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三章 顾大局太守弃城
马燧回到平原府城,当即向颜真卿太守汇报了与康没野波会面的经过,并提出请太守弃城南渡的想法。
颜真卿听后,沉默了许久才说道:“古贤曰:时危见臣节,世乱识忠良。马燧君,当此天下板**国难沉重之秋,我们可要站稳立场啊!”
马燧眨眨眼,看着颜真卿问道:“府公何出此言?难道我马燧立场有问题吗?”
颜真卿道:“马燧君主动要求出城,原本是想策反康没野波,让他倒戈杀敌,参加平叛靖乱。现在你没有把他策反,反被他策了过去。怎么回事?”
马燧感到莫名其妙,以为太守开他的玩笑。眨着眼问道:“府公戏言,我怎么被他策了过去?”
颜真卿道:“军中无戏言。现在叛军兵临城下,你到了敌营是否看到敌人张牙舞爪、如狼似虎?或者受到康没野波的威胁,贪生怕死、心存贰志了?”
这下马燧听明白了,原来太守对自己产生了疑惑,霍地起身,说道:“府公,我在你麾下几近一年,难道你还不了解我吗?我马燧乃一布衣,若怕死,去年冬天就不会匹马单刀潜入狼巢策反贾循。若怕死,堂邑之战也不会跟着府公鞍前马后驰骋疆场。至今安禄山还在悬赏三十万钱通令拿我。若怕死,今天早上又怎敢独自一人去闯敌营?我马洵美垂髫之年就抱定了马革裹尸效忠祖国的决心,府公若怀疑我贪生怕死,甚至怀疑我心生异志,这真是六月飞雪,天下奇冤啊!”
颜真卿嚄嚄地笑起来,示意马燧坐下,说道:“说你心存异志的确是冤枉了你。可是谁不知道,兵不血刃而屈人之兵,善之善者也,上上策;敌军兵临城下我们不战而弃城,这叫逃跑,是谓下下策。你到敌营策反,没策动康没野波退兵倒戈,反给他当了策士,帮他谋了个上上策,却劝我行下策之道。这怎不令我心中生疑?”
马燧霍地起身,说道:“府公,我明白了,刚才我没能把话说清楚,引起了府公的误会。现在我告诉您,第一,马燧今天策反没有失败,而是大获成功。现在康没野波已经不是我们的敌人,而是暂且隐蔽在敌人队伍里的战友,所以不存在我帮助敌人出谋划策的问题。第二,我知道府公是位精忠奉国、正身守位的社稷之臣,一心想婴城御敌,竭尽官守。可是,战争不可能仅凭你我的主观意志来进行,战争在千变万化之中,要战就要像堂邑之战那样,战必胜,攻必取,运筹策于帷幄之中,决胜于千里之外。就目前形势来看,平原城是守不住的。康没野波旗下有胡骑三千,步武万众,号称两万骁勇。平原城中只有不足三千羸弱乡勇,外无救兵,内无间月之粮。敌人将城一围,我们能坚持多久?而且,半月之内康没野波拿不下平原,史思明、尹子奇就要率五万虎狼之师前来攻城。安禄山责令,城破之日,一要将府公押送洛阳,二要纵兵屠城……”马燧说着,从衣袋中取出安禄山的手令交给颜真卿,然后坐了下来。颜真卿看了一眼,一张不大的洛阳宫织绢素上,工工整整地写着:“务拿平原太守颜真卿押至洛阳。”安禄山双目失明,显然是严庄代笔,下边落款歪歪扭扭地涂了一个安字,还不知是安禄山本人或是近侍李猪儿代签。颜真卿将贼魁手令扔进字篓,冷冷一笑,说道:“城可失,义不可苟;身可死,节不可夺。想拿我活人,痴心妄想。我身为一郡之守,既不能辱国,也决不辱身。城破之时,无非引颈自刎而已。”颜真卿高扬起头颅呵呵一笑,又道:“忠臣事君,有死无二。烈士殉义,虽殁犹存。”
马燧心中有些发急,说道:“府公这城非守不可吗?”
颜真卿道:“不战而退,皇上是要追究责任的。”
马燧看了颜真卿一眼,口中嗫嚅道:“皇上连京城都丢给了敌人,谁又追究他的责任?”
颜真卿面露不悦,说道:“天子蒙羞,臣下之耻啊!”
马燧哼了一声,恨道:“天子有道,国泰民安;天子无道,咎由自取。”
颜真卿看着马燧,痛苦地说道:“兵临城下,勇者御而忠者守。社稷临危,危而去之,于忠何有?我身为一郡之守,不战而弃城出走,即使皇上不追究,我又如何向国人交代啊!”说罢,眼中潸然涌出两行泪水。
马燧看到颜真卿难过,禁不住心中也有些酸楚,起身给颜真卿倒了碗茶水,然后坐下来又慢慢劝道:“府公,书法之中尚有进退和揖让之说。故而,张旭公见村姑争道,而悟笔法之妙。战争是两股敌对势力的生死存亡,所以兵法更要讲究进退有据,左右中度,该进就进,就退就退。我们弃城不是战败逃跑,而是以退为进。退,既可以使康没野波取得史思明的信任,暂且隐蔽在敌人旗下以寻求倒戈的机会,又可使城中百姓免遭屠戮,一举两得,何乐而不为?”
颜真卿听了有些惊诧,眉头一挑问道:“你说什么?敌兵入城不杀百姓?”
“是。”马燧应道,“康没野波说过,入城只是为了蒙蔽史思明。只要守城官兵撤到城外,他敢保证不杀一个平民百姓。”
颜真卿不大相信,皱着眉头说道:“自从安禄山反叛以来陷城无数,哪座城市没有遭到叛军的屠戮和掠夺?其中包括东西两京。现在平原城中有十万百姓,如果得不到康没野波的切实保障,我们弃城岂不等于引虎狼之师入我羔羊之群吗?”
马燧觉得此话言之有理,犹豫了一下说道:“要不我再出城一趟?康没野波若有诚意,一定会拿出一个确凿的保证。”
颜真卿点点头,说道:“好,只要康没野波能够切实保证不杀平原百姓,我可以考虑弃城。将来皇上追究下来,要杀要罚,由我一人承担责任。”颜真卿举目望望远空,面露喜悦之色,坦然说道:“我颜清臣一介寒儒,三尺微命,当此国脉民命岌岌可危之际,若能换得十万生民平平安安,死也值了。”
次日,马燧再次出城来到康没野波穹庐大帐,说明来意之后,康没野波只道了一声“好办!”当即与夫人阿史那仁花商量了一番,请她到颜真卿麾下以为人质,让她准备随身物品。然后,康没野波坐下来给颜真卿写了封信,信曰:
河北道招讨使、采访使兼平原太守颜真卿足下:
罪将康没野波欣闻足下有意弃城,以保全我父母兄弟全家三百口人性命,其高义薄云,令罪将康某没齿难忘。康没野波指天发誓,保证入城之后,不杀平原一个百姓,不毁城中一砖一瓦,禁绝士卒掳掠妇女、财货。凡我旗下将士,有敢违令者,格杀毋论。为使足下释怀,兹令内子阿史那氏赴太守麾下以为人质。足下如果仍不放心,可令三千义军留在平原地区进行监督,军饷及一应所需由我负责。待我举事之日亦可作为外援。
康没野波顿首顿首
马燧看了康没野波的信,心中颇为满意,遂问道:“如果安禄山向你要人怎么办?”
康没野波道:“那驴日的两眼都瞎了,他手下的人对他都是阳奉阴违,我自有办法糊弄他。”
马燧对康没野波拱了一揖,道了一声:“康可汗保重,后会有期。”于是带了那仁花回到城内。
颜真卿看罢康没野波的信,对马燧点点头,笑道:“康没野波,信人也。”于是召见阿史那仁花。
阿史那仁花出身于突厥贵族,从小与马为伴,经常驰骋于广袤无垠的大草原上,身上带着几分野性。她见了颜真卿也不参拜,只象征性地曲了下左腿,算是行了胡式跪礼,然后就自找了个座椅坐了下来。阿史那仁花入城时带了一个十四五岁的小青衣,着一身胡装,佩一把胡刀,英姿飒爽,面容俏丽,寸步不离地跟着主人,手按刀柄站在主人身后。阿史那仁花四下扫了一眼,然后对颜真卿说道:“你们汉人常说,嫁鸡随鸡,嫁狗随狗,我嫁给了康没野波,就是他的女人,听他吩咐。我今日奉丈夫之命来做什么人质,可不是俘虏。你们须待我如上宾,客客气气,不可慢待。”
颜真卿在长安时经常见到胡姬,知道胡女性格爽朗率直,呵呵一笑,说道:“夫人,康没野波杀气腾腾兵临我平原城下,你一个小女子作为人质来到城内,不怕我杀了你吗?”
阿史那仁花也仰头一笑,回道:“我丈夫数言颜府君是位信义之士,如果杀一人质,岂不失信于天下?人而无信,不知其可。”
颜真卿没有料到,一个驰骋于疆场的胡女竟引用圣贤之语顶了他一杠子,一时语塞,只好又仰头呵呵一笑,自我解嘲道:“言之有理,言之有理。”于是大声对李平吩咐道:“请将阿史那氏引入上舍,并派两位女仆以上宾侍候。”
太守弃城的消息传出之后,府衙内外顿时鼎沸。有人说,太守怯战,要丢下百姓逃跑了;有人说,太守与敌将达成了秘密协议,让出了城池以求保家活命。东方锄非和一些乡绅带了几百名手持兵械的赤臂壮士堵了府门,要求与城生死与共。颜真卿急忙将他们请进府衙,然后召集平原郡全体官吏会议,请东方锄非带来的壮士一起参加,讨论平原府城的生死存亡。
颜真卿一五一十地向大家介绍了当前的河北形势之后,心情沉重地对大家说道:“目前官军已经全部撤出了河北,叛军纠集了十万甲兵进行扫**,攻势凌厉,锐不可当。我们若委命辱国实非良策。今审时度势,平原城实难婴城坚守。如战,无异于驱牛羊之群而攻豺狼虎豹。在场诸位皆国家的义烈忠勇之士,城破之日,我相信诸公均能做到慷慨激烈,挺身殉国,宁为玉碎,不为瓦全。但是,这并不能阻止敌兵洗城,城内三千义勇及十万民众皆难以幸免于难。有人说,太守惧死怯战,故而弃城。我今日问心无愧地说,我不惧死,也不怯战。我若惧死怯战,何来堂邑之战的大获全胜?我颜真卿出身于寒门,能有今日,虽九死而无憾。可是诸位,我死不足惜,但不忍城中十万无辜黎民死于兵难。今日皇天开眼佑我黎庶,敌人派来围城的先锋将康没野波有意弃暗投明,不愿与人民为敌,故而我和他达成协议,只要朝廷委任的官吏撤出城外,康没野波保证不杀平原一兵一民,也不损平原城内一砖一瓦,禁绝士卒掳掠妇女财货。他为了取得我们的信任,已将夫人作为人质送到本府。古人曰:得时无怠,时不再来。审时度势,权衡得失,本府决定朝廷将官及其家属于近日之内撤出府城,请大家做好准备。康没野波率军入城之后,学不停课,商不停贾,市肆百业一如既往。”
颜真卿讲罢,许多人纷纷提出问题,请求解答。现场气氛严肃而又激烈。有人激昂慷慨,有人沉默不语,有人暗自垂泪,有人连声叹息。突然,会场冲进来一群青年,高呼着“宁愿战死,决不弃城”的口号,要求干城抗敌。马燧挺身说道:“我马洵美客居平原,又属晚辈,本无资格在此发言。但是有些话如骨鲠喉,不吐不快,心里憋得难受。”大家闻言,禁不住轰然而笑,皆曰:“你说,你说。”
马燧环周拱了一揖,双眉一扬,说道:“在下不才,未及弱冠即研习兵法,对战争这东西略知一二。战争是两股敌对势力的最高斗争形式,它以消灭敌人为手段,以取得最后的胜利为目的,而死绝不是目的。因此,战争之中是进是退,是战是守,必须根据具体情况而决定。在敌我力量悬殊极大而又并非需要死守的地方,没有必要与敌死决。哪怕是一城一池,甚至是一个地区,该撤的就应该速撤,绝不能作无谓的牺牲。反之,如果是关系到整个战争的关键之时、关键之地,该守的必须死守,哪怕只是一个山头、一个渡口,甚至仅仅是一石一木方寸之地。此时此刻,战死即为殉国,殉国即可不朽。战争之中,要死就死得其所,死得有价值。死得其所,就是此时此地非死不可,不死就只有屈节投敌,辱国辱身。常山太守颜杲卿就是死得其所,死得其时,死得壮烈而不朽……”马燧注意到听众聚精会神,啧啧连声,便接着说道:“今日之平原与昔日的常山不同,平原不是要塞。而且,目前河北已经有二十郡陷入敌手。克城之日,敌人皆纵兵屠城,百姓死亡百十万众,尸骨山积,血流成河。平原外无救援,内无间月之粮,要守也守不住。城破之后,三千义军及十万百姓皆遭屠戮,平原城下除多了几座死尸堆积的景观之外,于国于民无丝毫益处。”马燧说到这里,环周又高高一揖,大声说道:“诸位耆老乡贤、忠勇义士以及誓死报国的忠臣良吏,说起来也真是皇天开眼。敌人派到平原围城的先锋将不是别人,恰恰是我马燧的朋友,一位被逼上贼船、存心倒戈的忠义之将——康没野波将军。康没野波是位十分讲信义的人,他既向太守立下字据,保证不杀平原一民一夫,他说到就一定能做到,而且已经将夫人作为人质送进了城内。在这种情况下,我们为何不弃城保民而非要死守不可呢?诸公,孰本孰末,孰重孰轻,孰得孰失,孰对孰错,难道不是一清二楚吗?”马燧看到有人鼓掌,有人叫好,对大家拱了一揖,又说道:“诸位官人和将领,三十六计走为上是最后一计,这里的走并不是惧死和逃跑,而是暂且的撤退和转移,以避敌人锋锐和无谓的牺牲。大家弄清了是非曲直,就应该大胆地走,理直气壮地走,痛痛快快地走,不要怕丢掉乌纱和前程,更不必顾及闲言碎语……”马燧讲得激昂慷慨,赢来一片雷鸣般的掌声。
太守颜真卿看到老将军刁万岁有些焦躁不安,问他有什么话要讲。刁万岁慢慢起身对四周拱了一揖,说道:“卑将乃一老军,知道国有国法,军有军规,一战失败,必究败因。有时上峰根本不问原因就斩败军之将。高仙芝、封常青二将,不就是这样被屈杀的吗?我担心将来朝廷追究败军之罪,如何解释?”
马燧霍地起身说道:“高仙芝、封常青二位将军弃陕州而退守潼关是十分明智而正确的举措,二将所以被杀,完全是皇上昏庸无道、奸臣横行不法所致。历史将会做结论,二将军之死不是死于战败,而是死于奸佞谗害,死于六月飞雪,天下奇冤……”
颜真卿听到马燧言语出格,怕他再说下去会招惹是非,朝案上猛击一掌,截了马燧的话,说道:“我们讨论平原,不许妄论朝政。”他看马燧唯诺着低头落座,才又接着说道:“诸位,我身为一郡之首,一切责任由我承当。将来朝廷若必诛败军之罪,以警天下,以振王纲,我决不连累属下诸公,我以我一条性命换来平原十万黎民不死,我死得很值了。”颜真卿说到此,对大家环揖一拜,调侃道:“将来我若因弃城被判死罪,死后连祖坟都进不去了。诸位若念我们今日同僚一场,请偷偷给我燃一炷香,届时我颜清臣死也瞑目了。”颜真卿说得轻松,心中却十分沉重。言罢,眼中闪闪涌出一汪泪水,被他用力咽进了肚内。
很快,平原官民统一了思想,上下达成一致。为确保平原城十万百姓平平安安,朝廷任命的官吏以及平原义军一律撤到城外,郡衙贴出安民告示,乡贤士绅帮助宣传,一时剑拔弩张的平原城又恢复了往日的平静。
平原义军现余三千骁勇,多为本地丁壮,家中有老有少,皆不愿远离故土。又因兵荒马乱,土地荒芜,回家也无生计,许多人忧心如焚,不知所措。颜真卿得知之后,遂打消了带他们远赴关中的念头 ,与李择交、范冬馥商量之后,即将三千士卒分为两支队伍:一队为防河军,一队为游击军,每军一千五百人,留驻平原地区。黄河六月水连天,年年都可能泛滥成灾,防止黄患是沿黄百姓的头等大事,历朝历代都不敢忽视。当然,防河军还有一项防止海盗侵扰百姓的重要任务。游击军有三项任务:第一是监督康没野波麾下伪军;第二是维持地方治安;第三是康没野波倒戈时以为外援。为了便于在敌后开展活动,公开皆打“康”字旗号,由康没野波供给兵甲粮饷,但不受康没野波制约。
颜真卿本想自己留在平原,等康没野波倒戈之后,即以康没野波、刁万岁、李择交为大将,以属下这批怀瑾握玉、志高行芳的高才大德为幕友,以两支武装为基础,广招兵马,壮大队伍,与行在朝廷东西呼应打击叛兵。不料,恰在这时,他的儿时好友——净影寺的妙知和尚又以行脚僧的身份,从灵武行在悄悄来到平原,带来皇帝李亨的手诏。诏曰:“朕闻叛军集中兵力扫**河北,平原孤城难守。卿为朝廷柱石之臣,接诏之后,务必弃城速赴行在,以辅佐朝政共商国是,君臣同心光复两京。”颜真卿不敢怠慢,接诏之后急忙召集属下官员,商讨留任人选。
李铣是本地人,身边又有老母,不愿远行,第一个提出要留下来。接着,贾载、沈震、穆宁、李平、张澹、王延昌等青年才士一个个争先恐后,自告奋勇,皆愿留在平原,以身许国,与敌周旋。最出乎颜真卿预料的是,至今仍为一介布衣的马燧也要求留在平原。颜真卿非常喜欢这个长得浑实健壮、眼中时时闪烁着一种机警、睿智之光的青年才子,曾经想将他推荐到郭子仪幕下,不料反遭到他的拒绝。他说:“读书求大智,从军获大勇。二者都要靠自己一步一步脚踏实地干出来,不想靠别人提携扶摇直上。”小伙子说话很冲,好在颜真卿爱才,对他不加计较,就想把他带到行在,直接荐给皇帝,谁知他却要求留在平原。问其故,马燧答道:“洵美乃一布衣,而且还是一介白丁,既无显赫战功炫耀于朝堂,又无扭转乾坤的锦囊妙计献给天子。今赴行在,无脸面谒圣颜。河北多激昂慷慨之士,历行燕赵之风,是个英雄辈出之地。我留下来,一来想多结交一些仁人志士;二来,是我牵线与康没野波订下‘弃城保民’的协议,我来监督这一协议的实施,责无旁贷。目前,康没野波毕竟还是一员伪将,万一他背信弃义,别人拿他无可奈何,我有办法收拾他。第三,我的仲兄马炫现在隐居于汲郡的苏门山,我儿子马畅跟着仲兄学习兵法……”说到这里,马燧脸一红,又羞涩地说道:“贱内也在那里,分别两年多了,抽空我得到苏门山看看他们。”
马燧说罢,有几个青年吏员就起哄笑道:“马洵美想老婆了。”
颜真卿看着马燧肃然起敬。马燧以一介布衣,两次深入敌营策反军将,不顾生死,见义勇为,胆大心细,智圆行方,为平叛靖乱立下大功。颜真卿有意提携他,他却不受。颜真卿心想,人各有志不能强求,何况他留下来的理由又十分充足,只好由了他。当即将腰间佩的秦王宝刀取下来,双手捧着对马燧说道:“你既然要留下,我也只好听君自便。这把秦王刀是我二哥颜杲卿送我的,今日就转赠给马燧君做个念想吧!”
马燧接过秦王刀一看,不由大喜,说道:“去年冬,颜二郎派我到范阳策反贾循,我就想佩着这把宝刀前赴贼营,以壮我胆,以挫敌威。颜二郎怕我闹出乱子不让我佩戴,没有想到,今日还是落到了我手。此天赐我也。”遂对颜真卿抱刀拱了一揖,指天发誓道:“我马燧今日发一狂言,就冲这把秦王宝刀,我一定要为国家建大功、立大业,腰悬大将军印纽,头戴大将军金盔,不取将位,誓不罢休!”
马燧年轻气盛,出言不顾影响。众人听了,不由哄然大笑。马燧故意将脸一板,斥道:“笑什么?沧海可填山可移,男儿志气当如斯!”大家听了,更是笑得前仰后合。马燧无奈,只好跟着嘿嘿地笑,笑罢,又肃然说道:“诸位都是有功名的朝廷命官,进则尽忠,退则修身养性,勿笑我一介布衣。”
沈震没有笑,对马燧拱揖说道:“大家有缘相聚在颜公麾下,都是患难之交,明日风流云散,苟富贵,勿相忘。”
李平、贾载、王延昌、穆宁等齐声应道:“苟富贵,勿相忘。”
次日,颜真卿即以河北招讨使和河北采访黜陟使身份,任命李铣为防河招讨使,贾载为平原游奕将,负责两支武装。又以马燧为两军监军使,统一两军行动,负责向康没野波催讨军需。颜真卿交给他们的第一个任务,即迅速将十天前撤到渤海梨花岛的平原老弱妇幼及义军伤员五千人众接回城中,并将府库及粮食悉数移交给他们,开仓放粮,救危扶困。
天宝十五载,也即唐肃宗李亨改元后的至德元载十一月二十二日上午,平原上空阴阴沉沉,好似倒扣着一口大锅,黑乎乎的令人窒息,凛冽的寒风像刀子一样将人的脸颊和手背割出一道道口子,冰心地凉,刺骨地疼。平原太守颜真卿做好了一切准备,他要率领平原郡和客居本郡的全体朝廷命官以及家属撤离平原,渡河南下,然后绕道淮南、山南,西赴灵武行在。大家都说,上合天心,下合地理,中合人和。如果不撤,也就违背了天意和民心。最后,他对天垂泪,斩钉截铁地正式宣布:“撤!”
冬天,黄河进入了枯水季,入海口的水却依然浩浩****漫无边际。黄河渡口停泊着二十条高桅渡船正张帆待发。五百多名家属都已经集中在黄河崖头,小孩子蹦蹦跳跳,仆妇们吵吵嚷嚷,女眷中有人焦虑,有人茫然,有的说说笑笑一如往常。
韦弦娘头戴风帽,身穿一袭素面裘衣,婷婷站在河边一座高丘之上,紧锁双眉,瞭望远方,口中喃喃不断地喊着:“颇儿,你在哪里……”已经八岁的二郎颜紧紧偎在母亲身边,陪着母亲暗自流泪。三岁的小颜硕被包得严严实实,由仆人成方抱着,露在外边的两只小眼滴溜溜四下张望。
此时,平原太守颜真卿正带着李择交、范冬馥、刁万岁、萧晋用、张澹、穆宁、王延昌、李平等人,在平原郡廨大院举行祭礼。院中间摆了一张桌子,桌子上放了几碗菜肴、果蔬和酒食。颜真卿点了一把香插进香炉,然后端起一碗酒泼向天空。范冬馥任司仪,高叫一声:“祭天——”。颜真卿又端起一碗酒泼到地上,范冬馥又喊一声:“祭地——”。颜真卿端起第三碗酒,朝着平原郡大堂山墙上嵌的一个小神龛泼去,范冬馥再叫一声“祭城隍——”。颜真卿端起第四碗酒,一仰脸,咕咚、咕咚地喝进肚内,“啪”的一声,将酒碗朝地上摔个粉碎,提笔写了一篇祭文。本欲对天宣读,只叫了一声:“苍天啊——”扑通一下面西匍匐在地,呜呜地哭了起来。他想起去年抗贼之初,平原首举义旗,振臂一呼,旗下骤聚义士二十万众,歃血会盟,精忠报国,南征北杀,风起云涌,河北二十四郡,数日之内,二十郡得以光复,威震敌胆,势不可当。如果皇上英明,朝中贤良柄政,任逆贼猖獗肆虐,也难阻天下指日平定。可是,俯仰之间,大好形势烟消云散,江山社稷危若累卵,常山颜杲卿惨遭肢解,静塞军将和琳、高抗郎、马相如、徐浩一战而亡,饶阳太守卢全诚及守将张兴于城破之时壮烈殉国,邺城太守王焘、魏郡太守司马垂亦于城破之时为国捐躯,清河太守王怀忠和河间司法李奂被押至洛阳遭贼枭首,景城司马李誓不失节,投河自尽。平原义军一万多将士,今日还有几人……颜真卿恨天、恨地,亦恨自己回天无术,越想越觉伤心,禁不住以首捣地,失声号啕。突然,轰隆隆一声,空中打了一个响雷。雷声过后,天上飘飘洒洒又下雨又落雪,雨雪霏霏,与太守同泣。
颜真卿被大家搀扶起来之后,抹了一把泪,对李平说道:“听说清河李崿和博平张献直仍带着几百义军坚守危城,渤海封绍和高筼二公也仍在婴城死守,你去通知他们,马上弃城,一同南撤。”
李平吃了一惊,抱拳一揖说道:“府公,平原周边每座城池都被敌人包围了,叛兵像蝗虫一样铺天盖地,遍地都是。如何通知?”
颜真卿拍拍脑袋,急忙伏案草书了三封短信,让李平叫来阿史那仁花,对她抱拳拱了一揖,说道:“劳驾夫人,将这三封信交给康没野波将军,请他派心腹人员设法将信送交清河李崿、博平张献直和渤海封绍、高筼。让他们接信之后迅速弃城,于天黑之前赶到黄河崖头与我一同渡河。”
阿史那仁花仰起脑袋哈哈大笑起来,说道:“颜府君,你昏了。我是被作为人质押在你手中的啊,我还以为你会把我也带到皇帝行在呢。你若放我回营,我还会回来自投罗网吗?”
颜真卿笑道:“我听说中郎将是一位一言既出驷马难追的信义汉子,说出的话如板上钉钉,从来不出尔反尔。你这人质,我不需要了,请夫人回营去吧,只把信给我带到就行了。”
阿史那仁花说了声“多谢”,对着颜真卿行了个胡人半跪礼,带着他的青衣女从出城走了。
傍晚时分,颜真卿带着属下来到黄河崖,他让李择交、范冬馥、刁万岁、萧晋用几位长者及家属上船之后,自己伫立岸上向北凝望。马燧、贾载、李铣三人率领三千义军在堤下一字儿排开,李平、沈震、王延昌和张澹、穆宁围在颜真卿四周。大家都知道太守在等什么,心中虽然焦急,依然陪着太守耐心等待。突然,大家看到有一队人马从清河方向飞驰而来。马燧眼尖,依稀之中认出是李崿来了,大家顿时雀跃起来。俯仰之间,李崿驱马来到面前,一个鹞子翻身跳到马下,一语未发跪在颜真卿面前伤心地哭了起来。颜真卿也忍不住簌簌泪下,俯身搀起李崿,正欲安慰几句,又见博平张献直也带着属下官员及眷属赶了过来,沈震和李平急忙迎了上去,安排家属上船。颜真卿拉着张献直的手,千言万语无从说起,变成了一声长长的叹息。
雨住了,雪越下越大,黄河堤内浪涛拍岸,堤外枯苇摇曳,风声凄厉之中,大地一片惨白和死寂。突然,平原城方向约有二百胡骑打着各色狼牙旗向黄河渡口飞驰而来。众人吃了一惊,以为叛兵追杀过来,马燧、贾载、李铣三人急忙指挥义军准备战斗,一声令下,三千壮士呼啦啦一齐举起了武器,在堤下排开战阵,怒目以待。前军皆持弩机,箭在弦上;中军一律丈八长枪,持枪挺立以备冲锋;后军千众为陌刀队,长刀森森,寒光四射。二百胡骑在距离渡口两百步处突然勒住马缰,一个个翻身下马垂手侍立。中间一个身高八尺有余的彪形大汉独自一人又朝前走了三五十步,朝地上一跪,拱手高揖,大声说道:“罪将康没野波,感谢颜府侯高恩大德,特来为府侯送行。”说罢,顿首大拜。众人听了,这才松了一口气,马燧指挥三军收了武器,向两侧退后三十步,中间让出一条大道。阿史那仁花双手捧着一个红包袱,后边四个胡女抬了两个木箱,吃力地爬上大堤。阿史那仁花在颜真卿面前打了个胡跪礼,说道:“回禀府侯,信我都送到了。不幸渤海城已被攻破,封绍、高筼二人去向不明。”说罢,指指两个木箱,又道:“康没野波为府侯准备了路资一百金、钱十万,请府侯笑纳。另外,特为河防招讨使和平原游奕使准备了路凭十方,持此可以在大燕军辖地通行无阻。”说罢,打开手中包袱,将十块牙雕路牌交给了颜真卿。
颜真卿看了一眼,说道:“难得康将军考虑得如此周到。不过,我过了黄河,一路都是官军辖地,就将这些路费和路凭一并留给马燧、贾载和李铣他们吧。”
李铣当即从颜真卿手中要了两个路牌,对颜真卿拱了一揖,说道:“我闻国难以来,鲁西、淮东一带劫路的土匪十分猖獗,我已选好二百骁骑,随府公一起渡河,将府公送到扬州。”
颜真卿看了贾载、马燧一眼,问道:“有必要吗?”
贾载、马燧齐声回道:“十分必要。”
颜真卿点点头,说道:“那就辛苦李铣君了。”随后举目望着站在大堤下边的康没野波,招手请他上堤。阿史那仁花就叫:“康大郎,快来晋见府侯。”康没野波闻声,急忙取下腰佩的胡刀,交给身后的一名牙将,然后请马燧陪同,快步奔上了大堤。颜真卿上下打量了一眼面前这个虎背熊腰、铁面虬须、威武高大、声若巨雷的钢铁汉子,脱口赞道:“好一员矫矫虎将,快快倒戈回朝,为国家建功立业,贼平之日必封侯万里,名扬天下。”然后指着马燧、贾载、李铣说道:“康将军,我这三位兄弟和三千义兵拜托你多多关照了。他们若有个三长两短,贼平之日,我可要拿你是问。”康没野波拱手应道:“请府侯放心。”颜真卿又指指平原郡城,说道:“我城中十万百姓……”康没野波未等颜真卿说完,指天发誓说道:“我康没野波如果失信于国,回朝之日愿拿我的头颅向颜公谢罪。”说罢从衣袋中取出一只锦囊,又从囊中取出一方绫子,双手捧到颜真卿面前,说道:“府侯既赴行在,请代康某将此信面呈皇上,不胜感激。”颜真卿接过信一看,见上面写道:“臣身在贼营,心在唐室,一伺有机会,立即还朝谢罪——罪臣康没野波稽首再拜。”颜真卿收好信,心情激动,一把拉住康没野波的手,问道:“将军估计何时回朝?”
康没野波回道:“争取在半年之内。”
“好!”颜真卿朝着康没野波的臂膀用力拍了一掌,说道:“咱们后会有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