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 多宝塔因书传千古
天宝十一载(752)春末夏初,正是百花盛开、万象更新的季节,长安城东南隅敦化坊颜家大院内的木兰树,也在春风**漾之中绽开了姹紫嫣红的花朵,满院子洋溢着淡淡的清香。这天,颜真卿刚刚为前工部尚书兼御史大夫郭虚己和河南府参军郭揆父子二人的墓碑完成了碑版的撰文及书丹,信步来到后院的木兰树下,脱去长衫,紧紧腰带,一招一式地练起了长拳。练到身上微微出汗,突然发现儿子颜颇、颜正在他身后跟着他比画呢,颜梅、颜兰两个女儿站在一旁嗤嗤地笑。颜真卿一把抱起刚满三岁的小儿子颜,高高举在头顶兴奋地说道:“我的小,快快长大吧,长得比父亲还要高。”小家伙坐在父亲头顶拍着胖胖的小手傻傻地笑。
颜真卿和儿子玩了一会儿,带着姐弟四人回到书房,正要检查孩子的书法日课,门人顺子进来说:“净影寺妙知师父和千福寺楚金师父来访。”颜真卿急忙打发开孩子,穿上长衫,束好幞头,跟着顺子来到前院客厅。
长安千福寺禅师楚金方丈曾于天宝初年以一生积蓄在千福寺院内修建了一座多宝塔。前不久又请南阳处士岑勋为他写了一篇《千福寺多宝塔感应碑》碑铭,记述了他建塔的原因以及他在建塔过程中见到的奇异现象。楚金久闻颜真卿的大名,想请颜真卿为此碑书写碑版,因而备钱一百千和六寸高的白玉菩萨一尊,持了木塔寺妙白方丈的信,又请净影寺方丈妙知作陪,登门敬求墨宝。楚金禅师说明来意并献上酬金和礼品之后,颜真卿笑道:“大德既开佛口,真卿不能不从,何况还有我的师弟妙白和妙知二位方丈引荐?再说,这对于我也是一次功德无量的善举,真卿何乐而不为?既为善举,就不能收酬金。一百千钱数目不小,都是和尚一分一文募捐而来,铢积寸累,十分不易。我颜某也是在家处士,一个佛的信徒,怎么能伸手向佛要钱呢?真卿不敢亵渎佛祖,这一百千酬金请楚金方丈收回。”说罢,将两大袋子钱推到楚金身旁。接着,又双手捧了白玉菩萨说道:“白玉佛价格昂贵,非我这清寒之辈家中的供奉之物……”颜真卿话未说完,楚金和尚霍地一下站了起来,双手合十道了一声“阿弥陀佛”,打断颜真卿的话说:“施主,在僧徒眼中这就是一尊佛,无论金身、玉身还是泥身、陶身,都是至高无上的佛,绝没有贵贱和高低之分。施主身在红尘俗世,出言不逊,亵渎了菩萨,罪过,罪过。”
颜真卿受到当头棒喝,这才意识到自己失言。他急忙取了一盆清水洗了洗手,又为玉佛净了身,双手捧着放在案上,对着玉佛燃了三炷香,叩了三个头,这才得到楚金的谅解,说道:“这尊佛代表我千福寺八百僧众的心意。施主既已焚香叩拜,就请施主在这里供奉了,推托不受亦是对佛的大不敬。”
颜真卿在为玉佛净身时,发现玉佛的沉香木雕莲花座上刻着细细一行小字“岭南处士张九龄敬献”,不由心中一阵惊喜。他出于对佛的敬畏和对贤相张九龄的尊崇,也就顺水推舟接受下来,拱揖向楚金表示谢意,关于多宝塔碑铭,他一再表态:一定做到一笔一画,一丝不苟,用心书写,让京师的佛门僧众和广大的善男信女称心如意。楚金和尚双手合十,重重地念了一声“阿弥陀佛”,让两个小沙弥将两袋钱放到车上告辞了。
净影寺的妙知将楚金方丈送出大门,又跟着颜真卿转了回来,高声唱道:“敬佛敬心心敬佛,焚香焚意意焚香。”他对着玉佛合十拱了一揖,说道:“十三郎,这尊玉佛你若无暇供奉,就让师弟请到净影寺去供奉吧。”颜真卿哈哈笑起来,说道:“你这个鬼头鬼脑的妙知和尚,楚金方丈从匣中一捧出玉佛,你眼中就伸出了两只手,死死地盯着不放。今日偏不给你,你知道为什么?”
妙知一脸不快,问道:“不给算了,还找什么理由?”
颜真卿笑道:“如果莲花座上没有刻张九龄的款,我就双手奉送了。既知为九龄公供过之佛,就不想转赠他人。你知道这叫什么?”
妙知眨眨两眼,噘着嘴问道:“叫什么?”
“这就叫爱屋及乌。”
妙知拍案叫道:“颜真卿,你这个凡夫俗子,口中好不干净,竟然将至高无上的佛比作那报丧的乌鸦,你不配敬这尊玉佛。”说罢,就将玉佛抱在怀中,一边念叨着“佛啊,快发慈悲,饶恕十三郎的罪过吧”,一边颠颠地跑回净影寺去了。
颜真卿视妙知为兄弟,看着妙知强行将玉佛抱走,也就一笑了之。他取了岑勋撰写的《多宝塔感应碑》碑文回到书房,沉下心静静看了起来,一连看了三遍,开始考虑如何完成楚金方丈交付的任务。
《多宝塔感应碑》全文两千字,楚金方丈要求要在十天之内完成书版,然后交石匠描红书丹、刻字上石。四月二十二日是个黄道吉日,他要在这一天邀请京师各寺高僧、朝廷百官及长安的善男信女齐聚千福寺,举行揭碑大典。十天,颜真卿考虑,如果每日利用公余时间来写,精力难以集中,写出的字、字体间架和全篇的结构布局也易于松散,气势不易贯通,万一遇上像武库失火那样的突发事件,时间更难以保证,于是决定集中一天时间一气呵成。
四月九日,颜真卿到兵部坐了半日班,看看没有什么急务,就给兵部司几位主事打了个招呼,说是下午有点私事要办,告了半天的假。他匆匆赶回家中,计划着利用这半天时间,做好书写《多宝塔感应碑》的一切准备,第二天旬休日,闭门谢客,专心书碑。
这天晚上,颜真卿先向夫人交代了一下,让她次日看好孩子,不准在书房外边玩耍,又让门人顺子谢绝一切来访。然后钻进书房,一边研墨,一边心想:经过多年努力,自己的书法已经大体上形成了个人面貌。这种笔画略显粗壮、浑朴,字体有些笨拙和开张的面目,尽管还没有彻底摆脱前人的影子,但已经绝对有别于欧、虞、褚、薛唐初四家,与老师张旭的刚健、秀媚、险劲而富于灵气的书风也迥然不同。自己独创的这种新书风,在上层文人及士大夫阶层已经产生了很大的影响,但是,看惯了老东西的大众百姓,这时却依然喜欢被推崇了几百年的二王模式,对新东西一下子还难以接受,怎么办呢……颜真卿思考再三,他决定不在《多宝塔感应碑》上过多地张扬自己的特色,要用世人喜闻乐见的通行时体来完成此碑,并让后人知道:颜真卿在“二王”古法上达到了怎样的高度,而他那与古法迥异的书风正是在这严谨古法基础上脱颖而出的……颜真卿想到这里,不由心中窃喜,看看墨已研好,用砚盖子盖了,又在纸上打好井字格,这才休息。
次日五鼓平旦,皇城的启门鼓一响,颜真卿就急忙起了床。他洗漱之后,又到后院打了会儿拳,待浑身肌肉舒展开来,急忙回到书房伏案大书起来,一横一竖,画画中锋,一撇一捺,笔笔藏锋。直到小中午,进过早餐稍事休息,接着又写,一气写到日落西山才大功告成。当颜真卿写完最后一字搁笔告竣时,已经是腰酸臂沉、精疲力尽,浑身上下像是被套了枷锁似的麻木难受,一屁股蹲到书房的小榻上,倦卧了很久才缓过来劲。
这时,韦弦娘轻轻推门进来,给丈夫泡了一杯明前新茶,独自欣赏起丈夫的新作。
《多宝塔感应碑》笔画丰腴而无赘肉,雄健而无剩骨;结体姿媚富有变化,字字遒劲神韵十足。整幅字天骨俊逸,结构严密,始终一贯,无一懈笔。颜真卿站在夫人身后很自豪地嘿嘿一笑,假惺惺地说道:“写得不好,请夫人雅正。”
韦弦娘微微一笑,轻轻道了一声:“还可以。”
颜真卿不服,眼一瞪,说道:“仅只是可以吗?”
韦弦娘又嘻嘻一笑,说道:“好,好,你辛苦了!我给你炒两盘菜,温一壶酒,慰劳慰劳你。”说罢,喜滋滋地下厨房去了。
千福寺在长安皇宫西侧、皇苑景曜门外的安定坊东南隅,原为章怀太子李贤旧宅,咸亨四年,李贤舍宅为寺,颇具规模,寺额为上官昭容手书,高力士为寺内东塔院题额,内置太宗李世民撰书的《圣教序》碑,西塔院有王维壁画《辋川红枫图》、吴道子《经变图》以及韩幹《牧马图》壁画。千福寺位居皇宫附近,遂成达官贵人经常去的礼佛之所,尽管规模远远比不上大慈恩寺和香积寺,但是比着长安的其他佛寺却神气了许多。这天,颜真卿带着写好的碑版来到千福寺,楚金和尚看了,双手合十,重重一声“阿弥陀佛”,称赞道:“字字画画都显示出书者对佛的一片虔诚和崇敬之心,施主功德无量啊!”
四月二十二日这天,天清气朗,阳光灿烂。颜真卿早早用过早餐,准备到千福寺参加《多宝塔感应碑》的揭碑典礼。两天前,颜真卿曾托人约了好友岑参,岑参住在南山杜陵的双峰别业,与杜甫、高适的家相距不远,因而,岑参又约了杜甫和高适一同进城参加千福寺的佛事活动。
高适字达夫,中宗神龙二年(706)生在平原郡蓨县一个清寒之家,年轻时多次参加科举,不幸落第。四十二岁时将诗作结集,时任监察御史的颜真卿为之作序,并帮助高适行卷兵部侍郎权知礼部贡举李麟,次年一举中榜,名列有道科第一,授封丘县尉。天宝十一载秩满,来到长安等候典铨新职。
颜真卿比高适小三岁,比杜甫大三岁,比岑参大八岁。这天,当岑参和杜甫、高适三人骑着毛驴从杜曲赶到敦化坊时,已经日上三竿。颜真卿先向高适、岑参打过招呼,然后对杜甫拱了一揖,说道:“晚辈颜真卿向三叔请安。”
杜甫吓了一跳,急忙还礼说:“颜郎官年长我三岁,非要随了杜济称我叔公,岂不是要折我阳寿吗?”
颜真卿道:“年龄大,辈分小,理应尊您为叔公。”
杜甫道:“我和你那连襟杜济虽然都是晋武帝的镇南将军、当阳侯杜预后裔,但早已经出了五服,不敢在颜郎官面前妄自尊大。杜甫不才,年过不惑仍为少陵野老、一介布衣。若蒙郎官不弃,以后请直呼我杜甫好了。”
杜甫依然瘦瘦的身材、长长的脸,淡淡的卧蚕眉下一双细细的眼,眼眸中闪烁着睿智之光。因为生活的困顿和颠沛,刚四十出头,额头已经卷起了几条细细的皱纹,加之青衫布履黑幞头,显得有几分苍老。颜真卿看着杜甫,顿生恻隐之心,想起傲慢的友婿,就有些恼火。他又对杜甫拱了一揖,说道:“杜济出身高门,从小没有吃过苦头,少年恣肆,老不更事,若有得罪杜公之处,还请多多谅解。”
岑参说道:“好了,好了,现在他们叔侄关系好多了,前时杜济探家,还看望了杜甫呢!”
高适等得不大耐烦,催促道:“千福寺的揭碑大典怕要结束了,你们还去不去?”这样几个人才匆匆上路。
千福寺里里外外已经挤满了人,熙熙攘攘摩肩接踵,有东西两京数百寺院前来祝贺的高僧大德,有长安和京畿一带的善男信女,有被请来壮势助威的达官贵人,还有不少看热闹的人。寺内大大小小的香炉都点上了香火,佛幡飘**,烟雾缭绕,到处弥漫着沁人肺腑的幽香。颜真卿一行四人相跟着挤到法华院内,在高耸云端的十三层多宝塔前,巍然竖立着刚刚镌刻而成的《多宝塔感应碑》。碑身一丈多高,五尺多宽,上有碑额,下有花岗岩莲花宝座。通体两丈有余,碑文计三十四行,满行六十六字,由京城著名石匠张爱儿镌刻。碑文字画清晰如錾,丝毫不失真迹,每个字方圆兼备,骨力遒劲,字画丰腴,结体严整。感应碑四周有一千多名僧人,一色僧衣僧帽,分为四块方阵跏趺而坐,一位身披红袈裟的大德合十领诵《妙法莲华经》。有许多专门来看颜真卿书法的京师儒生和太学学子,冲破和尚的阻拦拥到碑前,揣摩起碑文字体的间架结构和点画用笔,称颂连声,啧啧一片。
这时,有一位负责接待的知客僧突然发现了颜真卿,急忙跑过去合十行了一礼,说道:“颜施主,您可来了。楚金禅师在门口等您了很久,现在他正在客堂招待贵客,请您快到客堂入座吧。”
颜真卿问道:“朝官都请谁来了?”
知客僧道:“杨国舅来了,高力士大将军也来了。另外还有正议大夫、内侍赵思偘、内府丞车冲、都官郎中徐浩大人……刚才他们都在这里观碑。有个行脚僧,沙哑着嗓门,疯疯癫癫地唱了一首歌谣,谣曰:‘万里晴空春光好,霹雳一声天变了。寺焚塔毁人四散,唯有石碑没有倒。宝塔因书传千古,书因写手为人宝。莫道老衲说疯话,三五载内见分晓。’”
大家听了吃了一惊,显然这是一首谶谣,谣内另有隐语。令闻者不寒而栗。
颜真卿问:“那行脚僧呢?”
知客僧道:“他的话晦气,被我们赶出了山门。国舅听了不但没生气,还抱着石碑又跳又叫,先是说要把自己的名字也刻上感应碑,后来又说要出千金,请颜施主给他写几个字刻到碑上,让他的大名跟着颜郎官的书法传之千古。”
颜真卿脱口叫了一声:“不好。”
岑参笑道:“那行脚僧夸你呢,有何不好?”
颜真卿道:“是的,他夸我呢,他随口一句溢美之词,可要给我带来大麻烦了。更何况,他的隐谣,犯了杀头之罪。”
杜甫点点头道:“颜郎官说得对,且不说隐谣,单一个书法,若被国舅缠上,麻烦就大了,写也不是,不写也不是。”
高适问道:“写又如何?不写又如何?”
杜甫道:“国舅是什么人?谁给他写颂立碑,就会跟着他遗臭千古;如果拒绝他,以后就别打算过安宁日子了。”
岑参看了颜真卿一眼,笑道:“人怕出名猪怕壮,还真有麻烦上门了。”
高力士一向喜欢参加佛寺的仪典活动,借以表明自己有慈悲之心,同时也乘机沽名钓誉,聚敛钱财。天宝七载四月,他以左监门卫大将军知内侍省事高衔,又向皇上要了一个骠骑大将军的名号,心中高兴,为宝寿寺铸了一口大钟,遍发请柬,作斋庆贺,京城文武百官举朝毕集。高力士命人在钟房门口贴出告示,明文规定:凡来贺官绅,击钟一杵,施钱百缗。有的官员为了向高力士献媚取宠,连击二十杵,一次向高力士奉送二百万钱,希望高力士能在皇上面前为其美言。宦官就是阉奴,若非贪官污吏,谁都不把他们当人看待。因此,高力士经常借助佛寺,抬高自己的身价。但是一向不信道也不信佛,心中只信皇上一人的杨国忠不知为什么也跑来凑热闹。颜真卿询问此事,知客僧说:“国舅自己说,他是代表皇上来的。”
岑参笑道:“拉大旗作虎皮,吓唬人呢!”
知客僧“啊哟”一声,说道:“颜施主,您快到客厅去吧,刚才国舅还在找您呢。他说,要您今天就给他的国舅府门首写幅四字的榜书匾额。”
颜真卿像被人当头击了一棒,有些恼火,对知客僧合十行了一礼,说道:“知客师傅,请您转告楚金方丈,就说颜真卿来过了。因为有急事,不能久留,到兵部入值去了。如果杨国忠问我,你就说没有看到我。”颜真卿抱拳对知客僧拱了一揖,又嘱咐道:“拜托师傅,不要多话。”说罢,回头对岑参、杜甫和高适一挥手,催道:“快走。”
知客僧道:“颜施主,寺内备了素斋,用过斋饭再走吧?”
颜真卿挥挥手,拉了岑参匆匆出了千福寺。杜甫说道:“颜郎官像躲瘟疫一样躲避国舅,不是害怕他吧?”
颜真卿眼一瞪,说道:“何怕之有?”
杜甫笑道:“为什么见都不敢见他?”
颜真卿道:“我看到杨国忠、高力士这些牛头马面心中就烦,还想让我给他写匾呢!呸!脏了我的毛锥。”
杜甫突然立住脚,对颜真卿高高拱了一揖,肃然说道:“我还以为颜郎官是个势利小人呢,今日才知道颜公也是一位骨鲠之士啊!请受我一拜。”
颜真卿抱拳还了一揖,说道:“我知道杜公是国朝遗珠,只是时运不佳,命途多舛。颜某官微言轻,若有机会,一定尽力举荐。”
岑参对颜真卿埋怨道:“说是来欣赏你的新作,连一个字都没有看到,到哪里去?”
颜真卿抱歉地笑笑,说道:“既已刻石立碑,还能跑掉不成?以后随时都可以来看。”说着,从身上取出一袋钱,笑道:“很久没见高达夫和杜子美了,今日我请客。你说,哪个酒楼好?”
岑参举手向南一指说道:“西市旁的醴泉坊最近开了一间鹤觞酒楼,新进有醍醐、九醇、翁头春,还有真珠红。”
颜真卿拉了杜甫和高适,说道:“走,一醉方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