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知晓真相

莫不是天意如此?!泱未然看着朝自己踉踉跄跄走来的女子,看着视线中越来越模糊的赤红,他清美的脸上亦露出一丝悲凉,然后慢慢抬起血淋淋的手将她抓住。

他费尽心思,为了确认那人的身份,甚至为了让她同他离开,安全回到南疆,不惜处处重伤她。然而,事情竟突然出现了大逆转,他们一夜之间决裂,发誓为敌人。

难道,一开始他就错了?她和姬魅夜现在,仍旧犹如水镜子中显示的那样,生生为敌!

路乐乐将剑收好,慢慢蹲下身子,将剑放在他身边,凝望着他那张熟悉的清美脸庞——他们才相识几个月,她仍然记得他们见面时,他穿着水蓝色的丝质长衫,笑容美好,走进来,瞧着她,柔声道:“哟,难道王妃不记得本王了?”

那个时候,他清美如莲,明媚如灿烂的阳光,而此刻,他全身是血,四肢经脉都被姬魅夜用银丝绞断,动弹不得。

“刚才你为何要我走?是不是你早就知道了真相?”

他点点头,歉意地垂下眸子,脸上有一种死人才有的惨白。

“你是在什么时候确定他身份的?”

“茶庄。”他如实回答道,此时,也没有什么好隐瞒的。

路乐乐咬了咬唇,抽出被他握住的手,从旁边的杂乱里翻出酒和干净的布,低下头,将酒倒在他伤口上,一点一点洗去他伤口上的鲜血,刘海遮住了她的大眼睛,睫毛在琉璃光中透出两道阴影,让她的眼瞳看起来分外幽深。

其实她的眼底分外平静,看不到丝毫的情绪波动,宛若死水一潭。

他身体微微颤抖,酒精洒在伤口上,是一种腐烂的疼痛,让他像是看到了自己慢慢死去的过程。

“对不起。”他轻轻叹了一口气,虽然看不清她的脸,然而她周身散发的冰凉,还是让他感觉到她内心此时的痛苦。

那些日子,每一幕他都看在眼里,甚至,还羡慕过她怀里的孩子。

她宠溺地对着他笑,轻轻地为他哼着歌,偶尔责备,却还是笑嘻嘻的。

算不算是自己将她编织的美梦给惊醒了?

“这对不起,是对我路乐乐说的吗?”她手上的动作微微一滞,却没有抬头,仍旧用纱布将他的伤口轻轻包扎好,“你没有对不起我,一直以来都是我亏欠你的。至少,你一直在坚持自己的感情,不会欺骗我,不会将我当成礼儿那样来对待。虽然是痛苦的,但是比起欺骗感情,你是尊重我的。”

她不否认,心里像受到了蛊惑一样放不下泱未然,然而此时,她对他更多的是一份尊敬和怜悯。

尊敬,他坚持着和礼儿的约定,怜悯,两个相爱的人此时阴阳相隔,生生错过了一世。

“王爷。”门口传来了羽见的声音,带着一种焦虑和不安。

路乐乐回头,看见被淋湿的羽见,缓缓站起身,然而失血过多,顿时往后一个踉跄,险些摔倒在地。

“小小姐……”羽见一看,慌忙上前将她扶着坐在了椅子上。

“羽见,我现在不是你们的小小姐了。”路乐乐苦涩地笑道:“我叫路乐乐。”

羽见微微愣住,看了一眼泱未然,叹了一口气,招呼泱未然随行的大夫要替路乐乐看伤。

“我还是走吧。”她连忙摇了摇头,毕竟她待在这里,对泱未然也并没有多大的好处,更何况一月相思会让他病情加重,越发想念自己爱的人。如果自己还待在这里,会勾起他的伤痛。

“羽见,你先送我们回客栈,再让人送一些伤药来,我有话要同路……路小姐说。”他声音很轻,有着一种生命几乎耗竭的疲惫和倦怠,而那一声路姑娘,也实在是让人觉得异常的陌生。

仍旧是布置清雅的房间,里面有淡淡的蔷薇花香,寻着看去,窗台果然摆放着一束蔷薇,看起来有一种颓靡的艳丽。

她被安放在了小榻之上,全身疲惫又疼,莫管家小心翼翼地替她将衣服脱掉然后把药轻轻抹到她伤口上。

“王妃,这些天让您受苦了。”莫管家虽然一直很少言语,然而看得出她也是善良的女子,“其实,那天王爷那么做,都是逼不得已的,你要体谅他……”

“莫管家,受不得,你知道的,我不是你们的王妃,我只是……”

“但是在我心目中,您就是。”莫管家抬起胖乎乎的手将路乐乐头发理顺,疼惜地叹了一口气,“其实,王爷的心思,我们比他清楚,当局者迷旁观者清,有些事情,他只是不愿意违背自己的意愿。他也是——重情重义的人啊。”

路乐乐默然地点了点头,瞥见门被推开,一身素衣的泱未然坐在轮椅之上,由仆人推了进来。

莫管家起身,抱着药箱退了出去,留下他们两个人独处。

路乐乐慌忙起身,却被他微微抬手制止,两人默默相望,其实,明知道对方看不到自己,路乐乐还是强迫自己挤出一丝笑容。

“伤口好些了么?”他轻声问道。

“嗯。”她点点头,两人之间一时有些尴尬无语。毕竟微妙的身份关系还夹杂在两人中间。

为了打破这种尴尬的关系,路乐乐忙道:“我马上就会离开的。”

他雾蒙蒙的眼瞳微微一闪,木然地点了点头,“哦。”

外面的雨势在早上突然停了,然而压抑阴霾的乌云并没有散去,此时,有风袭来,吹得窗外叶子上的雨滴飒飒作响。

泱未然侧头看向窗外,路乐乐看清他此时发丝挽在脑后,露出白皙的脖子,上面还有一条明显的血痕。他像是在深思什么,半晌之后,尴尬的神色已经散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独属于他的云淡清风的气质,衬着他那一身无瑕的白衣,看起来不染半点纤尘。

路乐乐别过头,不忍再看下去。

一只白色的大雕突然落到窗台,洁白的翅膀扑闪了一下,羽尖轻拂着泱未然的手臂,泱未然摸索着将它脚上的一张信纸抽出来,递给路乐乐,微微笑道:“我看不到,你帮我念念吧。”彼时,明朗的光线中,他脸颊有一丝淡淡的红晕。

而他的笑,却难免让人觉得心酸。

她起身,从他手里接过那张纸,顺势坐在了旁边的椅子上,照着那张纸念道:“七哥,闵城湿毒蔓延,夜里曼珠沙华盛开,情况危机。溯月。”到这里,路乐乐不由一惊,抬头看向泱未然,发现他脸色并没有多大变化。

湛蓝色的眸子缥缈地看向窗外,在昨晚,她就鉴定了,他的眼睛已经彻底看不清实物了,目前只对一些强烈的光线有一点感知。

门响了三声,羽见有些焦急地走了进来,俯身在泱未然耳边说道:“王爷,在边城一带,出现了许多腐尸,我们的死士这两日竟然遭到了埋伏。

“嗯。”泱未然点了点头,手指放在窗棂上,饶有节奏地敲了敲,“羽见,就这样吧,已经能抵抗到这个程度已经不错了。接下来,还是按照先前的计划进行吧。”

“那湿毒之事呢?溯月殿下说,在南疆有大祭司尚且能防,若是这边大泱兵马跨越了沧澜江,恐怕就……”

泱未然点点头,随后转头看向路乐乐,笑了笑,“应该是有办法的,记住,南城那边一定要守住。”

待羽见出去,路乐乐忍不住问:“你还是在操心泱莫辰和南疆的事宜么?”她当真以为在最后的日子里,他是真的好生安静度过,然而今日她看到的一切,显然表明,他根本就没有放下心来。

“我想有些事情,今日我需要告诉你。”他叹了一口气,拿起旁边的羊皮地图,慢慢展开在身前的案桌之上,纤长的手指精准地指着南疆的地方——尽管看不见,然而这样画满标记的地图却深深地刻在了他脑中,“路……我可以叫你乐乐吗?”他轻声询问道,鼻翼渗出了点点汗珠。

“可以。”她笑了笑,顺着他的手指看向地图。

“这里,就是我一直想带你去的地方——南疆。”他的手指定在一处用朱砂标记的地方,“我指着的地方是南疆的心脏,也就是世人最向往的神秘地方——月重宫的圣湖,在这里,据说一千年前,开遍了西番莲,郁郁葱葱,漫山遍野。那个时候,姬魅夜殿下,他就住在这里。”

“姬魅夜?”路乐乐身子一僵,在听到这个名字时,全身的血液本能地停滞然后慢慢冰凉凝结,“你说的事是关于他吗?”

“不,不仅仅是他,还有我,还有南疆,还有你,还有那个叫汮兮的女子。”

“好,你说,或许,我也想知道。”她脸色恢复了平静,想到这两个人,手下意识地握紧。

她也想知道,到底是什么样的女子可以让鬼姬殿下舍弃自己的身份,甘心成为小鸡少爷躲在她身边。

“其实一千年,记载得并不多。据说殿下当年突然失心成魔,杀了皇族的四大长老,以及月重宫四大祭司,并扬言要毁灭整个南疆。当时,他已经有能力操控所有的死尸,而且月重宫伺月女神汮兮和花清语同时背叛归于他手下。但是最后殿下莫名失败,花清语消失,汮兮被抓。为了控制和驱逐殿下,月重宫决心在圣湖之上将汮兮焚烧,而她的灵魂也被囚在了圣湖之下不得超生。殿下当日起誓千年之后,必将重返南疆,救出汮兮,并且重新覆灭南疆。”

“天……”路乐乐惊愕地捂着嘴,“可是,为何要一千年之后呢?”

泱未然手指移开,指向冥山,”大泱版图中幽冥之上山,简称冥山,这里是亡灵聚集的地方,它不仅是阴气最重的地方,传说中,有一个命定之人将于千年后的月圆之夜出现在这附近。而她的血,可以打开圣湖,救出下面的汮兮。而那个人……”

“那个人……那个人是我?”路乐乐脸上露出一丝苦涩的微笑,似乎已经料到了这个所谓的命定之人是自己。

那晚的月圆之夜,鬼姬殿下看着她说,原来你在这里。

原来,果真是因为这个。原来她的鲜血能打开圣湖,能救出他心爱之人。

原来这个就是他们相识的真正原因——都是因为命定中的那一滴血。

手掌握成的拳头捏紧又松开,她慢慢站起身子,走到窗户边,扣住窗台,稳住身子。

光线中,泱未然看着身前的女子,那是一抹纤细娇小的红色,站在窗口显得格外孤独和落寞。

他看不清她的面容,却感觉她身子在瑟瑟发抖,像是竭力在控制什么。须臾,他伸出手,放在她手背上,皮肤下传来的刺骨冰凉让他一怔。

那湛蓝色的眸子当即一暗,他心里突然明白了什么,看着她的背影,感受到她身上有一种无法比拟的悲哀和绝望,还有一种冷彻心扉的恨意。

其实他了解身前的这个女子,虽然他们时间相处的日子并不多,然而他很快就摸清了她的脾性。她简单、执着,她单纯,她快乐,她有着自己强大的精神世界,然而喜怒哀乐都会如实地写在脸上。在他看不清之前,她的脸上都是挂着明媚笑容的,就算在他们曾经关系很激化的时候,她还是乐观、爽朗的女子。

也正是因为这样开朗可爱的个性,她不会轻易爱上人,也更不会恨一个人。

而此时在风中瑟瑟发抖的女子,泱未然却感受到了她的悲哀,她的恨。

据说,喜欢的对立面是讨厌,而恨的对立面是爱。

“乐乐……”他朝她伸出手,用温和的声音唤着她的名字。

“嗯。”路乐乐转过头,看着泱未然清美不沾纤尘的脸,挤出一个笑容。

“你恨过我吗?”

“没有。”她摇了摇头,回身走到他身边,挨着他坐下,“泱未然,我从来没有恨过你。我啊,哪里有资格恨你。”

他笑了笑,表情有些让她看不懂,像是欣慰,却更像是痛苦和失落。那双湛蓝色的浅眸此时正凝望着她,犹如隔了一个时空,有点深,有点远,像是看一个很遥远的人。

“那你恨姬魅夜吗?”隔着雾蒙蒙的视线,他描摹着真正的她,想着眼前是快乐的路乐乐了,是有些执着有些简单的路乐乐,想着她笑的时候脸上的酒窝。可是,他此生都看不到了。

在他问这个问题的同时,他已经拽住了她的手——那是他从来没有感觉到的冰凉。

“我恨。”沉默半晌,感受到他手心的湿润,她点了点头,声音很弱,然而听起来却是格外的坚定和决绝。

“为什么如此恨他?”

“因为他伤了你,更因为他一开始就欺骗了我。”她说这话时,泱未然感到她指尖都在颤抖。伸手扣住她的脉搏,他难过地别过头,看向了地图,“我们还有没有说完的。”

“未然,不要说了。”她试图阻止他,“你带我出京的时候,你曾说过你已经尽力了。我们去西湖看雷峰塔吧,听说西湖离这里不远呢。”

“雷峰塔?”

“嗯,传说这白娘子就被关在下面。”

“乐乐。”他心里突然一阵酸涩难过,“我知道你的意思,我知道,你想我平静走过最后几天。可是,乐乐,你知道吗?到现在,我才发现,我还有太多事情没有做完,我不想带着遗憾离开这里。我接下来的话,可能会让你觉得难以承受,然而,乐乐,我们都有各自的命运,我们承担着属于我们各自的责任。”

她转头看向那地图,不再言语。她也明白,他那句我们都承担着属于我们各自的责任。

“乐乐,我的身份想必羽见也告诉你了。我是熙氏一族最后的世子,我也承担着传承家族的命运,然而,比起南疆的存亡,家族的子嗣更显得渺茫。我在十三岁回到了南疆,生活在月重宫,因为天赋于我灵力,我一直是由月重宫的大祭司养大,并要传承剑术和法力。也因此我欠了礼儿的,其实我可以早些回来,赶在她死之前回来……”说到这里,他眉间露出一丝痛苦和悔意,“那个时候我对她也有过怨恨,认为她背叛了我们的十年之约,然而事已经发生。那时候的我被祭司禁足,我离不开月重宫,直到……有一日祭司大人焦虑地告诉我,南疆有史以来最关乎存亡的期限终于到了。

“我回到了大泱,内心是为了礼儿,然而我的责任是为了阻止姬魅夜,也是为了找到那个命定之人。我不能让他跨越沧澜,不能让他回到南疆,哪怕是我放弃所有,拼尽了最后的生命,也要阻止他。不然南疆几十万子民定当陷入水深火热之中。

“乐乐,上天让我背负着世子的身份和能与殿下抗衡的灵力,就有我该承担的责任。我们有时候活着,不仅仅为个人,还有更多的人。”他的口气仍旧很淡,脸色在光线下犹如一张白纸,然而握着她的手却是那样有力。

“那你现在的使命是什么?你已经没有时间阻止泱莫辰了,早在我来朴城之前,他借用我们死的名义昭告天下要攻打南疆,这个是不可挽回事实。而姬魅夜那里,你更是无法阻挡,刚才溯月的来信和羽见的话中,那湿毒亦为尸毒都是他的所为——病疫比战争更可怕,更能击垮人的意志和身体。若是传入了军中,就算只是谣言也足以让处于戒备状态的士兵变成惊弓之鸟!未然,你阻止不了了,南疆的大限恐怕真的要来了。”

他眼睛突然一闪,虽然看不清但是路乐乐注意到他眼底有一丝雀跃,之前有些绝望的脸在听了她这番话之后突然欣慰起来。

他笑了起来,是那种如释重负的笑,也是一种充满希望的笑。

“不会来了。”他有些激动地握住她的手,“你说了这番话之后,我觉得,南疆还是有希望的。”

“此话怎讲?”她茫然地看着他。

“因为你,因为你是命定之人,也因为在如此情况下,你能理智和清晰地分析出我们目前所处的形势。所以,你能阻止这一切!”之前他也在担心,认为路乐乐可能无法承担这种重任。刚才的那封信也是给她看的,其实他并没有说有关战争和病疫的事情,然而她已经预测出来了。

“我?”路乐乐倒抽了一口凉气,有些茫然,“我能做什么?我什么都不会。”

“乐乐,我们不要你做什么。”他用力地握紧了她的手,腾出一手将她耳际的头发理顺,“我只要你在三个月后的月圆夜之前平安回到南疆就可以了。我已经陪你走不了多久了,所以,乐乐,你一定要坚强地走过去,只要跨越了沧澜江,定然有人会接应你的。”

“为何要三月之后?这里离南疆已经不远了啊,为何要我一个人走,你呢?十天的时间,我们可以一起回到南疆。”

她看到前所未有的恐惧,明知道他时日不多,然而,再次听到他说的时候,她仍旧是难以接受。

“十日,我们走不过去的。姬魅夜岂能这样放了你和我?”

他摇了摇头,将羊皮地图收好放到了她手里,“乐乐,我还能陪你走十日。然而十日之后,你拿着这个地图根据上面我给你标记的路线离开。还有……”他从怀里掏出三个锦囊,一同放在她手心里,“这里是三个锦囊,只有当你处于最绝望和危险的时候,才能拆开第一个,上面我给你写着该怎么做。记住,一次只能打开一个,而且必须要在你最绝望和无助的时候,知道吗?”

她垂下头,明知道他看不到,还是强忍着眼眶中的泪水,怕自己不争气地哭起来。

他的指腹放在她眼角,轻轻擦去那要掉下来的泪水,“乐乐,答应我,一定要安全回到南疆,在那里,溯月在等你,还有好多人都在等你。在那里,你会看到重新开起来的西番莲。

“可是你呢?”她用力握紧了羊皮卷和锦囊,“你早就给我安排好了一切,是不是?然而你呢?姬魅夜说你天生灵力,若他吃了你的灵魂,你将永不得超生,而他的灵力将会更加强大,这是不是真的?”

“是的。”他点点头,清美的脸上却有一丝不易察觉的苦涩笑容,刚好被垂落的头发遮住,他用玩味的口气道:“那路乐乐小姐,你可否愿意将泱未然的灵魂一起带回南疆?”

“我带你的灵魂回南疆?”心口猛地一痛,她惊讶得难以说出话来。

“是的,我本属于南疆,死在了大泱,即便是姬魅夜不吃我的灵魂,我也得不到转世。我的灵魂也必须回到属于我的地方,所以,乐乐,你会带我回去吗?”

那湛蓝色的眸子期待地望着她,清美的脸上是属于他的淡然笑容,她无可回绝,因为他是泱未然,因为他是她第一个认定的人。

“未然,我答应你,一定会带你一同回南疆的。”她点点头,终于忍不住,泪如雨下。

“那我们就约好了。”

“嗯。”

“下午的时候我们会想办法离开朴城,咳咳……还有这个,也给你。我中毒已深,除了一个人,其他的事情都会渐渐忘记。到时候会忘记了我是谁,忘记了谁是羽见,也会忘记了谁是莫管家。”他有些无助地看向窗外。

“也会忘记了我是路乐乐是吗?”她问道,明明知道答案,然而心里却有东西蛊惑她去问。

也明明知道,泱未然爱的仍旧是花葬礼,那颗不受控制的心就是让她钻牛角尖去想,虽然没有以前强烈,然而还是无意识地想要见到他。

“对不起。”他歉意地说道,然后将东西递到她面前。

那竟然是一只用骨头做成的口哨,只有小指那般大小,灰白色的骨节上还雕刻着几株曼珠沙华,巧夺天工,精致至极。

“这个是……”

“这个是珈蓝走的时候给你留下的,它说如果你想去看姬魅夜,只要吹这个口哨就可以了。”

“未然,我们躲他都来不及,还要这个做什么?”听到这个名字,她的心再度一疼,恨意慢慢扩散,呼吸都无法顺畅。

一闭上眼睛就是第一次看见小鸡少爷的样子,然而转瞬,他那张精致的小脸就变成了姬魅夜妖邪的容颜。

甚至可以听到他在她耳边低念,汮兮啊。

泱未然收回了口哨,虽然他们暂且能够躲开姬魅夜,然而能躲得了多久?那个人是永远不会放过路乐乐的,即使他们都忘记了过去,即使,此时的路乐乐只是能救汮兮的人。

他叹一声,额头和鼻翼上都渗出了细密的汗珠,脸色却仍旧白得有些惨淡。路乐乐拿出丝巾抬手帮他轻轻拭去,却发现他额头微热,心生疑惑,便好奇问道:“前几日,我遇到那西域人时,他说凡是中了一月相思的人,血液最后会凝结到心脏,体温也会逐渐降低,可是你的温度,好像一直都有些偏高……”她心里有些不合实际的期盼,“会不会是有解药的?”

“没有。那年我和礼儿落水,身体就聚集了寒毒。为了驱毒,祭司大人让我学了最基本的沐春风,从那以后无论天冷天热,我身体都一直保持着这个温度。兴许,我死后一段时间,身体也会因为沐春风的作用,而保持恒温。”

额头上的丝巾滑落,他注意路乐乐整个人都僵在了原处,她本就冰凉的手指此时更加冷了几分,朦胧的视线中,他感觉她的目光带着一种无法解释的惊恐和诧异紧紧地绞着他。

“乐乐,你怎么了?”注意到她有些反常,他抬手捉住她。

“你说你的身体一直都是这个温度?”她的声音有一种压抑的颤抖,“可是,为什么在未央街,你的身体,你的手明明冷得刺骨啊?”

“乐乐,你是不是记错了?”泱未然很是惊愕。

“我不会记错,当时你还将自己的手放在火苗上烘烤取暖。而且,在皇宫,你进来偷偷看我的时候,我也注意到了你身体非常冷,毫无温度。”

“乐乐。”泱未然反手擒住她的手,两人的手心相贴,当即,一股沁人心肺的温暖气息从她的手心直达心底,好似三月明媚的阳光又似四月暖人的春风,“你感受一下,这便是沐春风,是我体内本身就具有的。”

“所以我无须去烤火。而且,乐乐,你记错了,在皇宫的时候,为了避免泱莫辰为难你,我怎么敢偷偷去看你?我当时,被他软禁在大殿,直到中了一月相思。”

温和的沐春风突然止步不前,手心相触,沐春风的气流从他手心灌入她身体,然而泱未然的话刚说完,他突然感觉到一股无形的力量从路乐乐身体涌出,将那沐春风温和的气息突然逼迫出来,而刚才还温暖的身体,再度泛起一阵阵寒气。

她的手在莫名发抖,他能感受到她内心的恐慌。而此时,是中毒这么久以来,他第一次期盼自己能够看清眼前的人,看清她到底在恐慌什么,到底在害怕什么。

路乐乐慢慢低下头,红色的衣衫下那白皙的皮肤竟像浮上了一层死灰。

“泱未然,我不会记错的。”她小声念道,发现自己的声音竟然在颤抖,在姬魅夜离开之后,她的胸口就一直处于一种死寂的状态,每每想起就是寒意刺骨,而刚才沐春风的气息突然灌入,她气息顿时紊乱,想到这个让她惊愕的真相,听到泱未然说沐春风能让他身体保持恒温,路乐乐觉得一口腥咸而充满铁锈的味道在胸腔喉咙翻卷而出。

怎么会记错呢?

她路乐乐怎么会记错。那六月的未央街,繁华的京城商铺,绚丽的烟花,他戴着面具出现在她面前,冰凉的手紧紧握住她,说:“这一生,不管你到哪里,我都能找到你。”

那一刻她怦然心动,自甘堕落不顾一切地爱上眼前的男子。此时,她仍旧记得,在拥挤的人群中,他竟然当着所有人的面将她拥入怀中,深深地吻了下来。

而此时,他握着她的手认真地说他身体有沐春风。

怎么会这样?她单手捂住胸口,忍住那里传来的疼痛,挤出一丝平淡温和的口气,不让他听出自己的异样,“那未然,你还记得当时我们在人群中走散,然后你看到我说的第一句话吗?”

他精致秀丽的眉微微一蹙,蓝色的浅眸陷入回忆中,用悲伤的语气说道:“我以为我再也找不到你了。”

脑中顿时一片空白,她身子慢慢僵住,已经说不出话来,唯有痛苦地咬着唇,让鲜血在嘴里翻卷,从嘴角溢出。

怎么会这样?如果说泱未然失去了记忆,那他也不该记得自己说过这样一句话。倘若,真的是他,那沐春风如何解释?

其实,多少次,她也疑惑过这个问题,即便是看到他会心动、心疼、同情,然而每次又找不到在未央街的那种让人窒息的心跳。

难道……一个可怕的想法突然涌了出来,难道……那个不是泱未然?

“王爷。”门口突然传来了莫管家的声音。

路乐乐望着烟雨之后朴城,和湖面上的翩翩小帆,感觉到有一只可怕的虫子在她心脏处乱钻。

莫管家走进来,扶着泱未然的轮椅,道:“都安排好了,当下可以出发了。”

“乐乐……”

路乐乐知道他们此行离开是为了躲开姬魅夜,忙点了点头,装作留恋窗外的风景,硬是没有回过头来让莫管家看到自己不正常的脸,佯装笑嘻嘻地说道:“我收拾一下就好。”

泱未然点了点头,然后抬手放在受伤的肩头,由管家推了出去。

余光注意到了他的动作,路乐乐想起。泱未然说在宫里没有见过她,然而她明明在生花殿咬了他一口,当时还隐隐有血渍,此时也必然留下了疤痕。

只要看一看伤痕,必然就能确定了。

想到这里,她又颓然坐到了位置上,看着泱未然给她的三个锦囊,难受地捂住胸口,虽然吐了一口鲜血,然而里面那只虫子依然贪婪地啃咬着心脏。

如果是,那又如何?他还是泱未然,属于花葬礼的泱未然。

如果不是,她又该如何?自己一直认定的人,却不是当初让她自甘爱上的人,这比第一个结果似乎更让人难以接受。

那种感觉,远比养了多年的爱子,却发现非自己亲生的要难过上几千倍吧。

更何况,泱未然只有十日可活。

莫管家来催了一次,路乐乐才从这问题中回过神来,随后踏上了另外一条所谓的逃亡之路。

而另一边,有一个人一直望着天空,妖瞳深处阵阵杀气,期待着早些日落。

日落之后,便是月圆之后的第一个圆缺。而且,今夜无雨,想到这里,那妖娆的唇突然勾了起来,眼底的恨意瞬间盖过了杀气。

“路乐乐。”手用力握紧,伤口顿时裂开,他低下头,垂着微卷的睫毛,看着胸前白袍上溢出的血迹慢慢晕染开,然后在心口上绽放成旖旎的曼珠沙华。

金色的眼瞳漾起圈圈涟漪,痛楚在眉宇间蔓延,残阳似血,他用力地咬着唇,慢慢掀开了衣衫。

白皙的胸膛上被自己破开的伤痕仍旧没有愈合,鲜血淋淋,与他苍白如雪的皮肤形成鲜明的对比,宛若残雪上的一抹落红,让人刺目地疼。

珈蓝站在远处,合着双手站在一边,看着天边的落日,也不时地望向这边,脸上有一抹担忧和惊慌。

昨夜回来,殿下就在此处坐了一夜,脸上的表情亦变化莫测,时而笑,时而冷,更多的时候是呆滞地看向自己的伤口。

现在虽然是黄昏,自愈能力不会很强,然而,根据殿下的能力,要将伤口复原那也是轻而易举的事情。却不想,他就这样坐在那里盯着自己的伤口看了一天。

许久之后,随着落日慢慢没入地平线,珈蓝也站不住了,感觉强大的气息扑面而来,心里顿时慌了慌一回头便看见殿下嘴角染了几滴森森的血,映着那肃杀的金瞳,笑容邪魅诡异。

扑扇着翅膀,即便是跟随了殿下一千年,他这番可怕的表情还是让珈蓝怕了起来,当即掉头走掉。

夜的帷幕缓缓落下。几日来,天空第一次出现了月亮,清幽不全地挂在天空,清辉洒在他身上,将他银色的发丝镀上了一成白晕,而月光下的伤口,竟然在慢慢复合,犹如时光倒流般,那狰狞的伤口变得完好如初,没有一丝痕迹。

他冰凉的手覆盖上去,指尖颤了颤,那瞳色顿时一沉。为何还有一道伤口千年来一直都存在——路乐乐说,这伤口定然是一箭穿心。可是,他却没有丝毫记忆。

手指移开心脏,落在了肩头,那里还有一排小小的牙印。不忍地回头看去,想起了在皇宫里的情景,伤痕在他身上不出一日自然能愈合,而他却单单保留了这个痕迹。

路乐乐啊,路乐乐。这个名字?!念到这个名字,心脏阵阵绞痛,恨不得把将它生生挖出来。

下意识地抱紧身子,寒意席卷而来,他觉得冷得可怕,不由得将头埋在双臂之间,将脸枕在膝盖之上,有些茫然和无措。

刚躲开不久的珈蓝突然从月色下急速飞回来,然后恭谨地落在姬魅夜前方。

“怎么了?”听到珈蓝落地的声音,他脸上恢复了惯有的冷漠和邪气。

“殿下,泱未然他们已经出城了。”

“继续说。”他眸色此时在月光下变幻不定,听出了珈蓝还有下文。

“而且,我刚才在城外巡视了一番,并没有找他们的踪影,也不知道他们到底去了哪里。”

“哼!这么快就离开了吗?”他幽幽地站起来,抬头看向远方,“知道今晚本宫要去找他们,白日就带着路乐乐离开了?可是那又如何?除非路乐乐今晚就跨越了沧澜江,不然她此生都别想逃离本宫。”

路乐乐,你竟然还是要跟泱未然离开!是因为蛊毒的作用,还是你自己就想跟她离开?

你的心里,明明有我,可为何一剑下来,你竟然如此恨我?

“出城,本宫自然能找到她。”他坐在珈蓝背上,拿出玉笛,冷冷地笑了起来,“而且,她会回来找本宫的。”

天空中,死灵魂在空中飞舞,远古的笛声悠悠响起,凄美而惆怅。

路乐乐有些头晕,连日都坐在船上,她已经没有了欣赏江淮风景的雅兴,一个人趴在船头吐了好一阵子才缓过神来。

为了避开姬魅夜,他们弃马车改成了水路,而且,不是直接前往南疆,而是掉头朝西城赶去,据说那里湿毒泛滥,伏尸遍野,即便是姬魅夜可能也无法估计到他们会赶往那里。

当时姬魅夜在路乐乐身上留下了味道,能够凭借她血液的味道找到她。当日,泱未然就拿出一本册子交给路乐乐,上面有关于月重宫几千年以来所制药剂的配方,上面有简单地介绍用药味掩盖血腥味的方法。

虽然效果不是很明显,路乐乐自己配了一下,倒是更有效一些,但药味常常让她也有些受不了。

他们的逃亡,白日几乎是毫不停歇,晚上则留在每个小镇人气最旺和阳气最为聚集的地方。

姬魅夜毕竟是被诅咒的人,他和他手下的人都喜静,惧怕阳光和阳气多的地方。所以,泱未然选择了留宿在青楼。

这是他们逃离的第三日。夜很深,路乐乐已经习惯了在青楼留宿,此时,她正同泱未然坐在人群中,堂上,一漂亮的胡姬带着面纱,踩着鼓点富有节拍地扭动着腰肢,双眼生媚,柔情缱绻,目光不时地投向这边,风情万种地落在泱未然身上。

路乐乐扭头看向身边的泱未然,他脸色仍旧苍白,湛蓝色的眼眸比先前更模糊,已经映照不出她的影子了。然而他脸上还是有淡淡的笑容,虽然苦涩,但他一直坚强地站在那里。

这是他生命最后的第七日。

昨夜,他忘记了莫管家,已经不记得那个胖乎乎的照顾了他二十一年的管家了。

路乐乐当时站在旁边,看着莫管家悄然退出了房间,然后站在楼道处偷偷哭泣……

那三日,在小船上,他就一直坐在小桌子上,拿着笔将自己能记得的东西一一记下来,而她则恭谨地坐在一边,安静地替他研磨。江风袭来,撩起了宣纸,让墨香在两人之间缭绕。

岸边不时传来女子悠扬的歌声,这里地属江南,渔家女子长得俊俏,性格直爽,每每有船经过他们的小船,看到上面坐着一位面容清美的公子时,不少女子都会扔出曲调,句句生情。

而他亦会放下手里的笔,抬起眼睛然后落在路乐乐身上,浅浅一笑,低头继续写着。

那样平和淡然的笑容让她也会忘记了,他们是在逃亡。

阳光洒落在他身上,他青丝如墨散落在风中,身后干净清澈的江面倒映着他清美的脸,犹如画中的谪仙。

关于她,他和花葬礼的事情,他们都闭口不谈,而她也想着让自己忘记,这几日以平和的心态陪在他身边,也算是对他的弥补。

在莫管家和羽见看来,他们俩像相敬如宾的小夫妻。然而,当她看到他的手札上写着花葬礼的名字时,她知道泱未然仅仅当她是朋友。

为了不让两人的气氛再度尴尬,她亦总是强颜欢笑,装作从来没有发生过以前的事情一样,甚至也干脆扮成公子哥,摇着他亲自提笔的扇子与他相随,偶尔还和他开一些无伤大雅的玩笑。

而他总会认真地听着,随后得知是玩笑,也会亲昵地捏捏她的鼻子,自己笑出声,那张脸美得有些刺目,这种时刻心脏里那只无形的虫子总是啃咬得她喘不过气来。

他的手札已经写满了两本,一本是关于他目前害怕遗忘的事情,另一本则是关于生活琐碎。她没有仔细看,已经猜到他大致写了一些关于记忆中的花葬礼吧。

“路公子,你此时好像瞧了我很久了。”他轻轻的声音传来,在这喧闹的地方显得格外干净。这突如其来的一句话当即打断了她的回忆。她微微一怔,随即哈哈哈大笑了三声,摇着手里的扇子说:“然公子,哪里是我看你啊,分明是台上的女子在看你呢。”

“哦,在看我吗?我感觉她是在看你。”泱未然笑着提醒道。

“是吗?”路乐乐回头,看向那女子,也突然觉得那女子是在看自己,“这个……应该还是在看你。”

“然公子,时候不早了,还是休息吧。”羽见走了上来在泱未然耳边小声说道。

“你是……”泱未然手里的扇子颤了一下,听着这陌生的声音,看着眼前模糊不清的影子,顺势警惕地握住路乐乐的手,将她带到身侧,回头看向羽见,“阁下是?”

“公子……我是……”羽见看了一眼路乐乐,再看向泱未然时,已经说不出话来了。

“我是不是又忘记了什么了?”他无助地抬起脸,看向路乐乐。灯火下,路乐乐看到他苍白的脸泛起一丝紫色,心里顿时不安,知道这最后一次毒发就要开始了。

他已经忘记了羽见,接下来的那个人应该会是她路乐乐。接下来的七日,他心里只有最思念的那个人,随着死亡的临近,他的思念就如毒素一样啃噬着他整个人,最后在绝望中死去。

今夜之后,在剩下的六个日子里,他泱未然的生命中,只剩下花葬礼三个字。

而路乐乐这个名字,这个他泱未然仅仅知道几天的名字就会再度被他遗忘,不留下一点痕迹。

“没有,你什么都没有忘记。”她柔声说道,然后将他扶住,“走,我带你回去。”

“为何,周围这么暗。让他们点上灯吧。”他小声提醒道,随着体内一月相思的侵入,他此时的视线已经不再模糊,而是慢慢陷入黑暗中。

“刚才那位漂亮的胡姬还要表演。熄了灯是在营造一种氛围,等我扶你回了厢房,我命他们将灯点上。”她搀扶着他,鼻息间是他独有的墨香味,发丝扫过她的眼角,将泪痕擦去。

回头,看到羽见抱着剑站在远处,昏暗的灯光下他的表情有一种难以言喻的悲痛。

这让路乐乐想起当时羽见跪在她身前,请她为泱未然留下一子嗣,然而她没有做到。

沐春风在他体内让他身体保持着恒温,然而却无法控制住这最后一次毒发。泱未然坐在榻上,头发散开,脸色变得青紫,唇边隐隐有血丝,紧拧的眉显示着他此时正承受着某种难以言喻的痛苦。

手用力地握紧,他抽了一口气,遽尔大吐了一口血。一身白衣的路乐乐正低着头将银针排成一排,然后一根根地放在火苗上消毒,她的前方放着她自己配制的药汁,带着麻醉的效果想要减轻他此时的痛苦。

点点的火苗,沉静下来的暗,他已经意识到自己的情况了,抬起手,将路乐乐拉住,“乐乐……”他的声音透着一种悲凉,“你的针下去,我是不是会睡着?”

“未然,这是最后一次毒发了。书上说会万毒聚心,血液会倒流到心脏,你一旦承受不了这种痛苦,恐怕……所以,我想让你睡一觉,这样就不会痛了。没事,我一直都在。”

“是不是,明早醒来,我什么都看不到了,也什么都不记得了?然后,连你也会忘记吗?”他紧紧地握着她,犹如溺水的人抓住了救命的浮板,不肯松开丝毫。

她身子一僵,眼角酸痛难忍,然后轻轻地嗯了一声。

明天,他就忘记了她,也看不到她了。

他痛苦地垂下修长的睫毛,眼底有什么东西在闪烁。沉默了半晌,他抬起另外一只手,将路乐乐手里的银针轻轻拿掉,放在旁边,轻轻地说:“如果这样,请不要给我施针吧。”

“我能承受。”他坚定地说道,血丝从嘴角慢慢溢出,“我所不能承受的是将身边的人忘掉,是一夜之间,忘记了所有的人,是一夜之间,世界一片黑暗。如果有时间,我宁肯在这种痛苦之中再看看你们,再将你们记得更久一些。”

路乐乐低下头,已经说不出话来。

“今晚毒发,你可不可以就在这里?”

“我会的,接下来的日子我都会的。”她咬着唇,将泪水逼了回去。

“乐乐。”他笑了笑,有些苍白无力,模糊的视线中,她一袭白衣犹如空中的浮云,慢慢散去。心里顿时一惊,他惊慌地抓住她,想起初见时,她站在正王府的大厅里,一袭红衣,衣衫还有些凌乱,甚至头发上还沾着草屑,模样精致可爱,有些傻里傻气。

在看到他的那一瞬间,她眼底闪过一抹陌生的惊艳。如果那个时候,他知道她是路乐乐,今天会不会不是这种光景。

“你穿红色的衣服,好漂亮。”他轻声说道,声音在风中显得那般无力和轻柔,如暖暖的春风,“像南疆传说中红色的西番莲。千年来,白色的粉色的西番莲居多,而最为罕见的是黑白花瓣和纯红色的西番莲。而我独独认为,红色的最好看。那样的热烈,那样的明媚。”

“未然,你等等我。”路乐乐起身,忙奔回自己的房间,将那件红色的衣衫穿上,镜子中的自己,已经比半个月前消瘦了许多,苍白的脸孔,唯有那双早就哭得有些红肿的眼眸有些神色。

其实,她心里已经满足了。他没有喊她一声礼儿,而是将她当成路乐乐。

无尽的黑暗,让人窒息的痛苦,那些翻卷的记忆犹如潮水般将自己湮没。那年的飘雪,那个小女孩一身白色的狐裘站在他身前,拉住他的手,朝他偷偷一笑。

他蜷曲着身子,咬着唇忍受着毒发的痛苦。“礼儿……”他低声道,“对不起。”

他也不明白,为何此时会对礼儿说对不起。为何此时会如此想念她,心里会无比愧疚……

对不起。他再次低喃。

门被推开,他慌忙抬头,在黑暗中,一抹晕染的红色渐渐靠近,朝他缓缓走来——那是他一生中,在他生命尽头唯一想得起,看得到的颜色了。

他笑了笑,想到自己一定笑得很难看,身子因为疼痛不时地颤抖着,好几次,钻心的疼痛就快让他晕厥过去,然而,他怕的就是,醒来,周围连这唯一的颜色都看不到。

他慢慢向她伸出手,拉住她的冰冷的手,学着她平日轻快的语气道:“路乐乐,在下泱未然,很高兴认识你。”真的很高兴认识了她,不是因为前世,不是因为她是命定中人,只是因为她是路乐乐。

“那日乐乐你唱了一曲勿忘我,今日可有其他曲子?”他挑眉微笑,将她拉到他身前的位置上,两人相视而坐,这样,他就会一直看到前面那一点点晕红。

“有是有,不过,然公子,这里可是需要配乐的。往日我可是瞧见你房内有一把古琴都蒙了灰,不知,你能弹否?”

他微微一愣,伸手往前一模,身前果真多了一把古琴,病态的脸上有一抹羞涩,“在下并不擅音律,若是献丑……乐乐你……”

“我从不取笑人的。”她玩味地笑道,“因为我习惯了偷笑。”

话语间,手下的古琴突然响了起来。路乐乐笑容当即凝滞,便见泱未然认真地坐在位置上,纤纤手指挑动着琴弦。

那琴声并不像他本人那样轻柔悠扬,而是铮铮地破空而出,在她还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琴音在他指尖激越起来,竟如惊雷划破长空,照亮阴森的暗夜,然而听起来却满含哀伤的甜蜜,失而复得的狂喜,又似切切的安慰,又似不舍的离别。

明明是第一次听到他弹琴,心底却有一种前所未有的震撼。随着感情的聚集,他的眉微微凝了起来,眼眸半合,睫毛透着细碎的阴影在脸上,薄唇紧抿,手指拂动得飞快,带起的音律揽起了他胸前的缕缕发丝。

她记得这首曲子,在解剖大楼的对面是音乐系的教学楼,每个周二的晚上,是对面的古筝课,而每次音乐系的教授都会谈这一首曲子——《长相守》。

横膝卧筝弦,指尖流音泄,铮铮然。

只惊琼枫落,拢袖归玉宇,施施然。

入君手,闲步走,笑语晏晏满溪楼。

蕙兰绽然间,香粉扑衣襟。

折下一枝且化簪,入烟髻绿鬓。

待春日好,锦袋盛沉香,赠卿玉带下。

比翼双飞游,月缺亦月圆。

许君一世情,与君长相守,待至奈何桥,

此生已无憾。来世两相忘,莫忘蕙兰香,莫忘莫忘。

啪!琴弦突然断裂,琴声戛然而止,银色的弦划过他的手指,露出点点殷红。随即,他整个身子往前倾斜,一口鲜血喷洒在她的衣服上。

古琴掉落在地上,发出破碎的声音。路乐乐上前跪在地上,将泱未然扶住,然后扣住他的筋脉,此时,他全身血液已经完全混乱,面色通红,血液继续倒流到心口,毒素在体内翻卷,一口口的鲜血从他嘴角溢出。

他难受地闭上眼,全身瑟瑟发抖,拳头紧握。

路乐乐抱着他,泪如雨下,知道他疼得厉害。甚至可以在他苍白的皮肤下,看到那蓝色的毒在他血管中肆意横行。

他喘着气,大口大口呼吸,眼底有一种惊恐,湛蓝色的眼眸一片灰暗,汗水染湿了他的青丝,沾了双眼。

“不!”他注意到了她企图,用力摁住她的手,“乐乐,不要给我施针,我还有话说……咳咳……”血不断地溢出,他强撑着,“如果不说,过了今晚。我便没有机会了,我便永远都想不起来了。”

“好,你说。”她点点头,握紧了手里的银针。

他苍白的手指放在她胸口,声音一颤,浅色的眸子看向她,问道:“咳咳……乐乐,如果你没有中姬魅夜的情蛊,还会如此待我吗?”

“情蛊?”手里的银针突然一松,她声音哽咽在喉间,“你说了我中了情蛊?”

“在我回南疆的时候,祭司大人说,我此生将遇到最大的劫难,无法逃脱。”到如今,他再不说,再不弄明白,他就已经没有机会再说这一番话了,“然后我遇到了你。其实,乐乐,我知道的,你讨厌我的,我那样对你,将对礼儿的误会都转移在你身上,你怎么会喜欢上我呢?”他低头一笑,头无力地靠在她肩头,眼前的红色已经淡淡散去,黑暗席卷而来。

“当我看到你一次次追随我而来,一次次地为我流泪。我骑在马上,看着你无助地望着我,拿着剑拼命追赶我,我就想过这个问题……到底是什么,牵引着你。”他慢慢地闭上眼睛,“直到我确认了那个婴儿是姬魅夜,我才知道,他早早给你下了南疆的情蛊,让你爱上我。”

路乐乐恍然大悟,用力地摁着胸口,依旧能感觉到那只所谓的虫子在心脏里钻游。她当然也知道情蛊是什么东西。在泱未然给她的那本月重宫的书上,就提到了南疆的五蠹,而这情蛊便是其中一种。

此刻,她终于明了为何当时几乎是一夜之间就那样在乎泱未然,看着他会莫名心痛和担忧。她也知道,为何一静下来,心里就有东西在引导着,强迫着她去思念泱未然。

她也疑惑过,也觉得这段感情不可思议,然而从来没想到,竟然是姬魅夜给她下了情蛊。

也难怪,这几日,她对他的感情淡了下来。因为情蛊的引子要就死去,情蛊自然会随之而消亡。

情蛊?情蛊?哈哈……她突然想仰天大笑!姬魅夜,你竟然向我下情蛊,是要以此来要挟我吗?是要用泱未然来交换条件吗?

“未然!”然而她笑不出声,反而跪在原地抱着气若游丝的泱未然放声大哭。

此时,她宁肯忘记自己是中了蛊毒而爱上了泱未然。因为,情蛊让她更觉得自己无比悲凉和绝望。她路乐乐不能控制自己的命运,被花清语安排弄到这个鬼地方,替代了花葬礼,成为了所谓的命定中人。然后又落入了姬魅夜精心设计的骗局之下。到现在,她竟然发现连自己的感情都无法掌握,像一个傀儡一样被姬魅夜操控。

她就是如此可悲,可悲到了,连自己爱上谁都不能控制。

胸口一片黏糊,泱未然的身体在剧烈的疼痛之下抽搐,那张第一次她看见曾惊得心跳停滞的清美容颜此时因为痛苦而扭曲起来,殷红的血变成了褐色,从他嘴角溢出。皮肤下那些紫色的毒素在穿梭,像一条条可怕的虫子贯穿了他的身体,在里面肆意游动。

“乐乐……”他语不成句。

“未然,泱未然。你听着……”她捧着他的脸,“如果我没有中情蛊,我也会喜欢上你的。”

他浅色的眸子转了转,最后抬手摸向她的脸,手指停在她眼睛处——因为他看不到她的眼睛在哪里,他看不到她眼底的认真,但是他能感觉到。

喜欢不代表爱……然而,他能奢望什么,此时,她能亲口在他忘记一切之前说出此番话,他还有什么遗憾的。

“对不起……我多么希望接下来的几日,我的脑海里是你。可是……”他无力地收回了手,“可是,乐乐,我不能爱你啊。”他不是不爱她,而是不能爱她。

他欠了花葬礼,欠了太多太多。他纵然是男子,却也不能忘情负义。

路乐乐点了点头,泪水入口,又咸又苦。她也知道,他不能爱她,爱了她,就等于他们两个人都负了花葬礼。

“乐乐,其实你爱的人应该是……”他的声音戛然而止,三枚银针同时飞入了他脑后的穴位——他眼瞳猛地放大,血从脑后涌出,旋即晕倒在她怀里。

厢房外面,有歌女在唱着:

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君恨我生迟,我恨君生早

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恨不生同时,日日与君好

我生君未生,君生我已老,我离君天涯,君隔我海角

我生君未生,君生我已老,化蝶去寻花,夜夜栖芳草

怀里的人,因为沐春风,身体依旧温热柔软。青丝沾着汗水贴在脸上,眼眸紧闭,睫毛低垂,嘴角的血迹依旧存在,皮肤下隐隐可见仍在肆虐的毒素。

紧紧抱着他,她已经哭不出声,只是紧紧地抱着。

或许这是她最后一次能像这样抱着他。这也是路乐乐认识泱未然以来,第一次能这样抱着他痛哭。

“泱未然……泱未然啊……”她念着这个名字,失声痛哭。

他因为怕辜负自己的十年之约,而不敢爱她。

而她,因为情蛊,而爱上过他……

泪水打湿了他的面颊,她抽噎着坐在地上,等待着天亮。

就这样吧,此夜之后,她路乐乐就是他泱未然忘记的人,而他泱未然也曾是她过去错爱的人。

明日,一月相思完全进入了大脑,他除了花葬礼什么都不记得了。

“未然,我会带你回南疆的。”

次日清晨

年轻俊美的男子坐在镜子前,苍白的脸上看起来仍旧很是虚弱,修长秀美的手紧紧地捏着一张丝巾,指尖反复地摩擦着上面的几个字——花葬礼。

“王爷,你别动,我给你梳头。”身后男装的女子轻声哄道,然后用白玉簪子小心翼翼地将他头发挽好。

“你是新来的丫头?”男子微微回头,看向身前的女子。

“嗯。”路乐乐点了点头,然后扶着他,“已经好了,我们赶紧上马车吧。”

“上马车?要去哪里?”

“我们回南疆。”她将他衣服上的褶皱抚平。

“那礼儿呢?礼儿去了哪里?”他声音无比虚弱,然而难掩焦躁。

“嗯……小小姐她已经在南疆了,我们很快就看得到她了。”他的神智已经出现了紊乱,记忆因为只有花葬礼,片段都是参差不齐的,说起话来也是语无伦次。

“哎,那早些上路吧。”他拉住她,像一个孩子一样安静地跟在她身后,只是到了楼梯,还是由羽见将他背下去,放在马车上。

“小小姐,昨夜,前面的小镇上亦出现了湿毒,而且到处都开满了曼珠沙华,据说还有些人的坟被挖开,新死的人尸体也莫名消失了。”

“啊?”路乐乐惊了一跳,看了看泱未然,然后跳下马车,将羽见拉到一边。

“是不是姬魅夜找上来了?”

“我看有些像,如果是这样,那他就查出我们的路线了。你和王爷可能都有危险。”

路乐乐咬唇沉吟了片刻,“我现在给你一个方子,上面是能医治和控制湿毒的药方。你立马派几个人连夜赶到前面的小镇,然后从他们那里出发,带着药方一直往南,行百余村庄,一路发放药材,最后再让百余人带着药方朝东南、西南、西北方向送药材,解除湿毒。”

“他们前行百余村庄,解了湿毒,姬魅夜一定以为是我们。必然追去,然而大家分散离开,又会扰乱他们的注意力。”

说着,路乐乐拿出今早重新写的药方递给了羽见,“还有,我们四人前行必然会引人注意,如果你信得过我,我将带泱未然单独乔装离开。”

“嗯,我这就去安排,一路上,月重宫的人都会在周围保护你们的。”羽见听到路乐乐这个提议似乎没有丝毫惊讶。

“月重宫?”路乐乐有些惊讶。

“嗯,只要小小姐您是按照王爷留下的地图离开,那么路上只要不被姬魅夜发现,就不会有任何危险。”路乐乐恍然大悟,在失去记忆之前,泱未然的确是安排好了一切。

“如果这样,我也不必太警惕,不然反而会引起注意。”说着,她上了马车,继续朝江南那边前去。

这一次,她会按照地图前去所谓三生石所在的地方,然后再想办法和溯月他们联系上,跨越沧澜江。

落日时分,马车进入古朴的柳城。

此时正值六月,两岸垂柳,路乐乐找了一家离青楼很近的客栈入住,然而,刚入房,泱未然就吐了一口血。

新来的两个丫头吓得站在外面不敢进来,路乐乐也省心,让她们找了热水,便吩咐她们下去。

“乐丫头。”泱未然轻轻咳嗽着,“我们还有几日到南疆?我听见礼儿在京城不在南疆呢?”

他又开始胡乱说话,路乐乐没有吱声,认真地将银针消毒。

“等等。”似乎感觉到她要做什么,“乐乐,本王的手札在哪儿?本王想起了什么,将笔墨给我。”说着,他果真挣扎起来,朝桌子边摸索去,“礼儿说,她怕红色,像血一样,白色好看。咳咳……”

写到一半,他突然剧烈咳嗽,随即一把扯住了路乐乐,质问道:“本王记起来了,礼儿死了,是不是?”

这是泱未然的第六日,他的记忆从与花葬礼的初识,到相处,到离别,再到彻底地想起她已经死了……就是这样一个反反复复的过程,在脑中里不断回放折磨着他的神经,让他彻夜痛苦无眠。

第五日,这个过程又会持续,只是,让他更痛苦的是,她死去的那部分更为清晰,并且抢占了他记忆的一半……到最后,他的记忆甚至会出现她死去的情景。

这便是可怕的一月相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