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章 拒谀碑再逆国舅
李林甫去世之后,一如世人所料,被杨国忠以窃国篡权之罪,削去一应官爵,开棺鞭尸。子孙五十余人褫夺官职,流配岭南,女人全部赶入掖庭,沦为官奴。杨国忠挺胸昂首趾高气扬地坐上了政事堂的第一把相椅,出任中书令,执掌国柄,人称上相、右相、宰辅或邦国。
杨国忠一行书不读,也未为国家立过尺寸之功,仅以国舅身份封爵魏国公,以宰相兼任吏部尚书,并为集贤殿大学士、崇玄馆大学士兼修国史,同时还掌领四十多个国家使职,权大位尊,威震四海,气焰赫赫,炙手可热。天下士子皆曰:“峨眉山猴子入相也,看他如何发号施令。”
杨国忠入主政事堂之后所做的第一件事就震惊朝野,天下大哗。
尚书省吏部是掌管全国官员任免、考课、升降、调动的中央人事机构。士人经过科举、制举、门荫、勋功或者重臣举荐诸门路取得入仕资格之后,首先要在吏部备案,等候分配官职,这些人被称为候选官人。除此之外,每年在吏部等候分配官职的,还有许多任期届满之后需要重新安排新职的各种官人、为父母守孝三年期满的官人以及只有虚衔没有实职的官人和因故开缺起复的官人。这批人被称为候补官人,候选和候补二者统称选人。唐制规定,取人原则有四,为身、言、书、判。身要体貌丰伟,言要词语辩证,书为楷法遒美,判需文理通顺。四者皆优,又以德为先,计资量劳而授官。考察顺序为:始集而试,观其书判;已试而铨,察其身言;已铨而注,询其便利;已注而唱,集众告之。然后分甲、乙两类,各给以符,谓之告身,就是任命书。
开元年间,选人每年在吏部集结一次,听候分配。天宝中,李林甫嫌麻烦,让选人三年集结一次,由吏部侍郎和郎中组成专门班子,根据选人的体貌、口才、书法、文章以及以前的职位、资格、政绩和人品等条件,经过反复多次的评定和权衡,定下之后,还要呈交门下省审核同意,由门下省上报天子签一个“可”字,最后再由吏部颁发一张上边盖有“尚书吏部告身之印”的任命状,这才完成了一个官人的任命程序。文官告身由吏部颁发,武官告身由兵部颁发,官人拿到告身就可以走马上任了。因为选拔严格,手续复杂,每选一次,由春到夏要经过三四个月才能结束。关于选人的任命和安排,大唐的典章还规定,凡宰相兼任吏部或兵部尚书者必须采取回避制,以限制宰相的权力,选事全权委托侍郎、郎官以及负责铨选的主事们审理定夺。杨国忠知道自己在朝廷中威望不高,为了笼络一批官人,他刚刚入相一个月,就将国家的典章制度置于脑后,将吏部选事一把抓在自己手中。时,吏部侍郎仍然是韦见素和张倚,丁忧期满的王维被韦见素荐为吏部郎中。天宝十二载正月的一天,杨国忠将左相陈希烈以及理应负责官人选事的韦见素、张倚、王维等人通通集中到尚书都堂,宣布说:“以前选人太烦琐、拖沓,效率低下。从今日起,朝廷要施行改革,凡事都要雷厉风行,快马加鞭。吏部选人,不必管他的人品和德行,也不必查他的政绩和才干,主要根据他的资历,以资排辈,据缺安排。”说罢,就令主事唱名,杨国忠一人拍板,三百选人,一日而定,无人敢出面反对。其中,德才两可、略有政绩者百无二三,大多是给杨国忠送足了金银珠宝的官痞子、官癞子、官恶棍、官流氓、官贪、官邪、官棍棍。这些人莫不欢欣鼓舞拍手称快,大赞国舅英明绝世,齐呼“杨国忠千岁!千岁!千千岁!”
杨国忠召集朝廷百官讲话说:“我杨国忠既掌国柄,坐镇政事堂,就敢以天下为己任,不怕坐牢,不怕杀头,不怕人骂我祖宗八代,也不怕人挖我的祖坟。以后三省六部、九寺五监以及所有朝廷署衙,都必须讲究公干效率。如今日吏部选事,三月之事一日而毕,大胆用人,大胆干事,天塌下来我来顶……”百官闻听,莫不震慑。也有人说:“还是贪官污吏好,不但通人情,而且办事干脆利落,不拖泥带水,只要把钱送足了,立竿见影给你封官。”有人就发出倡议,凡本届入选官员,大家凑钱,为国舅爷立功德碑一通,传之千古,流芳万世。
数天之后,杨国忠找到京兆尹鲜于仲通说道:“三百选人联名向朝廷上书,说我今年为选人做了件利国利民的壮举,选人们自愿集资,要为我刻颂立碑。我再三拒绝,选人不听,折子送到皇上那里,皇上御览之后说,立功德碑比立耻辱柱好,明令我接受选人美意。皇上本欲亲自为我提笔作颂,后来又说,他是我的妹夫,妹夫不便歌颂舅子,就推荐了你,说是京兆尹鲜于仲通妙笔生花,让我转达口谕,这篇颂文就劳您大驾了。”
杨国忠经常手握王爵,口含天宪,假冒御旨糊弄百官。身材魁伟又略显肥胖的鲜于仲通身不由己,不敢追问真假。心想,皇命不可违,写就写吧,写好之后,就说是奉诏而作,呈给皇上御览。如果是杨国忠拉大旗当虎皮,看他如何下场。于是,当晚即挥笔而就,题曰《大唐中书令兼吏部尚书——国舅杨国忠颂》。次日早朝,鲜于仲通真的将《国舅颂》交给高力士,放到了龙案之上。
李隆基于头晚携杨贵妃和虢国夫人、秦国夫人、韩国夫人观看教坊新排的歌舞百戏,一直看到丑时鸡鸣,刚刚在**躺了一会儿,就到了朝会时间。李隆基昏昏沉沉来到朝堂,只盼朝会早些结束,回兴庆宫接着睡觉。他拿起《国舅颂》看了一眼,压根就不知道什么内容,提笔就批了个“可”,被几个宫女搀着退朝走了。
御笔批“可”的东西就是恩准了,鲜于仲通急忙将《国舅颂》交给杨国忠,以为完事了,扭头就走,杨国忠一把抓住鲜于仲通,道一声“勿急”,让鲜于仲通坐下。他先是自己看了一遍《国舅颁》,心中美滋滋的,心想,这可是给我杨门长脸的大事,需找一个书法大家书版,碑不朽,字不朽,我杨国忠岂不就千古不朽了吗?于是向鲜于仲通问道:“请教鲜于公,当朝书法谁最好?”
鲜于仲通回道:“隶书皇上第一,草书张旭第一,篆书李阳冰第一,行书李北海第一,楷书颜真卿第一。”
杨国忠又问:“碑版用什么书体最好?”
鲜于回道:“正文自然用楷体,碑额篆、隶皆可。”
杨国忠道:“我不懂书法,问了好几个人,都说当今楷书颜体最好。千福寺《多宝塔感应碑》揭碑典礼那天,有一个白发老僧说,千福寺和多宝塔不久都将毁于战火,多宝塔碑却能因字而传之千古。看来颜郎官的字的确是不错了。”
鲜于仲通憨而愚钝,因为日子过得不自由,又常借酒浇愁,整天醉眼蒙眬,头脑昏昏沉沉。听到杨国忠夸奖好友,便来了兴致,说道:“颜郎官三岁习书,至今四十载,其间又得书法大师张旭亲授笔法,功力之深,天下无敌。《多宝塔感应碑》落成之后,观碑者比肩接踵,争睹为快,至今立碑将近一年,全国各地儒生到长安来观碑的人仍然不绝于道。”
杨国忠一听大喜,对鲜于仲通拱了一揖,说道:“我听说鲜于公与颜郎官交厚。常言道,一客不烦二主,劳驾鲜于公给颜郎官说说,您这篇大作就请颜郎官书版好了。鲜于文章颜真卿的字,不失两绝美誉。”
鲜于仲通这时才恍然大悟,自己说漏了嘴,招来了大麻烦。他知道颜真卿一向瞧不起国舅,让颜真卿为国舅书碑,怕不容易。他一脸为难的样子,支支吾吾道:“这个……这个……”
杨国忠面有愠色,嗔道:“什么这个那个的?”
鲜于道:“楷书的书家很多,刑部都官郎中徐浩,殿中侍御史魏仲犀,河东太守韦陟,吏部侍郎韦见素……”
杨国忠道:“这些人都给我写过门额和屏风,唯颜真卿没有给我写过一个字,这篇颂文就让颜真卿来写。我杨国忠身为国家首辅,自然要用天下第一楷书大家来写宰相颂。若用第二、第三,岂不跌了我的身份!”
鲜于仲通仍然犹犹豫豫,支吾道:“我怕……”
杨国忠怒道:“你怕什么?怕我不付他润笔不成?你放心,我以十倍之资谢他。”
鲜于仲通心想,你给他一座金山,他也不一定愿意为你写字。但是鲜于仲通没有敢说出口,只说道:“京兆府积案如山,卑职今日还有许多急事要办……”
杨国忠脸一耷拉,横道:“鲜于公,你心中明白,你这个三品京兆尹是怎么当上的?当年你以小恩小惠馈我,今日我以大富贵回赠于你,我够仗义了吧?难道说你这点小事都不愿给我办吗?”
威武高大的鲜于仲通站在杨国忠面前像是矮了一截似的,胖胖的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唇上的两撇小胡须一翘一翘地颤动着,心中骂道:“龟儿子,说什么小恩小惠和大富贵,你现在翅膀硬了,对老子颐指气使,当初在阆州新政县,不是老子拉你一把,现在你还得像丧家犬一样乞食吃呢!”但他哪里敢说出口,只好听从杨国忠的驱使。
杨国忠让他的大秘书宋昱将《国舅颂》抄了一个副本交给鲜于仲通。然后带着鲜于来到国舅府,令管家备钱二百千,云锦二十匹,装了满满两箱,令家人抬着,跟着鲜于仲通去换颜真卿的字,临行,鲜于仲通又犹犹豫豫,望着杨国忠说:“李林甫的《嵩阳观记圣德感应颂》一碑,是请徐浩写的字,徐浩是颜真卿的师兄……”
杨国忠脸一垮,怒道:“我就要颜郎官的字。鲜于公身为三品朝廷大臣,坐镇京兆府,如果连颜真卿的一版字都弄不到手,我要你何用?办不成事勿怪我杨国忠翻脸不认人,自动辞去京兆尹好了。”说罢,“嘭”一声将门关了。
鲜于仲通忧心忡忡地骑在马上,带着四个抬箱子的杨府家奴和自己的两个随从,边走边想:“龟儿子!无情无义、翻脸不认人,简直就是小人得志,狼心狗肺嘛!没有老子当初关照你,哪有你小子的今天?要我辞职,老子还不想干了呢,免得每日看你那牛头马面三角角眼……”鲜于仲通心中嘀嘀咕咕,不觉到了敦化坊颜宅,下马之后,掏出一张名帖,让门人顺子进去通报。不料,顺子进门打了一转,回到门口对鲜于仲通说道:“抱歉,主人刚刚到兵部去了,不在家。”
鲜于仲通眼一鼓,斥道:“混账!不在家你通报什么?”
顺子对鲜于公抱拳拱了一揖,笑道:“小人刚才如厕方便,没有看到主人出去。”
鲜于仲通心想,今天朝会结束得早,这时天才刚刚平旦。一般官员离入阁时间还早呢,哪能就走了呢?分明是颜郎官不愿见我,气煞我也!于是令随从牵了坐骑,一把将挡门的顺子推了个趔趄,气汹汹地直奔颜真卿的书房。
颜真卿正在伏案写什么,看到鲜于仲通,急忙起身招呼。鲜于仲通朝案上猛击一掌,怒道:“十三郎,杨国忠那龟儿子欺侮我,你也欺侮我吗?”
颜真卿对鲜于仲通抱拳拱了一揖,笑道:“不敢,不敢,我何时欺侮过鲜于兄呢?”
“为何要拒我于门外?”
颜真卿又笑道:“我正在赶写一份奏书,熬了一夜,还没有睡觉呢。门人只道了声‘有客’,不知是京兆尹大人驾到,得罪,得罪!”说着,搬了把椅子,请鲜于落座。
鲜于仲通恶气未消,又道:“啥子京兆尹大人嘛!我这京兆尹是兔子的尾巴,长不了啦。”
颜真卿学着鲜于的川腔,说道:“你又开啥子玩笑嘛!”
鲜于道:“不开啥子玩笑,我今日是无事不登三宝殿,有要事请十三郎帮忙。”
颜真卿道:“有事请讲,只要能办到,决不推辞。”
鲜于道:“对你来说是举手之劳,对我来说就是前途攸关的大事了。”
颜真卿笑道:“卖啥子关子?到底什么事,说得这么严重。”
鲜于道:“请十三郎给我写一版字。”
颜真卿道:“这还不好办?写什么,现在就写。”说罢,打开砚盒,抓起水注朝砚池滴了几滴水,研起了墨。
鲜于仲通看了颜真卿一眼,忐忑不安地将《国舅颂》推到了颜真卿面前。
颜真卿一看文题就吃了一惊,眉头一皱,瞪了鲜于一眼。文章没看到一半,已经气得面色发白,怒不可遏,将《国舅颂》揉成一团,朝着鲜于头上狠狠砸了过去,斥道:“糊涂,糊涂!鲜于公堂堂八尺大丈夫,竟然卑躬屈节、谄权媚势,为一个小人写出这等令人作呕的谀颂,你就不怕臣僚戳你的脊梁骨吗?”
鲜于仲通脸上发烧,无地自容,连连叹息道:“皇上指示仲通撰文,仲通不敢违旨。”于是将他撰写《国舅颂》的前后情况讲了一遍。
颜真卿道:“既然这样,我不怪你。但是这碑我决不给他书版,你另请高明吧!”
鲜于仲通失望地喊道:“完了,完了,这下彻底完了。”
“什么完了?”颜真卿问道。
鲜于仲通哀叹一声说道:“你若不写《国舅颂》,杨国忠就要撤掉我这个京兆尹。”
颜真卿埋怨道:“鲜于公,你长我数岁,我一向以兄长待你,今天勿怪我出言不逊。杨国忠是什么人啊,你为他写谄碑谀颂,就不怕遗臭后世吗?里谚曰:千夫所指,无疾而死。百年之后,你有何脸面去见你鲜于先人的在天之灵?你又让你的子孙后代如何立足于世?鲜于兄,对不住你,我不能跟着你令世人不齿,也不想拿我的名誉去保你的三品乌纱。你也曾饱读圣贤之书,明白何谓礼义廉耻。乞丐尚不受嗟来之食,你身为剑南巨富,何必受此人间窝囊,甘作一个不齿于人间的向火乞儿?你要是有骨气,这个京兆尹不当也罢。”
鲜于仲通被颜真卿数落得脖颈发烧,面如猪肝,仰天长叹一声,恨恨地骂道:“杨国忠,你个龟儿子,害得老子在朋友面前丢人现眼,无地自容,老子我……”说着,抓起《国舅颂》抄本,嚓嚓嚓几下撕了个粉碎,丢到地上又用脚一踩,骂道:“日你娘的祖宗八代!”
颜真卿看着鲜于仲通沮丧的样子,说道:“鲜于公,你何必非要跟着杨国忠跑呢?最近长安邸抄上曾传,华阴主簿张彖说:‘有些人将杨国忠视为泰山登门投靠,我则以为杨国忠就是一座冰山,一旦东方日出,立刻就会完蛋。’为了躲避杨国忠的魔爪,张彖毅然弃官到嵩山归隐去了。而你至今仍然执迷不悟,京人都将你视为国舅党伙,避之唯恐不及。”颜真卿抱拳对鲜于拱了一揖,又道:“对不起,鲜于公,以后你不要再到我这寒舍来了,带上杨国忠的两箱礼物走吧,不然,四邻的儒生寒士就要用污水泼我的大门了。”
鲜于仲通吃了一惊,霍地起身问道:“十三郎是要与我绝交吗?”
颜真卿背对鲜于仲通,痛苦地说道:“对不起,我不想遭受千人所指。”
鲜于仲通说道:“好,我走!我今天做了谄媚权贵的事,让朋友不齿,我不怪你。我现在就将杨国忠这些秽物退给他龟儿子。不过,我宁愿与杨国忠绝交,也决不与颜清臣绝交。我今日明白了,颜真卿不汲汲于富贵,不戚戚于贫贱,光明磊落,刚正不阿,真君子也!杨国忠区区一个小人罢了。我不能远君子而近小人受人唾骂,我现在就去找杨国忠那龟儿子,辞了京兆尹这个鸟官,回山南新政县做我的寓公去,格老子有的是钱花。”说罢,命令随人抬着杨国忠的两箱礼品走了。
鲜于仲通走后不久,门人顺子突然慌慌张张地跑进书房,报告说:“主人,不好了。门外来了三百武骑,将敦化坊戒严了,一位从官说是右相登门造访。”
颜真卿心中一惊,很快冷静下来,说道:“不要惊慌!你去告诉夫人,让家人和孩子都回自己屋内,无论发生什么事都不许出门。”
顺子应了一声,刚出门,杨国忠一步跨进书房,对着颜真卿作了一揖,满脸堆着奸笑,拿腔捏调地说道:“颜郎官不肯屈尊登我杨府宅门,我杨某只好厚着脸皮来颜府造访了。不揣冒昧,得罪!得罪!”说罢,四下瞅瞅,自己拉了把椅子坐了,朝门外一挥手,说道:“将润笔抬进来。”
杨国忠的长随秘书宋昱已经被擢为正五品上阶的中书舍人,在中书门下政事堂负责为皇帝起草诏书。杨国忠的话就是皇诏圣旨,宋昱仍像哈巴狗一样整天跟在杨国忠身后,听候主子使唤。
宋昱指挥着十来个随从,将五个礼箱抬进书房,然后打开箱子,向颜真卿一一介绍说:“第一箱是上等蜀锦二十匹,第二箱是宫锦绸缎二十匹,第三箱是金银器皿百件,第四箱、第五箱是青钱二百贯、开元金币一千枚。另外,还带来两匹御厩五花龙驹,一经验讫,请郎官笑纳。”
颜真卿对着杨国忠拱了一揖,故作惊讶地说:“杨邦国是想以重金换卑职一纸书吗?卑职的字可是一文不值啊!何劳阁下兴师动众,送来这么贵重的礼品,卑职承受不起啊!”
杨国忠道:“听颜郎官的口气,这些东西仍不能换郎官一纸书吗?”
颜真卿笑道:“卑职从不卖字。”
杨国忠不以为然地笑笑,说道:“天下之交易,皆以金钱衡量其价值大小。中国自古有‘捐纳’一说,指的是用钱可以买官,本朝法律有‘赎刑’一项,指的是斩刑可以用钱换来不死。这花花世界,有什么东西不是用金钱进行交换的呢?如果颜郎官嫌我的润笔不够丰厚,我可以再加一倍,我不信金银财宝打动不了你的心。”
颜真卿心如枯井,冷冷一笑,又道:“卑职说过,自入仕以来,从不以书换人财货。阁下今日就是将后宫琼林、大盈二库的金银财宝全部给我,我也不换。”
杨国忠碰了钉子,两只疤瘌眼儿急速地眨巴了一阵,好像明白了什么似的,说道:“杨郎官的字不换金银财货,那就是想换别的东西了。好啊!我以正四品衔的兵部侍郎一职或者是三品京兆尹一职与颜郎官交换,颜郎官意下如何?”
颜真卿哈哈大笑起来,心想:这就是当今的邦国宰相,一行书不读,身封万户侯,手握国柄,权倾天下,拿国库财货和朝廷官职做儿戏,沐猴而冠,无法无天。我若敢要,他真敢给。可是,从此我颜真卿也就成为千人指、万人骂的无耻小人了。他对杨国忠说道:“晋代黄门侍郎阮孚以金貂换酒,展示出他不以官高为荣的名士风度;本朝贺知章大人以金龟换酒,表现了他对好友李白的深情厚谊。阁下以上相身份拿朝廷官职和国库钱财来换区区一纸墨字,你不觉得是对朝廷的亵渎和**吗?”
杨国忠也哈哈大笑起来,笑着,眼珠子朝上翻着,昂首扼腕,不可一世,说道:“当年我流落川东,受尽人间凌辱,来到长安还受你等文人白眼。今天国柄握在我手,我就是朝廷,我拿朝廷的东西换我欲求之物,无什么不可。”
颜真卿道:“我明白了,今日阁下登门是来羞辱我的。”
杨国忠道:“你们这些臭文人,拼死拼活一生奋斗,不就是为了功名利禄吗?今天我都可以给你。我以我手中的权力,换你的一技之长,你还摆什么清高?”
颜真卿“哼”了一声,驳道:“不错,文人都在追求功名利禄。不过,功名要取得堂堂正正,光明磊落,利禄要来得清清白白,干干净净,正所谓宁可清贫,不可浊富。假公济私,巧取横夺,皆如拦路打劫,人所不齿。”
杨国忠拍案而起,发威道:“竖儒,你什么意思,我的官来得不正大光明吗?我的钱财不干净吗?”
颜真卿笑道:“阁下是什么东西,自己心中明白。”
杨国忠一脸愤怒,问道:“颜郎官,我无暇和你废话,我的颂碑你到底写不写?”
颜真卿仍然不卑不亢,说道:“卑职历来只给死人写碑,世人戏为谀墓。还从来未给活人写过碑,给谁写,谁倒霉,人以为不吉利。”
杨国忠两眼一竖,怒道:“千福寺的楚金和尚不是没有死吗,你不是给他写了碑吗?”
颜真卿道:“楚金禅师是一位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的僧人,而非官人。再说,《多宝塔感应碑》并不是颂扬楚金其人,而是宣扬佛的大慈大悲,劝人积德行善。阁下若看不懂碑文,可以请宋舍人解疑释难。”
中书舍人宋昱心下不耐烦,说道:“右相这座颂碑要用天下最美的玉石,请匠作监优秀石匠镌刻,字上嵌金,立于尚书省衙门前,传之百世,永垂不朽。颜郎官的大名不就随之流芳千秋了吗?颜郎官仅仅举手之劳,何乐而不为?”
颜真卿白了宋昱一眼,笑道:“我不想不朽,只想留一掬清白于人间。”
杨国忠朝案上猛击一掌,怒道:“颜真卿,我看你是不想在南衙行走了。”
颜真卿冷冷说道:“丢官无所谓,唯不可丢掉人格和节操。”
杨国忠“哼”了一声,拂袖出了颜真卿的书房。宋昱看到主子生气走了,急忙指挥随从抬上五箱礼品,牵上两匹御马跟着走了。出门之后,又回头指着颜真卿说道:“这些润笔足够你吃一辈子了,名利双收。多少能书人主动上门要求为国舅的颂碑书丹上石,都被他拒绝了。国舅看得起你,谁知你竟不识抬举,不识时务。愚昧,迂腐!”手指对着颜真卿戳了半天,匆匆追赶主子去了。
半月之后,《大唐中书令兼吏部尚书——国舅杨国忠颂》石碑在皇城天街东侧尚书省衙门牌楼前的要冲之地竖了起来,笔文为刑部都官郎中徐浩隶书,汉白玉碑石,字画嵌金,阳光一照,亮闪闪的刺人眼睛。每天来来往往入阁公干的六部官员走到这里,无不扭头而过。有些胆大之辈则朝碑上猛吐一口浓痰,匆匆离去。有人趁五更上朝、天色昏暗之机,将一团狗屎摔到了碑上。
颜真卿的大师兄徐浩曾于天宝三载春为右相李林甫书写《嵩阳观记圣德感应颂》一碑,由河南府司录参军调入京师,升为尚书省掌管国家库藏钱币的金部员外郎,品阶由七品升为从六品上,连升两级。这次写《国舅颂》,不但得到了巨额润笔,官职也由管理奴婢配役的刑部都官郎中调为掌管天下武官升降的兵部郎中兼任司农少卿,官阶由从五品上提到从四品上,连提三级,不久即擢为从三品国子祭酒。
徐浩是越州人,明经及第,于开元十五年在他二十五岁时投奔张旭门下,正、隶、行、草写得都还可以,因为有些俗气,遂被大众认可。入仕之后,善于趋炎附势,以书媚上,人品甚差,常为先生张旭不齿,每提起徐浩,张旭就会摇晃着脑袋,骂一句“不肖之徒”,心中恨恨不已。
杨国忠恼恨颜真卿不依附自己,令宋昱秘密调查颜真卿的言行,为颜真卿罗织罪名。颜真卿克己奉公,廉明守正,高风峻节,口碑载道,无辫子可抓,在尚书省同僚之中颇得人望。宋昱有些左右为难。他有位叫宋清的族叔,在长安开了一间“一清堂”药坊,常为穷人舍药诊病,长安谣颂曰“人有义声,卖药宋清”。宋清多次警告侄儿宋昱说:“不要助纣为虐,不要为虎作伥。给自己留条后路,免得报应子孙,李林甫下场之悲足以警世。请贤侄三思。”吏部侍郎韦见素得知之后,也暗暗交代宋昱说:“对待国舅,能应付的应付他,不能应付的可以拖着不办,切不可跟着他胡作非为。”宋昱最终没有敢构陷颜真卿,使颜真卿免遭一劫。杨国忠咽不下这口恶气,不久即找到一个机会将颜真卿逐出了京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