟刚要走进去,便听到她翻了一个身,用温柔而亲昵的声音唤着这个名字,甚至下意识地将手环在胸前,像搂着一个婴儿似的。

“姬魅夜,你凭什么这么对我?”突然,她身子一缩,双手用力地揪扯着身前的毯子,用痛苦而绝望的声音质问,言语中甚至包含着一种噬骨的恨意,吓到小丫鬟慌忙放下帘子退了出去。

也在同时,帘子后面传来一声尖叫。

小丫鬟手里的东西差点掉在地上,忙回身要进去,却不想一个身影赶在了她前面,掀起了帘子。

鼻息间有淡淡的墨香味,小丫头身形微微一凝,忙弯下身子低声道:“然公子。”

“嘘。”他将修长的手指放在唇边,示意她声音不要太大,然后朝她伸出手,“将毯子给我吧。”

他的声音非常轻,犹如湖面上的烟雨那般缥缈,似乎风一吹,便散了去。小丫鬟忍不住抬起头,在清幽的月色下,竟然看到一张清美如画的脸,还有一双湛蓝色的眼眸,宁静而深邃,像天山上那一弯天池,只是……蒙上了一层薄雾,看上去让人觉得下面掩藏着深深的哀伤。过于苍白的皮肤和白色的衣衫让他看起来十分纤瘦,宛若女子般秀美。

她知道然公子身子不是很好,而且就这三天便见他吐血好几次,每一次都吓得主子面色惨白,费了好些劲扎针让他醒了过来。而且,让她奇怪的是,他每次醒来都会拉住主子的手问,你叫什么名字。而主子总会苦涩地道:“我叫路乐乐。”

路乐乐,小丫鬟笑了笑,主子的名字可真是有趣。不过,那个时候她也知道,然公子患了一种奇怪的病,一旦晕倒,就会忘记身边的人。

“路乐乐?”然公子会扶着额头,深思许久,“你是新来的丫头么?可有看到礼儿?”

那个礼儿似乎是然公子唯一记得的名字。

今天下午,然公子刚刚咳了血,兴许这个时候,能记得主子的名字吧。

然公子从她手里拿过毯子,摸索着慢慢走了进去。

透着帘子,小丫鬟看着路乐乐已经醒了过来,正痛苦地半跪在地上,一手捂住胸口,一手放在地上撑着自己的身体,而那双宝石般的瞳孔空茫地盯着地上某处,依稀间有泪痕滑过。烛光如豆,微弱的光线下,她脸色发白,像经历了一场可怕的噩梦,久久无法回过神来。

小丫头悄然看去,见然公子蹲下身子,抬起白玉般的手轻柔地拂过主子的脸……那一刻,小丫鬟心里一震,忙退了下去。

然公子……明明不记得主子,然而为何那动作竟然如此眷恋,而那明明看不清事物的眼眸里她竟然看到一种无法言语的深情。

“乐丫头。”泱未然将路乐乐的脸捧起来,“你做噩梦了?”

“没有,没有。”路乐乐挤出一个笑容,将他扶起来,“你怎么醒了?莫不是睡得不好?”

“看来你也是累了,我一直都在写东西。”泱未然笑了笑,湛蓝色的眼瞳落在路乐乐脸上,“乐丫头,怎么每次听你说话都这么开心?每天就这么多开心的事情么?”

“是啊,很开心。”她笑得有些苦涩,“这么晚了,你不想休息么?”

“不想。”泱未然摇了摇头,将她冰凉的手握住,“乐丫头,我脑子里有什么东西,好像……好像我忘记了很多东西。我只记得礼儿了,但是,应该还有一个很重要的人,我一时间想不起来了,你告诉我可以么?”

“还有一个人?”她微微愣住,“是什么人?男的还是女的?”

“我也不是很清楚了。每次醒来都会忘记很多东西,今儿下午赶车的小凳子还笑话我,我睡一觉都将你给忘记了。那个人,我更是不记得了,就是觉得有这么一个人。”

“你想多了……没有任何人了。”她摇摇头,“还是早些休息,明天我们就可以到达清和,在那里我们看得到礼儿,看得到三生石。”

他的三生,应该是许给了花葬礼……

“乐乐,你真是一个好丫头……”他记忆很模糊,对陌生人向来抵触,然而对这个看不清,每次醒来都能听到她声音的女子却是倍感亲切,甚至,他就想待在她身边,哪怕听听声音,“乐丫头,真是抱歉,每次都要将你忘记,我会试着记下你的。”

“好啊。”她笑了笑,然后将他扶起来,“若你不想睡,我也没有睡意,倒不如去船头看看。说不定羽见就要来了。”

“羽见?那好吧。”他反手拉住她,“乐丫头,你身体太冷了,要多穿点衣服。”

她低头看着自己的手——那晚之后,她就发现,她成了一个几乎没有温度的人。也或许是,心冷了吧。

天空有烟火一闪而过,然后只有一道,此时,路乐乐心里一惊,想起了刚才那个噩梦。

姬魅夜从天而来,银丝飞舞,笑容邪魅,纤纤十指银丝交缠,而每条银丝末端上都吊着一个人——银丝穿过他们的头颅,让他们形同木偶,睁着满是血丝的双眼无助地望着她。

而第一个人,则是她熟悉的莫管家,第二个人,则是羽见,第三个人,是泱未然。

“乐乐,快过来。”他在空中望着她笑,那银色头发慢慢变短成了可爱的卷发,那张倾国倾城的邪美脸孔变得分外可爱,眼睛一眨一眨的,就连笑容也是那般纯良无害。

然而,他胖乎乎的手指一动,引线猛地绞断了泱未然的头颅,鲜血飞过,溅落在了她的脸上。

手心聚满了汗水,她心里前所未有的不安,感觉到他要来了……姬魅夜,你要来了,是不是?

此时天空划过一道烟花,意味着有一方已经遇到了姬魅夜而全军覆没。

路乐乐看了看又坐在案桌前俯首撰写手札的泱未然,琉璃灯的微弱光芒落在他的青丝上,让他苍白的脸看起来多了一分红晕,密长的睫毛宛若蝶翼一样不停闪动。

还有三日……如他所说,他们十日之内根本就无法跨越沧澜江,也无法一同看到那南疆的西番莲了。

而这三日,她还能为他做什么?她深吸了一口气,望着天空中那一弯残月,咬了咬唇。或许,她还真能为他做些什么吧。

悄然后退了几步,她已经看到远处闪动的黑影,转身要下船,手却突然被人拉住。

“乐乐,你要去哪里?”泱未然放下手里的笔,抬起湛蓝色的眸子凝望着她。虽然明知道他看不到,然而她仍旧感到有些心虚。

“公子天快亮了,我需要去准备一下,然后出发,早些赶到漓洲——你忘记了,那里有三生石,或许你就能看到礼儿了。”

他神色微微一愣,嘴角竟然扬起一抹她看不懂的笑意,似无奈,似苦涩,而手却没有放开。

他的手始终都是那样温暖柔软,而她的手,在那夜之后,就已经再没有温度了。

“公子,你手札写完了,熬了一夜也该睡了。”她笑着哄到,“不然,明儿你坐在船上,又得招来一群芳心失落的女子。”

“我说了,不想睡。”他打断了她的话,收起了笑容,脸反而沉了下去,眉宇间有淡淡的哀伤,“我知道我快死了,也知道我中了一月相思。”他垂眸,语气很平淡,一只手紧紧地握着她,一只手放在自己的手札上,已经干涸的字迹上,指尖在那些清秀雅致的字体上来回摩挲。

路乐乐的手一抖,她根本就没有告诉他一月相思的事情。

身后的脚步声越来越近,羽见一身黑衣已经走了过来。

莫不是他告诉泱未然的?应该不是!目光落在了他的手札上,看着那松烟墨留下的犹如雕刻的字迹,路乐乐恍然明了,在泱未然失去记忆之前,他也忙于写下这些手札,当时她并没有好奇里面的内容,现在听他如此说来——里面的内容定然是关于一月相思的相关事宜了。原来,知道自己会忘记,所以在之前他写下了一切?!

“乐乐。我只剩下三日了,也希望这三日能记下更多的东西。”

她摇摇头,心里一阵难过,知道他内心想要记下他们所有的人,也知道他心里承受着某种煎熬,特别是在他咯血突然想起花葬礼已经死去的时候,看着他的样子,她恨不得做一次刽子手,解除他的痛苦。

三日又如何,即便他不睡觉、不咯血、不昏迷,他仍然记不住他们。这样的挣扎,此时想起来显得更加无奈和心酸。

而此刻,他应该又记起花葬礼死去了吧。这样反反复复痛苦的记忆……

“好。”她深吸了一口气,语气尽量平淡,“羽见来了,我去接他。”说着,她还是转身离开。

因为她真有些不忍心看下去了。

月色中,羽见的脸有一种骇人的苍白,现在的他们就像等待着死神来临的人,无助的,有些绝望。

“情况如何了?是哪边出了问题?”当时她安排了十几对人朝不同的方向分散,一旦哪方遇到了事故,就点燃烟花报信。

“莫管家。”羽见声音很轻,故意不要太大声让泱未然听到,语气中还带着赶路的疲劳。

路乐乐身子晃了晃,手指用力地扣住船栏,“那我们现在马上离开这里,我想,姬魅夜很快就会找到这里了,我希望能熬到三日之后。”

姬魅夜曾直接说明了,泱未然死后都不会放过他。而她答应了泱未然,无论如何都要带他回南疆,唯有他的灵魂回到了故土,他才能得到轮回。

然而从现在的情况来看,事情比他们想象的还要糟糕。

“羽见,若真的遇到了姬魅夜,有什么不测的地方,你带着未然先回南疆。”

“小小姐,你要做什么?”羽见心里顿时涌起一丝不安。

“羽见,我自有安排,你不用担心我。”

“主子,主子……然公子又晕了过去。”身后突然响起了小丫鬟惊慌失措的声音,路乐乐回身看去,忙掀开帘子,穿过船舫,看到泱未然已经躺在了地上,青丝散开,松烟墨和纸张在夜风中飞扬,而他的身前猩红一片。

“又咯血了?”路乐乐跪在地上忙将泱未然抱了起来,撩开他的发丝,才发现他唇角并无血渍,而胸口的大片血渍也不像是中毒的污血,倒像是……

将他的手腕抬起来,隐隐约约可以看见一条淡淡的痕迹,像是被细丝缠绕过,他的脚踝也有,甚至脖子上也有。

那个可怕的梦突然在脑子里浮现……

“羽见,快让船家开船。快……”

那个人已经出现了,姬魅夜已经来了。

单手摁住他的胸口,一根银丝穿透了他的身体,鲜血喷薄而出,将她的手指染红。

“咳咳……礼儿。”他睁开眼睛,湛蓝色的眼瞳悲哀在翻涌,“我负了她。”

“未然,你没有负他。”她小声安慰道,脸上有冷风刮过,刺骨的疼。

“我负了。”他叹息道,抬起手,白皙的手腕那条粉色的痕迹越来越深,慢慢地凝固成殷红,宛若燃着鲜血的细线。

这些无形血丝也出现在了他的左手和双足上,甚至,脖子上。

那个梦里的情景让她想起了泱未然给她那本书里面提到的傀儡术。

在南疆灵力的最高境界中,傀儡术当数其中一种,据说,傀儡师会将他想控制的人做成一个玩偶,牵上线,施上法便可以在很远的地方操控着他。而被控制的人,手脚上就会出现血痕,行为不能自主——而对方,只需要动一动手指便可以操控傀儡的生死。

姬魅夜的灵力已经达到了不用任何引线,亦不用制作任何傀儡娃娃来操控。他手下亡灵上千,腐尸上万,骷髅军团更是难以估计,而他仅凭一只玉笛,便能主宰着这一切。

然而泱未然此时身上竟然出现了傀儡线?!

怎么会这样?她心里茫然不知所措,船帆放了下来,船夫飞快地划着桨,路乐乐看向四周,只觉得黑暗无边,头顶的月亮都惨白得吓人,而那江水之下似乎有什么东西在诡异地浮动。

“快,快……”

她不认为姬魅夜这么快就赶来了,但是她也确定他不会很远了。傀儡术对于能力和自己相当的人来说,要控制起来也十分困难,所以必须要一个人偶。而傀儡师和傀儡的距离越近,越能游刃有余地控制对方。

她不知道如何破解姬魅夜的傀儡术,但是书上有说距离越远,越难以受到控制。

“咳咳……”一口污血从他嘴角溢出,他紧紧地拽着她的手,吞了一口气,秀美的脸上因为痛苦而显得扭曲,睫毛湿润,“乐丫头。”

“未然,我在这里,我们很快就离开这里了。”她安慰道,然而心里却是一片空芜,她哪里知道他们逃不逃得掉啊。

“乐丫头,原来的你,是什么样子?”他笑着问,声音那样轻,轻得有些缥缈,犹如风拂过心间。

“我……我很丑啊。”她低头笑着回答,失去记忆的他恐怕已经忘记了花葬礼长大后的样子了,“未然,我们先进船,你的伤口需要包扎。”

“不。告诉我……乐丫头,告诉我你的样子。”他用力地握紧了她,似乎在拼尽最后一丝力气。

“长长的头发,齐眉的刘海,一双大但是不漂亮的眼睛,有些圆乎乎的脸,还有两个深深的酒窝……”摁住他的伤口试图在脑中回想自己的样子,然而却是那样模糊。

真是可笑,此时,她竟然想不起自己的样子了。

“乐丫头,我记住了。”他唇角漾开一抹满足的笑容,将她放在他伤口上手拿下来,“一月相思,让我生不如死。所以……”他深深闭上眼,微微用力握紧了她,“所以,就让我这样吧。我情愿自己在这一刻死去。”

眼眶中的泪水无声落下,她看着江边渔火,听着那水声,听着远处缥缈的笛声,那本要去治疗他伤口的手,终于放开了。

是啊,与其等他醒来,然后面对着一片空白的世界,最后又痛苦地思念一个死去的人,倒不如就像现在一样。

现在的他,刚才看到了羽见,记得了她路乐乐,知道身边还有几个丫鬟,甚至通过他的手札知道了许多她都无法告知的一切。

确切地说,现在的他拥有很多记忆。

或许这样才是最好的。她低下头,将头埋在他发丝之间,听着他虚弱的呼吸,将他温暖柔软的手拽进了自己的手心

“未然,再见。”她悄然收回手,想要摸出自己银针,既然如此,那她愿意做一个罪人,下一次地狱。

然而,手指还未脱离,对方突然反手握住她,与她手心相贴的,十指紧扣,这个突来的动作,让她当即一惊。

因为,她的印象中,从未与这般温暖的手指相扣。

与此同时躺在她怀里的人突然坐了起来,而另外一只手也扣住了她的手指——那样的用力,像是要将她给生生捏碎一样揉进了他的手心。

“唔。”她疼得抽了一口凉气,本能地想要抽回手,却不料对方将他往身前一拉,她整个人就如被吸住一样,倒在了他怀里。

“未然。”这突来的转变让她有些不明所以,慌忙抬起头,正好对上对方低头俯瞰着她的眼。

月色下,他发丝飞舞,面色苍白,湛蓝色的眼瞳竟然泛着诡异的光,似讥笑的,似残忍的,甚至那扬起的薄唇竟然隐约有一种让人生寒的妖邪。

“路乐乐。”他开口,声音无比的冷,“怎么如此惊慌?你真的舍得他就这样死了?”

路乐乐在听到这个声音的时候,整个人犹如落入了冰窖,心跳瞬间停滞,血液也当即凝固成冰,就连呼吸都哽咽在了喉咙里。

这个声音,这个绝不是泱未然的声音。

“路乐乐。”他肆意地笑道,然而泱未然的脸却没有丝毫的情绪变化,犹如一只完全被控制住了的傀儡,“泱未然这样死,难道你不心疼么?而且,你认为本宫,会让他轻而易举地死吗?你和他联合起来欺骗本宫,本宫岂能这样饶了你们?”

本宫……是啊。这样霸道的语气,这样邪魅的笑容,也只有那个人了。

“姬魅夜!”终于,她哆嗦着念出这个名字,心犹如受到重击般那样疼痛,甚至让她忘记了手指快被对方捏碎。

“呵呵呵……很好,还记得本宫的名字。”对方轻笑了起来,然后俯下头,几乎是贴着她的唇,“不过路乐乐,你到底想逃到哪里去?你可别忘记了,本宫以前说过的话。”他小声在她耳边提醒到,每一个词都刺激着她的神经。

“我……我不记得了。”她吞了吞口水,试图保持清醒。对方只是一个傀儡,只是控制了泱未然的思想,她告诉自己,不要害怕。

“是么,那本宫再提醒你一次!”他凑到她耳边,几近咬着她的耳垂道:“你休想逃脱本宫的手心。这一生,无论你到哪里,我都找得到你!”

身子猛地一僵,她脸上的惊恐瞬间被一种震惊和绝望覆盖,那双宝石般的眼眸紧紧地绞着眼前的那张脸,透过那双湛蓝色的眼眸,她看到了不久之前。

天空,烟花灿烂,周围人声鼎沸。

亦是这双眼睛看着她,亦是这张脸,亦是这个声音,亦是这句话——这一生,无论你到哪里,我都能找到你。

所有的事物都和现在交叠在一切,她的心此时像被人用钝刀慢慢挖下去,鲜血淋淋,疼痛难以复加,呼吸难以顺畅。

一切都一模一样!

“为什么?”她发白的双唇在哆嗦,疼痛的双手使出全身的力气,亦紧紧地握着对方,那双眼睛在片刻的惊骇之后,突然涌起无比的痛楚和绝望,甚至,她从地上跪起来,几乎用歇斯底里的声音问道:“为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那日在人群中救她的是姬魅夜,而不是泱未然。为什么,与他十指相扣的人不是泱未然是姬魅夜。为什么,是他姬魅夜当众吻了她,说,不知道为什么,第一次看见你,就像是受到了蛊惑,会忍不住做一些自己都想不到的事情。

为什么,骗她的人是姬魅夜!

更为什么,她竟然心动了。也是在那个时候,她决定了爱上泱未然。

她明明中了蛊毒,却偏偏还是只会对这个无耻的魔鬼心动!!

当她无意中得知第一次真正心动的人不是泱未然的时候,她感到害怕,不敢深思,甚至躲避着这个问题。

然而,姬魅夜竟然以这样的方式出现,然后毫不留情地揭开了她的伤疤,将她心底最深的痛**裸地展露出来。

这样的残忍,远大过凌迟处死!

“为什么?”她咬着唇,猩红在唇角溢出。难道她路乐乐就非要被他姬魅夜控制吗?最后,还被无情地宣布,你真正心动的人,爱上的人竟然是那个一直欺骗你的人。

而他做这一切,仅仅是为了救他自己心爱的人。

她不甘!她宁肯当初心动的那个人是甲乙丙丁,也不能是他姬魅夜。谁都可以,但是他姬魅夜不可以。

“路乐乐,没有为什么,只因为你是本宫的人,从前是,现在是,将来还是。”他霸道地宣布,“本宫再给你一次机会,明晚之前你若不回来,本宫会让你周围的人都变成像泱未然这样的傀儡。”

他说的是回来……回来……

那个时候他也奇怪,为何要用那么一个词?

路乐乐回头,这才惊恐地发现,他们的船已经停止了前行。船夫、小丫鬟,就连羽见此时都眼瞳半合着,双手抬起,平放在身子两侧,垂着头,脚尖离地,犹如穿了线的木偶悬挂在半空中。

她绝望地喘着气,无助的眼泪从眼眶中淌下。

注意到她的恐慌和无助,他满意地笑了笑,“至于泱未然嘛……”“泱未然”的手突然松开了路乐乐,挥手将羽见腰间的匕首吸附在手心,然后高高举起,用力地刺向自己心脏。

“不!不!”路乐乐紧紧地抓住他的手,“姬魅夜你为什么这样残忍?!。”

她力气太小根本就控制不住对方,那匕首就这样一点点压下去,停在心脏上方,用残忍而暴戾的声音道:“路乐乐,你若是不回来,本宫可以更残忍!本宫可以让泱未然的灵魂永不得超生,可以让这座城的人都成为傀儡,成为亡魂,甚至,整个大泱!”

她竟然问他为何这样残忍!她怎么不问问她自己是怎样对他的。她为了泱未然两次伤他!难道不够残忍吗?”

“你放了他们,我答应你!”她低下头,咬着唇说道。

“呵呵……乐乐。”他手里的匕首丢开,手指轻轻地抬起她的下颚,打量着她的脸,指尖轻柔地擦去她的泪水,“乐乐,我更喜欢第一次看到你的时候,那个时候,你不懂得反抗本宫的。”那个时候的她,眼神也是茫然无助,然而眼底没有对他的恨意,只有恐慌和惊叹。

她乖巧得像是一个瓷器娃娃,让人忍不住想好好拥在怀里。

她冷冷地看着眼前那双眼睛,看着眼睛背后的那张脸,唇角扬起一丝冷笑。

如果第一次,在未央街,她像现在一样看清了藏在这个皮囊之下的骗子,那事情是不是就不是这样了?

“乐乐,记得不要失约,本宫在等你。”最后,他低下头亲昵地贴着她的额头,唇在要吻上她的那一刻,猛地收回。

忘记了,这是傀儡的身体。即便是傀儡,也不能代替他姬魅夜碰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