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赴醴泉途遇冤情

颜真卿的弟弟、十四郎颜允臧这年春天进士大比,以明经中第,秋天吏部铨选,同时亦被吏部侍郎李彭年看中,授予他河南陈州太康县县尉一职。太康属下县,县尉为从九品上衔。

颜真卿送弟弟赴任上路之后,一回到城里就直奔京兆府,邀了户曹参军李琚帮他到马厩选马。

京兆府马厩在府廨后院的清明渠和永安渠交汇处的校场一侧,距皇城的含光门一里多路,秘书省就在含光门内天街西侧不远。颜真卿在秘书省多年,按照规定,朝廷百衙诸司官员无论职位高下,一律不准骑马入宫。因此,颜真卿每天入阁,就将坐骑寄存在京兆府马厩,下班出阁之后,再到京兆马厩骑马回家。每年向京兆马厩交纳些许草料钱,一来二去,颜真卿和京兆马厩的厩丞和厩夫混成了朋友。颜真卿跟着李琚来到马厩,递上府尹大人的条子,老厩丞格外热情,让厩夫一连牵出来十几匹马让颜真卿挑选。颜真卿向厩丞拱了一揖,对厩丞说:“当年我做探花郎时,曾骑过一马,浑身雪白,额前有一道黑竖杠子,不知道京厩有没有。”厩丞听了哈哈大笑道:“颜少府,你金榜题名时,坐的是皇宫御马厩的龙驹。那匹白马名叫‘雪龙’,是吐蕃王向大唐公主求婚时的贡马,吐蕃人想用那匹马换走皇上的一位公主呢,咱们这儿哪有那样的宝马啊!”

颜真卿道:“我只求马额有一笔竖杠,其他马也行。”

厩丞道:“这好办。”于是他让厩夫带着颜真卿和李琚把厩内的两百匹马过了一遍,终于找到一匹青黑色的高头大马,额有一竖。不过,那一竖不是黑色,而是白的,从额至唇一扫而下,像是一把先秦武士的短剑。马籍名册上写着:“骐龙:开元二十年生于凉州监,御厩龙驹,天宝元年秋下放京兆。”厩丞看了,“哎呀”一声,说道:“这是御厩裁减下来的一匹凉州高足啊!”

颜真卿笑道:“御厩的马也有裁员和贬谪一说吗?”

“有。”厩丞笑道,“禁中的宫女、宦官、骡马、猫狗都有裁减和贬谪一说。”

“骐龙才十岁呀!”

厩丞掰开骐龙的牙口看了看,笑道:“马龄三十年,两三岁的马如青年后生一样朝气蓬勃,勇猛骁悍,驰骋疆场,一往无前,十岁就老口了。禁中六厩龙驹万匹,年年都要淘汰一批。老了,病了,或者是得罪了哪位皇子、皇孙、贵人、嫔妃,都会被逐出宫外。”

名曰“骐龙”的青鬃龙驹看到颜真卿,顿时精神抖擞起来,昂首长鸣一声,举蹄击地,趾高气扬,好像是遇到了伯乐和九方皋似的。颜真卿用手轻轻捋了捋骐龙的青鬃,兴奋地说道:“老马嘶风,英心未退。好一匹御厩龙驹!庄子曰‘骐骥骅骝,一日而驰千里’。人被贬谪不一定都是犯官,龙驹下放照样是千里马。”颜真卿选了一副马鞍,在骐龙背上套好,拍拍马首亲切地说道:“伙计,跟我到醴泉建功立业去吧!待在这里委屈了你。”他看骐龙对他咴咴叫着,频频点头,举步欲行的样子,抱着马首亲了一下,然后翻身上马。骐龙噌一下蹿到厩外,仰天一声长嘶,绕着校场奔腾起来。

醴泉县在长安城西北一百二十里处。由于唐太宗的昭陵建在境内,一条宽阔平坦的官道从长安经咸阳直达醴泉,在醴泉的城南驿分为三岔:一条入城,一条向北直达九嵕山的昭陵,一条向西经奉天穿过大横关到达麟游。官道两旁二十里一站,三十里一驿,古树参天,村落比邻,亭馆相望,商肆无数。大道上人来人往,接连不断,车水马龙,络绎不绝。颜真卿在长安城内蜗居多年,一直很少出城。每年春游,也只是和家人一起在郊野的田垄、渠边转转而已,从未像今天这样,一个人无拘无束跃马扬鞭,如鹰翔长空、鱼跃大海一般,不到半个时辰,便跨过渭水大桥进入咸阳境内。

咸阳曾经是大秦帝国的首都。秦始皇统一六国之后,又迁天下豪富十二万户于此,组织百万民工大造宫殿,章台宫、兴乐宫、阿房宫以及吴越宫、湘楚宫、巴蜀宫、冀鲁宫比宫相连,巍峨壮观,雄峙于渭水两岸的咸阳塬上。可惜的是,后来被项羽一把大火焚为灰烬,仅留下一片断垣残壁供后人凭吊。大唐建国之后,咸阳城只是首都长安郊外的一座县级卫城而已,颜真卿以前来过多次,对这里没有多大兴趣,提鞭按辔,缓马过城。

这年冬天,关中地区比往年稍微暖和一点,十月份尚未落雪,天气干冷,大地一片肃杀。咸北大地一丘连着一丘,好像是许多**着黄褐色身躯躺在地上晒太阳的村汉,**着一身鼓鼓隆隆的肌肉,那瘪瘪凹凹的坡沟则像他们因饥饿而塌陷的肚皮。而今,大唐盛世的车轮已经陷入李林甫颁布的各项恶政的泥泞之中而停滞不前。家家富足、路无拾遗及“稻米流脂粟米白,公私仓廪俱丰实”的年代一去不返,农人们依然陷入一年四季为果腹而奔忙的忧愁之中。

突然,远处传来一阵关中汉子喊山歌的声音。颜真卿抬头看了一眼,只见一个头缠白巾的矮个子伸长脖子唱道:“一匹匹大马溜溜地跑,官爷爷下乡收税了……”那矮汉子大概看到了官道上的颜真卿,突然煞住声音不唱了。另一个又瘦又高的汉子却唱道:

一匹匹马来一辆辆车,车里边坐着有钱的爷。

一辆辆车来一匹匹马,骑马的人是官家……

这时,矮汉又接着唱道:

一道道山来一条条沟,泥腿子住在沟下头。

一条条沟来一道道山,山坎上走的是庄稼汉……

颜真卿望着唱山歌的汉子,心中怦然一动。颔首思忖:世上的人由于命运不同,各自的人生道路也不同。可命运到底是什么东西呢?又是谁控制着人生的命运呢?颜真卿信仰孔孟之道,但对孔夫子说的“死生有命,富贵在天”却不敢苟同。他认为:奋斗是可以改变人生命运的。西汉匡衡是农人出身,他不是因为发愤读书而位至公侯的吗?科举之后,历届的进士中都不乏从农村走出来的青年学子。从军守边,也可以改变人生命运。许多将军在穷得走投无路时,凭了一杆长枪屡建勋功,官拜封疆大吏。当然,并不是每个人发愤努力都可以改变命运的。造化弄人,世间有太多的事令人难以捉摸。为此,武后朝的修文馆前贤杜审言将命运咒为“造化小儿”,恨造化太不公平。青年颜真卿坚守着奋斗改变命运的信念,但是太多的无奈逼得他有时又不得不礼天拜地、信神敬佛。

头脑单纯的颜真卿对命运百思不得其解,长叹一声回到眼前。

眼下自己是一介朝廷小吏,掌握不了国柄,也改变不了国策民命。但他明白“民为贵、君为轻”的道理,民为国之本,君为国之役,故民贵于国,国又贵于君。国家的士农工商四民之中,农民是最苦的一层,又是国家赖以生存的基础。作为一县之尉,他的职责是帮助朝廷治国安民。所谓安民,主要是安抚农民。农民富,国家富;农民安,国家安。作为一个基层的亲民之官,他代表着国家,代表着朝廷。律己,他必须精忠奉国,正身守位,清廉无私,志洁行芳。公干,则要协助县令轻徭薄赋,宽政舒刑,执法公允,保一方平安。正如武后朝的前贤、右拾遗陈子昂所颂:“圣人不利己,忧济在元元。”

“驾——”颜真卿一扬马鞭,骐龙长嘶一声,又继续奋蹄飞驰起来。不足半个时辰,来到醴泉境内一个叫张店的镇子。张店设有驿站,颜真卿想在这里歇歇脚、饮饮马。他抬头看到路边一家小店的门额上悬挂着一块黑底漆金小匾,上镌“望京楼”三字楷书,字迹端庄沉稳,骨力雄健,一点一画,遒劲峻迈如寒松霜竹,落款“韦济”。

韦济是武后朝凤阁舍人、黄门侍郎韦嗣立之子。韦嗣立及父亲韦思谦、哥哥韦承庆都任过宰相,曾因为一门三相而名动天下。又因为三相都是学富五车而又清正廉明的贤相,深受朝官拥戴和百姓称颂。韦济于开元初殿试安人策,二百才俊之中擢居第一,拜醴泉令。韦济在醴泉兴学校、减刑狱、轻徭薄赋,简易为政,颇受好评,后来被擢为太原府尹。颜真卿被韦济的匾书吸引,翻身下马,顺手将骐龙拴在店门前的系马石上,又对着“望京楼”三字欣赏了会儿,连叫“好字,好字!”

冬天的塬上风大沙多,店门上都挂着挡风遮寒的油布门帘。店伙计听到门外有人说话,急忙掀起门帘请客人入内。柜台后边的店老板是个五十来岁的小老头,他从客人的装束和气质上看出,来者非一般之辈。他一边吩咐伙计给马饮水,一边亲自斟了碗茶,双手捧到颜真卿面前,满脸堆笑,问道:“客官从京师来?”他看颜真卿点了点头,又道:“本县名曰醴泉,顾名思义,水好喝。请客官品尝。”

颜真卿轻轻呷了一口,啧啧赞道:“嗯,不错。《礼记》中说‘天降甘露,地出醴泉’,讲的该不是此地吧?”

店老板是位落榜秀才,看颜真卿出口不凡,更加刮目相看。他双手抱拳拱了一揖,说道:“是否指的此地不敢肯定,但此地的确是块风水宝地。”

颜真卿笑道:“《论衡》中说‘泉从地下出,其味甘若醴,故曰醴泉’。醴泉若非风水宝地,昭陵也不会建在此处啊!”

店老板听到颜真卿赞扬醴泉,心中高兴。他从柜上抱出一坛“醴白”老酒,给颜真卿斟了一杯,说道:“客官,尝尝本县的烧春,当年这可是贡酒啊!太常卿每年祭祀昭陵都用‘醴白’。”

颜真卿轻轻啜了一口,就道:“好酒,好酒!醇厚浓郁,满口生香啊!”他见老板又要给他斟酒,拒绝道:“不敢多饮。歇歇脚还要赶路呢!”遂问道:“老板是怎么得到韦公‘望京楼’三字的?”

提到店额“望京楼”三字,店老板更加神采奕奕,精神焕发,说道:“想当年韦济公任醴泉令,来往京师必在小店饮茶小憩,不但给我写了匾额,本县很多人家都藏有他的墨宝呢!”

“听说韦公在醴泉颇有政绩。”

“那是。”店老板眉飞色舞,说道,“想当年韦明府坐镇醴泉,为民父母,路无拾遗,民无冤声,政通人和,物阜民康。可是现在……今非昔比啊!”

颜真卿和店老板正说话间,忽听店后不远处传来一阵老妇的哭声,声音凄惨,悲恸欲绝。

颜真卿吃了一惊,望着老板询问道:“出了什么事了?”

“这个……”老板吞吞吐吐回到柜台后边,缩起了脖子。

“后边死人了。”店伙计闯进门,惊恐地说道。

“怎么死的?”颜真卿问道。

“自缢身亡。”店伙计长叹一声,感慨道,“恶人当道,百姓遭殃啊!”

店老板面孔一板,对伙计斥道:“不要胡说,到后边做事去。”

颜真卿意识到这是一桩命案。既然自己身为负责一方平安的县尉,就应该担起这个责任。推诿、逃避或视而不见,还算什么亲民之官?于是对老板一揖,说道:“老丈,可否带我前去看看?”

店老板支吾道:“客官,这年头,我劝你还是少管闲事,免得引火烧身。”

颜真卿微微一笑,亮明了身份,说道:“老丈,我乃醴泉县新任县尉颜真卿。贵镇既有命案,对我就不是闲事了。”

店老板闻言,霍地起身抱拳作揖,赔笑道:“原来官人是县尉爷驾临小店,草民有眼无珠,失敬,失敬。”然后对着后院高声叫道:“毛石头,快到后街请里正过来,迎接本县少府大人。”店伙计毛石头应了一声跑了出去,老板急忙换了一壶新茶,摆上两盘糕点、瓜子,一个劲儿地叫着“请,请”。

张店的里正叫张大,六十开外。虽然有点老态,头脑并不糊涂,而且反应机敏。张店地处皇陵大道要冲,高官显贵来往不绝,皇亲国戚时有驻足。老里正身为一介乡官,不要说朝廷的九品正授,连流外的下吏都沾不上边,随便哪个官府的牙吏、差役都比他势大气粗。但他的的确确又是个乡官,隔三岔五就要送往迎来,见人就得磕头作揖。听说新任县尉驾到,他颤颤巍巍地来到望京楼,一进门就跪到地上磕头作揖,说道:“不知尉爷驾到,卑职有失远迎,恕罪,恕罪!”

颜真卿双手扶起里正,让他坐了,从袋中取出名帖和官告,请里正过目。张里正哪里敢审查朝廷命官的身份证件,连连摇头说道:“不用,不用。”颜真卿收起文书,即请里正带路,到村里死者家里了解案情。

死者家住距马路百步之遥的一个村旮旯里,屋子中央一张破席子上躺着一具尸体,身上蒙着一条破被,脸上遮了一块白麻粗布。一位老妪箕踞一旁拍着双腿号啕痛哭,屋里挤满了人,吵吵嚷嚷,议论纷纷。有人劝老妪节哀,有人骂县吏如狼似虎。

张大是本地人,一声吆喝“让开,让开”!人们急忙闭了嘴巴,让开一条道,连老妪也止了哭泣。

颜真卿掀开死者脸上蒙着的白布看了看:死者五十来岁,口微张,舌头伸到嘴外,脖子上有一条充血的勒痕,脸色发乌,鼓目而视。颜真卿伸手在死者鼻前试了下,确认没有了一点气息,遂在死者眼睑处轻轻抹了一下,让死者闭上了双目,然后又用白布遮了死者的脸。

死者家徒四壁,一贫如洗,颜真卿轻轻叹了口气。因为不了解情况,不敢轻易表态。他悄悄拍了下张大的胳臂,走到房外,二人厮跟着回到望京楼。

颜真卿请张大坐了问道:“老丈,你是本地耆老,德高望重之人。你要对我如实介绍死者情况,不要瞒我。若有不妥,我不怪你。”

张大揉揉眼,上下打量颜真卿,这下才看清了:颜少府原来是个三十多岁的青年后生,高高的个子,方方正正的脸,粗粗的眉毛,细细长长的眼,人长得浑实大方,给人一种憨厚可信的感觉。老人经过高宗、中宗、睿宗、武周,又经开元盛世,是一位饱经风霜见多识广的五朝老民。张大心中明白,眼下朝廷出了奸臣,奸臣当道,沉渣泛起。话说回来,自古有奸必有忠,越出大奸,越有大忠相伴而生。这就是先贤说的:天下有道,圣人成也;天下无道,圣人生也。张里正不是官,就是一介草民头头。凭了他在这块皇陵的要冲之地,连在这里歇轿的当今皇上都召见过他,他什么人没见过?什么事没经过?他在这里折腾了一辈子,别的没学会,在对各色人等的送往迎来之中,他学会了看人。孰忠孰奸,孰好孰孬,孰神孰鬼,孰人孰兽,凭了他那两只又黑又亮的豆豆眼,一眼就能看个八九不离十。他认准了,眼前这个颜少府不是坏人。张大向店老板讨了一碗茶饮下,一五一十地向颜真卿讲述了死者的故事。

死者复姓司马,原是距此不远的本乡刘庄人,世居刘庄十几代了。五年前刘庄庄主刘志诚坐事被斩,官兵烧了全村房舍,庄民如鸟兽散,司马老汉带领子女从刘庄迁到张店。夫妻二人勤勤恳恳,以种田为生,膝下两子两女都已成人。长子司马智在陇右从军,长女司马青嫁给了本县一个叫杜希全的青年,次子司马勇和小女司马红与老人住在一起。司马红今年十四岁,人长得秀眉大眼,端庄俊俏,天生丽质,妩媚动人。两个月前突然失踪了,有人说是被京城里的棍棍抢走了。司马老汉告到县衙,县令责令县尉尉佐黑彪派人查访,可是查了两个月也没有回音。司马老汉多次到县里询问,尉司衙门的人烦了,诬蔑司马老汉是妖人刘志诚的余党,将他狠狠打了一顿赶出了衙门,不准他再去纠缠。老汉的二子司马勇见父亲被打得鼻青脸肿,就邀了姐夫杜希全,一人带了一把朴刀,直奔县城尉司衙门。这年司马勇十六岁,杜希全十八岁,二人正血气方刚,又略通武艺,双方话不投机,挥刀打了起来。尉司衙门百十号人一拥而上,将杜希全和司马勇拿了,五花大绑吊起来打了个半死,然后投进了大牢。

俗话说,屋漏偏遭连阴雨,船破又遇顶头风。司马老汉家福无双至,祸不单行。儿子和女婿头天晚上被抓进大牢,第二天一早陇右边关就传来噩耗,说他的大儿子司马智前不久在和吐蕃的一次恶战中战死在石堡城下,为国捐躯了。一身伤痛躺在病**的司马老汉想着这日子没法过了,趁老伴出去抓药的机会,挣扎着爬起来,一条麻绳绑到梁上,吊颈自杀了。

关于妖人刘志诚一案,官方布告是一说,民间老百姓另有一说。这事发生在黑狗吞日、彗星扫天、夏雪冬雷、时序颠倒的开元二十四年十月,那真是一个黑白不分、是非混淆的多事之秋。当时,京师宿卫和长安百姓用粮主要靠江淮两地供应,路途遥远,运输困难,而且舟船难过三门峡,国家粮库皆在洛阳。天下稍有灾患,京师一片恐慌。李林甫入主政事堂之后,为了解京师粮荒,出策上言:一是增加长安四周数十州的粮食税收,二是推行“和籴”法。

“和籴”即低价强行收购农民粮食,京城缺粮时高价抛售,残酷盘剥本不富裕的关中农民。恰在这时,关中地区又连降暴雨,一时间洪水泛滥江河四溢。紧接着又发生秦州地震,突然之间山崩地裂,天昏地暗,房倒屋塌,人死畜亡,八百里秦川一片狼藉。皇帝李隆基万般无奈,急忙下令豁免灾区本年的赋税和徭役,开仓赈灾,救死扶伤。当时的醴泉县令,是一个用重金买通李林甫从边陲调到京畿的奸狡猾吏,受李林甫指使,向皇上献媚取宠,硬说醴泉百姓年登岁阜,家给人足,不但不需朝廷拨粮救济,还可以“和籴”余粮,充盈国库,并令尉司率领捕快、役差下乡征购粮食,有敢不交者,以抗拒皇命罪查抄家产,捕拿入狱。许多百姓食不果腹,无粮可交,只好扶老携幼外逃他乡。刘庄庄主刘志诚身怀武艺,义愤难忍,聚众数百人戴鬼妖面具,夜袭官车,劫粮济民。皇陵官道哪能容强人出没?朝廷发官兵镇压,刘志诚一伙被悉斩于市,刘家庄被官兵放火烧得精光,庄民四散而逃。自此之后,醴泉官府常以“漏网余妖”为借口,随意加罪于百姓。

颜真卿以前曾经风闻有关刘志诚案件,但他身为朝廷命官,不能说有悖于官方文告的话,只是对当年官府率兽食人的做法保留自己的看法。他不想对醴泉百姓疮口撒盐,雪上加霜,只好避而不谈,就事论事。颜真卿看着张大,问道:“老丈,京城棍棍常下乡来抢劫民女吗?”

张大掰着手指数了数,长叹一声,说道:“这半年多时光,仅四周几个乡就被抢走了十二个女娃,都只有十二三岁,有模有样,如花似玉。”

“抢去作甚?”

张大道:“多半卖入官宅和富贵之家,或做小妾,或做奴婢,平康妓院是不敢买的。”

“为什么?”

“怕吃官司呗。”

“官家和富豪不怕吃官司吗?”

张大道:“深宅大院,奴婢一般不能出门。青楼妓院易于暴露。”

颜真卿点点头,又问:“都报官了吗?”

“报了。”张大说,“报到县衙,县令让尉佐黑彪派人调查。尉司下来的人收了事主家的辛苦钱,大吃大喝了几餐,说是大海捞针,无从查起,拍拍屁股走了。”

“为什么不到京兆府告他们?”

“告了。”张大说,“京兆府派长安县尉霍仙奇下来调查,霍少府下来转了一圈就回京去了,以后再无下文。”

“再告。”

张大摇摇头,长叹一声说道:“几个事主联合起来赴京上告,走到渭桥就被抓了起来,说是扰乱京师治安,有损朝廷形象,吊起来打了一顿,押送回家,并威胁说,若再上告,判你们妖人党羽,斩首弃市,女眷没为官婢……”

颜真卿哪里听说过天下竟有这等不平的事?他忍不住义愤填膺,热血沸腾,“啪”一声拍案而起,恨道:“这些混账的官棍子,简直就是国狗民贼,官虎吏狼。待我查明,严惩不贷。”骂罢,马上意识到自己有些失态,遂对张大抱拳拱了一揖,说道:“多谢老丈如实相告,此案关系重大,决不能不了了之。”他从身上掏出五百文钱,交给张大说:“司马家里家徒四壁,一贫如洗。你将这些钱交给老妪,让她买口棺材,先将老汉入殓,待我到县里救出她的儿子和女婿,然后设法寻找她的女儿和其他失踪女子。”

张里正闻言,扑通跪到地上,又叩头又作揖,说道:“敢情是玉帝开眼,派青天老爷来了。”

颜真卿扶起张里正,附在他耳边,悄悄交代了一番,张里正连连点头说道:“好,好,我一定照办。”

店老板满面笑容地凑到颜真卿身边说道:“十年之前,我们这一带家家仓满粮足,吃喝不愁,兴学倡礼,路无拾遗。可是近几年来突然就变了天,非涝即旱,非贼即匪,天灾人祸,连年不断。今年突然又发生女娃失踪事件,老百姓哭天抹泪,告状无门,怎么活啊!颜少府如能为民做主,找回失踪女娃,您就积了大德了。我辈小民一定给您建碑立庙,岁时飨祭。”

颜真卿对店老板拱了一揖,说道:“二位老丈,官人皆有官守。遵理守法,是谓循吏;守法而有治绩,是谓循良。解褐入仕就应该上为国家效力,下为百姓效命,做一位有道廉吏。失踪的十二位女子我是一定要找回的,建碑立庙则万万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