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三章 小侠女义助大孝子

天宝十四载的冬天是一个冷风似刀、滴水成冰的恶寒严冬,范阳、平卢、太原三镇节度使安禄山对宠他、爱他、豢养他几十年的大唐皇帝李隆基,一不发檄书,二不下战表,偷偷摸摸不宣而战。他乘铁甲车,以八千胡人假子做护卫,驱十五万虎狼之众,引兵夜发,鼓噪动地,烟尘千里,所向披靡。黄河以北的广袤大地本在安禄山的辖下,叛军所过郡县,官吏们有的开门迎接,有的弃城逃窜,有微词者发配为奴,有不服者就地斩杀。

十一月十九日,叛军到达博陵,安禄山派人将太原尹杨光翙骗到城外,掳至行辕,劝降不成,遂将他枭首示众。然后派部将李钦凑率一千甲兵驻守土门,防备太原官军从土门关进入河北,断其后路。

十一月二十一日,叛军兵至藁城,常山太守颜杲卿手下只有临时招募的一千兵勇,拒贼犹如螳臂当车,只好与长史袁履谦一起出城与叛贼周旋。安禄山本以为颜杲卿正身守位、忠心奉国,担心他不识时务,做好了发兵洗城的准备。今见颜杲卿如此驯顺,心中大喜,当即命颜杲卿坚守常山,并赐三品紫服玉带,以示器重。为防颜杲卿日后背叛,安禄山离开常山时将颜杲卿的侄子颜翊、孙子颜诞、颜幹、颜沛等十多位亲人作为人质随军南下。

安禄山九日兵发幽州,至二十一日,仅用了十二天时间已经进军五百多里。四方急报频传,京城一片哗然。被华清池的温汤泡得浑身酥软的老皇帝李隆基这时才如梦方醒,大唐朝廷举行的宫女与妓女比美活动不了了之。李隆基携杨贵妃、虢国夫人以及初选出来的几百名宫中美女匆匆回到长安。为了发泄心中的恶气,首先杀了安禄山的长子——在京担任太仆卿的安庆宗,抄了位于亲仁坊内的安禄山豪宅,然后以第六皇子荣王李琬为元帅,以右金吾卫大将军高仙芝为副元帅,飞檄天下,诏告四方,调兵遣将,布防拒贼。命令天下三百余郡长官兼任各郡防御使,招兵买马,加紧训练。接着,又以位居前线的九原太守郭子仪为朔方节度使兼任灵武太守,以羽林大将军王承业为太原尹,严阵以待,听候调遣。与此同时,京兆府在京畿一带招募新兵十万余众。十二月一日,天下副元帅高仙芝统领京城禁卫及新募兵卒计有五万众,东出潼关,驻兵陕郡,设卡布阵,准备迎敌。

十二月二日,叛军进抵黄河北岸,连舟为桥,渡过黄河。

十二月五日,叛军兵下陈留,破城而入。新任河南节度使兼陈留太守张介然不能抵抗,交缴投降。安禄山为报杀子之仇,将张介然及已经投降的一万官军将士全部屠杀。陈留城血流成河,尸骨堆山。

十二月八日,叛军攻陷荥阳,休整一天之后进攻东京洛阳。当时,洛阳城既未设统军大都督,也未置领兵节度使,除了左金吾将军裴儆麾下保卫皇宫和把守城门的三千士卒之外,没有国防军健守城。安西节度使封常青于一月之前入京晋见皇上,闻安禄山起兵作乱,主动请缨来到洛阳,临时招募了六万新兵,一天也未经训练,即拿起武器阻击叛敌。六万乌合之众,面对滚石下山般训练有素的胡兵连战连败,节节后退,守卫洛阳皇宫的左金吾卫将军裴儆手握大刀战死于上阳宫外。

十二月十二日,叛兵占领洛阳,河南尹达奚珣贪生怕死,屈节投降。东京留守李憕对御史中丞卢奕和判官蒋清说:“古人云,良将不怯死以苟免,烈士不毁节以求生。我辈肩负国家重任,虽然力不敌贼,但愿以死报国,决不能辱身失节。”三位恪尽职守的忠贞良吏回到自己的衙门,整衣端坐在大堂之上,面对气势汹汹、张牙舞爪的叛将,正言厉色,痛斥逆贼忘恩负德,背信弃义,祸国殃民,猪狗不如。然后面无惧色,壮烈殉国。

平原郡司兵参军李平受颜真卿之命,匹马单枪赴京送信,十一月底到达长安时,安禄山的叛军已经横扫河北,渡过黄河占领了灵昌。李隆基又气又急,卧病不起。这天,他仰卧在兴庆宫的龙**,接连不断地听到河北诸郡陷贼的噩耗,气得手拍龙床,连连哀叹道:“河北二十四郡,难道就没有一个忠臣吗?”话刚落音,内侍监高力士报告说:“平原郡太守颜真卿派使者李平入京求见大家。”

李隆基心急上火,又年高耳背,没听清楚,问道:“高公公,你说什么?”

高力士趋前一步,回道:“启禀大家,平原太守颜真卿派使者来京求见。”

李隆基又惊又喜,指着高力士道:“宫深道远,快!快!准那使者走马入宫,快来见朕。”

李平接到皇上口谕,驱马入宫,一气跑到勤政务本楼前才翻身下马,然后跟着一个宦官进入寝殿,伏地叩首之后,向皇帝呈上了太守密信。

李隆基看信之后,又向李平询问了平原郡组织义军守城拒贼的情况,不由精神大振。他将锦被一掀,起身下床,对室内的杨国忠、韦见素、高力士说道:“安禄山这个杂胡把朕气得头昏脑涨,朕的记性越发不如从前了,一时想不起来颜真卿长得什么样子,竟能如此忠贞仁义。孔子曰:‘岁寒,然后知松柏之后凋也。’南朝宋人鲍照诗曰‘时危见臣节,乱世识忠良’,不就是说的颜真卿吗?颜真卿真乃国朝第一忠臣也。朕要赐他金书铁券,贼平之后,委以重任。”说罢,对韦见素指示道:“韦卿,现在你就草拟金书铁券。”

李隆基看着韦见素伏在墙角的小几上拟稿去了,又令高力士传来起居舍人知制诰贾至,下旨道:“贾至拟诏,朕拜颜真卿为户部侍郎、平原郡守兼本郡防御使,平原郡及下属各县官人皆升一级,静塞军将刁万岁、和琳及三位郎将各升两级。”李隆基朗声宣罢,看到李平不但不跪地谢恩,反而精神萎靡,闭目打盹,不由龙颜大怒。正欲发作,忽然想到李平为了将信尽快送到京师,马不停蹄一气奔驰了四天四夜,饥肠辘辘,口干舌燥,精疲力竭,情有可原。于是又宣道:“赐参军李平开元金币百枚,阶提三级。赏御餐一席。”说罢,指示宫女将李平带到另一间房内用餐去了。

这时,韦见素已经拟好了赐颜真卿金书铁券的文稿,文曰:

维天宝十四载,岁次乙未十二月十日皇帝若曰:

禄山贼竖,大逆不道,挥戈向阙,涂炭百姓。攻城略地,天无宁日,河北诸郡,悉陷贼兵。命官千员,降者无数,惟平原郡,岿然不动。郡守颜卿,蹈义不去,戮力尽瘁,奉国竭忠。功载鼎彝,义光青史,高风亮节,日月同明。赐卿铁券,恕卿九死,河带山砺,永世为荣。

李隆基看罢铁券内容,提笔又在两旁写了“卿之一门,义冠千古”八字。遂令韦见素派人送到少府监,交由少府卿嵌金镶宝,精工细作,以示皇上对忠臣的爱重。

李平用罢御餐,取了皇上的任命诏书,即匆匆离开长安返回平原,始终不知道有“御赐颜真卿金书铁券”一事。少府监将金书铁券制好之后,送到兴庆宫请皇上审查。李隆基御览之后,当即交给杨国忠,令他派人送往平原。杨国忠回到政事堂,取出铁券看了几眼,不由妒火中烧,脱口用川话骂道:“格老子,我堂堂当国上相还没有得到过这玩意儿,岂能让一个小小郡守受此殊荣?”他抓起铁券,狠狠朝地上摔了下去。没有摔破,抬腿又跺了两脚,摔缺了一角的铁书硌了国舅的脚,杨国忠暴怒之下,飞起一脚将“御赐颜真卿金书铁券”踢到了一个墙角旮旯。

李平进京之前经过洛阳,拜见了正在东京募集新兵的安西节度使封常青将军。从长安返回时,东京已经陷入叛兵之手。李平出了潼关,只好绕道伊阙和嵩山,昼伏夜行,忍饥挨饿,千辛万苦回到平原,圆满完成了颜真卿交给他的使命,不但带回了皇帝诏令,还从封常青将军那里带回了几十份朝廷动员全国军民奋勇抗贼以及悬赏诛杀匪首安禄山的告示。颜真卿立即安排郡府书吏一齐动手,将朝廷告示抄写了数百份,派役差到四周郡县广为张贴。大批不明真相而受蒙蔽的官吏和百姓看到朝廷告示之后,纷纷反戈一击奋勇抗贼。

首先响应颜真卿号召的,是景城郡清池县尉贾载和盐山县尉穆宁,二位少府经过密谋,各带领手下的缉盗马快百余人冲入景城郡府,杀了安禄山派来的伪太守——死心塌地追随叛匪的原海运使刘道玄,然后带着刘贼首级以及缴获的几十车军械粮草,浩浩****奔赴平原。接着,饶阳太守卢全诚、司马李正,济南太守李随及属下游奕将訾嗣贤、邺郡太守王焘、博平太守张献直、景城司马李、清河县尉张澹、河间县司法李奂等诸路爱国志士也纷纷响应颜真卿的号召揭竿而起,所聚丁勇少则数千、多则近万,齐聚颜真卿麾下。河北采访使判官王延昌在安禄山兴师反叛时,装病没有随军南下,听说颜真卿在平原起义,悄悄联络了几十位不愿跟随安禄山叛乱的朋友,以外出巡视为名,潜出幽州匪巢,飞马投奔平原。一时间,平原郡英雄群集,人心激**,旌旗招展,人欢马叫,府城内外到处涌动着一股“保家卫国,痛击叛匪”的浪潮。

平原郡的西邻信都郡下有一个武邑县,一日,县尉李铣率领三百多人起义,与伪县令庞宣远一场恶战之后,因寡不敌众退出县城,投到平原城内,受到颜真卿的热情接待。第二天,李铣突然跪在颜真卿面前,痛哭流涕地说,他要一个人返回武邑去救母亲。

原来,李铣来到平原之后,当时就收到一封庞宣远的通牒,说是抓了他的老母,限他五日之内回武邑自首,可保他母亲一命,否则,到第六日就将其母首级悬于武邑县城南门。

李铣三岁失父,寡母千辛万苦将他抚养成人,母子二人相依为命。李铣是全县闻名的大孝子,宁愿自己一死,也要挽救老母性命。

颜真卿认为此事非同小可,不能等闲视之,急忙劝说李铣不要擅自行动。然后让李平叫来李择交、范冬馥、刁万岁及和琳,开会商量办法。颜真卿说:“国难当头,抗贼就是一家,李铣举旗反正是尽忠报国,舍身救母是行孝道。一个忠孝两全的人,体现了中华民族的高尚品德。平原郡是插在敌后的一面靖难大旗,对于投奔旗下的各地义勇将士,我们必须格外关心,帮助他们排忧解难,以鼓励更多的爱国志士参加平叛大军。国人上下同心同德,何愁不能平定叛乱,还我大唐的太平世界!”

刁万岁提出,安禄山的大部队已经云集在洛阳四周,武邑城内只有两千伪兵。他愿领手下的三千静塞健儿攻打武邑县城,捉拿庞宣远,救出李铣的母亲。

颜真卿摇摇头道:“不行,如果发兵攻城,我怕是城未攻下,李母就没命了。”

李平说道:“我们给庞宣远下一道檄文,警告他,若敢伤害李母,杀他全家,迫使他交出李铣的母亲。”

颜真卿又摇摇头,笑道:“庞宣远是块粪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吓不住他。”

范冬馥在平原县做过两任县令,熟悉本地民风,说道:“西汉桓宽在《盐铁论》中说:‘夫山东,天下之腹心,贤士之战场也。’平原郡历为藏龙卧虎之地,向以崇文、尚武并举,民间多激昂慷慨的侠义之士。府君何不公开张榜招纳义侠,悄悄潜入武邑城内,先将李母救出县牢,然后发兵攻城,捕杀逆贼庞宣远,解武邑百姓于倒悬。此举对于府侯虽然是牛刀小试,却能一举两得,既救了李母,成全了李铣的孝道,也大振了我平原义军的雄风。”

颜真卿觉得此计可行,于是亲自拟了一纸榜文张贴在府门之外,榜文写道:

十万火急招募义侠

当此夷虏横行、国难当头之际,信都郡武邑县尉李铣率三百壮士弃暗反正,投奔平原。其行为光被四表,义烈千古,浩气英风,人共钦佩。不幸,李君花甲老母被伪县令庞宣远拘为人质,限李铣于五日之内回县赎母。否则,至第六日即悬李母首级于武邑城头。天者人之始,父母人之本。李铣至孝,闻母亲遭难,肝肠寸裂,痛不欲生。本太守诚招武艺高强的侠义之士,如能于五日之内将李母救出武邑县牢者,愿以私储十万钱为酬。一言九鼎,绝不食言。

平原郡太守颜真卿

天宝十四载十二月十三日

招侠榜贴出的第一天,榜前观者围得水泄不通,有相互推搡者,有跃跃欲试者,就是无人敢于揭榜。城里的丁勇和百姓议论纷纷,一传十,十传百,平原七县很快家喻户晓。第二天,府衙榜前围人更是里三层、外三层,一个个摩拳擦掌,欲展骥足,但到傍晚仍然无人揭榜。五天时间旋踵过了两天,颜真卿急得火烧火燎,背着双手在公堂踱来踱去,心想:这一招有点悬,明天如果仍然无人揭榜,到第四天就照李平说的去做,先向庞宣远下一道檄文,让他不敢轻举妄动,然后一边派几十名勇士暗中潜入武邑城内劫狱,一边令刁万岁大张旗鼓地围城,双管齐下,内外夹攻。庞宣远再横,不能不为他全家人的性命担忧。

第三天,颜真卿挑选了一百名武艺高强的劫狱勇士,并下令三千静塞兵整装待发。不料,就在这时,衙门前的招侠榜被一个十三四岁的小姑娘揭下了。守榜的两个衙役急忙吆喝围观的人众让出一条通道,将小女子请进府衙。颜真卿一看,这小女子圆脸、圆眼、圆嘴唇,头上扎着两个圆螺髻,个子不高,身材均称健实,上身穿紧身胡袄,下身着灯笼裤,溜圆的肩上披一袭黑绒暗花披风。他不由吃了一惊,这不是神头镇东方朔庙的庙主东方锄非的孙女吗?颜真卿记起来,她叫东方子玉,不由面露愠色,嗔道:“小丫头,人命关天,岂可儿戏?”

东方子玉剑眉一挑,双手抱拳对太守拱了一揖,说道:“太守,子玉不敢儿戏。”

颜真卿道:“武邑县牢不是东方朔庙,由不得你戏耍。你高不过六尺,重不过八十斤,手无缚鸡之力,怎么能救人出狱?”

这时,东方锄非突然站在了孙女的身后,用手捋了下苍苍虬髯,呵呵一笑,说道:“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秤砣虽小,能拨千斤,蚂蚁不大,穴可溃堤。府公,你小瞧我的孙女了。”

颜真卿看到瘦骨嶙峋、两目如炬的东方锄非,急忙起身抱拳行了一礼,笑道:“东方老丈,我料到是你来揭榜应招。”

东方锄非摇摇头,说道:“府公又错了,我可不想抛头露面。子玉和我闹了一夜,决心要来揭榜,我只是不放心,跟过来看看。”

颜真卿请东方锄非坐下,让人上了茶,说道:“东方老丈,要打仗了啊!兵凶战危,随时都会流血牺牲啊!我欢迎年轻人踊跃参加义军,保家卫国,平叛杀贼,但是老弱妇幼就不必献身了。”

东方锄非道:“老夫并不糊涂。府公若不是竭忠平逆,禁暴救乱,我爷孙二人决不会出这风头。”

颜真卿面孔严肃,说道:“军中无戏言。”

东方锄非呵呵一笑,说道:“生死攸关,岂能戏言!太守若不放心,让我孙女当众立下军令状。”

颜真卿道:“子玉既非官人,又非军士,何必难为她?”

东方锄非慨然说道:“爱国不分彼此,平贼人人有责。立下军令状,破釜沉舟,以示决心耳!”

东方子玉听了爷爷的话,英姿焕发,精神陡振。她看到太守身旁的案上有笔墨纸砚,取过一张白纸,提笔写道:

国家蒙难,国人有责。武邑县尉李铣大哥感于我郡太守之大仁大义,率手下壮士投奔平原,忠心义胆与日月同辉。旋又孝思不匮,舍身救母。人以孝悌忠信是教,家惟礼义廉耻是尚。民女东方子玉钦佩李铣的高风亮节,愿领太守之命,于三日之内,将李母救出武邑县城,特立此状,以示决心。若辱使命,愿从军法。

民女东方子玉十四载十二月十五日

颜真卿目视着东方子玉严肃认真的样子,忽然发现这小丫头两只圆圆的秀目之中似有两团火苗微微跳动,两眉之间的印堂也如有一股光芒闪烁。突然,子玉腰佩的一把三尺宝剑发出轻微的索索之声。俗话说,人无金刚钻,不揽瓷器活。颜真卿断定,眼前这个稚气未脱却义形于色的小姑娘一定身怀绝技,非同寻常,不由对她肃然起敬。他抱拳对着爷孙二人拱了一揖,说道:“如此,我就拜托二位了。刚才出言不逊,还请多多见谅。”说罢,即询问二人如何行动。

东方子玉看了爷爷一眼,对颜真卿说道:“我和爷爷二人今晚就潜入武邑县城。如果顺利,明日平旦就能完成使命。万一有什么意外,后天平旦时分一定将李母送到太守面前。”

颜真卿非常高兴,急忙说道:“我已备好了一百名劫狱勇士,要不要他们协助二位?”

子玉笑道:“不就是搭救李母一人吗?我一个人就行了。爷爷不放心,非要跟着我,只好由他。再有人就碍手碍脚了。”

颜真卿摩拳擦掌,激动地说:“好,好!只要二位能将李母救出武邑县大牢,可暂且在城内找个地方隐藏起来,设法告知我一声,或在城内发个信号,我马上发兵攻城。”

子玉摇摇头道:“太守放心好了,我会将人救出城外,送到你面前。攻城是大事,可以从长计议,何必仓促出兵?”

颜真卿还有点不放心,说道:“那么,为保险起见,我让这一百勇士在武邑城外接应二位如何?”

东方子玉有些不耐烦,起身对颜真卿拱了一揖,说道:“太守只需坐在府内等候就行,其他就不用你操心了。”说罢,就欲告辞。李铣一步跨进房内,拦住子玉拱揖说道:“谢谢女侠救我老母!让我随你一同去吧,我熟悉武邑城内地形,再说,若遇贼兵,我一个抵仨。”

东方子玉上下打量了一眼李铣,有点瞧他不起,说道:“李生,我敬重你的人品和孝行,所以出面救你母亲。但我并不打算与贼人交手,真要打起来,你的母亲就很难救出来了。”说罢,抱拳对众人打了个环揖,说了声“告辞”,爷孙二人步履轻快地出了府衙。颜真卿目送二人到了门口,看到爷孙二人各骑了一头毛驴,朝着城西嘚嘚地走了。毛驴后边有两只麋鹿,很神气地高仰着头角,一蹦一跳地跟着主人奔跑起来。

颜真卿远远地望着有点神神道道的爷孙二人,总有些放心不下,悄悄对李平嘱咐道:“你带二十名快骑,远远地跟着他们,不要让他们发现。万一有什么不测,也好助他们一臂之力。”李平应了一声,调人去了。李铣为母亲的安全忧心如焚,惴惴不安,趁着颜真卿没注意,一路狂奔追李平去了。

信都郡武邑县城距离平原郡府城一百五十里路。颜真卿心中惦着东方爷孙二人,一夜辗转未能安眠。次日天刚蒙蒙亮,颜真卿就起床来到府衙二堂,不久李择交、范冬馥、沈震、贾载诸公也相继来到。说起东方爷孙二人,几个人心中都像悬了一块石头似的。沈震请缨,要带几个人到武邑探听虚实。大家正商议间,忽然看到东方锄非牵着一头毛驴,驴背上驮着一位老妪。东方子玉一手提着一个包袱,一手扶着老妪进了府衙,大家呼啦一下都跑出房门迎了上去。

东方锄非和孙女二人扶着老妪下了驴背,来到房内让老妪在一把椅子上坐下。役差急忙端过来一个火盆放在老妪面前,红通通的炭火很快烤得房内暖烘烘的。老妪迷迷糊糊地微闭着双目,口中喃喃地不知道说些什么。东方锄非从怀中掏出一个核桃大的椭圆形黑釉小瓶,从瓶内倒出三粒红药丸,然后要了半碗温开水,将红药丸在水里化开,慢慢灌进老妪口中。老妪长长地嘘了口气,睁开双眼四下看了看,问道:“老丈,我还活着?”

东方锄非笑道:“夫人,你活着呢。”

老妪用右手指甲掐了下左手背,感到疼痛,喜道:“我真的活着呢!刚才我咋就浑身木木的,脑子也昏昏沉沉的,好像是腾云驾雾似的,身上也冷飕飕的。我还以为到了阴曹地府呢。”说罢四下看看,又问:“这是什么地方?”

东方锄非回道:“这里是平原郡府。”

老妪“啊呀”一声,说道:“我咋一下子就出了武邑城来到了平原府呢?刚才背我出狱的那个小丫头呢?”回头看到东方子玉站在自己身后,一把将子玉抱在怀里,激动地说道:“闺女,多亏你救了我这条老命,要不我就死在武邑大牢里了。”说着,眼泪簌簌流了满面。

子玉扶老妪坐在椅上,指着站在一旁颔首微笑的颜真卿说道:“不用谢我,要谢,你得感谢颜太守,是他出榜招我去武邑救你出牢呢!”

老妪上下打量了一眼颜真卿,说道:“我听儿子常说,平原太守是一位高品大德,今日老身见到了你,相貌堂堂,果真不是凡人。”说着,跪到地上给颜真卿叩了个头,又道:“救苦救难的观音菩萨,我知道我儿子李铣投你来了。庞宣远那贼子骗我儿子去换我的命,我怕儿子上当,就想上吊,让儿子尽忠报国,一心杀敌。谁知那贼子派人日夜守着我,不准我自杀。要不是太守派这爷孙二人搭救,我和儿子都会死在那贼子手中。”说着又伏地叩头。

颜真卿双手搀起老妪,说道:“夫人,你儿子是位精忠报国的义士,又是一个大孝子,我为你有这样的好儿子感到骄傲。”说罢就叫:“李少府!李少府在哪里?”

这时,李平和李铣带着二十名甲骑回到郡府,李铣一步跨进二堂,跪在母亲膝下,抱着母亲痛哭流涕,说道:“母亲,儿子不孝,让你受苦了。”

李母推开儿子说道:“铣儿,快谢谢这位老丈和这位小姑。二位恩人把我背出大牢,从水道出了城,然后让我骑在驴上。老丈牵着毛驴,小姑在旁边扶着我,一路来到平原府。若不是这爷孙二人搭救,娘就见不到儿子了啊!”说罢又抱着李铣的头痛哭流涕。

李铣不违母命,对着东方锄非和东方子玉连连叩头谢恩。然后起身说道:“昨晚我尾随二位恩人到了武邑城下,突然就不见了你们,我和李平二人骑着马绕城跑了三四圈也没能找到你们。今日凌晨城门开启之后,我又在城门外等了许久。一个探马报告说,你们已经将我母亲救到了平原府,我和李平才匆匆赶了回来。二位若非神人,一定是武林高士。小子李铣愿拜老丈为师,请受我一拜。”说罢又跪地叩首。

东方锄非笑笑,没有理睬李铣,回头对颜真卿拱了一揖,说道:“老夫东方锄非和孙女东方子玉向太守复命。”

颜真卿很感激地上下打量了东方锄非爷孙二人一眼,发现东方子玉手中提了个包袱,上边还浸出斑斑血迹,不由吃了一惊,询问子玉提的什么东西。东方子玉“啊”了一声,急忙将包袱朝地上一扔,包袱内竟然滚出一颗人头。大家不由吃了一惊,李铣一眼看出是武邑县伪县令庞宣远的首级,顿时咬牙切齿,满腔怒火,对着那首级狠狠踩了两脚。李母指着首级骂道:“这个千刀万剐的瘟头,可把老身害苦了。”说罢,朝那血淋淋的头上连吐几口唾沫。

颜真卿下意识地看了东方锄非和子玉一眼,爷爷鹰扬虎视,精神抖擞,孙女飒爽英姿,神采飞扬,心中嘀咕:“奇怪,面前站着的这爷孙二人分明都是有血有肉、平平常常的人,却有此出神入化的非凡功夫,也许这就是民间盛传的义侠吧!”于是令役差将叛贼首级拿出去,悬于西城门楼示众,警告叛乱官员,这就是他们的下场。

颜真卿令李平传来几桌酒席,请本郡官人及各地来的英雄豪杰和杀贼义士欢聚一堂,一为东方爷孙庆功,二为李铣母子压惊,三为英雄聚义联欢。宴罢,颜真卿当即聘请景城司马李为防御副使,并以沈震、贾载、李铣为防御判官。然后令李平取出已经备好的十万赏金,奖赏东方锄非和东方子玉爷孙二人。

东方锄非看着一百贯黄澄澄的天宝铜钱,提了提,沉甸甸的。他颤抖着虬曲的胡须呵呵地笑了两声,说道:“我这一生第二次看到这么多钱了。第一次是天宝五载,皇上求长生之道让我赴京,我不去,那个钦差大使强行把我捆到车上拉到了长安大明宫。皇上给了我一大堆开元金币,让我住在望仙台传授长生不老之术。那一大堆开元金币,金灿灿的,看着就令人眼花缭乱。可是我没有长生不老的本事,一文钱都没有要,只给皇上留了八个字:‘粗茶淡饭,清心寡欲。’今天,我和孙女因为将李铣之母救出大牢,太守就奖我十万钱。这钱能盖多少房子?能置多少田地?谁不动心啊!可是,我能要吗?”东方锄非回头向孙女子玉问道:“玉儿,你说,这钱,我们能要吗?”

东方子玉斩钉截铁地回道:“不要,一文也不能要。”

“为什么?”

东方子玉又道:“不要,彰显了一个‘义’字;要,则坏了我东方家的声誉。”

东方锄非转头对众人说:“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这钱,我们一文不取。”

颜真卿道:“二位深入虎穴,冒死救人,本身就是为国为民的义举,是可歌可泣的爱国行为。而这十万奖赏我有言在先,作为一郡之守,本应信守承诺,奖功罚罪,不可违约食言。言而无信,岂不是失信于民吗?”

东方锄非看着太守左右为难的样子,眉头一皱,笑道:“太守在京之日,杨国舅以数十万金未能求得太守一字。去年冬,太守冒着刺骨严寒,挥笔千言,写下《东方朔画赞并碑阴记》,价值之高,何止十万?太守却未取一文!这十万钱算我还了太守的人情。”

颜真卿不以为然,争道:“书家为人书碑作颂,大凡都有一个标准,岂能不分忠奸、良莠,只要给钱就大吹大擂作碑歌颂?那叫谀墓,吃死人。这种人不是书家,而是钻进了钱眼儿的钱蠹,混饭吃的写字匠人。书法是艺术,也是一种工具,只有表现了高尚的品德和伟大的精神,才具有灵魂和感染力。所以说,为先贤大德书碑是书家求之不得的幸事啊!向先贤伸手要钱,岂不丧失了人格?我书东方朔画赞碑,不能与此相提并论。”

东方锄非听了太守为人书碑立传的一番道理,更为太守的人品道德所感动。为了不让太守落下‘失信于民’的话柄,击掌说道:“好,这十万钱我收了。”转身对在场的众多官人和义士说道:“国难当头,太守举旗干城平原,聚天下豪杰,共图平逆靖乱大业,需要购置大量的刀枪、盔甲、马匹和粮草,正是多方用钱之际。我和孙女儿作为平原人,自愿将此十万钱捐给抗贼将士,略表我爷孙二人的爱国之心。”说罢,对太守拱了一揖,又对众位义士环拜了一揖,拉着孙女出门走了。二人在院内骑上毛驴,轻轻拍了下毛驴屁股,两头小黑驴颠颠地跑起来。毛驴的样子有些笨拙,跑起来却风驰电掣,如神驹一般。驴后跟着两只麋鹿,神气地高仰着头角,一蹦一跳地尾随而去。

武邑县伪县令庞宣远被东方子玉斩杀之后,城内群贼无首。李铣趁机联络他的旧部打开城门,带着他手下的三百名丁勇和义士杀进县衙,赶跑了庞宣远从渔阳带来的百十名爪牙,庞宣远临时招募的一千多名团练兵全部投到了李铣旗下。李铣遂以平原防御史判官身份守城抗贼,与平原郡城南北呼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