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二章 背信义安胡儿造反

天空阴沉沉的,像罩了一层厚厚的浮尘,又像遮了一张灰色的帷幕。空气也像冻结了似的,没有风,没有雨,万木萧条,纹丝不动。寒气如针似刀一样,刺得人的皮肤难受。阴霾笼罩的河北大地人心惶惶,忐忑不安。

天宝十四载(755)十月,平原太守颜真卿得到探马密报,驻守幽州蓟县的范阳、平卢、河东三镇节度使兼河北道采访黜陟使安禄山,自从十三载春天受诏入京,进一步骗取了皇帝李隆基的信任,并兼领了陇右群牧都使和国家群牧总监的要职之后,再也不听皇帝的召唤,借重手中权力,多次派人到西北各个牧场,阴选勇猛善战的胜甲马和擅于长途急驰的上筋脚马三万匹,然后日夜不停地调兵遣将,训练兵丁。入冬之后,刚刚落了一场小雪,安禄山一声令下,打开了备战十年阴储了大批兵械的雄武城武库,分别给步兵、越骑、弓箭、弩机、陌刀、大刀、长枪、车炮各兵种计十八万士兵,全部换上了崭新的锋利兵器和冬用盔甲,密令全军做好战前准备。幽燕大地到处鼓角震野,战马嘶鸣,朔气金柝,寒光铁衣。一匹被大唐天子豢养长大并磨尖了牙齿和利爪的狼,扎好了架势,准备向它的主人猛扑过去。

在京出任门下省左拾遗的平原人张镐,风闻安禄山已反,写信嘱咐正在泰山读书的长子,立即赶回平原家乡,变卖全部家产,筹资十万贯,另外有骡马百匹、粮二十万斤,悉数捐献给平原府作为募兵资费。张镐之子遵嘱办理完毕,然后持一弓一枪、匹马单身赴京寻父去了。

在平原编撰《韵海镜源》的十来位文友,经过两年多的努力,已经完成了两百卷初稿。他们原本都是等待铨叙的朝廷官员,有的收到吏部告身已经赴任。尚未走的,颜真卿为了保证他们的人身安全,不得不向他们说明形势,给每人备办了一份丰厚的酬资,将他们遣散回家。

这年,颜真卿的长子颜颇九岁,二子颜六岁,三子颜硕不满一岁。颜真卿送走文友之后,又和夫人商量,希望她带着孩子回长安避难。

韦弦娘从小博览群书,知书达理,谨守着礼义廉耻和三从四德的闺范,是一位三贞九烈的贤达夫人,在人生大节面前知道是非和去从。她凛然道:“我不能走,在这生死攸关之际,我要与夫君同生死,共患难。”

颜真卿很受感动,他抓住韦弦娘那双柔软的手,动情地说道:“夫人今年三十七岁了,与我结发二十余年,福未享到,却吃了不少苦。眼下形势吃紧,安禄山挥戈向阙,兵临城下,夫人要有个三长两短,我如何向岳父交代?”

韦弦娘肃然说道:“太史公司马迁说过,人固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用之所趋异也。我韦平治如果死于国难,是为社稷而死,死得其所,父亲决不会怪你。”

颜真卿看着大义凛然的妻子,心中很受感动。他看看妻子身边躺着的三儿,长长叹口气,又道:“孩子怎么办呢?”

韦弦娘道:“他安禄山不也是个人吗?即使屠城,也不至于连孩子都杀掉吧!”

颜真卿又长长叹了口气,说道:“夫人笃信菩萨,遍读佛教典籍,心地太善良了。这个弃恩负义的杂胡,他哪里是人啊?他就是一头披着人皮的狼。我听说,他的母亲阿史德氏在营州山野与狼**,生出了这个孽种。为了掩人耳目,还给他起了个轧荦山的鬼名。”

韦弦娘恨恨地骂了一句“这畜生!”仍然坚决地说:“无论如何,这个时候我和孩子都不能走。是死是活,只能听天由命了。”

颜真卿摇摇头,又长叹一声说道:“那又何苦呢?”

韦弦娘说道:“君不闻‘上行下效’一语吗?我身为太守夫人,我一走,本郡及七县官员三千多眷属,岂不都要离开平原吗?”

颜真卿点点头说道:“我正想动员属官,让他们将亲眷全部撤出平原。”

韦弦娘摇摇头,说道:“夫君若想坚守平原郡城,撤离眷属不是上策。一来,官属一撤,必然导致全郡百姓人心惶惶,扶老携幼四处逃难;二来,眷属一撤,守城官兵身心分离,又会导致人心涣散,士气不振,平原城能守得住吗?我不走,孩子也不走,全郡七县四百多流内官员和三千家眷都不走。男人守城杀敌,女人送水送饭,上下一心,同仇敌忾。等到王师出关,一举可以歼灭叛贼。”

韦弦娘一席话说得颜真卿心潮澎湃,热血奔涌。他冷静一想,又问道:“万一叛匪大军压城,官军不能救援,平原府城弹丸之地,难道我们束手就擒不成?”

韦弦娘想了想,说道:“真到那一步,要撤,全城的官兵和百姓一齐撤,给叛贼留一座空城。”

颜真卿叹道:“真到那时,怕就撤不走了。”

韦弦娘“哼”了一声,说道:“撤不走就与叛贼决一死战,来他个鱼死网破。”

颜真卿一把揽了妻子,激动地说道:“难怪伯父称赞你是个扫眉才子、女中丈夫呢!”

这时,大儿子颜颇突然掀开门帘,站在门口说道:“父亲,母亲说得对!国难当头,国人有责,儿子也要和父亲一起赴难抗敌,为国立功。”

颜真卿看着颜颇那胖乎乎的脸蛋、亮晶晶的眼睛和一脸的豪迈之气,又一把揽了儿子,兴奋地说道:“好,儿子长大了。我们一家就相濡以沫,共赴国难。”

时间过了子夜,颜真卿打发妻子和儿子入睡之后,自己思绪翻腾,忧心如焚,难于入眠。他想到:此时此刻,皇上还在执迷不悟,相信安禄山不会与他反目,更不会举戈向阙,去抢夺他的天子宝座,依然每日听讴功颂德、看歌舞升平,照旧夜夜灯红酒绿、纸醉金迷。于是,他伏案修表一封,列举许多事实,说明安禄山必于近期发动叛乱,希望皇上与宰相未雨绸缪,毋临渴而掘井。颜真卿两眼噙泪,俨如面陈皇上一般,诚惶诚恐,尽忠拂过。颜真卿写好奏折之后,分别又给在京的二哥颜允南和岳父韦迪写了封信,希望他们做好应变准备。

此时,颜真卿的从兄、在颜门人称二郎的颜杲卿任常山郡太守。常山即恒山,因为地处幽州通往东、西两京的咽喉之地,在安禄山的直接管辖之内。颜杲卿被安禄山从范阳户曹判司一手提拔为一郡之守,受到安禄山的信赖,让他掌领这个要塞。颜真卿出任平原太守之后,兄弟二人常有书信来往,互相交流治州经验和对时局的看法。颜真卿曾建议颜杲卿秘密招募义勇进行训练,以便弟兄联手对付幽州叛乱。因为常山每天都有安禄山的兵马和使者来来往往,而且有安禄山的心腹和探马常住于此,颜杲卿一直不敢公开招募兵丁。眼下弓在弦上,战争迫在眉睫,颜真卿担心从兄会受安禄山胁迫,被逼从乱,匆匆给颜杲卿写了一信,劝他见机行事。一旦叛贼兵临城下,让他携家眷弃城奔赴平原。颜真卿一连写了十几封信,天亮之后,急忙让李平将上皇帝表及十多封给亲友的信函送到驿站,令驿丞快马送往各地。颜真卿给杲卿的信关系到全族的身家性命,一旦落入安禄山的密探之手,后果不堪设想。为了保险起见,遂令沈盈和卢逖两个外甥亲赴常山送信。沈盈和卢逖是姨表兄弟,二人皆为文武双全的江南才子。颜真卿让二人到常山后暂勿返回,协助杲卿出谋划策,招兵抗贼。

这天上午,颜真卿刚用过早点来到府衙二堂,平原郡长史蹇昂随后跟了进来。他把门关上之后,突然跪在颜真卿面前,双手捂面,呜呜地哭了起来。

颜真卿吃了一惊,俯身拉起蹇昂,请他在椅上坐了,问道:“蹇公遇到什么难处了?”

“没有。”蹇昂擦去泪水,回道。

“为什么如此悲伤呢?”

“府公,我对不住你啊!”蹇昂说着,再次唏嘘悲咽,掩面而泣。

颜真卿笑道:“您干事朝乾夕惕,认真负责,勤勤恳恳,恪尽官守,没有对不住我之处。”

蹇昂道:“十二载夏,你前脚来到平原,我后边跟着就来了,府公不感到蹊跷吗?”

颜真卿笑道:“宦海沉浮,一日三迁,有什么奇怪呢?”

蹇昂起身又对颜真卿恭恭敬敬地拱了一揖,说道:“府公为人敦厚,从来对下级不疑,高风亮节,属吏敬佩。府公哪里知道,我是受杨国忠之命,被派到平原来监视您的啊!我离京时,杨国忠曾给我一道密令,让我每季向他写信汇报一次,如果发现府公有不轨之举,命我将您就地正法。两年多来,府公怀不贰之心,秉难夺之志,精忠奉国,正身守位,浩气英风,高山景行,不仅为下官敬慕,国朝百官无不同钦。像府公这样的高贤大德,实在是国朝的栋梁之材啊!无奈皇上昏庸,二十年来,打击忠良,拒谏饰非,专用巧言谄媚、阿谀奉承的狡猾之辈,直使李林甫、王、杨国忠、安禄山这些不学无术而又奸险诡诈的国贼禄鬼柄国执政,遂至今日天步多艰、国是日非、大难临头、天下将乱的局面。真乃国之不幸啊!”蹇昂说得激动,连连咳了几声,摇摇头,又道:“下官不才,投到国舅门下,做了他人牙爪。府公的高品大德深深感染了我,使我认识到自己的龌龊和卑下。两年来,我给国舅写过几十封信。但是,我从未讲过府公一句坏话,倒是从府公这里了解到不少安禄山谋逆的材料,如实报告给了国舅。昨日接到国舅来信,国舅说,府公是一位忠心奉国、廉明能干的良吏,对安禄山的看法也与他一致,只因不愿与他交厚,令他十分恼火。眼下国家板**,时局不安,他命我放弃对你的监视,火速返京,向皇上揭露安禄山的谋逆伎俩,帮助他说服皇上诛杀安禄山。今日晋见府公,一是来向府公告别,二来,也表表我对府公的敬仰之情。”说罢,又双手抱拳对颜真卿拱了一揖。

颜真卿听了蹇昂的一番表白,对蹇昂回了一揖,笑道:“蹇公今日对我能如此坦诚,令颜某感到无上欣慰。杨国忠不学无术而又轻浮狂躁,依了后宫势力升为右相,小人得势,了无威仪。他意欲震慑百官,独揽朝政,就要结党拉伙。结党必然营私,奉国才是正道。尽管依附他立可青云直上,忤逆他就会横遭迫害,但是许多士子仍然对他敬而远之。这就是物以类聚、人以群分的道理,本质有所不同啊!我一介寒门士子,信奉着‘君子之交淡如水,小人之交甘若醴’的前贤教诲,不敢与国舅交厚。二十年来,先是李林甫柄国,接着国舅当政。一个元恶大憝,一个跳梁小丑。政事堂出了一只虎,进了一头狼啊,国家哪有不乱之理呢?”这时,差人提来了一壶茶,给颜真卿和蹇昂两位长官各倒了一杯。颜真卿饮了口水,接着说道:“当然,我与国舅的恩怨都是过去的事了,眼下国难当头之际,朝廷百官应当同心同德、共同对敌才是大事。国舅若能团结朝臣说服皇上,立刻调集天下健儿扼制住这场叛乱,国家幸甚,社稷幸甚,百姓幸甚!否则,必将导致千百万人人头落地啊!”

蹇昂起身对颜真卿拱了一揖,肃然说道:“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府公高见也。这次回京面君之后,我一定要与国舅划清界限,正身守位,精忠奉国,决不再依附权奸,令天下士子不齿。”临行,蹇昂又自嘲道:“不怕府公见笑,不才姓蹇,天生一头命运不济的驽马蠢驴啊!”

自开元二十四年,犯法当斩的平卢军讨击使安禄山被皇帝李隆基赦免其罪放虎归山之后,安禄山每次入京晋见都会装得十分憨傻、愚昧、诚笃、朴厚,老实巴交,忠心不贰。几近二十年的时间,终于在天宝十四载(755)十一月九日这天,露出了他的狰狞面目。安禄山打着“奉旨入京讨伐杨国忠”的幌子,以高尚、严庄为高参,以史思明、安庆绪、孙孝哲、田承嗣、阿史那承庆为大将,发所部及周边的同罗、奚、契丹、室韦诸部族计十八万喽罗(除留后三万人之外,实发十五万众),号称二十万大军,于幽州蓟县举事,并向全军宣布,有异议煽动者斩及三族,然后浩浩****挥师南下。

也就在这一天,从长安发出的邸报和各类京师杂抄上刊出这样一条消息:京师名妓向四万宫女发起挑战——长安平康坊百家青楼和东西两京的四万宫女同时举行盛大的比美活动。双方各选拔一百名美女,然后集中于会昌县华清宫,从两百美女中精选十美,授名“国朝牡丹”,简称国花。青楼和宫女双方,哪一方在十位国花之中占据多数为胜。如果十美之中双方各占一半,则以哪方夺得以“金牡丹”和“大唐花魁”命名的天下第一美女为胜。大唐皇帝李隆基为选美大比总裁判,以贵妃娘娘杨玉环和虢国夫人为副总裁判。比赛进行得如火如荼,热火朝天,商人罢市,学子停课,万人空巷,一睹为快。此时,吏部侍郎韦见素已荣升副相。当他将平原太守颜真卿关于安禄山将于近日起兵叛乱的消息禀报给李隆基时,老皇帝大不以为然地摇摇头,挥挥手说:“无稽之谈!无稽之谈!”

安禄山真真确确发兵南下了,烟尘千里,鼓噪震地。在他驱兵南下的同时,下令撤换了一批他认为不可靠的河北道郡县官吏,毫不留情地杀了一批对他造反不满的辖内官员。

颜真卿自入仕以来,给人的印象就是一个兢兢业业奉公守正的循良官吏,因为博学多识又擅长书法和诗文被朝野视为大儒。安禄山从他的驻京高官刘骆谷将军那里,还了解到颜真卿因为不愿依附于杨国忠而屡遭打击,就凭这一条,安禄山早已将颜真卿视为可以团结和利用的对象。颜真卿在平原郡修城浚池及训练丁勇一事,曾受到严庄怀疑,河北采访府四位判官调查之后,向安禄山做出了合情合理的解释。于是,安禄山将颜真卿定为可以留用的官员,并于发兵南下途中,向颜真卿下了一道密令,曰:“范阳、平卢、河东三镇节度大使,河北道采访黜陟使、东平王安禄山奉皇帝密旨,将兵入京,讨伐权奸杨国忠。兹命平原郡太守颜真卿坚守原职,同时兼领平原郡团练军使,广招丁勇,加强训练,严阵以待,听候差遣。”

颜真卿看了安禄山派飞骑送给他的密令,心中就冷冷发笑。这个忘恩负德的胡贼,狼子野心已经大白于天下,却还在伪装自己,打了“清君侧”的名义举兵向阙。杨国忠固然该杀,哪里又用得上二十万坚甲利兵的虎狼之众浩浩****直指两京?这真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颜真卿想到皇上糊涂,至今仍执迷不悟,不由心痛如绞。于是,他再次振笔疾书,给皇帝写信,报告安禄山已经挥师南下,请朝廷迅疾调兵遣将,讨伐叛贼。颜真卿令人将信送往驿站后正长吁短叹,埋怨皇上养虎为患,司兵参军李平火急火燎地报告说:驻守在黄河渡口的三千名静塞兵接到调令,要他们迅速返回渔阳军部,保卫大本营。他们昨晚出发,现在已经出了平原郡境。

静塞军本部驻守渔阳,是安禄山麾下的一支劲旅。守卫黄河渡口的三千静塞军卒,在刁万岁、和琳两位将军的率领下长期驻守在平原境内,一应生活用品皆由平原郡供应。颜真卿一向与刁万岁、和琳两位将军以及徐浩、马相如、高抗郎诸位裨将关系友好,知道他们皆非安禄山死党,且对安禄山常有微辞,遂起心挽留这支队伍。于是,他叫上范冬馥、沈震和李择交,跟着李平飞马向北追去,一气追了二百里路,直到景城才追上他们。颜真卿将刁万岁、和琳二位将军请到一间客舍,关上门后抱拳一揖,说道:“二位将军为什么不辞而别?”

刁万岁拿出静塞军使的命令,回道:“静塞军使命令我部于三日内赶回渔阳,来不及向府公辞行,得罪,得罪。”

颜真卿本想就地向二人动之以情、明之以理,劝二人认清安禄山的狼子野心,留在平原共同抗贼。但看看二位将军身体疲惫,心神不宁。环视四周,觉得此时此地三言两语也难以奏效,万一弄巧成拙,他和几位属下的性命都难以保障。事关重大,时间又不能拖得太久。于是,灵机一动,从腰下的帛鱼袋中取出一纸,在二位将军面前一抖,说道:“二位将军,我奉三镇节度使、东平王安禄山殿下命令,在这特殊时刻,负责统领静塞军驻平原郡的三千将士。有违令者,格杀毋论。现在请二位将军率领三千士卒立即返回黄河渡口驻地,原地坚守,听候调遣。”

刁万岁、和琳二将在黄河渡口驻扎两年,无论公事私事多方受到颜真卿关照,与颜真卿情深谊厚。看到颜真卿抖出的文牒上钤有范阳节度府官玺及东平王安禄山的押印,急忙起身对颜真卿高高拱了一揖,大声说道:“末将愿意听从郡侯调遣。”当即率领三千健儿返回了平原郡黄河渡口驻地。

次日,颜真卿令李平给三千健儿送去十头猪、十头牛、二十只麋鹿及一百多石粮食,然后将刁万岁、和琳二将和徐浩、马相如、高抗郎三位千夫长请到郡衙,在三鉴堂摆了一桌酒席,由李择交、沈震二位官人作陪,宴请五位静塞军将领。待酒过三巡、菜过五味,静塞五将微微小醉,主动说起了安禄山举兵南下,居心叵测,国脉民命,危在旦夕。颜真卿见时机成熟,这才拍案而起,对大家抱拳一揖,说明了请他们返回平原的真实目的。希望五位将军分清敌我,明辨是非,为国家社稷和黎民百姓正道直行,尽忠报国。太守心情沉痛,慨当以慷,挥泪陈词,唏嘘不止。

满脸络腮胡子的刁万岁虽是一员武将,却饱读圣贤书籍,知书达理,明辨是非。起身对颜真卿拱了一揖,说道:“卑将早料那安胡儿居心不良,无奈皇上昏庸,奸臣张势,我等一介武夫,只能听天由命。今日府侯以诚待我,开心见肠,肝胆相照。卑将愿以颜府侯马首是瞻,忠君爱国,平叛杀贼,驰骋疆场,以尽臣节。”说罢,抱拳拱揖,曲腿跪在颜真卿面前。和琳和三位千夫长见此,也急忙跪地,对着颜真卿拱揖说道:“一切服从府公指挥,肝脑涂地,死而无悔。”

颜真卿将静塞军三千健儿争取过来之后,即以他们为骨干,加之平原郡以防匪御盗名义培训了两年的两千郡兵,和以参加武举比赛为名集中训练的几百名武士、义侠和猎手,计有五千余人。然后又征调七县县兵及各乡镇的丁勇六千余人,总计约一万二千人,组成平原义军,以李择交、范冬馥二人为正副统帅,将义军按正规军防健儿分为步兵、骑兵、弓弩手、大刀队、陌刀队、长枪队,发放盔、甲、马匹和兵械,同时打出了“抗叛平乱,保家卫国”的旗号,严阵以待,准备与来犯叛匪一决雌雄。

这天,颜真卿紧急召开平原郡六曹以及属下七县的令、丞、尉、簿官员会议,公开揭露了安禄山以讨伐国舅为名而行谋逆乱国之实的罪恶阴谋,对属下官员晓以大义,说明利害,要求各级官人站稳立场,分清是非,忠于社稷,奋起平叛。平原郡府及属下七县流内、流外官员属吏四百余人,当场宣誓表态,皆愿与太守同心同德,共赴国难。会后,即在全郡各县乡镇广贴告示,公之于众,告示曰:

从今日起,平原郡各县进入战争状态。在这特殊时期,一切公务服从于战争。欢迎本郡青年丁壮踊跃报名参加义军,平逆抗贼,保家卫国。如有乘乱打家劫舍、拦路掠夺、偷鸡摸狗、横行乡里、企图发国难之财者,严刑峻法,格杀毋论。凡为平逆抗贼立下汗马功劳甚或英勇杀贼、壮烈牺牲者,靖乱之后封官赐爵,酬德报功。

全郡百姓看罢告示,无不兴高采烈,摩拳擦掌,纷纷动员子弟到郡衙报名从军。

平原郡三十万人众命悬于太守,颜真卿食不甘味,寝不安席,常与麾下诸公围炉扺掌商议拒贼救国大计。这晚已过子夜三鼓,众将散去之后,颜真卿独自一人仍坐在三鉴堂内,想起整天沉迷在歌舞和女色之中的大唐天子,想到独权专政、胡作非为的杨国忠,想到张牙舞爪、挥戈向阙的二十万胡骑,又想到家破人亡、流离失所的芸芸众生,不由痛心疾首,簌簌泪下,在唏嘘激愤之下,他再次挥笔给皇帝李隆基上书一封,书曰:

皇帝陛下:

微臣颜真卿在此远离京师的渤海之滨,西向长安泣血顿首。逆贼安禄山忘恩负德,背信弃义。已于十一月九日冒天下之大不韪,驱二十万虎狼之众,妄称天纲,发动叛乱,张牙舞爪,挥戈南下,其狼子野心已昭然于光天化日之下。事关大唐社稷之安危存亡,以及国朝五千三百万民众之命运,千真万确,万确千真,十万火急,臣不妄言。臣在平原已经组织起一支一万二千人的义军队伍,决心竭忠奉国,抗击胡虏,干城平原,接应王师。人人皆知犯君招咎,当此国难之际,臣甘冒万死,也要向陛下大喝一声,敦促陛下重振龙威,火速临朝,发兵出关,剿灭叛逆,以挽社稷于将倾之际,救国民于水深火热之中。陛下天听四达,灵鉴昭远,万勿再受逆贼蒙蔽,亟盼陛下龙目明察。

臣颜真卿再拜稽首

安禄山驱虎狼之师,鼙鼓动地,所向披靡,此时还不知攻到了哪里。颜真卿为防信件被叛军截获,遂以蝇头行草小字,将信写在一条薄绢之上,然后小心翼翼地卷成一坨,裹在一个杏核大的蜡丸之内。他令人叫来李平,说道:“这是一封给皇上的密信,我估计驿道已被叛军切断。李参军年轻力壮,人又机智灵敏,辛苦你去趟长安。马不停蹄,日夜兼程,务必将信亲自呈给皇上。”

李平看看太守面色庄严,心情沉重,双手接了蜡丸,用一帕子卷了,小心谨慎地放进腰间的帛鱼袋中,对太守一揖,说道:“府公放心,我李平人在,信在。决不辜负太守重托,誓死也要将此信送到皇上手中。”颜真卿一把抓住李平的双臂,摇了几摇,说道:“平原郡需要你,希望你速去速回,一路平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