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 奇怪的武库大火

天宝十载八月的一天,颜真卿因为白天忙于公务,就想晚上补补日课,习练书法。这天晚上兴趣高涨,他一气写了几个时辰的字,大概写到四更鸡鸣,只觉得浑身疲惫,这才搁笔就寝。谁知刚刚躺下,忽然听到外边传来火急火燎的敲门声,惊天动地,响彻半个街道。顺子站在门后询问,原来是兵部的值夜役差,有急事前来禀报。

役差进到门内,看到颜真卿披衣出来,急忙打了个胡跪,禀道:“颜大人,大事不好,武库失火了。值夜的监事让我来通知您,陈尚书和杨侍郎紧急召开兵部郎官会议,请您火速赶到兵部衙门参加会议。”说罢,就飞身上马,通知别人去了。

兵部设在俗称南衙的皇城之内,因为夜禁,颜真卿穿过好几条大街,被金吾卫巡街禁兵和街使拦查多次才到达皇城的正门——朱雀门。颜真卿级别不够,不能骑马进入皇城,他将坐骑寄放在朱雀广场旁边的存马坊内,然后举着腰牌,从耳门进入皇城,沿着天街向北一路小跑,直奔兵部大院。

兵部院内已经站了很多人,都在向北翘首张望,距离兵部约有一里之遥的武库上空,大火熊熊,浓烟滚滚,火光映红了天空。值夜的监事看到颜真卿,急忙拱手一揖,喊道:“颜大人,赶快到议事厅去。”

兵部议事厅已经坐了几十号人,有的木木地坐着发呆,有的窃窃私语,气氛有些紧张。库部员外郎韩洪缩头缩脑地窝在一张矮椅上,看到颜真卿进来,急忙招呼颜真卿在他旁边坐下,悄悄对颜真卿说:“等着瞧吧,今天有好戏看。”

颜真卿道:“现在火烧眉毛,还不赶快救火,开什么会?”

韩洪用下颌朝台上一指,兵部尚书兼知政事陈希烈坐在台上主座,一脸愁容,低头看着长案上的茶碗发呆。

陈希烈生于武后天授年间,今年六十一岁。他瘦长的身材,刀把子脸,白眉、白须、白净的皮肤,双目炯炯,很有几分仙风道骨。自拜左相以来,被李林甫、杨国忠折腾得猥猥琐琐,萎靡不振,心中经常闷闷不乐,郁郁寡欢。

武库在编制上属于朝廷九寺之一的卫尉寺掌管,政令听从兵部,实际上武库受兵部和卫尉寺双重领导。天宝十载,位高三品的卫尉卿是李隆基的孙子——宜都王李侨。李隆基的子孙二百多人,基本上都封有王位,官居要职,但都是挂职领薪,从不入阁视事。卫尉寺的大小事宜皆由少卿掌理。卫尉少卿王凖是皇上四大宠臣之一的王之子,因为擅长斗鸡走狗,同时还兼了内宫斗鸡供奉,常陪皇上斗鸡取乐,在京官面前狐假虎威不可一世。卫尉少卿王凖是武库令的顶头上司,这时正坐在陈希烈一旁,摇晃着肥胖的身躯,嘻嘻哈哈与身后的官员说说笑笑,似乎武库失火与他无关。

这时,忽听门外报了一声“杨侍郎大人驾到——”就见驴高马大的杨国忠在二十多名武从的簇拥之下气势汹汹地一步跨进议事厅,陈希烈和王凖急忙起身离座,迎着国舅高高拱了一揖。

杨国忠虽然比陈希烈的官阶低了三级,但他从来没把陈希烈放在眼中,对于王凖更是不屑一顾。踏上议事厅主席台之后,他一屁股坐到正中主座,眨巴着两眼左右扫了一阵,等到议事厅内全体人员一个个都将目光集中到他的身上之后,这才清清嗓门,用河东土话夹杂着川蜀蛮腔发话说道:“我正在中原招兵,马上要对南诏发动第二次围剿。正在我急需大量兵器的时候,武库失火了。它早不失火,晚不失火,偏偏在这关键的时候失了火,这不是有人故意与我捣乱是什么?这仗叫我还怎么打?南诏蛮子还怎么镇压,啊?”

杨国忠个子高,头颅小,脖子细长,他将小脑袋慢慢转向坐在他右侧的陈希烈,眼中发出冷冷的光,恶狠狠地盯了许久,盯得陈希烈心中阵阵发怵,然后说道:“陈相公,你说嘛,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陈希烈面色发白,尴尬一笑,两手抱在胸前,对杨国忠连连拱揖应道:“是是,是是……”

杨国忠冷冷一笑,阴阳怪气地说道:“陈邦国身兼崇玄馆大学士,通晓易经八卦,知天知地,能掐会算,人称活神仙,常于宫中将皇上糊弄得晕头转向。今日武库大火,怎么就没有事先推算出来呢?或者您推算出来了,故意隐瞒不报,看我的笑话不成……”

陈希烈听出杨国忠出言不逊,但又不敢辩驳,脸上红一阵,白一阵,一个劲地“这个……这个……”不知如何回答。

杨国忠气势凌人,得寸进尺,朝案上猛击一掌,对陈希烈斥道:“武库内存放着三十七万件兵器,你身为左相兼兵部尚书,是怎么管理武库的?如果影响我发兵讨蛮,我拿你是问!”

杨国忠将一盆屎扣到了陈希烈头上,陈希烈不敢出言顶撞,小鸡啄米似的频频点头称是,全没了往日那仙风道骨的潇洒和神气。

颜真卿既恨陈希烈的窝囊懦弱,没有血性,更恨杨国忠的专横暴戾,飞扬跋扈,在大火临头之际还在钩心斗角,说不完的废话。他心中忍无可忍,霍地站了起来。韩洪担心颜真卿招来横祸,急忙抓住他的衣服下摆,用力拽他坐下。颜真卿没有理会韩洪,对着台上拱了一揖,说道:“杨侍郎,现在武库大火熊熊,火势冲天,再不救火,不但要殃及南边的左库,对东西两边仅一墙之隔的东宫和太极宫都威胁很大。现在不是追查责任的时候,请阁下赶快布置人员指挥救火才是当务之急。”

杨国忠回头看到是颜真卿在台下插话,心想,参知政事的兵部尚书尚且唯唯诺诺,你一个小小的员外郎,吃了豹子胆了,竟敢当众顶撞我。本想训斥他几句,却突然改了主意,阴阴地一笑,说道:“颜郎官说得对头,当务之急是要救火,我就不啰唆了。现在我代表皇上,任命兵部尚书陈希烈和兵部员外郎颜真卿二人为正副武库救火使,驾部郎中程浩和库部员外郎韩洪以及兵部四司郎官、主事、监事全体参加救火事宜。”杨国忠起身对陈希烈和颜真卿各拱了一揖,嘿嘿一笑,又道:“我现在要到兴庆宫向皇上禀报火情,请二位救火使不要辜负朝廷重托,立即带领大家救火去吧!”

这时,坐在杨国忠右边的卫尉卿王凖看到国舅爷发了一通威风,将救火苦差一股脑扔给了陈希烈和颜真卿,自己落得一身轻松,不由心中大喜,起身对杨国忠高高拱了一揖,笑嘻嘻地谄媚道:“国舅身为辅弼大臣,佐助皇上日理万机,处理事情英明果断,辛苦、辛苦,请多多保重。”

杨国忠冷冷地看了一眼浑身赘肉,肥得比他的胖爹还大了一圈的王凖,嘿嘿一笑,回头对他身后的几个武从命令道:“将王凖给我捆了,押进刑部大牢,等候发落。”话一落音,四个持刀武士扑上去将王凖按翻在地,五花大绑捆了起来。

王凖万万没有料到杨国忠竟敢对他如此无礼,不由得一边挣扎,一边大呼大叫道:“杨侍郎,我犯什么法了,你敢如此对我。我身为朝廷四品大员,没有皇帝诏令,不能随便拿我!”

杨国忠抬手朝王凖脸上“啪”地打了一个耳光,说道:“你身为卫尉少卿,这武库你是怎么管的?你除了斗鸡、嫖妓,还会干什么?”

王凖从生下地从来没有挨过别人的耳光,顿时眼冒金花,怒火三丈,跳脚骂道:“杨国忠,你是什么东西?你靠了贵妃娘娘的裙带爬上高位,竟敢目无王法,凌辱朝廷大臣。我非到皇上那里告你不可!”

杨国忠出了议事堂,踏着马夫的背翻身上马,回头用马鞭指着王凖,用川话骂道:“龟儿子,你告去吧,老子等着你。”说罢,举起马鞭朝五花马臀上狠狠一击,沿着天街飞马而去,二十多名武从一色高头大马,跟在杨国忠的五花马后,沿着天街向南飞驰而去。

颜真卿没有想到,自己几句话,竟招来一项苦差,抬头看了眼年逾花甲的左相陈希烈,不知如何开口。陈希烈意识到自己的相位不会维持多久了,两臂哆嗦着对颜真卿抱拳拱了一揖,声音颤颤地说道:“颜郎官,拜托你了。”

颜真卿看看满头白发、瘦骨嶙峋的陈希烈,安慰道:“陈相公,水火无情,现场危险,你就不要去了,请你回府休息去吧。”回头对韩洪、程浩以及兵部的主事、监事招招手,带着大家径直朝武库奔去。

武库和左藏库都在西内太极宫的东南隅,东与太子宫一墙之隔,西边和北边与西内为邻,南边即宫城的长乐门。兵部距武库一里多路,颜真卿带着兵部官员来到武库时,大火已经燃了一个时辰,库内的物品以及库房的木檩和梁柱都燃了起来,大火熊熊,火光冲天,热浪滚滚,人不能前。被烧炸了的琉璃瓦噼里啪啦地带着火苗射向四方。

皇帝李隆基住在数里之外的南内兴庆宫,他站在高高的花萼楼上,向西北方向的武库徘徊张望,心中焦急万分。与武库一墙之隔的东宫太子李亨,早已被人护送到远远的大明宫内,他担心火势延及东宫,忧心如焚,坐立不安,让人两三刻钟报告一次火情。可怜太极宫和东宫二万多名宫女和宦官不能逃离禁宫,他们爬到高高的阁楼上,眼看着随时都可能越墙扑来的熊熊烈焰,一个个吓得哭爹喊娘,惊恐万状。

宫内有左藏、右藏两个皇室仓库。左藏距武库百步之遥,里面除了堆积如山的铜钱之外,还堆满了绸缎、绢帛、御酒以及其他四方贡品。武库和左藏库原本都备有一个百十人的救火队,颜真卿一行到达武库时,救火队的消防役夫正从武库四周的四口水井和三十六口巨大的铜制太平水缸内取水救火。因为火势太大,三十六口太平水缸的水简直就是杯水车薪,四口御井中的水也将告罄。一个灭火的役夫头目正手提着两个太平水桶,口中喃喃叫道:“完了,完了,我命完蛋了!”东跑西颠,张皇失措。

颜真卿向灭火的役夫要了一条打湿的棉被披在身上,带着几个人匆匆在武库四周跑了一圈。他发现:武库四周不仅建有库令署值班房,还有亭台、廊轩及廨舍之类附属建筑,空地上还堆了大堆煤炭。

这时,攻城和开山都已用火炮和炸药,库内若储有这类东西,一旦燃爆,东宫、大明宫、太极宫、兴庆宫四大禁宫以及半拉长安城都将化为灰烬。颜真卿询问库内有没有这种东西,大家都不知道。颜真卿顿时急红了眼,急忙令人寻找库令询问情况。十几个人找来找去,在一间小房内找到了库令的尸体,库令、库丞、监事和几个库夫全部被人杀害。很显然,这是一起人为的火灾。库部员外郎韩洪在一个监事身上搜出钥匙打开武库大门,几十个人分头在库内搜寻了一遍,库内除了刀枪剑戟、锤叉戈矛、弓弩棍棒十八般兵器之外,还有大量的盔甲、鞍镫和士卒的号服,没有发现炸药,大家吊着的心这才落进肚内。

这时烈焰腾腾,火势越来越大。颜真卿将三大禁宫的救火队全部调了过来,仍然难以将大火扑灭。而且,眼见得水源即将枯竭,颜真卿身为灭火使,知道肩上任务之重。他一边指挥灭火,一边四处查看。心想:武库是难以保全了,眼下最重要的是保证火势不向四周蔓延。于是做出两个决定:一是分出一半灭火役夫,拆除武库四周的附属建筑;二是要求从南衙调一千名禁卫士兵,在左藏库与武库之间挖一条水沟,将长乐门外御渠的水引过来。这样,既可减轻武库大火对左藏库的威胁,又可保证有充足的水源继续灭火,挖出的沟土用来灭火效果更好。当颜真卿向程浩、韩洪诸位郎官提出自己的想法时,在场官员无不举手赞成,武库四周附属建筑当即就派人拆了起来,但是,要从南衙调兵谈何容易?

宫内调兵历来是皇家大忌。朝廷规定,发兵必须上报皇帝,差兵十人以上,须铜鱼、敕书勘同不误,方可发兵。否则,擅发十人以上、九十九人以下者,徒一年;擅发百人者,徒一年半;擅发七百人以上者,流三千里;擅发千人者,绞刑。颜真卿要调一千名禁卫士兵,从南衙驻地到武库,中间仅隔一条一百多步的横街,但如果没有皇帝的铜符和命令,就犯了天条。可是,大火无情,如不尽快地阻止火势蔓延,后果不堪设想。谁愿冒天下之大不韪,敢向皇上要求调动宫廷禁卫呢?

“我去吧。”兵部尚书兼参知政事陈希烈没敢回家休息,一直跟在大家后边,看到兵部的郎官们正在为难。突然从后边来到颜真卿面前,拉着颜真卿的手,说道:“我虽身为左相,可是这么多年还没有为朝廷干过一件正经事。这事就交给我吧!再说,眼下也只有我这个老朽可以直接到兴庆宫面谒皇上。”

这时,陈希烈的大弟子冯朝隐跟在身后,急忙拦住师傅说道:“先生,你不要命了?这可不比往日在皇上面前说‘老庄’、讲‘易经’,弄不好要掉脑袋的。”

陈希烈叹了口气,说道:“皇上并不可怕,可怕的是国舅难容老夫。”

驾部郎中程浩戏道:“陈相公善卜,推个八卦、占占吉凶再去吧。”陈希烈白了程浩一眼,拂袖走了。

陈希烈骑着马从兴庆宫转回武库时,天已平旦。李隆基派了龙武大将军陈玄礼持了调兵的敕书和铜符,跟随陈希烈来到武库。陈将军看了看火势,又听颜真卿讲了调兵的理由,很快从驻扎在南衙的左右千牛卫、左右武卫和左右骁卫调出一千禁兵。禁兵由右金吾卫将军韦由率领,士兵们带着挖土的铁锹、头、推车、麻袋以及扁担、荆筐之类跑步来到武库。颜真卿一见大喜,简单分了下工就让大家动手干了起来。一千禁卫士兵从凌晨一直干到天黑,终于在武库和左藏库之间挖出了一条一丈多宽、百十丈长的漕渠,将长乐门外的渠水引到武库附近。一千多人一齐灭火,武库大火渐渐被扑灭了,库内的三十七万件兵械和二十万套盔甲绝大部分燃成了废铁和灰烬。

就在颜真卿忙前忙后指挥宫廷灭火队和南衙禁兵挖渠救火的时候,忽然发现杨国忠带了三百名全副武装的北衙禁兵也来到武库,他们不是来救火而是来监视南衙士兵和救火人员的。一百名陌刀手,一百名长枪手,一百名强弩手,一排站在长乐门口堵住通道,剑拔弩张、虎视眈眈地监视着挖渠的南衙士兵和灭火的役夫,防备这些汗流浃背冒死救火的人员有什么不轨之举,直到南衙的士兵撤走之后,杨国忠和三百北衙禁卫兵才离开现场。

武库大火被扑灭之后,颜真卿回到家中仅休息了一天,又接到杨国忠派人送来的敕书,任命颜真卿为“武库火案推问使”,韩洪和程浩二人为副。颜真卿看着敕书哭笑不得,不知道国舅爷是抬举他呢,还是故意折磨他,只好持了敕书去找程浩和韩洪。

韩洪出身于儒士世家,从小受到父亲韩休的严格教育,满腹学问,但在生活上没有经受过大苦大难。颜真卿和程浩二人来到他家时,已经午时三刻,韩洪还在蒙头大睡。韩洪弟兄五人,四弟韩滉时任右威卫骑曹参军,为人热情大方。看到颜真卿来,急忙去催哥哥起床。催了好久,韩洪才伸着懒腰来到客厅,一看到颜真卿就发牢骚说:“两天两夜啊,人都烤焦了。回到家,衣服一抖都成了碎片,浑身上下骨头架子都散了……”

韩滉参加了挖渠和救火,对现场比较了解,批评哥哥说道:“别埋怨了,颜郎官跑上跑下浑身都湿透了,不比你辛苦?”

韩洪笑笑,说道:“那是,那是。”

颜真卿取出敕书,让韩洪看过,说道:“君命不可违,还得接着干。”

韩洪道:“什么君命?都是杨国忠那二皇帝干的。”

颜真卿笑道:“皇帝也好,二皇帝也好,这是圣旨,谁敢不从?走吧,今天我请客慰劳你,吃罢饭就去勘查现场。”

韩滉看到颜真卿要走,急忙对颜真卿拱了一揖,犹犹豫豫,欲言又止。颜真卿看看韩滉,面孔白净,身材修长,眼中闪烁出一股睿智之光,很讨人喜欢。他抬手拍了下韩滉的臂膀,问道:“什么事?说。”

韩滉道:“欲向足下请教笔法,看您这么忙碌,不好意思开口。”

颜真卿道:“你不是在跟太府丞韩幹学画走兽吗?”

“是。”韩滉道,“先生说我的线条缺乏弹性,不够劲健,让我同时学习书法。”

颜真卿听了很高兴,说道:“这样吧,你到洛阳去投奔张旭门下,让他指导你吧,名师门下出高徒嘛!吴道玄在画人物之初,也曾遇到线条柔弱的问题,得到九公指导,提高得很快。”

韩滉又惊又喜,说道:“那当然好!只是小子无名,怕到洛阳会吃闭门羹。”

颜真卿笑道:“不会。”遂要来笔纸,给韩滉写了一张推荐信,然后与韩洪、程浩匆匆走了。

两天前,正值武库大火熊熊、烈焰冲天,大明宫、太极宫、东宫的宫人们一片慌乱之时,有人潜入了武库西邻的太极殿内。这人武艺高强,胆大包天,坐在太极殿的龙椅上,用御笔、御纸写了一张近似预言、又似谶语的民谣,谣曰:

当战不战,为国遗患;不当而战,死民十万。

南北倒置,黑白混乱;无视荧荧,奈何炎炎?

——火邪

谣语笔画歪歪扭扭,字不成体,似虫若鸟,却不难辨认。落款“火邪”二字。

火邪是什么人呢?颜真卿和韩洪、程浩以及兵部的十几位主事一连调查了个把月,并且悬赏十万缉拿案犯。但是,一丝线索都未能得到。杨国忠一气之下,撤了颜真卿的“武库火案推问使”一职,亲自组织了一个破案班子,一气抓了三百多人。其中有长安游民,有西市的无赖和讨饭花子,有把守宫门的监门卫士兵,有巡夜的金吾禁卫,还有值夜的男女宫人。杨国忠让他的爪牙吉温审问,很快,三百多疑犯一个个被打得浑身鲜血淋淋、皮开肉绽,承认自己为火烧武库的案犯。可是,除了口供,没有一件证据。

社会上舆情大哗,谣言四起。有人说火邪是一个能够飞檐走壁、刀枪不入的武林高手,来无踪去无影,受阁罗凤雇用,火烧武库以阻止大唐讨伐南诏;有人说,火邪是一个能够腾云驾雾、上天入地的神仙,不满大唐帝国穷兵黩武,在宫中放一把神火,烧掉杀人的武器;有人说,火邪就是火神祝融,向皇上进行火谏;也有人说,这是李林甫为了刁难杨国忠制造的事端;还有人说杨国忠发动南诏之战,屡战屡败,为了寻个战败的借口,自己烧了武库,又贼喊捉贼……但是,明眼人都能看出:火邪是个心怀正义的明哲,他的确是在“火谏”,而且他讲出了人人心中明白、人人都不敢讲的一句话——南诏并不可怕,可怕的是北方的安禄山。

杨国忠最终没能抓住案犯,从此得下了心病,常常心跳过速,意乱心慌。他相信,火邪既然能够轻易地进入戒备森严的禁宫之内,就可能随时潜入他的住宅取他的头颅。他急忙从北衙禁军中调了八百名全副武装的士兵,夜晚在他的卧室四周宿卫。白天出行,原来的二十名武骑增至三百名,前一百,后一百,左右各五十骑,金吾净街,前后戒严,每至一处,无论公卿王侯一律回避。

陈希烈认为武库大火乃天火所致,他背着杨国忠对李隆基说:“古人曰:人火为火,天火为灾。天火是上天的惩罚警戒之兆,人主若不惕惧慎行,必有亡国之危。”

李隆基点点头,信以为真。遂令陈希烈为祭祀使,带领弟子冯朝隐在太极宫内设祭坛、立红幡,置牛羊猪三牲,并在武库四角埋下四块巨石,上刻《无上三元镇宫灵箓》,三百道人在宫中焚香化符,念咒诵经,折腾了七天七夜。

李隆基被武库大火吓得大病了一场,经常夜梦厉鬼缠身,噩梦醒来则大汗淋漓,胆战心惊。

时有俳优黄幡绰,常在宫中以滑稽戏谑和俳谐杂谈逗皇上开心。先前,他曾对皇上说,他看到天上的玉皇大帝和王母娘娘在吃仙桃;时而又说,他看到地下阎罗王在审鬼。李隆基令左右侍从提来一桶水,又让他们将黄幡绰的脑袋按进水里,黄幡绰在水中差一点憋死。出水之后,他面色煞白,气喘吁吁。李隆基问他在水中又看到了什么,黄幡绰咧开嘴笑笑答道:“臣在水中见到了屈原,屈大夫对我说:‘我逢荒**无道的楚怀王,愤而沉入汨罗江中。你生逢英明圣主,为何也沉到水下?’”李隆基听了开怀大笑,遂赐黄幡绰细绢百匹。

这天,李隆基又卧病不起,病恹恹地歪在龙**。蒙眬之中,见一小鬼在床侧张牙舞爪地跳了几跳,然后骑到他的身上,龇牙咧嘴,吹胡子瞪眼。李隆基正心急火燎地大喊救命,忽见黄幡绰带了一位怪模怪样的人来到寝殿。李隆基看时,只见那人浓眉大眼,黑脸方颐,长髯戟张,面目特异。蓬发戴一顶翅帽,身着蓝袍上衣,脚蹬朝靴,右手执笏、**左臂。他先对皇上拱揖道了一声:“钟馗捉鬼来也。”然后手执宝剑顿足昂首,作龙跃虎跳状,忽而蹿上瑶阶,忽而又飞身雕梁,时而蹲身四窥,时而又咬牙扬音。动作敏捷,起落应节。顷刻之间,寝殿内烟云四起,风雨交加,电闪雷鸣,鬼哭狼嚎。在一片漆黑之中,忽听“呀,呀”连声,霎时烟消云散,风雨遁迹。钟馗收了宝剑,一手抓鬼,一手伸指挖了鬼目,大咬大嚼,如食美味佳肴。李隆基突然精神大振,面露喜色,起身问道:“壮士何人?”

钟馗禀道:“臣开元中武举落榜进士、南山布衣钟馗是也。陛下朝中有大慝,后宫有妖孽,祸国殃民,危及社稷。臣愿为陛下铲除天下魑魅魍魉、妖魔厉鬼,为国为民建功立业。”

李隆基心中大喜,一阵开怀大笑之后,豁然梦醒,沉疴顿愈。遂令高力士速传内教博士吴道子来到兴庆宫,将梦中所见一一告知,令吴生为钟馗图貌写真。

吴道子根据皇上所述,稍加运思,挥笔而就。画为焦墨勾线,略施淡彩,笔力遒劲,气韵生动,造微入妙,栩栩如生。李隆基看了,惊喜道:“难道吴卿与朕同梦吗?为何画得这般酷似?”遂赐吴道子百金作为报酬,并取一纸,为《钟进士除妖图》批示道:

灵祇应梦,朕病痊愈。烈士除妖,实须称誉。

钟馗宝相,朝野敬之。高悬于室,避邪祛疾。

李隆基夜梦钟馗,受到神人点拨,本应铲除朝中的元恶大憝和国贼禄鬼以澄清寰宇,无奈终因冥顽不化,只将钟进士作为一纸驱邪的镇宅神像张于壁间,却未动秉国大奸一根毫毛,直使大唐帝国日薄西山,气息奄奄,一步步滑向了衰亡的深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