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君子一怒弃官习书
长安县尉司一举破获了西市波斯珠宝店和大食金银坊失窃大案,在京师引起轰动。长安百姓成群结队地敲锣打鼓,到长安县衙前道喜祝贺。东西两市一千多家商店自发集资,给长安县尉司送来了一幅金丝楠木大匾,上镌“京师利剑”四个斗大的楷书,精雕细琢,金碧辉煌。东西两市的二百多家番商,又以中国官员不遮丑、不护短、不排外,在大唐贸易有保障为由,集资一千二百贯作为鞍马钱,送到长安尉司。钱虽不多,三百尉卒、捕快,每人足可以配置一匹高足,追贼捕盗如虎添翼。颜真卿多次派人将钱退还番商,都被番商送了回来。
开元、天宝年间,大唐为天下第一强国,长安为天下第一首府。千邦进贡,万国来朝,各国商人都想到大唐首都来做生意。他们跋山涉水万里迢迢来到中国,人生地不熟,常受地痞无赖、流氓恶棍的骚扰。后来聚居番巷,推选出番长与官府交涉受到格外保护,但仍难以避免土匪强盗、大小毛贼的光顾。西市番店盗案的破获,增强了番商在中国做生意的信心。他们诚心诚意凑钱表示感谢,如果坚持不收,反会增加番商们的疑虑。颜真卿只好悉数收下,然后又一文不少地送到长安县衙,全部交公。
长安县令刘仪之既得了荣誉,又得了实惠,特别批出款项,给长安县尉颜真卿和尉司三百尉卒大摆庆功酒宴,表彰参加破案的立功捕快。这天中午,庆功酒宴在尉司的校场举行,长安县令刘仪之兴高采烈地讲了一番话,声称要为颜真卿和麾下立功人员上书请赏,然后举杯与大家同饮。正在这时,奔赴潭州侦查铸钱私炉案的狄龙和十位捕快风尘仆仆一身疲惫地回到尉司,刘仪之正欲邀他们入席,狄龙一把拉了颜真卿离开酒席,来到尉司公房,两眼噙泪,心中恨恨地说:“事情办砸了。”
颜真卿看看狄龙的脸色又黑又黄,双目红肿,嘴唇干裂,显然是旅途劳顿、焦心忧虑所至。他急忙拧了一条热汗巾,让狄龙擦了把脸,又倒了一杯茶水放到狄龙面前,说道:“怎么回事,慢慢说。”
原来,狄龙一行快马加鞭日行六百里赶到潭州,遵照颜真卿的嘱咐,避开州府衙门,直接到长沙县尉司找到县尉阎防。阎防在醴泉时就认识狄龙,见面非常热情,可是当他得知狄龙的来意之后,心情突然变得十分沉重。郁闷了好久,才悄悄对狄龙说道:“你们来晚了一步。”狄龙询问怎么回事,阎防叹了口气,说道:“两个月前,我刚来到长沙,就风闻潭州辖内有两个铸钱私炉,本想派暗探调查。朋友警告我说,在潭州,这是个敏感的话题。要想自己平平安安,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要查,也不要问。我的前任因为背着上级暗查私炉,在衡山的深山老林被人杀害。前天晚上潭州刺史和衡山县令突然自缢身亡,州司法参军和衡山县尉也在家中被人暗杀。风传,这四个人都与私炉有染。大家正莫名其妙惶惶不安呢,原来是你们触动了这根神经,人家早你们一步杀人灭口,销赃毁迹了。”
狄龙急切地问道:“事发之后,有人到衡山查过私炉吗?”
阎防摇摇头,说道:“不要命了,谁敢去查啊?我听说两个炉子就在祝融峰下,一夜之间炉毁人空,断了一切线索。”
“那些铸钱的工匠呢?”
阎防又摇摇头,说道:“是死是活,没人知道。”
狄龙考虑回到长安没法向颜真卿交差,坚持要到衡山走一趟。阎防担心狄龙的安全,只好带了二十个武艺高强的捕快跟着狄龙一行,同赴衡山。他们在祝融峰下的山脚旮旯发现了两个铸钱炉子的痕迹,并在废墟内捡到了十几枚恶币,与长安鬼宅起获的恶钱一模一样。狄龙询问了几个进香的百姓,都说是道士的炼丹炉。他们遇见一位老道士,狄龙上前敬礼询问,老道士说了句“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匆匆走了。
狄龙无功而返,心中有些不安。颜真卿安慰道:“这不能怪你,看来,我有些轻敌了。你能平安回来,就算万幸了。”颜真卿轻叹一声,又道:“你走之后,我听王宭交代说,他曾风闻江淮亳州也有一个铸钱私炉。我曾想,等你从长沙回来之后,我们派人再把亳州的私炉也给端掉,我们长安尉司也算为朝廷立下一大功劳。没想到为国家立功也会招来横祸啊!所谓‘大法小廉’,是要大臣尽忠,小臣尽职。如果大臣不忠,小臣尽职也很难啊!”
狄龙似乎惊魂未定,脑子仍在想着江南,说道:“从衡山返回长沙时,我们乘船而行。波涛之中,曾闻江中舟子歌道:‘湘水北流,小舟儿悠悠,舟外是水,舟里是泉。水是百姓的泪,泉是黎民的血。水流入大海,泉流入京兆……’”
颜真卿道:“听这谣词,似乎弦外有音。”
“正是。”狄龙说道,“楚人善谑,除情谣十分明朗之外,喻世歌谣多扑朔迷离,寓意深刻。不过这首歌谣的寓意却说得明明白白。”
颜真卿拍了下狄龙的肩膀,感叹道:“狄兄,看来我们的处境不妙,是进是退,都需提高警惕,加强防范,小心黑手暗处下绊,背后捅刀。”
二人正说话间,罗青锋、司马勇和几个捕头都拥入公事房,请二位少府入席饮酒,与大家同乐。颜真卿只好拉着狄龙入席,县令刘仪之和捕头们争相为两位少府敬酒。狄龙酒量大,半斗不乱。颜真卿不胜酒力,三五杯下肚,头脑就感到晕晕乎乎,借故想溜之大吉。就在这时,他突然看到从校场门外飞进一骑,待策马人来到跟前才看清楚,原来是京兆法曹参军吉温。颜真卿以为吉温是来蹭酒喝的,就欲上前招呼。谁知吉温翻身下马之后,面孔一板,抖开一纸公文,咳咳两声,大声宣道:京兆尹手谕——
经查,长安县尉颜真卿自调长安县廨以来,恃才傲物,目无上峰,专横武断,一意孤行。西市盗案虽然告破,因其引人不当,监管不力,难辞其咎。自即日起,责令颜真卿停职反省,留观后效,以儆效尤。长安县原副尉狄龙判事简略,差欠精明,调任咸阳县录事参军,奉先原县尉贾季邻调任长安县尉。颜真卿及狄龙经办的一应案件,悉交京兆府法曹参军吉温及贾季邻接管。
京兆尹萧炅天宝五载九月
京兆法曹吉温眨巴着一双暴眼,咧着蛤蟆大口,阴阳怪调地宣读罢京兆尹萧炅的手谕,又呱嗒呱嗒地咋呼了一阵子。颜真卿一连紧张了数月没有好好休息,浑身疲惫不堪,加之猛饮了几杯酒,两眼蒙眬,头脑也略感昏沉。猛一听到令他停职反省的上峰指示,像被人从背后猛地敲了一闷棍似的,脑袋里嗡地一阵眩晕,愣愣地看着吉温,久久没有言语。眼花缭乱之中,他看到尉司三百尉卒和百十名马步捕快,有的跳脚,有的骂娘,有的摔碗,有的将酒桌掀了个底朝天,有几个陌刀手抡起陌刀,呼呼地像风轮飞旋。法曹吉温看到这阵势,急忙跳上马背跑了,县令刘仪之不知何时也溜之大吉了,长安县尉司的校场之上一片喧嚣。
有人大声说道:“上官对属下应该赏功罚罪、赏善惩恶,赏罚分明才能法纪严明,我们破了大案,没有奖赏,反受处罚,这是什么鸟上司?”
有人怨恨道:“老子没有功劳,还有苦劳呢!”
有人戏谑道:“萧京兆是不是西市盗伙的贼首啊?要不怎么会赏不用功、罚不当罪、颠倒黑白、是非不分啊!”
有位捕头气道:“去他娘的,不干了。凭爷这身武艺,到河西从军去,待爷爷立下边功,升了大官,回来收拾这帮子国狗民贼。”
有人就哈哈大笑,说道:“爷,等你掌了国柄猴年马月啊?”
颜真卿让司马勇给他沏了一杯浓茶,饮下之后,头脑清醒了许多。他想,这很可能是因为追查铸钱私炉,触犯了上边什么人物,才招来萧炅的这道手谕。不过,自己是朝廷命官,他们一时还不敢将我怎么样,万一被他们罗织罪名,受诬冤死,自己心中无愧 ,也不辱没祖宗,而且早晚会有云开日出平反昭雪的一天。如果死不了,那就有东山再起的时候。而这些辛辛苦苦跟着我的尉卒和捕役们,风里雨里巡逻值夜,出生入死缉拿罪犯,为京城百姓的平安立下汗马功劳,如果他们因为发牢骚被人告到察院,下场可就惨了。一个没有功名的小卒,犹如地上爬的蚂蚁一样,拉出去一刀砍了,岂不白死?我不能让弟兄们受我的牵连而遭殃。于是击掌大呼道:“住口,统统住口……”颜真卿看着大家安静下来,强颜欢笑地对大家拱了一揖,说道:“诸位对我的情谊,我颜某心领了。萧府尹命我停职反省,我必有错需要反省。我身为朝廷命官,君命不可违,上官之命亦不可违。上面不会因为我而抹杀了大家的功劳。请诸位不要因为我受到处分而对上级口吐微辞,出言不恭。今日摆庆功酒宴,大家应该高高兴兴尽兴畅饮,如果没能尽兴,改日我再请诸位。”颜真卿说到这里,对大家又拱揖一拜,说道:“颜某现在已经是个戴罪之人,从现在起,我要遵照上峰命令,回家闭门思过了。我走之后, 尉司的出勤、入值、习武、捕盗,大家要一如既往,不得懈怠。新任长安县尉贾季邻为人宽厚,做事认真,秉公执法,守正不阿,希望诸位与他同心协力,共同维持长安治安。”说罢,又对大家高高拱了一揖,回到公事房内,将尉司官印、机要文牍和一串钥匙交给狄龙,说道:“狄公,我先走一步,你等贾季邻来后再走吧。你因我而受左迁,我向你致歉了。”说着,对狄龙高高一揖,又合掌深深鞠了一躬。
狄龙仰起红红的方脸膛儿,哈哈大笑起来,笑得一脸蓬松的络腮胡子颤颤抖动,说道:“十三郎,我自入仕以来还从来没有像与你共事这段时间如此开心。你这人高品大德,志洁行芳,待我如兄弟一般,不须让人提防。你做事站得正,立得直,上无愧于天,下无愧于地,中无愧于黎民百姓。让你停职反省也好,让我降职左迁也罢,明眼人一看便明白怎么回事。怎么能说我是因为你而遭左迁呢?我们干的事堂堂正正,光明磊落,无忝于官守,没什么可愧疚的。我不在乎,希望十三郎也看开一点,世上没有过不去的火焰山。”狄龙慷慨陈词,眼中却噙满热泪。
颜真卿对狄龙又抱拳一揖,说道:“狄公为人宽厚,又廉能清正,常怀报国之心,我就不多说了。新尉贾季邻系开元二十三年进士,与我的好友萧颖士、李华、柳芳诸公同年。贾季邻初任新乡尉,后来调至畿县。他来长安之后,拜托狄公向他交接一下,我就不出面了。”说罢,回头又对罗青锋和司马勇嘱咐道:“你二人是随我一同从醴泉来京的。在这时候,一定要沉住气,不要发牢骚,更不可义气行事,免得被别有用心之辈抓住辫子。”他指指司马勇,又道:“特别是你,不及青锋老练、沉着,我走之后,遇事多与青锋商量,不可给我惹是生非。”司马勇擦了把眼泪,用力地笑着连连点头。
颜真卿在长安县尉任上不满一年,就这样莫名其妙地被免职了。时值深秋,灰蓝的天空飘着丝丝游云,槐街树上的片片黄叶被朔风一吹,索索地飘落一地。人们都穿上了夹衣夹裤,行色匆匆。颜真卿没有骑马,也没有佩带腰刀,一个人轻轻爽爽步行而归。这时,他突然感到自己像是一只出笼的鸟,一只放飞了的鹰,心情豁朗,浑身轻松,天广地阔,无拘无束,不由得大摇大摆昂然阔步,从西城到东城,一气穿过八条南北大街。当他跨进敦化坊路过家门时,突然停住了脚步,他怕自己情绪激动影响家人,朝门内望了一眼却没有回家,继续朝前走了两百多步,跨进了净影寺的山门。
此时的净影寺内静寂一片,不空金刚到东都洛阳的广福寺讲学去了,颜真卿直奔住持和尚妙知的方丈。和尚是世界上最无私的人,一钵一衣,别无长物,所以居室从不锁门。妙知的房内一张板床,一个蒲团,一方小几,几上敬了一尊九寸高的白玉镶金如来佛,佛前一只青瓷香炉,佛侧几卷黄纸经书。房子不大,仅有方丈之地,是谓“方丈”,方丈内干净得一尘不染。
妙知方丈刚刚打坐完毕,好久未见颜真卿。忽见颜真卿来到,见面如见兄长一般欢天喜地,急忙喊小沙弥泡茶、上果,招待客人。
颜真卿对妙知点了下头,不客气地挥挥手,示意妙知出去。妙知心中不悦,脸一垮,说道:“衲子好久未见十三郎了,为何见面失礼?”
颜真卿意识到自己造次,冒犯了妙知,急忙合十行了一礼,嘿嘿一笑,解释道:“妙聪好久没有诵经了,荒废了功课,得罪了佛。今日想借方丈宝地,诵《金刚经》十遍。妙知慈悲为怀,望予方便。”
妙知闻言,急忙合十笑道:“阿弥陀佛,善哉,善哉!”说着,出门去了。
颜真卿忘记了佛门规矩,“哐当”一声将门闩了,对着如来佛叩了三个头。行过礼,燃上香,然后在蒲团上跏趺而坐,慢慢闭了双目,静默了会儿,开始背诵《金刚经》:
如是我闻,一时佛在舍卫国,祇树给孤独园,与大比丘众,千二百五十人俱……
颜真卿在妙知的方丈室内不知坐了多久,也不知道将《金刚经》背诵了多少遍。直到戌正(晚八点),夜幕降临,窗外一片漆黑,忽然听到笃笃的敲门声。门人成顺子在方丈室外叫道:“主人,夫人让我来请你回去。”
颜真卿没有理会顺子,静默了会儿,问道:“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顺子回道:“我看到你路过家门,进了净影寺山门。”颜真卿嗯了一声,说道:“你回吧,我在这里诵会儿经。”顺子答应一声,走了。门外又安静下来。颜真卿又微闭了双目,低声诵道:“须菩提,过去心不可得,现在心不可得,未来心不可得……”颜真卿诵了会儿《金刚经》,忽然又听到笃笃的敲门声,顺子在方丈门外说道:“主人,夫人不放心,让我一定要将你叫回去……”颜真卿有些不耐烦,说道:“好了,你先回吧,我马上就回。”
顺子应了一声,又走了。颜真卿心想,这真是十里红尘,世俗人间,自己不能脱俗,而且成了一个俗不可耐的凡夫俗子,连念会儿经都不得安生,不由轻轻叹了口气,心说:“如能挣脱红尘,何来这些烦恼?”就欲闭目入定,准备继续诵经,入无量三昧,以妙法洗心。这时,方丈门又被人笃笃地敲响了,接着传来顺子的声音:“主人,夫人生气了,在哭……”
颜真卿有些惊慌,愣愣神正不知如何是好,忽然听到女儿颜梅一边拍门,一边哭着喊道:“父亲,父亲,快开门啊!”颜真卿顿时乱了方寸,心痛如绞,轻轻叹了口气,起身打着火镰,点亮蜡烛,拉开了门闩。颜梅纵身扑到颜真卿的怀中,两只小手紧紧抱住他的脖子,哭道:“父亲,你不要我们了吗?为什么不回家啊?”
颜真卿轻轻拍拍女儿的背,笑道:“父亲怎么会不要阿娇呢?父亲太累了,来妙知叔叔这里休息会儿。梅子乖,不哭。”
颜梅推开父亲的脸,突然问道:“父亲被罢官了,什么是罢官啊?”
颜真卿吃了一惊,急忙问道:“你外公来了吗?”
颜梅点点头,说:“外公刚才来看父亲,听说你在净影寺诵经。母亲说,你被罢了官,想出家了;外公说,不会,在佛面前坐一会儿心就宽了,说罢就走了。”
颜真卿一把将女儿揽在怀中,笑道:“罢官就是父亲不到衙门上班了,每天陪着梅子读书、写字、作诗、画画,好不好?”
颜梅拍着小手,兴奋地说道:“太好了,太好了。”
这时,颜真卿突然看到罗青锋、司马勇二人,各佩一把腰刀站在方丈门外,问道:“你二位怎么站在这里?有事吗?”
罗青锋道:“狄少府令我二人保护颜公,以免发生不测。”
颜真卿笑道:“我一个小小县尉,不干就是了,他们还能把我怎么着?”
司马勇笑道:“小心无大差。”
三人正说话间,忽听一声“阿弥陀佛”,妙知住持带着两个小沙弥过来,笑嘻嘻地说道:“十三郎,你这次打坐,时间不短。几年的功课,一下补足了。佛说你心诚,让我给你送包子来了。”两个小沙弥每人端着一个红漆木盘,木盘上的青瓷钵内装满了热气腾腾的素馅包子,毕恭毕敬地呈到颜真卿面前。颜真卿方才想起,这天的朝食、夕食一日两餐他都没吃呢,肚子内咕噜噜地直叫。他伸手抓了一个包子,轻轻吹了两下,递到女儿手上。颜梅将热包子在小手中翻了几番,轻轻咬了一口,直叫“好吃,好吃”。颜真卿就让罗青锋和司马勇每人拿了几个包子,说道:“你二人回尉司去吧,请转告狄少府,我无恙,让他放心。”颜真卿让顺子端着两钵包子,对妙知道了一声“多谢”,一手牵着女儿,一手抓两个包子,边吃边回家去了。
颜真卿在儿子百日那天,因慕战国时赵国大将廉颇威名,遂给儿子起名颜颇。此时,韦弦娘坐在一张罗汉**,怀里抱着颜颇,正为丈夫暗自落泪。抬头看到颜真卿拉着颜梅回到家中,就让颜梅拿了两个包子,将她支到隔壁房间,与妹妹颜兰一起练字去了,回头翻了丈夫一眼,嗔道:“男子汉大丈夫,经受不了一点打击。一个小小县尉,不让干就算了,值得出家当和尚去吗?”
颜真卿脸一红,争辩道:“谁说我要出家了?”
“那你跑到净影寺干什么?还真的闭门思过不成?”
颜真卿胸脯一挺,说道:“颜某人有过可思吗?”
“你躲在净影寺待了几个时辰,不思过又干什么?”
颜真卿笑道:“往日公务繁忙,久未诵经。今日得暇,就想补补功课。”
韦弦娘嘴一撇,说道:“鸭子煮烂了,还嘴硬。到底是被人罢了官,心中不平静,找佛诉苦,求菩萨解脱去了。”
颜真卿笑道:“向菩萨诉诉苦,心中宽慰多了。”
韦弦娘又道:“刚才父亲说,《金刚经》诵三遍,一切烦恼自了断。你诵了几遍?”
颜真卿回道:“没有数,十几遍吧。”
“烦恼断了?”
“断了。”
“想开了?”
“想开了。”
“不会做什么傻事吧?”
颜真卿一愣,反问道:“我会做什么傻事呢?”
韦弦娘笑笑说:“好,不做傻事就中。刚才父亲说了,叫你写份悔过书,明天到京兆府送给萧府尹,该检讨的检讨,该解释的解释。说话谦逊一点,事情就算过去了,下月调你任万年县尉。”
颜真卿“哼”了一声,说道:“笑话,我堂堂进士及第,去向一个胸无点墨的不学无术之辈悔过。我何过之有?又检讨什么?这世界小人当道,手握王爵,口含天宪,黑白颠倒,是非不分,真乃国家不幸,社稷不幸。我颜某现在已经解钮交印,弃官不干了,决不向小人卑躬屈节!国朝生民五千万众,离开仕途,难道还会饿死不成?”
韦弦娘愣愣地看着丈夫,许久,叹了口气,说道:“夫君刚正不阿,锋芒毕露,不知韬光晦迹保护自己,如今弃官也罢,否则,早晚有一天会遭奸人谋害。”
颜真卿得到妻子的理解,朝弦娘桃花似的脸颊轻轻吻了一下,顺手将儿子抱在怀里,高高举在头顶摇了两摇,又对着儿子粉嘟嘟的小脸蛋亲了又亲,看了又看,忽然发现儿子右耳后根处有一个芝麻粒大的红色瘊子,红似玛瑙,熠熠发亮,颜真卿有些惊异,不知吉凶。韦弦娘接过儿子,说道:“这叫血痣,长在身上不疼不痒的,是个吉印。”
颜真卿笑道:“就是一个红疣,有什么大吉大利?”
韦弦娘说道:“你不懂,古人说,人生血痣,无位不吉。起于山林、丘陵者,主寿;起于印堂、鼻准者,主贵;起于口旁两唇者主禄;起于顶心者,主成仙佛。”
颜真卿戏道:“颇儿血痣起于耳后,主什么?”
韦弦娘道:“主大福大贵福禄长寿。”
颜真卿嘿嘿地笑笑,说道:“这真是娘不嫌儿丑,狗不嫌家贫,看把你美的。”
韦弦娘说道:“不说颇儿了。我问你,弃官之后,做何打算?”
颜真卿道:“天无绝人之路,先休息几天再说。”
韦弦娘叹了口气,有些伤感地轻声说道:“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嫁给扁担扛着走。算我命苦,听君自便吧。”
颜真卿听了不悦,“哼”了一声,说道:“我颜某,再没本事,也绝不会让妻子儿女挨饿。世上三百六十行,哪一行好好干都有饭吃。李白的友人、襄阳孟浩然一生未仕,无拘无束,逍遥自在,殁后遗诗千首,足以流芳百世;江都大儒李善,学贯古今,罢官之后,居河南郑州授业课徒,桃李满天下,暇时注《文选》六十卷、《汉书辩惑》三十卷流传于世;开元二十三年,进士萧颖士被有司除名之后,留居濮阳授业解惑,一时才子云集,被人尊为萧夫子。《荀子·修身》中说:‘士君子不为贫穷怠乎道。’读书人不吃皇粮,会有更多的时间和精力著书立言,传之千古。更何况,本人的书法在两京已小有名气,单靠给人书碑、撰联、抄经、写信照样能够养家糊口。夫人放心,我十三郎绝不会让你们母子挨饿的。”
这时,颜梅拉着妹妹颜兰跑了过来,嚷嚷道:“父亲,还有我们两个呢。”
颜真卿“哎哟”一声,急忙揽了两个女儿,激动地说道:“对,还有我的两个小阿娇,我们全家都不会挨饿受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