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章 受排挤外贬平原郡

杨国忠小人得志,如鸡犬升天,得意忘形,手辣心狠。他把不媚附、不屈从的京官一律视为对手,如眼中钉、肉中刺一般,不将其置之死地也要驱边逐远,贬谪出京。

这天,杨国忠气势汹汹地来到吏部,在韦见素的座椅上坐了,朝公案上猛拍一掌,怒道:“韦侍郎,找个借口,把兵部员外郎颜真卿给我撤了。”

韦见素一惊,急忙搬了把凳子在国舅面前坐下,问道:“怎么?他贪赃了?”

“不是。”杨国忠说,“他敢贪赃,我就让察院派人把他拿进大牢了。”杨国忠手指点着公案,又道:“你不知道这个颜郎官有多操蛋,他官不大,竟然不把我杨国忠放在眼内。他给千福寺写《多宝塔感应碑》,一文钱都不要。我一字千金付他润笔,请他给我写《国舅颂》,他竟然当面拒绝了我,一点面子都不给。我堂堂一国宰相,难道连楚金那光头和尚都不如吗?而且,他还又臭又硬,简直就是粪坑里的秤砣,气煞我也。”说罢,又朝案上击了一掌,因为用力过大,杯中的茶水都溅了出来。

韦见素听明白了,急忙抹干净案上的水,又给杨国忠泡了一杯茶,说道:“这个颜郎官,竟然连高低贵贱都分不清,公然藐视国朝宰相,糊涂!”

杨国忠又道:“是啊,不刹住这股歪风邪气,本相还能镇得住朝廷百官吗?”

杨国忠发了一阵威,口干舌燥。他端起杯子饮了口茶水,顿时神清气爽,口齿生香,就叫“好茶,好茶”。

韦见素笑道:“卑职在山南任黜陟使时,认识一位荆州诗人,刚刚托人捎来两匣新茶,名曰‘云芽’,相公喜欢,我就借花献佛了。”说着,将两个竹簧雕花匣子放到了国舅面前。韦见素看到国舅脸上露出了笑容,慢慢说道:“这个颜真卿少年丧父,颠沛江南,及至弱冠,一个人在南山草堂义学苦读,吃尽了人间苦头,养成了狂放不羁的脾性。清高孤傲,疾恶如仇,脑子里一根筋,遇事不知道拐弯,直得像是扛着竹竿进胡同……”韦见素喋喋不休,既像指责又像赞许似的数落颜真卿,听得杨国忠一头雾水,看着韦侍郎直眨眼睛。韦见素笑笑又道:“颜真卿拒绝为《国舅颂》玉碑书版,实际上并不是看不起你,而是别有隐情,国舅应该体谅。”

“什么隐情?”杨国忠又眨眨眼,问道。

“避嫌。”

杨国忠笑笑,说道:“我和他一无冤无仇,二无亲无故,避什么嫌?”

韦见素朝案上点了两下,笑道:“避攀上之嫌。”

杨国忠不以为然,说道:“攀上有何不好?我如果不攀附贵妃娘娘,怎么能来到京师?我如果不攀附皇上,又怎么能擢居相位?”

韦见素道:“那是。天下有几个人,能像国舅一样攀龙附凤、青云直上的呢?”

杨国忠“哼”了一声,说道:“能攀上我,也是他的造化。不识抬举,有何出息?”

韦见素笑笑,说道:“这就是文人的臭毛病,自古文人就以不献媚、不攀附、不阿谀、不奉承为品行端正的正人君子。国舅如能理解这一点,就好驾驭百官了。”

杨国忠“呸”了一声,说道:“迂腐透顶。”

韦见素笑笑,又道:“国舅曾经虎踞民间,庶民常说:‘宰相肚里能撑船。’国舅身拜上相,封爵国公,岂能以小肚鸡肠,戚戚于一己私利而被人讥为小人得志?”

杨国忠看着韦见素,说道:“照你这么说,颜真卿这员外郎,还不能给他撤掉?”

韦见素道:“不能。颜真卿正值壮年,而且竭智尽忠,廉能功干。国舅要辅弼洪业,振兴朝纲,颜真卿正是你要团结的对象,怎么能撤他的职呢?”

杨国忠这时才明白过来,指着韦见素笑道:“说了半天,韦侍郎是在为颜郎官讲话呢!”

韦见素急忙辩道:“不,不,我完全是在为国舅着想。颜郎官在醴泉任上除暴安良,激浊扬清;在国舅手下任御史时,平反五原冤狱,感动上苍,大旱之年突降甘霖,被百姓赞为‘御史雨’;后来又不惧权势,弹劾宗室大将李延业;十载,武库救火,还曾受到皇上嘉奖……颜真卿功勋卓著,有目共睹,国舅仅因一块石碑耿耿于怀,我怕朝廷百官说你是小肚鸡肠,挟嫌报复。故而建议你不撤其职,是为上策。”

杨国忠犹豫了一会儿,脖子一拧,说道:“不行,我咽不下这口气。看了侍郎的面子,可以不撤他的职。但是,得把他赶出京师,贬得远远的,免得我看到他就心烦。”

韦见素看着杨国忠,轻声问道:“一定要贬他出京?”

杨国忠朝案上一拍,发狠道:“辜负我者,决不手软。”

韦见素心想,看来杨国舅不会放过颜真卿了,留在京城反遭其害。于是,他从柜中取出一份皇诏,说道:“正好,皇上让我挑选十二位京官下放州郡进行历练,就把他外放吧!”

杨国忠道:“下放边陲,让他当个县丞、县尉什么的。”

韦见素笑道:“这次放员,只有郡守,连县令都没有。”

“加个县官。”

韦见素笑道:“这是皇上钦定,卑下不敢私改皇诏。”

员外郎为从六品上阶,郡太守最低也是正四品阶,高出了五六阶,韦见素见国舅犹豫,笑道:“既然将他放为外官,不妨就提他几级。朝臣一定会说,国舅执政,以仁厚为怀,视百官为亲人。国朝一万多名官员皆愿鞠躬尽瘁,以效死力。皇上以国舅治国有方,不就对你更加信任了吗?”

杨国忠道:“便宜了他,把他放得离京城远点。”于是翻开《太守补员表》,挑来挑去,挑了个远在东海之滨的平原小郡,并在“备注”一栏写上了“限期离京赴任”。处置过颜真卿,杨国忠像是吐了一口恶气,得意扬扬地离开了吏部。

因为不愿依附杨国忠而被外放的京官,除颜真卿之外,还有国子祭酒李麟,出为河东太守,刑部司门员外郎崔涣出为剑州太守,宗室出身的李峘以考功郎中出为睢阳太守,其弟李岘从河南少尹贬为魏郡太守。

京兆尹鲜于仲通受到好友颜真卿棒喝,自己觉悟到依附杨国忠很不光彩,得知皇上放了十二位京官外任太守之后,主动上书要求外放。杨国忠恼羞成怒,责令韦见素另拟诏书:以“庸碌无能,执政不力”为借口,将鲜于仲通贬为江南邵阳司马,由三品一下降至从六品下阶,连降十级。鲜于仲通怒不可遏,一气骂了三天“龟儿子杨国忠”。他满腔愤怒地给杨国忠写了一封《与国舅绝交书》,痛斥杨国忠为忘恩负义的白眼狼。杨国忠落魄新政、寄身鲜于门下作走卒时,偷鸡摸狗,坑蒙拐骗,吃喝嫖赌,劣迹斑斑。杨国忠害怕鲜于仲通揭他的老底,只好又将鲜于提为正四品上阶的汉阳郡太守。这样,鲜于这头暴怒的雄狮才平息下来,匆匆离京而去。

鲜于仲通离京不久,颜真卿也接到了出京外任平原太守的告身诏书:

原兵部员外郎颜真卿,书读万卷,文雄搢绅,书法超绝,为世所重,风度宏远,器宇凝正,政绩卓越,素负清声。谔谔其言,蕴忠臣之节;堂堂正正,怀良吏之风。特擢任河北道平原郡太守,宜即赴任,勿负朕望。天宝十二载三月。

诏书多褒奖之词,没有斥责之语,听说出自吏部侍郎韦见素之手。颜真卿心情激**,感慨万端,酸甜苦辣,一言难尽。这年四十五岁的颜真卿心中明白,无论告身写得多么好听,他也是因为不愿依附国舅而被逐出京城,这令他心中郁结,愤愤不平。但是,反过来想想,在这奸人张势的时候,远离京师这块是非之地,不一定就是坏事,正所谓塞翁失马,焉知非福?想到此,心情也就平静了许多。

颜真卿的夫人韦弦娘自从出生三十六年以来,还从没有离开过长安,典型一个京生、京长的大家闺秀。颜真卿担心她受不了东海之滨穷乡僻壤的清苦,打算一个人先到平原赴任,让她带着孩子留京再待一年半载,待他在平原安置好后,再回京接她。韦弦娘不听,说道:“民妇尚知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嫁给狐狸满山走。我韦平治难道连一个农妇都不如吗?我不能在亲友间落一个贪图安逸,不能与丈夫同甘共苦的恶声。”执意要带着孩子和丈夫一起,相夫教子,共赴平原。这令颜真卿十分感动。但是,当夫妻谈到大女儿颜梅时,二人都禁不住心中一阵纠结和沉郁。

颜梅这年十六岁,面庞白皙丰腴,身材修长婀娜,弯弯的眉下一双会说话的眼睛,一闪一闪地透出一股智慧之光。那端庄优雅的神态和慢条斯理的声调,一如她的母亲韦弦娘。颜梅在父母的严教下,读完了《家训》《古列女传》以及《五经》和《诗三百》,书法承习父教,绘画喜写淡彩的梅兰竹菊,人称女学士。古琴擅弹《梅花三弄》《雁落平沙》《玉壶冰》,蔡文姬的《胡笳十八拍》尤为感人。女子十四五岁是出嫁的合适年龄,颜真卿夫妇一直没有为女儿找到合适的人家。到了平原,人生地不熟的,更不好办,拖到十八九岁就成老闺女了。于是,就想在离京之前将女儿嫁了。可是,仓促之间,又从哪里找人?夫妻二人为女儿焦虑,食不甘味,坐不安席。

这天早晨,颜真卿早早起了床来到后院,突然,他觉得一股香气扑鼻,抬头看时,当年颜真定姑姑栽的木兰树再度放出满树的花,一朵朵两寸多长的锥形花苞,就像他写榜书用的大碗笔似的,亭亭玉立,朵朵冰肌玉骨,洁白无瑕,雅姿绰约,楚楚动人。微风吹拂,满院洋溢着幽幽的清香。两只喜鹊喳喳地欢叫着落在枝头,在花间蹦蹦跳跳地嬉闹了一阵,扑棱一声,双双展翅飞走了。颜真卿心中高兴,先打了一套拳,两手抓着一条横枝又做引体向上活动,一气拉了三百多下,只觉得两臂微微发酸,身上也沁出了涔涔汗水才停下来,然后回到书房写字去了。

这天上午,韦弦娘的妹妹、表字平仲的韦弨娘和丈夫杜济一齐来到颜宅。杜济于三年之前,由江西采访使推官调到长安任京兆府渭南县尉。渭南距长安百十里路,快马加鞭一个多时辰就可以从尉所回到杜陵洪源乡祖宅,因此,杜济让妻子带着儿子杜陟、杜匡、杜肃和女儿杜怡娘住在老家,自己一个人住在渭南任所,隔三岔五回家看看。杜济听说颜真卿要调到平原郡,正在家中做着赴任的准备,便带着妻子和女儿登门探望。杜怡娘比颜梅小几岁,一进门就钻进表姐的闺房说悄悄话去了。韦平仲在堂屋和姐姐聊天,杜济和颜真卿二人坐在书房。先是杜济骂了一阵杨国忠,发了一通牢骚。谈到颜梅的婚事,杜济击掌说道:“我看中了一个人,正要与姐夫商量。”

“谁?”

“韦政。”

韦政出生于官宦世家,曾祖韦琨在太宗朝任户部侍郎,官高四品,掌国家的土地和财税收入。其祖父韦幼平是武后朝的金部员外郎,掌理国库的钱币出纳。父亲韦抱真于开元初年任梓州刺史,不幸于开元十四年病逝。当时韦政不满四岁,哥哥韦鲠十岁,下边还有一个不满两岁的弟弟叫韦能。兄弟三人跟着母亲靠亲友资助勉强度日,不及弱冠就不得不外出谋生,吃尽了人间苦头,也饱尝了世态炎凉。老大韦鲠在剑南做一名下吏,公余苦读,入流有望。老三韦能受不了社会的白眼,在京西南的紫阁山道观出了家。韦政想埋头苦读,重振家业,投奔了香积寺下属的福山草堂,在那里,他第一次听说草堂进士颜真卿的大名,遂以先学为榜样,一日两粥,埋头苦读八年,终于在天宝十一载步颜真卿后尘高中皇榜进士。今年春天又参加制举殿试,中了“才可宰百里”科,不久前接到告身文书解褐入仕,分到剑南出任汉州府雒县县丞。

杜济介绍完韦政的身世,颜真卿忽然记起,一年前曾有一个叫韦政的新进士,提了几条干肉来到家中,他一见面就跪在地上磕了三个头,说是南山草堂学子,要拜草堂先贤颜郎官为师,学习书法。颜真卿还记得韦政那瘦瘦高高的个子,清癯而白净的面孔,眼睛不大但却清朗有神,性格内向,说话略显木讷。当时,颜真卿因为公务繁忙,无意于授徒,遂看了韦政的几张习作,讲了些用笔的要领,最后给他写了一幅作品,退还了束脩,把他打发走了。没想到,事隔一年,杜济夫妇竟为他说媒来了。

这时,韦平仲也向姐姐介绍了韦政的情况,弦娘就来到书房与丈夫商量。颜真卿向杜济问道:“你怎么认识他的?”

杜济道:“韦政家也住在杜陵洪源乡,两家相距不远,韦政的母亲曾到家里帮助做过几次女红。后来熟了,还和夫人攀上了亲,因为都是汉丞相韦贤后裔,韦政就将平仲叫起了姑姑。”

“韦政今年多大了?”

“二十七。”

“人品怎么样啊?”

“老实得很。”

韦弦娘面孔一板,说道:“不行,我相不中。”

韦平仲道:“姐姐,你势利眼,嫌人家穷。”

韦弦娘道:“我要势利,当年我就不嫁你姐夫了。”

韦平仲道:“那你什么意思?”

韦弦娘道:“我记起来了,去年他到家里来,我看他病恹恹的样子,瘦得像猴似的,别是个病秧子,我女儿就遭罪了。”

韦平仲道:“病倒没什么病,只是生活清苦,瘦了些。”

韦弦娘又道:“憨头憨脑的,如何了得?”

韦平仲道:“只是憨生了些,并不傻。要不,人家怎么能高中皇榜,有宰百里之才呢?”

韦弦娘又争道:“年龄也偏大了些。”

韦平仲叹了口气,说道:“也是,比梅姑大十一岁呢!”

颜真卿笑道:“相女配夫,依我之见,主要还是看人品,看本质。看他知不知道艰苦奋斗,发愤图强。至于年龄,开元二十二年,我和你姐结婚时二十六岁,比你姐整整大了十岁,你姐姐从来也没有嫌弃我嘛!”说罢,得意地嘿嘿而笑。

韦弦娘两只杏眼一瞪,嗔道:“还说呢,我总以为,你比我大十岁,把你当大哥哥,凡事你总得让我三分。谁知道你一点都不让人,白白让你大了十岁。”

颜真卿笑道:“让与不让,要看什么事,你说得在不在理。在理,自然要让你;不在理,寸步不让,大丈夫处世岂能无故妥协。”

韦弦娘气道:“什么在理不在理?都是家务琐碎,无关民族存亡。”

颜真卿笑道:“家中的琐屑细事,一切都可依你。”

韦平仲面有不悦,说道:“谈我侄女的婚姻大事,你二人瞎争什么?”

颜真卿道:“我看,这个韦政和我们颜家还真有缘分。幼年失怙,寄人篱下,草堂读书,中年折桂……这些经历,简直和我如出一辙。”

韦弦娘余怒未消,补充道:“真是你的影子,娶妻还都要大十岁。”大家听了,禁不住哄然大笑。

次日,颜真卿找到吏部侍郎韦见素,查阅了韦政父亲和祖父的人品,又到香积寺福山草堂打听了下韦政在义学读书时的表现,心中对韦政已经生出了几分钟爱之情。然后来到杜陵,由杜济夫妇陪同,来到韦政家中。

韦政家原本为一座两进的四合院,约建于开元初年,青砖灰瓦,雕花门窗。虽然破败不堪,依然可见当年气势。门楼和一边的院墙已经坍塌,北堂和东西厢房尽管完好地耸立在那里,但也斑斑驳驳,十分老旧。前院有两棵高大挺拔的梧桐,后院一丛青葱的翠竹。倒塌的院墙顺着墙基竖起一道竹篱。裂缝的黑漆大门耸立在两个砖柱之间,似乎在向路人炫示着往日的风光。院子中最令人注目的是,梧桐树下有一块三尺见方的青石板,磨得平整而光亮,石板旁放一个装满清水的大陶盆,这是天下的贫寒生徒日常习字的必备之物,颜真卿会心一笑,感到无比亲切。

韦政的母亲出身于名门大户,家道中落之后,落难不落志,千辛万苦将三个儿子培育成人。尽管一头华发,满脸沧桑,身穿布衣褴褛,但却不卑不亢,落落大方,不失夫人的端庄和尊贵。看到杜家夫妇带了一位官人来到家里,急忙丢下手中活计,拍拍身上的尘土,将客人迎进堂屋坐了,然后呼唤儿子出来待客,自己生火烧茶去了。

韦政由于家庭贫寒,又年近而立,长相也不英俊,心中常自惭形秽,隐隐有几分自卑。杜少府先曾登门提亲,他还以为拿他开玩笑,摇了摇头,叹了口气,一笑了之。鼎鼎大名的颜真卿一向被学子们视为国朝骐骥,大雅鸿儒,他一个小小无名之辈,哪里敢攀这根高枝?万万没有想到,颜大人竟亲自上门来了。韦政正在练字,手一抖,一滴墨汁甩到了脸上,还以为是蠓蠓虫,他朝脸上抹了一下,就慌慌张张跑了出来,对着颜真卿高高作了一揖,叫了一声:“先生……”

颜真卿道:“我不收徒,不要叫我先生。”

韦政急忙改口又叫了一声:“阁下……”

颜真卿又驳道:“我不是你的上峰,也勿叫我阁下。”

韦政对韦弨娘拱了一揖,问道:“姑姑,我对颜大人怎么称呼?”

韦弨娘看着韦政为难的样子,捂着嘴哧哧地笑,回道:“就叫岳丈好了。”

杜济看到友婿面有愠色,狠狠瞪了妻子一眼,轻声斥道:“造次!”遂对韦政说道:“叫叔叔吧。”

韦政急忙单腿跪地,对颜真卿行了个胡人大礼,说道:“欢迎叔公光临寒舍。”

颜真卿让韦政去净了把脸,然后来到韦政的房间。房内置一床、一桌、一箧、一柜,藤箧、柜子及**堆满了书卷,墙上挂着一幅一年前颜真卿送他的字,内容取自《老子五千言》:“合抱之木,生于毫末;九层之台,起于累土;千里之行,始于足下。”鼓励刚中皇榜的韦政脚踏实地,努力奋斗。桌上堆了一摞韦政的习作,颜真卿翻着看了看,一笔一画,横平竖直,字字规整,遒劲有力。颜真卿说道:“习字用笔,应当逆入平出,空势收锋。临习先贤笔迹,要能进得去,还要能出得来,万万不可死学。李北海说过:‘学我者死,似我者俗。’这话说得一针见血。学习前贤重要的是学其精神和用笔之法,同时还要留意发展自己的特长,扬长避短,创自己的面目……”

韦政听着颜大人的教诲,句句如金科玉律,惊世名言,连连点头称是,不时还提笔记在纸上,逸笔草草,龙飞凤舞。颜真卿拿起看了下,对杜济说道:“韦生这笔草书还不错,用笔正、侧、顺、逆,轻、重、虚、实自然飞动,颇有法度,只是韦生性格拘谨,放不开,若专攻章草不无前途。”

韦弨娘瞪着丈夫和姐夫,心中冒火,说道:“姐夫到杜陵来,是相婿的还是讨论书道的?”颜真卿这才笑笑,出了韦政的房间。

第二天,颜真卿和妻子商量之后,又征求了二哥颜允南和岳父韦迪的意见,决定将长女颜梅许配韦政,并托杜济给韦政送去五万钱,用来修缮宅院,添置家具及备办彩礼。同时嘱咐韦政,纳彩、纳吉、纳徵以及婚礼都从俭办理。金吾卫将军韦由是韦政的父亲韦抱真未出五服的族弟,听说颜真卿要将女儿嫁给他贫寒的族侄,被颜真卿的大德厚谊所感动,特备了两万钱贺礼送给韦政。

二十天后,在一个吉日的黄昏,韦政骑着马,带着一乘花轿和迎亲队伍在阵阵欢快的唢呐声中来到敦化坊迎娶新娘。女眷们精心地给颜梅化好了妆,打扮齐整之后,韦政站在院内高声朗诵了一首催妆诗,迎亲队伍齐声高呼:“新娘子出阁了!新娘子上花轿!”颜梅在伴娘们的陪伴下,头顶盖巾,心中七上八下地迈着碎步,款款出了闺房。当他走到花轿前,正要迈步上轿时,突然想到自己在父母膝下一十六载,每天和弟弟妹妹耳鬓厮磨,一家人安安静静,亲密祥和,突然跟了一个陌生男子,翻山越岭远赴千里之外,而且和父母天各一方相见无期,心中不由一阵恐惧,鼻根一酸,哇的一声号啕大哭起来。她扑到父亲面前,抱着父亲边哭边叫:“父亲,我不嫁人,我要跟你到平原去。”颜真卿以为女儿撒泼,压低声音训斥道:“放肆!男大当婚,女大当嫁。不嫁怎么行?”颜梅身子一软,跪到了父亲脚下,边哭边央求:“父亲,我不拖累你。我侍候你一辈子,我不嫁人……”

颜梅一哭,妹妹颜兰,弟弟颜颇、颜三人一齐抱住姐姐哭成一团,宾朋亲友都吓了一跳,不知道出了什么事。韦弦娘抱起颜梅,只感到女儿浑身微微颤抖,不由心中一阵酸楚也簌簌地流了一脸泪水。颜真卿突然想起屈大夫的《九歌》:“悲莫悲兮生别离”他也难忍亲人的生离死别,悲不自胜,潸然泪下。

杜济向韦政表示过歉意,希望稍缓几天,改期再行婚礼。韦政是个通情达理的人,一再向颜真卿表示,一切服从大人安排。

又过了半个月,颜梅的情绪慢慢安定下来,经过母亲、姨妈和几位表姐的开导,终于嫁到了韦政家中。出阁那天,韦弦娘觉得,好像是仓促之间将女儿推出了家门似的,心中深感歉疚。她摸索了许久,从首饰匣中取出一只锦盒,盒中装着一只羊脂玉镶金手镯。这手镯原是和阗国王送给武则天皇后的贡品,则天皇后赐给了颜真定。开元二十二年,颜真定作为见面礼送给了弦娘,韦弦娘除了大婚时戴了几天,十九年来一直珍藏在匣中。韦弦娘看着这油光发亮的尤物,看着玉中间蕴含着一道道萝卜丝状的纹理,轻轻摩挲了两下,戴到了女儿的左腕之上。十六岁的颜梅比母亲十六岁时丰满了许多,那滋润而又白皙的手腕配了这金光玉质的手镯,就像是和阗国王专门给颜梅定制的一般,恰恰合适。

婚后,颜梅在南山杜陵住了半个月,即辞别父母、外公、弟弟妹妹,跟随韦政到剑南雒县去了。

转眼到了夏季,长安城内荷花含苞,石榴似火,朱雀门前的十里槐街飘溢着浓郁的槐花清香。颜真卿办妥了一应手续,收拾好了应带的细软。出行的前一天,一家人到崇贤坊向岳父韦迪和伯父韦述告别。韦迪拉着外孙女颜兰的手,对女儿、女婿说道:“梅娘出嫁了,兰姑过两年也到了及笄嫁人的年龄,把她留在我身边吧。你们只把颇儿和儿带走好了,男孩子皮实,到外边见见世面,吃些苦头不无益处。”夫妻二人征求颜兰的意见,颜兰忍不住两眼泪水扑扑簌簌流了一脸,她望望外公,又望望父母,咬着牙使劲点了点头。

韦述对侄婿叮嘱道:“你这次得罪了杨国忠,多亏了素公从中帮忙,杨国忠才没有办你。你要记住:第一,应当从中吸取教训,凡事都要学会迂回和变通,不要太直。直如弦,死道边;曲如钩,反封侯。自古如此!第二,韦见素不是卑躬屈节、贪图荣华的无耻小人,京官对他颇多非议,将来有机会要帮他洗雪媚附之辱。第三,安禄山的反状日益明显,一旦公开反唐,你就立即撤回长安。现在皇上对他仍十分信任,你在安胡儿麾下要学会与他周旋,不要做无谓的牺牲。”韦述是位明哲学者,张口一二三,洞明事理,条理清晰,金声玉振,发人深思。颜真卿垂拱而立,诺诺连声。

天宝十二载,颜家六郎颜幼舆病逝之后,留下的四个孩子相继成人,有的从军,有的入仕,各奔前程去了,母亲殷氏跟着长子住在武功,敦化坊颜宅只留下颜允南、颜真卿两家以及门人顺子一家。次日,当颜真卿一家准备起程时,成顺子突然拉着儿子成方、成正和妻子紫砚跪在车前,求道:“两个娃儿都长大了,人高马大的,看门扫院、牵马备鞍都行,希望主人选一个带在身边,赐他一口饭吃。”

颜真卿抬头看看两个虎头虎脑的孩子,明白了顺子的心意,当即点头应道:“好,就让老大跟我走吧。”老大成方,这年十一岁,经常陪伴颜颇、颜玩耍。颜真卿一个“好”字出口,颜颇、颜一拥而上,抱着成方又蹦又跳,亲如兄弟一般。

附近的都亭驿很快驶来了两辆蓝棚马车,颜颇、颜和成方爬上了一辆马车,韦弦娘和颜兰母女与送行的韦弨娘、杜怡娘母女爬上了另一辆马车,颜真卿和二哥颜允南、友婿杜济各骑一马。颜真卿看看大家都已坐好,对着自家那高高的青砖灰瓦的门楼恭恭敬敬地拱了一揖,挥手将泪水一抹,对驿卒说道:“上路!”前车驿夫扬起皮鞭,在空中晃了两晃,“啪!”一声脆响,两辆驿车咕隆咕隆出了敦化坊。颜真卿和送行的颜允南、杜济三人跟在驿车后边并辔而行,一路无语。

车出延兴门,沿着宽阔的官道徐徐北行,过了通化门东行二十里,来到灞桥。

灞桥东西方向横跨灞水之上,状如长虹卧波,是历史上一座充满诗意和传奇色彩的古桥。春秋时代,秦穆公为了显示自己的王霸之业,改滋水为灞水,首筑灞桥,历经秦、汉、魏、晋、南北朝,至大唐建国一千二百余年风风雨雨沧桑巨变,依旧巍然屹立于灞水之上。唐初曾经大加翻修,遂得今日面目。下有二十四孔桥洞,桥墩由一色花岗岩垒砌而成。桥面东西总长五十多丈,其宽可容六匹马车齐头并进,两行雕花石栏栅的一百多个石柱上各雕一尊石狮,千姿百态,玲珑剔透。大桥东西两端竖着两座高大雄伟的石牌坊,东牌坊额雕“关中咽喉”四字,西牌坊额雕“灞柳风雪”四字,皆为太宗朝的秘书监虞世南笔迹,石牌坊前边又各置两尊丈二高的石狮,高大威猛,虎视眈眈,盯着来往行人,护卫着京师长安。远远望去,桥下激流回**,浪花飞溅,两岸沙明石瘦,垂柳笼烟,俨然一处动人的景观。历代儒士送客出京,多在此处折柳饯行,所以这里河边柳树成荫,岸上酒肆鳞次栉比。《诗经》唱道:“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李白吟道:“年年柳色,灞陵伤别。”为此,唐人将此桥称为“销魂桥”。颜真卿一行人来到灞桥时,天已大明,一轮红日在鱼鳞般的一片朝霞后边喷薄而出,一大群人站在灞桥旁的一家酒肆门前,远远地望着颜真卿拱手迎候。这一群到灞桥来为颜真卿送别的朋友是:跟随兵败大食的安西节度使高仙芝回朝之后,赋闲在京的掌书记岑参,已被聘为朔方节度府判官尚未赴任的大理司直杜鸿渐,颜真卿的姑表兄殷嘉绍的女婿、集贤殿学士兼史馆修撰柳芳,殿中侍御史李华,河南府参军萧颖士,司勋员外郎陆据,左威卫骑曹参军韩滉,已升咸阳丞的好友狄龙以及跟随颜真卿多年的京兆府吏员罗青锋、司马勇等。颜真卿急忙翻身下马,一一致谢之后,与大家一同来到桥头灞亭,亭内早已摆好一桌酒菜。

韦弦娘、韦弨娘姐妹二人带了颜兰、颜颇、颜、杜怡娘和成方坐到了一个雅间。颜兰不吃不喝,偎在母亲身边默默落泪。在这母女分别之际,韦弦娘不忍嗔怪女儿。韦弨娘不悦,对侄女说道:“明年及笄,就是待字闺中的大姑娘了,还不懂事,让父母怎么放心?”颜兰翻了姨娘一眼,不加理睬。弟弟颜颇不愿意,冲着颜兰斥道:“这叫销魂桥。二姐一哭,大家都哭起来,那边亭子的官人还怎么和父亲话别?”颜兰看了弟弟一眼,只好擦擦泪水,在表妹杜怡娘身边坐了。

灞亭内的友人们一一向颜真卿敬酒之后,天南海北地扯谈起来。在南山,岑参的双峰别墅与杜甫的苦吟斋鸡犬相闻,二人经常结伴出行游山玩水,不久之前还一起登了慈恩塔,同游渼陂。颜真卿遂向岑参询问杜子美为何没有同来,岑参道:“今天早上他骑着小毛驴到嗣岐王李珍的王爷府去了。”

颜真卿对友婿杜济说道:“你这位族叔这几年不走运,生活也很拮据,你得帮帮他,搞好关系。”

杜济鼻子内“哼”了一声,说道:“他的眼光老盯着五王宅的王爷们,哪里瞧得起我这小吏。”

司勋员外郎陆据说道:“他投错了门,现在王爷都没有实权。他若肯卑躬屈膝常到宣阳坊的国舅府走走,立马就会解褐入仕。”

颜真卿道:“不会。我们这些人尚以登国舅府为耻,杜子美比我们更清高,宁肯挨饿也不会投到国舅门下。去年冬天,陕郡进士张彖就因为羞见杨国忠,辞官到嵩山隐居去了。”

殿中侍御史李华、河南府参军萧颖士和司勋员外郎陆据三人,是开元二十三年同榜进士,与颜真卿、杜鸿渐二人都是孙逖座主的门生,虽非同窗,也称同门。陆据长颜真卿数岁,文章俊逸,言论纵横。李华和萧颖士都很年轻,属于才华横溢的文坛新秀。李华文思敏捷,倚马千言,以一篇《祭古战场》名扬天下。萧颖士是一个传奇人物,不但有《白鹇赋》和《爱而不见赋》传世,还以两逆李林甫名震天下。

开元二十三年春,十九岁的国朝才子萧颖士以对策第一高列榜首。那几年,宰相李林甫正为他的一群宝贝女儿择婿配夫操碎了心,发帖招萧颖士入府参拜。初生牛犊不怕虎,狂率不逊的萧颖士听说李林甫不学无术且为人奸诈,哪会买他的账,随手将李林甫的烫金名帖扔进了纸篓,与同年李华、陆据等人出游去了。李林甫大怒,一气之下将萧颖士压了六年不让他入仕。直到天宝初年,一批名士为萧颖士打抱不平,再加吏部侍郎李彭年也很爱才,多次在李林甫面前为萧颖士求情,才补了一个秘书正字,也就是神童刘晏八岁时干的官。萧颖士一向仰慕大学者韦述以及裴耀卿、宋遥诸公,经常登门拜访,一时名气更大。一次,秘书省派萧颖士到赵、卫等地搜集民谣,调查民风。萧颖士借此机会到处游山玩水,走访名公时贤,久不返京。李林甫得知之后,立刻令有司将他除名。萧颖士丢掉正字官职以后即留客濮阳,开坛讲学,三百里内的儒生士子无不敬呼萧夫子。萧颖士名动天下,声播华夷,新罗(朝鲜)国王派专使入唐,重金聘请萧颖士到新罗国,要拜萧夫子为新罗国师。李林甫不准,说是国宝不能外流,这才又给萧颖士封了个集贤院校理,令萧颖士即刻入京拜谒。当时,萧颖士的母亲刚刚去世,正在广陵为母亲守孝,丁忧不能远行,萧颖士被李林甫派人强行带往长安参拜宰相。这天早晨,萧颖士身穿白色缞服来到政事堂,一看到李林甫便号啕大哭着伏地而拜,好像拜死人一般。李林甫不由大怒,立即令侍卫将萧颖士赶了出去。萧颖士回到旅舍,挥笔写了一篇《伐樱桃树赋》讥骂李林甫,文中写道:“……擢无庸之琐质,因本质以自庇,洎枝干而非据,专庙庭之右地。虽先寝而或荐,岂和羹之正味!”痛斥李林甫愚昧而又专横。萧颖士为此被贬到河南府任了名小小参军,一干多年。半月之前,三十七岁的萧颖士突然上书辞职,先到嵩山少室山玩了半个月,三天前来到京师,住在好友李华家中。颜真卿询问萧颖士为何要辞官为民,萧颖士哈哈一笑,摇摇头不作回答。颜真卿又对萧颖士拱了一揖,说道:“萧贤弟如不嫌弃,我聘你为平原郡司录参军,比在河南府高了三级,不知贤弟愿不愿意屈就?”

萧颖士对颜真卿抱拳拱了一揖,笑道:“多谢颜使君抬举,萧某刚刚摆脱一副枷锁,不想马上就套上另一副枷锁。无官一身轻,先自在几年再说。”

今年春天,十二位出任太守的京官定下之后,皇上曾在兴庆宫为大家设宴饯行。萧颖士问道:“我听说,皇上在兴庆宫为十二位使公饯行时,曾经吟诗一首,不知道颜使君还记得否?”

颜真卿凝思想了想,说道:“诗是韦见素侍郎代皇上朗诵的,韦侍郎嗓音不大,又有鼓乐伴奏,前几句我没有听清,只记住了皇上教导大家仁政爱民的几句——

…………

视人当如子,爱人亦如伤。

讲学试诵论,阡陌劝耕桑。

虚誉不可饰,清知不可忘。

求名迹易见,安[1]贞[2]德自彰。

讼狱必以情,教民贵有常。

恤惸[3]且存志,抚弱复绥[4]强。

勉哉各祗[5]命,知予眷万方。”

萧颖士有过目不忘之才,他眉头一皱,笑道:“皇上糊涂了,天子的施政诗竟然对天下大势避而不谈。既不言祸国乱政的外戚和宦竖,也闭口不提危在旦夕的东北胡儿。这些劝世民谣似乎都是开元初年教导诸州刺史的老话。”

司勋员外郎陆据笑道:“我曾风闻,此诗为韦见素公代笔。”

李华击掌说道:“这就对了。韦侍郎明哲保身,善于韬光养晦,隐敛锋芒。皇上令他代笔,他不敢妄作,就将皇上开元初的旧诗抄下来应酬诸公。”

颜真卿道:“总之,诗意还是不错的。说明皇上身在禁宫,心中还想到了黎民百姓,并非一味地沉湎于声色。”

渭南尉杜济附和道:“那是,比隋炀帝杨广英明多了。”

萧颖士冷笑一声说道:“苟无民,何以有君?”

柳芳笑道:“皇上正练长生不老之术,经常辟谷独坐,喝西北风果腹。”大家听了,不由哄然大笑。

这时,桥上走过一群扎丫髻的总角童儿,一边蹦蹦跳跳,一边唱着一首时下流行的童谣。谣曰:

燕,燕,飞上天,

天上吊只白玉环。

环儿闪闪,燕子翩翩。

环儿碎了,燕子坠地死了。

半年来,此谣在河北、河南以及东、西两京十分流行。唱者不知何意,文人儒士则传说是讽杨玉环和安禄山故事,众人相视一笑也未多言。

李华道:“刚才颜公问萧夫子为何突然辞官,听了这首童谣,就可知道他辞官的原因了。”

大家吃了一惊,齐把目光聚向萧颖士,萧颖士笑道:“小弟因病辞官,与童谣何干?”

李华驳道:“你体壮如牛,何病之有?撒谎都撒不圆。”

颜真卿马上意识到,萧颖士十分敏感,他不认识左威卫骑曹参军韩滉、咸阳县丞狄龙和渭南尉杜济,入席前颜真卿曾经向他简单介绍了一下三人的官职,没想到萧颖士说话仍然小心翼翼,于是说道:“萧夫子放心,我的亲朋之中个个都是堂堂正正、光明磊落的正道之士,绝没有谄上害下的无耻小人,更没有阉奴和外戚的耳目,有话但直说。”

李华问道:“这话都是你说的?”

萧颖士道:“我没有这个鬼才,邸报上到处传抄呢!”

骑曹参军韩滉笑着说道:“李华君是宪台御史,就凭你这几句话,足可以拿你问罪。”

李华与萧颖士是金石之交的铁杆兄弟,萧颖士仰头一笑,说道:“我现在一介布衣,御史爷是管你们官人的,其奈我何?”

李华笑道:“渭南县尉杜少府专管布衣,有权拿你是问。”

萧颖士仰天一声长啸,说道:“看来,布衣也无自由啊!”

杜济笑道:“萧君不在我辖下,我无权管你,你尽可以畅所欲言。”

萧颖士道:“难道你们不承认这个事实吗?”

柳芳点头说道:“是事实。不过,历朝历代都有清官,有赃官,只不过多少不同而已。今天与开元前期相比,贪官污吏显然比清官廉吏多了很多,像豺狼虎豹、老鼠臭虫一样,无论朝廷、郡县无处不在,而且厚颜无耻,肆无忌惮。”

萧颖士击掌乐道:“正是。古贤曰,奸臣当道,佞臣谋逆。安禄山恃宠骄横,居心叵测。为时不久,国家必遭胡虏之灾。叛军南下,首陷东都,我若不辞职离开洛阳,难道等着做俘虏不成?”

陆据年长,对萧颖士拱了一揖,说道:“萧君机敏,难道听到了什么风声不成?”

萧颖士道:“幽燕诸州,我有几个豪门弟子,已经举家迁往江南,劝我早做准备。此非危言耸听,我劝朋友们都要未雨绸缪。”萧颖士对颜真卿拱了一揖,又道:“颜府君是位明公,我听说你含元殿上书,曾经向皇上提出加强北疆防范的问题。皇上昏庸,对此振聋启聩的金玉良言竟不采纳。颜府君此赴平原,恰在安胡儿的魔爪之下,不知颜府君有何感想?”

颜真卿对萧颖士抱拳一揖,对大家说道:“萧贤弟嗅觉灵敏,机警过人。他的话既非危言耸听,也不是哗众取宠。我非常感谢你的提醒!安胡儿磨刀霍霍,图谋不轨,早晚有一天要挥刀南下。这已经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的事。可是,朝廷许多官人都知道,许多人都装聋作哑,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萧贤弟敢于当众说出来,就是忠君爱国之举。不过,辞官逃避是一种消极行为,大家都应从积极处着想,才不愧是一位爱国志士……”

老实巴交的颜允南插嘴说道:“皇上糊涂,我们不能糊涂。国家有难,国人有责嘛!”

杜济笑道:“老兄,就凭你这专管修桥铺路的士曹参军,能够力挽狂澜吗?”

即将赴任的朔方军节度判官杜鸿渐面有不悦,说道:“杜少府,话不能这么说,真到那一天,有热血的国人都不会袖手旁观。只要军民携手,官兵一致,上下齐心,同仇敌忾,定能将叛匪碾为齑粉。”

杜济笑道:“那是,那是。不过,要剿平叛乱,最终还得靠你们长征健儿啊!”

杜鸿渐喜道:“养兵千日,用兵一时嘛。”说罢,凝眉少思,又道:“安禄山手下十几万人,他能翻起多大的浪呢?”

颜真卿道:“杜贤弟可不要小瞧了安禄山的十几万人马,我在兵部做过调查,军防健儿皆在西北边陲,两京的十万禁军都是聋子的耳朵,站站岗、排排仪仗尚可,打起仗来毫无作用。安胡儿一旦起事,国破家亡,百姓涂炭,多少人头都要落地啊!我希望各位都要以社稷为重,枕戈待命,共赴国难,同仇敌忾,打击叛敌。”颜真卿说得激昂,端起一杯酒,一饮而尽。

赋闲在家的岑参被颜真卿说得激动起来,击节应道:“颜使君说得好啊!在这多事之秋,朋友们都应做好准备,共赴国难。常言道,男儿何必恋妻子,莫向江村老却人。高适君已经到河西投奔哥舒翰去了,岑某也不想老死林下。明天我即重返塞上,驱马挥戈报效国家,一旦战起,也有了用武之地。否则,就只能沦为被胡兵驱赶着四处逃窜的流民了。”

这时,韩滉抬头朝天上望望,已经日上三竿,饯行宴席应该结束了。他起身对颜真卿拱了一揖,说道:“多亏颜公介绍,令我得以跨进张旭公门槛,受益匪浅。今日颜公东赴平原,特绘小图一帧,请颜公笑纳。”说罢,双手捧出一个长方锦盒,呈在颜真卿面前。

韩滉从小习画,深受南朝陆探微影响,又跟着张旭学了半年的笔法,笔力遒劲,画技大进。当颜真卿小心翼翼地打开画卷时,只见画面寥寥数笔勾出一片茫茫大海,海上突兀一座石峰如柱,占了画面的三分之一。峰顶高卧一只雄鹰,虎视眈眈,俯瞰远方,金爪铁吻,展翅欲飞。线条雄健挺拔,劲利如刀。传世鹰画多以《凌云》《无畏》《啸天》或《奋飞》等语为题,韩滉此鹰却题了《北瞭》二字,寓意深远,一目了然。大家看了不由啧啧连声,击节称赞。

侍御史李华说道:“那个死有余辜的李林甫,曾数次骂我们读书人为‘书蠹’;杨国忠那舅子则直骂我辈为‘臭文人’。今日座上皆儒生,要臭大家索性臭个痛快。俗话说,书画是同胞,诗画为夫妻。现在韩参军拿出来一幅画作,既有画,不能无诗,哪位即兴赋诗一首,为颜公壮行。”

送颜平原并序

十二年春,有诏补尚书省十数公为郡守。上亲赋诗觞群公,宴于蓬莱前殿,赠以缯帛,宠饯加等。参美颜公是行,为赠别章句。

天子念黎庶,诏书换诸侯。仙郎授剖符[6],华省[7]辍分忧。置酒会前殿,赐钱若山丘。天章[8]降三光[9],圣泽赅九州。吾兄镇河朔[10],拜命[11]宣皇猷[12]。驷马辞国门,一星东北流。夏云照银印[13],暑雨随行辀[14]。赤笔仍在箧,炉香惹衣裘。此地邻东溟[15],孤城吊沧州。海风掣金戟,导吏呼鸣驺[16]。郊原北连燕,剽劫风未休。鱼盐隘里巷,桑柘盈田畴。为郡岂淹旬[17],政成应未秋[18]。易俗去猛虎,化人似驯鸥。苍生已望君,黄霸[19]宁久留?

岑参的诗意是:天子怜悯百姓,下诏调换一批州郡太守。颜公接受了这一重任,天子亲自为他们赠诗饯行。天子的恩惠很快就会泽及天下了。颜公镇守大河之北的平原郡,以太守的高贵身份离京赴任,驷马导从,耀武扬威,多像一颗灿烂的明星射向东北啊!平原在渤海之滨,北边与幽燕相连,经常遭受夷胡和强盗劫掠,颜公到了那里要提高警惕啊!那里鱼盐堆巷,粮棉如山,是个富庶之地,你要像驱赶猛虎一样改变地方陋俗,像驯化鸥鸟一样让百姓受到文明教育,在那里不用多久就会功成业就。平原的百姓已经翘首盼望,殷切地等待着您这位像汉代的黄霸一样的清官廉吏赶快上任,您就快马加鞭上路走吧!

岑参一声“献丑”,结束了他的吟诵。大家一齐鼓掌,称赞此诗道出了朋友们的心声。

岑参受到大家抬举,心中更加兴奋,接着说道:“韩非子言曰:宰相必起于州郡,猛将必发于卒伍。颜兄到平原历练数载,一定会受到皇上的重用。”

颜真卿对大家一一作揖致谢,说道:“弟兄们今日为我饯行,不但鼓励和鞭策了我,也对我敲了警钟。令我彻底消除了被逐出京的个人怨恨,激励我更加忧国忧民,忧大唐安危。我到平原保证做到廉洁自律,勤公守正,安民济世,竭忠奉国。决不因强权而变节,亦不为金钱而动容,去时清风两袖,回亦两袖清风。苟非吾之所有,虽一毫而不取。”

陆据笑道:“天下官人若都似颜公,岂不就进入了孔夫子孜孜以求的礼运大同、天下为公的美好世界了吗?”

柳芳接道:“那也是佛徒们所追求的清平莲花世界啊!”

驿夫将两辆插满柳枝的蓝棚驿车赶了过来,颜真卿夫妇乘一辆,颜颇、颜和成方三个孩子乘一辆。颜真卿向二哥颜允南和朋友们一一抱揖辞行,又到妻妹韦平仲身边,抱着女儿颜兰轻声嘱咐了一番,于是准备揽辔登车。此时,他猛然回首西望,那高耸入云的通化门正威风凛凛地雄视着京洛大道,城头上猎猎飘扬的五彩旌旗似乎在与他挥手告别。颜真卿肃然挺立,对着神圣的国门恭恭敬敬地拱了一揖,心中道了声:“再见,长安!”但他没有料到,待他再回到长安时,长安城已经到处是残垣断壁、满目疮痍,就连这巍峨的通化门城楼也坍塌了一角。

[1].安:怀着。

[2].贞:原则,官守。

[3].惸:没有兄弟的人。

[4].绥:安抚。

[5].祗(zhī):恭敬,顺从。

[6].剖符:将符一剖为二,王与诸侯各执一半作为信守约证。

[7].华省:溢美尚书省。

[8].天章:以日月星辰喻帝王诗文。

[9].三光:天有三光日、月、星。

[10].河朔:黄河以北地区。

[11].拜命:受君之命。

[12].皇猷:皇帝大谋,朝廷重任。

[13].银印:光禄大夫赐银印青绶。

[14].辀:车辕。

[15].东溟:东海。

[16].鸣驺:掌马官,导从驺骑。

[17].淹旬:滞留十日。

[18].未秋:未老。

[19].黄霸:西汉大臣,字次公,淮阳人,曾任颍川太守,是一位循良清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