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 含元殿犯颜直谏
国舅杨国忠原本在中书、门下、尚书中央三省担任诸多要职,天宝十一载(752)四月初,御史大夫王因为其弟王凶险不法,策划煽动守卫皇宫的龙武军将杀害朝廷宰辅,图谋不轨,事泄之后,王及其同伙被杀,王自缢,王之子、卫尉少卿兼内宫斗鸡官王凖死于流放途中,王担任的御史大夫、京兆尹以及京畿、关内采访使等二十多职全部由杨国忠接管,而且依然遥领剑南节度使。杨国忠兼职太多,每日积案如山无暇处理,在吏部侍郎韦见素的劝说之下,这才将兵部侍郎权知礼部贡举的李麟召回兵部,主持兵部的日常工作。不久,又将琐务繁杂的京兆尹一职让给了对他恩重如山的鲜于仲通。
天宝十一载,四十四岁的颜真卿正处在春秋鼎盛的成熟时期,亲历了李林甫、杨国忠两个巨奸大猾独权专政的嚣张气焰,深深感受到小人当道给国家和民族带来的不幸。他以敏锐的目光,透过太平盛世这张华丽的帷幕,隐约看到了刀光剑影下的血肉横飞。他再也不想在朝廷混官阶、混俸禄、混个人的荣华富贵,遂抱了进则治国齐家、退则修身养性的志向,希望有所作为。
一日,兵部侍郎李麟找到颜真卿,二人促膝交谈。颜真卿开诚布公、激昂慷慨地谈了自己对朝廷当前的看法,痛斥了李林甫、杨国忠和安禄山三奸鼎立、各怀鬼胎、置民族安危于不顾的恶行,埋怨朝廷百官装聋作哑,明哲保身。他提出:要在自己的职权之内,对国家的兵情和防务进行调查,然后上书进谏,希望躺在国家这辆危机四伏的马车上呼呼酣睡的大唐皇帝能够闻而顿悟,悬崖勒马。
李麟一向器重颜真卿,对颜真卿非常支持,但因自己出身于宗室,深受杨国忠的忌恨。他担心杨国忠给他扣“结党”之罪,不敢亲自参与颜真卿的调查,只劝告颜真卿,小心谨慎,勿被人抓了辫子。
颜真卿以兵部员外郎的身份,经过数月的奔波和努力,终于完成了对全国军情和防务的调查工作,比较深入地了解到两京十六卫禁军和国家边防、关津驻军情况,也较详细地了解到各地节度、将帅、军使、兵马使、校尉等武职官员的建制和思想动态。颜真卿就此向李麟打了一份报告,请李麟朝会时面呈皇上,以便引起皇上注意,加强国内和边疆防务,防止内忧外患。不料,李麟还没有找到合适的机会将颜真卿的报告送到皇上手中,杨国忠就怀疑李麟在兵部结党拉伙,迅速将李麟调出兵部,改任国子监祭酒,让他管太学去了。新任兵部侍郎叫萧华,颜真卿与他不熟,不敢推心置腹,奋笔写了一篇《陈社稷安危书》交夫人韦弦娘过目。韦弦娘看罢,不由杏目倒竖,拍案而起,怒道:“现在举国上下一片歌功颂德的太平之声,你却大谈社稷危机四伏,与朝廷唱反调。颜真卿,你活腻了!逆鳞犯上会是什么结果,难道你不明白吗?”韦弦娘先找到二哥颜允南,又请来韦述伯伯,发动亲友阻止丈夫去干有违圣意的蠢事。
颜允南规劝弟弟说道:“今非昔比,今日之天子非昔日之天子,更非当年从谏如流的太宗皇帝。你呢,既当不了魏征,也当不了韩休,何必无事生非,自找麻烦?”
伯父韦述劝道:“有理须向明理人去讲。今皇上昏聩,身边宠臣皆蛮横不讲道理,你一片好心,在他们看来,你就是在给他们添乱,贸然上书就是自寻死路。”
颜真卿不敢顶撞二哥和伯岳父,韦述走后,颜真卿一跳老高,指责妻子妇人之见。韦弦娘一气之下,带着四个孩子回了娘家。
十一月的一天,长安城上空像是一口倒扣着的大黑锅,黑沉沉地令人压抑。傍晚,天上飘起了鹅毛大雪,一夜之间整个长安城变成了白皑皑的银色世界。
次日上午,颜真卿踏雪来到兵部衙门,官员们都将自己关在房内,围着火盆饮茶聊天。有几个消息灵通的上吏神神秘秘地议论什么,一看到长官到来,急忙让座。一位主事告诉颜真卿,上相李林甫已经病入膏肓,躺在**奄奄一息。遥领剑南节度使的杨国忠,因为南诏再次开战,剑南留后李宓连连败北,又派时任司勋员外郎的崔圆赶赴剑南。崔圆也控制不了剑南局面,敦请杨国忠亲自赴镇指挥。杨国忠不懂兵法却好大喜功,时至今日骑虎难下,只好硬着头皮到益州赴任。这天,李隆基在大明宫召开朝会,商讨边事,由左相兼兵部尚书陈希烈领班朝谒,让刚调国子监的前兵部侍郎李麟汇报国防情况。由于李林甫和国舅二人不在,大臣们胆子大了许多,朝会争论非常激烈。朝议进行了四五个小时,时至巳时(上午九点)尚未散朝。
颜真卿一听说朝议边事和国防,心中不由一阵激动,心想:当今天下还有谁比我颜真卿更了解国家的军事情况呢?可是,既没有人愿意听我汇报,也不请我参加朝议,那些大臣凭空能议些什么?想到这里不由怒火中烧,拍案而起,从抽屉中取出《陈社稷安危书》直奔大明宫。
唐律规定,参加朝议的人,除了为朝会服务的供奉官和常参官之外, 必须文在五品以上、武列三品以上。兵部员外郎颜真卿为从六品上衔,距离正五品还差好几级,没有资格参加朝会,他在被罢黜殿中侍御史之后,连进入大明宫的门籍都被取消了。当他来到建福门时,两个监门卫武士横戟将他拦在门外。颜真卿任殿中侍御史时,负责维持朝堂秩序,在大殿内外,挺胸昂首走来走去,守卫大明宫建福门的监门长和金吾卫士都认识他。这天被人拒之门外,不由怒发冲冠,大声申斥道:“放肆,你们不认识我吗?”坐在门房的监门校尉急忙跑过来,对颜真卿一揖,笑道:“颜郎官,你现在不是殿中侍御史了,这里也注销了您的门籍,莫怪卫士对您失礼。”
颜真卿对监门校尉拱了一揖,笑道:“我有急事入朝面君。”
“有内侍省的腰牌吗?”
“没有。”
监门校尉笑道:“颜郎官开什么玩笑?我违禁放人入宫,轻者罚半年薪俸,重者拉西市斩首。你不是故意为难卑职吗?”
颜真卿脸一板,说道:“你不知道我是兵部司长官吗?边关十万火急,事关国家危亡,误我军情,拿你是问!”
监门校尉看到颜真卿耍横,双目一竖也横了起来,说道:“那是你的事,关我个鸟!”
颜真卿无奈,气鼓鼓地在建福门口徘徊起来。他朝含元殿抬头一望,忽见朝堂外边鼓亭内悬挂的登闻鼓,眉梢一挑,叫道:“有了。”
深受中国文人歌颂的上古圣明君主尧和舜,为了广泛地听取民声,尧置敢谏鼓,舜立诽谤木。或立之于朝堂,或置之于通衢路口,征询民意,以求下闻,后人称颂他们为圣道明君。尧舜之后,历代帝王为了听取下层臣民的建谏之言或冤抑之情,皆以尧舜为榜样,于朝堂前边,左置石,右悬鼓。石称肺石,鼓曰登闻鼓。唐朝西内的太极殿朝堂前,东内大明宫含元殿的朝堂前,以及东京洛阳上阳宫的朝堂前皆置肺石和登闻鼓。外臣或五品以下京官有要言向皇帝陈述,无处申冤的黎民百姓要告天状,都可以入宫猛击登闻鼓以求上闻。也可以站在高高的赤色肺石上,连站三日大呼冤枉,要求晋见皇上,控诉地方官吏,门监和禁卫皆不得干预。颜真卿指指登闻鼓,对监门校尉说道:“足下,我要击登闻鼓了,校尉无权拦阻。”
监门校尉扑哧一笑,讥道:“迂腐,击鼓上朝是哪辈子的老皇历了?行不通了。”
颜真卿怒道:“这是高祖和太宗学习古代明君定下的规矩,什么时候宣布废止了?”
监门校尉红着脸道:“废就废了,你管得着什么时候废的?”回头看到右金吾卫将军韦由带着一队禁兵巡逻来到建福门,伸手推了颜真卿一把,吼道:“站开,站开!韦将军来了。”
韦由是韦述的族兄,早就认识颜真卿,武库救火时还和颜真卿打过交道。他下马询问颜真卿在此何干,颜真卿说明原因,韦由怒目一瞪,对监门校尉呵斥道:“混账,自高祖在朝堂之前设置肺石和登闻鼓,无论官吏还是黎庶,凡是击鼓和喊冤者一律放行,不得阻拦。”监门校尉受到训斥,急忙躬腰退后几步,口中连说:“是,是,是是。”
这时,颜真卿看到朝堂外有身穿绯衣的高官走动,估计皇上要退朝回兴庆宫了,急忙谢过韦由将军,小跑来到登闻鼓前,举起鼓槌猛击起来,咕咚咚——咕咚咚——越击越响,越击越快。鼓亭旁边的金吾卫右仗房内迅速跑出一队手持陌刀的金吾卫士,将登闻鼓亭子团团围了起来。
李隆基朝议结束,正欲退朝返回兴庆宫,忽闻含元殿外传来登闻鼓声。登闻鼓声不同战鼓那样高昂急促令人振奋,也不像乐鼓那样时缓时紧富于节奏,听了让人欢快。登闻鼓声音低沉而不炸耳,柔和而能致远。李隆基多年没有听到登闻鼓声了,乍一听,新鲜而令人惊异,回头问高士力:“高公公,谁击登闻鼓?如此急骤,莫非有什么要紧公事要向朕禀报?传进来问问。”
这天值班的两位殿中侍御史一位叫魏中犀,是张旭的书法弟子,颜真卿的同窗;一位叫李华,开元二十三年孙逖知贡举时的进士,与颜真卿为同座主门生。魏仲犀和李华一路小跑下了含元殿,一眼看到颜真卿,二人都大吃一惊。问明原因之后,只交代了一句“见君如见虎,多加小心”,匆匆带领颜真卿上了含元殿。
颜真卿在文武百官众目睽睽之下,快步趋入大殿,对着皇上行过大礼,轻轻报了一声:“前任殿中侍御史、现任尚书省兵部司员外郎颜真卿叩见陛下。”然后起身站在大殿中央,抬头望了一眼高坐在龙案后边的当今天子,但却默默不语。
这年,已经六十八岁的李隆基精力不济,两目昏花,丹陛前边的金香炉内又烟雾缭绕,他看不清下边站的什么人,也没听清颜真卿自报家门,心中诧异,回头向高力士问道:“谁呀?”
高力士一时也没有记起颜真卿,急忙碎步趋到阶前,用拂子指指陈希烈,问道:“陈相公,堂下站的这个人是谁?”
陈希烈对高力士拱拱手,说道:“兵部司员外郎颜真卿。”
高力士“啊哟”一声,笑道:“他不是八载的殿中侍御史吗?”
“是。”陈希烈回道,“从东都回京之后,调进了兵部。去年八月武库救火,他立了大功呢!”
高力士兴奋起来,又用拂子指指颜真卿,说道:“颜真卿,千福寺《多宝塔感应碑》是你写的吧?那笔字写得好着呢!”说罢,回到李隆基身旁,对着李隆基附耳嘀咕了一阵,李隆基“啊,啊”两声,面露笑容,看着颜真卿说道:“颜卿,你击登闻鼓要求见朕,本来应该先打你二十杖惊驾之罪,念你去年救火有功,今夏又为千福寺写了《多宝塔感应碑》,为宣扬佛法立下功德,这二十杖就给你免了。你说,你是有什么要事,还是受了什么委屈,非要击登闻鼓见朕?”
颜真卿对皇上高高一揖,开口说道:“臣久未面君,今日有幸得瞻天颜,有一大发现……”
李隆基扑哧一笑,说道:“你是不是也投到陈希烈门下,学习了易经八卦和相术?”
颜真卿道:“不是。”
“那你在朕脸上发现了什么?发现朕老了吧?”
颜真卿摇摇头:“不是。”
“发现朕瘦了?”
“不是。”
李隆基长脸一板,面有愠色,嗔道:“这不是,那不是,你今日见朕,到底想说什么?该不是学了黄幡绰上殿来献媚取宠,故意奉承朕返老还童了?”
颜真卿对皇上又拱了一揖,说道:“请陛下恕臣无罪,臣才敢言。”
李隆基口中咕哝道:“你这个郎官,给朕卖起关子来了。好,朕恕你无罪,什么话,说吧!”
颜真卿傻傻地一笑,说道:“微臣今日有幸一瞻天颜,发现陛下龙体欠安。”
颜真卿话一落音,含元殿立时爆发出一阵哄堂大笑。大殿中的文武百官、殿廷两侧佩刀侍立的千牛备身以及皇帝身后一大群执扇的供奉女史,一个个笑得前俯后仰,泪流满面。朝会时一向很少面露笑容的李隆基,这时竟也忍俊不禁,仰起龙头胡卢大笑。维持朝堂秩序的殿中侍御史魏仲犀和李华急忙阻止道:“肃静,肃静,不得喧哗!”
李隆基开怀大笑了一阵,指着颜真卿说道:“颜卿,我记起来了。你们颜门子弟世代都是耿介之士,没想到你却学会了黄幡绰的奉承之术。你今日冒着廷杖之险,击鼓上殿难道就是为了给朕说这句话吗?”
颜真卿一直板着面孔,忍受着皇上的讥讽和百官的冷眼,又回了一句:“不是,陛下。”
李隆基眼珠骨碌一转,脸色也严肃起来,问道:“颜卿,你是说,朕身体有病吗?”
“正是,陛下。”
颜真卿一言出口,堂下百官顿时又变得惶恐不安起来。颜真卿的妻伯韦述时任正四品工部侍郎兼集贤院学士,封爵银青光禄大夫、方城县侯。他站在文列中间,早已按捺不住一腔怒火,大步走到侄婿面前,压低声音训斥道:“跪下,跪下!快跪下谢罪。”
高力士站在丹陛前沿,用拂子指着颜真卿,呵斥道:“放肆!普天之下人人盼皇上千秋万岁、健康永寿!你竟敢胡说八道,不想活了?”
李隆基挥挥手,呼退高公公,脖子伸得长长地看着阶前的颜真卿,问道:“颜卿,朕患何病?”
颜真卿道:“陛下患了健忘症。”
颜真卿说罢,大殿中又引起一阵轻声嬉笑。李隆基也虚惊一场,朝身后的御座仰身一靠,笑道:“朕还以为颜卿看出寡人患了什么不治之症呢,将朕吓出一身冷汗,原来是健忘症。不错,朕的确患了健忘症,许多宫女都埋怨朕叫不出她们的名字了。颜卿刚才上殿,朕一时也没记起你的名字。古贤道:人生七十古来稀,朕已近古稀之年,怎么能不健忘呢?”
文武百官看到皇上没有怪罪颜真卿,紧张的脸色也都松弛下来。韦述又出列指着颜真卿教训道:“不知天高地厚!还不快快谢恩退下!”
颜真卿没有理会伯父,又对丹陛高高一揖,说道:“陛下,东西两京禁宫之中有宫女四万,每日供奉陛下的不下三千。陛下忘记了宫人姓名没有关系,忘了微臣姓名也无所谓。但是,陛下身为一国之主,有些事是万万忘不得的。如果忘了,就会祸国殃民、危及江山啊!”
颜真卿一言既出,李隆基及朝廷百官顿时又紧张起来。高力士怒不可遏,站在丹陛前厉声斥责道:“颜真卿,放肆!皇上一世英明,天下长治久安,举国四海咸宁,你胡说什么亡国之危,简直是危言耸听,一派胡言。”回头对殿侧的佩刀禁卫喊道:“备身,备身,千牛备身,将颜真卿轰下去!”
一群手持千牛刀的禁卫军官一拥而上去拉颜真卿。李隆基对千牛备身们挥挥手,命他们退下,向颜真卿问道:“颜卿,你说,什么事这么严重?”
颜真卿说道:“信言不美,美言不信。善者不辩,辩者不善。陛下愿听逆耳忠言否?”
李隆基点点头:“好,你说。”
颜真卿又道:“明君敬直臣,昏君宠奸佞。陛下乃一代明君,请赦臣直言之罪。”
李隆基又点点头:“朕赦你无罪。”
颜真卿整整衣冠,挺挺胸脯,对着龙墀高高拱了一揖,正色说道:“开元元年,陛下初登大宝,心怀天下,高志凌云,拨乱反正,励精图治,遍访天下贤士,下诏荐贤举能。陛下看中了同州刺史姚崇,欲拜为相。姚崇当时向陛下提出《十疏》作为条件,否则拒绝出相。这《十疏》陛下尚记否?”
姚崇“十疏”的大意是:一、以仁义治理天下;二、三十年内不对外发动战争;三、禁止宦官干预朝政;四、不准外戚在朝廷担任要职;五、坚持依法办事;六、杜绝苛捐杂税;七、禁止建造寺观宫殿;八、对臣下以礼相待;九、鼓励大臣敢言直谏;十、将本朝外戚专权横行的劣迹书于史册,以儆效尤。
“姚崇十疏”不但李隆基不会忘记,满朝文武百官都不会忘记。正因为李隆基接受了“姚崇十疏”,遂有之后二十多年的开元盛世。这“十疏”尽管没有完全推行,也没有坚持多少年,但它不但将大唐王朝推到了中国历史的鼎盛时期,也将中国推到了世界文明的最高峰,此后的中国在世界之林再无此壮举。
李隆基听到“姚崇十疏”不由老脸发红,耳根发烧,面露尴尬之色。他坐在龙椅上,对丹陛下边的颜真卿微微点了点头,又轻轻叹了口气,说道:“‘姚崇十疏’朕怎么会忘记呢?只是此一时彼一时也。如今朕垂垂老矣,不能事必躬亲了。身边总得有几个贴心的人代朕操持朝政才行啊……”李隆基喘了口气,又道:“我知道,朝中有不少人对杨国忠有看法。杨国忠既不喜读书属文,也不会抚琴吟诗,字也写得鬼画符一样几近白丁。可是,治国施政也不能靠琴棋书画、诗词文章啊!朝中许多进士出身的人瞧不起他,你们对杨国忠有偏见啊!古人说,内举不避亲,外举不避仇。依我看,杨国忠还是很能干的嘛,执政中有些偏差在所难免,他不是神仙,不可能事事都让人满意吧!”
颜真卿心中不悦,口中咕哝道:“陛下是两耳塞豆不闻雷霆,一叶障目不见泰山。”这话不少大臣都听到了,头脑机敏的高力士也听到了。他对杨国忠也有看法,用手指朝着阶下的颜真卿狠狠戳了两下,没有作声。
李隆基没有听清颜真卿咕哝什么,他毕竟曾为一国明主,生性也较仁厚大度,只是年老怠于朝政,贪图享乐有些昏庸,但也没有昏庸到像夏桀、商纣、隋炀帝杨广那样暴戾恣睢乱杀无辜的程度。他对颜真卿挥挥手,不耐烦地说道:“好了,朕今天累了。你要是没有什么要事,就退下吧!”
颜真卿急忙从怀中取出《陈社稷安危书》,说道:“陛下,臣承恩泽多年,天下将有难,臣安敢不言?这两年臣在兵部行走,关于南诏之战以及国朝的军事部署,臣有疏要呈陛下御览。”说罢,将《陈社稷安危书》呈给了通事舍人,舍人交给高力士,高力士双手捧着放到了李隆基面前。
李隆基随便翻了下《陈社稷安危书》,说道:“朕老了,双目昏花,就不看了。颜卿,你就简略一点说给朕听吧。”
颜真卿应了一声“是”。挺挺胸,清了下嗓门,说道:“古贤曰,为君者以信御下,为臣者以忠奉上。信不可失,忠不可亏,君臣同心,天下大治。然而,为君有明主、昏君之分,为臣有忠良、奸佞之别,自古以来,人主莫不好忠正而恶奸佞。然而,忠正者常疏,奸佞者常亲,以至于覆国危身而不悟。原因何在?实在是忠正者多忤圣意,奸邪者多顺旨迎奉。积忤生憎,积顺生爱,这就是亲疏区别的关键之处啊!
“古代的圣明君主有尧舜二帝,尧置敢谏鼓于朝堂之侧,舜立诽谤木于通衢路口,广泛征询民意,以求下闻。太宗不愧为一代明主,求言赏谏,广开言路,明察秋毫,洞悉四方,爱臣卿之忤以收忠贤;恶官吏之顺以去佞邪。官不虚设,财无枉费,朝廷大臣个个功勋昭著,内官外官人人品德高尚,于是乎,风调雨顺,物阜民康,河清海晏,四夷敬服,遂有贞观之治二十余载。陛下以太宗为楷模,高瞻远瞩,雄才大略,清心虚己,求贤若渴。先后得宋璟、姚崇、韩休、张九龄、裴耀卿诸多贤相,并下《令百官言事诏》,鼓励官人敞开胸怀,诤言直谏。人主圣明,必出贤相,一相正则百官正,百官正则天下治。君臣同德,上下一心,遂得开元盛世二十多年,于是乎天下太平,四海咸宁,国泰民安,万国来朝。国人皆曰:陛下真乃一代明主、有道圣君也……”
颜真卿口若悬河,滔滔不绝。说到开元盛世,李隆基神采奕奕,连连点头,自豪地应道:“那是,那是……”手捋胡须,嘿嘿地笑笑,指着颜真卿催道:“继续说,继续说。”
“可是……”颜真卿话锋一转,接着说道:“自开元二十四年张九龄、裴耀卿两位贤相被罢知政事,执事者迎合上意以固其宠,杜绝言路掩蔽聪明,妒贤嫉能排除异己,屡起大狱诛逐大臣,先后有李适之、严挺之、韦坚、皇甫惟明、杨慎矜、杨慎名、王忠嗣、杜有邻、韩朝宗、李邕……几十位大臣惨遭屠戮,受株连者一千多人。执事者为了堵塞言路,明令两省言官以立仗马为榜样,只可俯首帖耳,不得开口言事。于是满朝文武皆不敢言,明哲保身,以避祸端。黎民百姓有大冤者,连宫门都进不了,欲谒天颜难似登天,直使肺石长苔,鼓钉生锈,上闻之器形同虚设。陛下一人孤立于万乘之上,深居于禁宫之内,常以为天下太平,无事可忧。政事悉委于宰臣,军事悉委于胡将,国家军政要事唯听三二幸臣之言。太宗临政,几乎每日一朝,有时甚至一日三朝。陛下盛年尚可,近十年来却沉湎于后宫,久不视朝,以阿谀迎奉为快,以声色犬马为乐。偶尔临朝问政,举朝无犯颜直谏之人,陛下所闻之事,皆臣子敢言之事,臣子不敢言之事,陛下焉能知之?天下要事,陛下一叶障目,不见泰山;两豆塞耳,不闻雷霆。以奸宄为贤才,以巨猾为忠贞,以妄言为实,以实言为妖,颠倒黑白,混淆视听,直使朝中众多官员德不称位,能不称职,赏不抵功,罚不当罪。无能而禄者一千多人,无功而封者数百家,动辄赐豪宅大院,且不惜财力,但求壮丽。夺百姓口中之食以养贪残;剥万人身上之衣涂绘木石。人怨神怒,天地唏嘘。古贤曾说:‘国之亡,鱼烂而亡。’陛下,不祥将至而不觉,大难临头而不醒,社稷将亡于鱼烂也。陛下,陛下……”
颜真卿越讲越激动,不由痛心疾首,两目簌簌泪下。颜真卿抹了把眼泪,突然长跪于地,又低声说道:“陛下不以臣愚,令臣忝列兵部郎官之位。臣在南衙行走多年,耳闻目睹朝廷的诸多恶行弊政,直使朝纲紊乱,国步艰难,矛盾重重,危机四伏。臣今日逆鳞忤君,冒死上谏,若能谏得陛下顿悟,国家幸甚,社稷幸甚,朝廷幸甚,黎民幸甚。臣死而无憾也。”说罢,伏在地上顿首而泣。
这天朝会,站在丹陛之下的太子、诸王、三公三孤以及文武百官,先是为颜真卿以小小郎官击鼓登殿,惊扰圣驾,讥笑他狂妄自大,有出风头之嫌,听了颜真卿激昂慷慨的陈言,又为他大义凛然置生死于度外,言百官不敢言之言,矛头直指李林甫和杨国忠而对他肃然起敬,并不断感叹唏嘘,拊掌称善。待颜真卿话一落音,含元殿内突然发出一阵惊天动地的掌声。高力士气得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胖乎乎的圆脸拧成了歪把南瓜。他用拂子指着颜真卿,气汹汹地吼道:“颜真卿,你危言耸听,一派胡言,该死!该死!”朝殿侧望望,喊道:“千牛卫士,把他绑了!”韦由将军看到高力士耍威,急忙对千牛卫士命令道:“站住,不许动。”
李隆基坐在黼扆前的龙椅上,从雷鸣般的掌声中听出了颜真卿言中了朝廷百官的心声。老皇帝的心也怦然一动,有所感悟,对高力士挥挥手,说道:“高公公,站开。朕很久未闻逆耳之声了,颜郎官的话让朕听着新鲜有趣,也很提神。颜真卿这番话虽然过激了点,但他是忧朕之忧,为朕的江山社稷着想啊!”回头又对颜真卿说道:“颜卿,朕知道,这些年朕疏于朝政,对国事关心不够,李林甫主持政事堂,许多事处理失当。不过,朕虽然谈不上明君圣主,但也不是无道昏君。许多事,朕也是万般无奈啊!你也不用讲大道理了,朕恕你无罪,你站起来讲几件具体的事让朕听听。”
颜真卿挺身站了起来,对丹陛上的李隆基抱拳拱了一揖,说道:“臣曾在御史台供职多年,对全国各地郡县有所了解。近两年又行走于兵部,对驻京禁军和边防做过调查,臣有五忧欲禀奏陛下。”
李隆基道:“颜卿,你朝前走走,离朕近一些。你有哪五忧,一一道给朕听。”
颜真卿朝前迈了几步,站在丹陛边上,分别对文列之首的左相陈希烈和武列之首的龙武大将军陈玄礼各拱了一揖,然后抬头看了一眼玉案后边的天子,说道:“当前,全国有多少长征健儿,陛下知否?”
李隆基眨眨眼,摇摇头。
颜真卿道:“陛下,天下十五道,三百六十五郡,共置兵府六百三十所。自天宝八九载间,兵府名存实亡,朝廷停发鱼符。军防健儿由役兵改为职业募兵,四海之内共有官健六十二万,除镇守京师的十二万禁军之外,戍边镇兵计有五十万众。五十万镇兵之中,安西节度府二万四千,屯兵西域;北庭节度府二万,屯兵北庭;河西节度府七万三千,屯兵凉州;陇右节度府七万五千,屯兵鄯州;朔方节度府六万四千,屯兵灵州;岭南五经略府一万五千,屯兵广州;剑南节度府三万,屯兵益州;范阳节度府九万二千,屯兵幽州;平卢节度府三万八千,屯兵营州;河东节度府五万五千,屯兵太原……”
李隆基打断颜真卿的话,问道:“颜卿,你罗列这些数字有什么意义?”
颜真卿道:“陛下,当今中国乃天下第一大国,东起东海之滨,西至波斯都督府,南达安南的州,北到北海窟说部,东西一万六千里,南北一万二千里。泱泱大国,幅员辽阔,寰宇之内,无与伦比,可是国防部署却严重失当,特别是中原腹地竟无重兵镇守,万一发生兵乱,陛下何以制之?此为微臣一忧。”
李隆基“嗯”了一声,颜真卿继续说道:“执事者曾以‘胡人勇决无谋,不易结党’为借口,提出一个‘以胡治胡’的边防策略,大量起用胡人为将帅。例如:河西节度使安思顺,突厥人;安西四镇节度使高仙芝,高丽人;朔方节度使李光弼,契丹人;陇右节度使哥舒翰,突厥人;范阳、平卢、河东三镇节度使安禄山,突厥人。驻边五十万官军,有四十多万控制在胡将之手,其中,安禄山一人就手掌十八万。其麾下大将五百多员,中郎将两千多员,十之八九都是胡人。臣不能说胡人不好,也不敢怀疑胡将有什么不轨。但是,有一点大家都有目共睹,那就是胡将虽勇,因为没有文化而野蛮不驯,仅以勇决驱兵死战,不知计谋,其伤亡惨重,令人发指。如取石堡,俘敌四百余人,我大唐健儿却牺牲四万余众。陛下,四万条生命啊!而且,边将之中滥杀无辜及吃空饷现象十分普遍,此为卑职二忧。”
李隆基又点点头,“嗯”了一声,颜真卿接着说道:“守卫京师的中央十六卫禁军曾明文规定,内府卫士应由五品以上达官贵族子弟充任,这些人从小锦衣玉食,娇生惯养,成年之后多为五谷不分、四体不勤、好逸恶劳、顽劣不驯的纨绔子弟。他们在禁军之中依仗父辈权势,经常外出赌博酗酒,宿妓嫖娼,敲诈勒索,惹是生非。驻扎宫外的禁军,有不少市井担贩和流民无赖出身的人,练兵习武吊儿郎当,不时外出偷鸡摸狗,欺男霸女,在京民中造成恶劣影响。京畿驻军中有不少出身贫寒的子弟,多被牙将、校尉、队正这些基层军官视为奴仆,任意驱使打骂。这些士卒在忍无可忍之下弃兵出逃,军官为吃空饷瞒而不报。臣曾派人明察暗访,长安禁军南北二衙有名籍者一十二万,实际只有八九万人。这些人仅可作为仪仗列队于禁宫九门,或者巡街放哨,吓唬京民,没有多大实战能力,一旦实战,就是一群乌合之众。此为臣三忧。”
丹陛下的武官行列站在含元殿西侧,听到颜真卿批评军队,有人点头,有人摇头,议论纷纷,各抒己见。一位禁军大将气得吹胡子瞪眼,冲向颜真卿举拳欲打。维持秩序的殿中侍御史李华冲上去拦住那个将军,斥道:“回去,回去,不得出列!”
颜真卿回头看了一眼李华,对皇上拱了一揖,继续说道:“第四,南诏系我华夏后裔的一支,开元二十六年(738)在陛下支持下建立南诏国,封首领皮罗阁为国王,以阳苴咩城为首都,年年派使到长安进贡,从来没有不轨之举。九载,阁罗凤继承父位,云南太守张虔陀见其妻年轻貌美,屡起歹心欲据为己有,并且上书诬蔑南诏王有不轨之心。阁罗凤怒而发兵攻打善阐府,斩杀张虔陀。如果朝廷派使安抚,事情到此也就结束。可是,执事者偏听偏信,发兵八万攻打南诏,南诏王上书求和反遭拒绝,遂将南诏推进大唐强敌吐蕃的怀抱,造成亲者痛、仇者快的恶果。不义之战,必然导致失败的结果。去年四月,南诏一战而丧师六万,再战又丧师四万。执事者贪图边功,以邀圣宠,竟然颠倒黑白,欺君罔上。以败北为胜利,以逃窜为凯旋,混淆视听,邀功请赏。中原大地十万家庭举丧悲泣,朝中百官却满朝祝捷开怀畅饮。南诏之战何捷之有?现在执事者又欲征兵发动南诏之战。陛下,国家之忧不在南诏,以臣愚见,若有祸端必发于北疆。陛下不罢南诏之战,是为微臣四忧。”
李隆基从高力士口中听说过杨国忠虚报战功的事,对颜真卿轻轻点了下头,只道了声“我知道了”,心中沮丧,微微闭了双目。
颜真卿以为皇上在闭目细听,接着道:“边将盘踞一镇日久,上下将官皆沾亲带故,或拜为兄弟,或认为父子。将军家兵少者数百,多者上千。上下其手,串通一气,极容易结为私党,不听调遣,作奸犯科聚伙闹事。为了防患于未然,未雨而绸缪,抑制奸宄不逞之心,臣建议:各府节度、镇帅、军使、兵马使、守捉、都督以及各地经略等,凡手握重兵的将帅均应定期调防或互相调任……”颜真卿说到这里,似乎听到丹陛上传来细细的呼噜之声。颜真卿抬头一看,高力士正示意他不要讲了,殿廷百官窃窃私语,小声议论。高力士称皇上为“大家”。他附在李隆基耳边轻轻唤道:“大家,大家……”
李隆基被唤醒了,伸了个懒腰,说道:“朕昨天晚上与虢国夫人对弈,玩了个通宵,没有睡好,困极了。”抬头看到颜真卿还站在殿内,说道:“颜卿,刚才你说的几件事朕都知道了。不过,李林甫重用胡将也是为社稷着想,为朕分忧,并无恶意。杨国舅也不是奸宄之臣,他年轻气盛,急于建功立业,做错些事也情有可原。安胡儿憨头憨脑,对朕忠心耿耿,绝无二心……”
颜真卿一听到皇上为他的几个宠臣开脱,心中着急,抱拳拱了揖,大声说道:“陛下天听四达,灵鉴昭远,臣所言五事,望陛下三思……”
李隆基心下不耐烦,说道:“好了,朕知道了。你也是忧朕所忧,深思远虑,为社稷着想。不过我老了,不能事必躬亲。李林甫重病在身,住在昭应别墅,已经不久于世了,你这份奏书就交陈相公处理吧。”说罢,让高力士将《陈社稷安危书》交给了文列之首的陈希烈。他从龙椅上起身之后,又长长打了个哈欠,对高力士吩咐道:“颜郎官一番好心,不辱官守,赐他一柄牙板,以示奖励,免得军人找他的麻烦。”说罢,迈步下了丹陛。女史们急忙上前扶着皇上,前呼后拥,出了含元殿,请皇上坐上步辇,顺着一条从大明宫通向兴庆宫的夹城通道,回南内的花萼楼去了。
左相陈希烈征求了前任兵部侍郎李麟、现任兵部侍郎萧华及十几位禁军将领的意见,大家都认为颜郎官心系国脉民命,高瞻远瞩,冒死上书,针砭时弊,书无虚言。“五忧”之事,事事关系国家安危,社稷存亡。陈希烈、李麟、萧华和龙武大将军陈玄礼、金吾将军韦由一齐入宫,请求皇上重视颜真卿的《陈社稷安危书》。李隆基无奈,只好下了一道《禁战功虚冒诏》。胡将问题,安西四镇节度使高仙芝刚刚兵败大食,损兵三万,撞到了刀刃上,被李隆基一道圣旨撤了节度使,调入京城改任负责巡街禁军的右金吾卫大将军。李麟和陈玄礼提出,将幽州的安禄山也调入京师,李隆基不听,拂袖到卧室去了。
正在临潼昭应别墅养病的李林甫,听说小小的兵部员外郎颜真卿向他发难,上书奏了他一本,没有指名地批了他一通,顿时气得浑身发抖,大叫道:“去,去,把那个不知道天高地厚的兵部郎官给我抓来,我要看看他长了几个脑袋。”
李林甫的大儿子、将作监李岫和李林甫女婿杨齐宣站在床边,二人互相看了一眼,轻轻叹息一声,低下了脑袋。杨齐宣读书出身,时任谏议大夫,深知多行不义必自毙的道理,多次规劝岳父不要依仗权势,滥杀无辜。李林甫不听,时至今日病入膏肓,一旦断气,树倒猢狲散,一家五十多顶乌纱、数百名党徒亲信、几千口家眷,即将面临男子流放边疆、女人沦为奴婢的下场。此时此刻李家的人都成了过江的泥菩萨,谁还敢出门去招惹是非?蛮横了几十年的李林甫连儿子、女婿都指挥不动了,顿时气得急火攻心,脑袋发胀,口吐鲜血,不省人事。
李隆基看着杨国忠,嗔道:“南诏之战的实情高公公早就告诉了我,朕考虑到你在朝廷的威信,没有问你欺君之罪,与颜真卿何干?”
杨国忠两只小眼滴溜溜四下一睃,没有看到高力士,心中恨恨地骂了一句:“该死的阉猪。”
李隆基耳背,眼一瞪,问道:“你咕哝什么?”
杨国忠急忙跪在李隆基面前,拱揖说道:“国忠虽为国舅,陛下却将国忠视同儿子一般。国忠一定忠心耿耿,辅赞洪业,肝脑涂地,在所不惜……”
李隆基长叹一声,说道:“子曰:躬自厚而薄责于人,则远怨矣!你心胸如此偏狭,让朕如何能放心地委任你入主政事堂执掌国柄?常言道,宰相肚里能撑船,邦国大臣应当学会团结官员才行啊!”
杨国忠听了皇上这番恨铁不成钢的怨言嗔语,不由心花怒放,五体投地连叩十几个响头,然后两腿长跪。挺胸昂首发誓说道:“臣一定牢记陛下圣教,刻骨铭心,永世不忘。”
天宝十一载十一月二十四日的夜晚,阴风凄厉,寒气侵骨,关中大地一片肃杀。气息奄奄、苟延残喘的李林甫蜷缩在一辆四轮马车上,咕隆咕隆地从临潼回到长安平康里废蛮院家中。子夜时分,他躺在后院月堂的一张小**,双目圆瞪,直直地盯着头上的天花板。他看到被他无辜残杀的李适之、韦坚、皇甫惟明、王忠嗣、李邕、赵奉璋以及杨慎矜、杨慎余、杨慎名兄弟等一大批朝廷大臣,一个个鲜血淋淋地提着自己的头颅,站在他的牙床四周向他索命。门外的大院内,还站着二千名被他枉杀的无头鬼,蹦着叫着向他讨还血债。李林甫浑身抽搐,喉咙里不断地喊叫着:“对不住!对不住!”声音越来越小,当他看到牛头马面将一副铁索哐啷一声紧紧地套在了他的脖颈上时,他两眼噙泪,一声哀号,被拉进了阴曹地府。
李林甫断气的次日,废蛮院高大的门楼突然塌了一角,一条巨大的黑鳞毒蛇从门楼上摔了下来,慢慢蠕动着爬进了附近的漕渠。同时,有一千多条小毒蛇四处逃窜。很长时间,平康里南街无人再敢来往走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