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斗官邪一身正气

这天傍晚,颜真卿打马来到醴泉县城,估计县令已经休息,直接去了尉司衙门。醴泉尉司在县衙西侧,本属县衙的西跨院,前院办公,后院为男女牢房。大门两侧挂着一副楹联:“整肃一县秩序,禁卫御道平安。”横额榜书:“秉公执法。”颜真卿一下马,看到高门楼前站着二十余人,佩刀持枪,金刚怒目,一字儿排在门前。待他取出名帖交给门吏之后,门吏又惊又喜,禁不住高喊一声:“新任醴泉县尉颜真卿颜少府大人驾到——”喊声一落,就见高门楼内呼隆隆拥出百十号披甲佩刀的汉子,在门前广场上排成三队,齐刷刷地左膝跪地,对着颜真卿抱拳拱揖,大声说道:“欢迎颜少府大驾到任!”

在兰台静地的书斋中待了多年的颜真卿没有见过这种阵势,既像校场阅兵操练,又像教坊排戏演出,把他吓了一跳。正不知所措,从门内大摇大摆地走出两个满脸横肉的汉子,身段像石磙一样,矮矮墩墩,粗壮结实,圆盘子大脸上嵌着一双豆豆小眼,厚厚的嘴唇四周长满了曲曲弯弯的络腮胡子。二人除了身体一个略大一号一个略小一号外,几乎长得一模一样。他们这一副北庭突厥胡种后裔模样,显然,就是本县副县尉黑彪和他的兄弟、民团教头黑豹。

民团是地方上为了催粮纳税和维持治安招收的服役户丁和无业游民。唐代戍边士兵俗称健儿,百姓称民团为土健儿和土兵,集中到州郡又叫团练或团结兵。县民团教头不在官籍,连流外都不属。黑豹是他哥哥请的武术教练。

黑彪老远就抱拳拱揖,哈哈笑着说:“颜少府,黑彪等你三天了。今日总算等到了你的虎驾莅临。欢迎,欢迎。”寒暄罢,抬手朝门内一扬:“请!”

颜真卿属吏部正授右尉,阶位比黑彪高两级,主理尉司工作。黑彪是县尉的副职,官名尉佐。颜真卿被簇拥着进了尉司大堂,理所当然地落了上座。黑彪、黑豹兄弟二人坐在两旁,一个身高马大的捕头坐在下首,捕快、役卒站在门外,民团有一百多人在大院操练。

黑彪对外高喊一声:“狗子,让南楼酒肆马上送一桌酒肴过来。”门外的狗子应了一声走了。黑彪又喊了一声:“上茶。”有一个打扮妖冶的女子端一盘茶水上来。黑豹朝那女子屁股上轻轻掐了一下,那女子娇滴滴地“哎哟”一声,放下茶盘跑了出去。

黑彪对颜真卿抱拳微施一礼,说道:“颜少府,黑彪是个粗人,说话不会拐弯。有冒犯处,请多包涵。”

颜真卿笑道:“不用客气,有话直讲。”

黑彪嘻嘻一笑道:“我知道你是开元二十二年进士,皇封兰台校书郎。你在京城干得好好的,不知犯了何事贬到京畿。”

颜真卿回道:“颜某没有犯事。”

“得罪了朝贵吗?”

“也不曾得罪哪位朝贵。”

“那是怎么回事?”

颜真卿笑道:“参加皇上制举,被吏部安排到了这里。请多关照。”

黑彪“啊”了一声,又问道:“练过武功吗?”

颜真卿道:“在南山草堂读书时,为了锻炼身体,学过两路拳术。”

黑彪叫了两声“好,好”,便有意寻衅地说道:“可否切磋切磋,过手一试?”

颜真卿拱揖拒绝道:“不敢,不敢,让黑少府见笑。”

黑彪心想:“量你也不敢。”于是不无傲慢地说道:“颜少府是开元二十二年的文进士,我乃开元十八年的武进士,不客气地说,我文不如你,你武不如我。我黑某很愿与足下结为兄弟,咱们文武一心,相辅而行……”黑彪“嘿嘿”一笑,他想说“醴泉这块地盘不就是咱们二人的吗?”话到嘴边,觉得太露,改口说道:“醴泉的事就好办多了。”

颜真卿“嗯,嗯”两声应付道:“同心协力,保醴泉一方平安。”

黑豹想给他哥哥涂脂抹粉,嘻嘻一笑,说道:“这年头,国人尚文不尚武,武人不如文人吃香。我哥哥为了在官场走动,也读过不少书呢。好多人都说,黑少府是文武全才。”

颜真卿知道,黑氏兄弟出身土豪,从小舞枪弄棒,厌恶读书,通过关系花钱买了一个从九品上衔的尉佐,冒充武进士,吓唬老百姓。于是故意问道:“足下都读过什么书啊?”

黑彪支支吾吾“这个……那个……”,不知回答什么。

黑豹读过蒙童本子,说道:“读过《兔园册子》《太公家教》。”

颜真卿又问道:“读过‘五经’吗?”

黑彪一拍胸脯,说道:“别说五经、六经了,七经、八经都读了。”

颜真卿心中暗暗一笑,又问:“《春秋》读过了吧?”

黑彪头一仰,答道:“春、夏、秋、冬都读过了。”

“《左传》也读过了?”

“左传、右传都读了。”

“《公羊传》呢?”

“公羊、母羊也都读过了。”

颜真卿看着满脸横肉的黑氏兄弟,有些哭笑不得。正欲问些正事,一股脂粉香气扑了进来。十个花枝招展的女招待齐溜溜排成一队,双手捧着红漆匣子进来,将鸡鸭鱼肉摆满一桌。两个小二抬来两坛醴泉烧白。女招待齐刷刷地扭着腰肢,对着黑彪道了个万福,说道:“二位黑爷慢用。”然后扭着肥臀走了。

黑彪将酒杯换成大碗一一斟满,对颜真卿说道:“今日黑某为你接风,我先敬你三碗,请!”颜真卿饮下三碗,接着黑豹和捕头也各敬颜真卿三碗,颜真卿脸颊发热,微微酒醉。黑彪乘机又提出拜把子的事,说道:“颜少府,你出身名门世家,兄弟想攀你这个高枝,与您结拜为金兰兄弟。不知道颜少府是否垂允?”颜真卿皱皱眉头,借了酒劲,婉拒道:“多谢黑少府抬举,颜某不胜荣幸。只是初来乍到,多有不便。以后再说吧。”黑彪立马将脸垮了下来,对黑豹挤挤眼。黑豹脱去外衣,紧了紧腰带,对大家拱了一揖,说道:“诸位慢慢饮,我耍一套狼牙棒,给大家助助酒兴。”说罢,转身抓起两根嵌满了三棱尖针的木棒槌耍了起来。黑豹身材矮短粗壮,敦实有力,将两个狼牙棒舞得像飞轮似的,如果打到身上立刻就会叫人血肉横飞。颜真卿心想,这家伙哪里是为他献艺助兴,分明是项庄舞剑。不由得竖起神经,暗暗提高警惕,以防不测。

黑豹像狗熊一样耍了一阵,收了棒槌,然后打了一声口哨,门外捕快和土健儿团的百十号人“唰”地抽出腰刀,摆开阵势,集体耍起了刀术。颜真卿举目观看,尉司大院刀光闪闪,杀声震天,很有几分凛凛威风。心想,这帮人如果开赴边关保家卫国,不失一支劲旅。但在地方被恶人控制,难免为害一方。颜真卿正想着,只见黑豹一挥手,土健儿们“啊嗬”一声,拥进大堂,一人端起一碗酒,请颜少府“赏脸”。颜真卿初来乍到不愿拂逆众意,一连喝了七八碗,就觉得头昏脑涨,对众人不断抱拳拱揖,说道:“诸位,颜某不胜酒力,来日再饮。”有人不依不饶,就叫:“爷拿架子,瞧不起我?”颜真卿意识到这不是敬酒,这和耍棒子舞刀一样,是黑氏兄弟给他施的下马威。咬咬牙又接过两碗仰脸饮了,就装作酒醉,故意晃了几晃,俯身趴到桌边扯起了鼾声。

颜真卿恍惚之中,听到黑彪骂了声“草包”,就被人背到了另一个房间,将他扔到**走了。颜真卿用力睁开眼睛,借着一盏油灯的朦胧之光四下看了一下:室内干干净净,被褥家什都新崭崭的,显然是专为他布置的一间卧室。颜真卿长长嘘了口气,脑子一放松就酣然入睡了。

第二天上午,阳光射进窗内,将房间照得亮堂堂的,房内弥漫着一股脂粉香味。颜真卿睁眼一看,床边坐着两个妩媚俏丽的青年女子,不由吃了一惊,骨碌一下跳到床下,穿上外衣问道:“你们是什么人?”两个女子起身对颜真卿行过万福礼,一女子答道:“我姐妹二人是街口月痕楼的,奉黑爷之命,侍候颜少府。”

这时黑彪带着黑豹一步跨进房内,笑道:“颜少府匹马单枪来到醴泉,人生地不熟的,多寂寞啊。我让兄弟特意到青楼为你挑选了两个美女,侍候少府,权作丫鬟使用。”

颜真卿道:“我不用侍候,让她们走吧!”黑彪白了颜真卿一眼,对两个妓女挥挥手,说道:“这人是个书呆子,放着快活不会享受,你们走吧。”

两个妓女走后,颜真卿去叠被子,突然发现枕下有一袋子钱,打开一看,里面装了满满一袋开元金币。开元金币是皇上赏赐大臣的奖品,市肆很少流通。每枚虽仅拇指大小,一枚却能抵铜钱一千。这一带为京畿宝地,历代不乏致仕大臣在这里筑舍定居。黑氏兄弟敲诈勒索不择手段,今又拿赃物企图拉拢颜真卿。若收了这十万钱,足可以定一个抄家、配军的罪名。颜真卿又气又恨,强忍了心头怒火,回头笑道:“黑少府,你把我看成什么人了?”说着,将钱扔给了他。

黑彪道:“同僚共事,我黑彪略表敬意,请颜少府笑纳。”说着又要塞给颜真卿。颜真卿用掌一挡,肃然说道:“无功不敢受禄。”

黑豹看颜真卿不买账,怨道:“颜少府不识抬举,把好心当成了驴肝肺。”

黑彪也有些恼羞成怒,说道:“来到乡下还清高什么?”

颜真卿笑笑说道:“清高有什么不好吗?清高、清高,人唯清才能高。颜某出身清门,大名颜真卿,表字清臣,独爱一个‘清’字。做人要入清流,入仕要守清廉。希望人间清净少尘,期盼天下万世清平。活着,清清白白奉一个清节;死了,被后人谥‘清忠’二字,何怪之有……”

黑彪冷笑道:“真是一个孤芳自赏的书呆子。”

早点之后,颜真卿来到尉司大堂,让黑彪汇报醴泉的治安状况。黑彪胡诌了一通,说道:“我黑某一向秉公执法,光明正大。自从掌理醴泉尉司以来,醴泉县男耕女织,人欢马叫,一片清平。颜少府书生出身,又在书府行走多年,是个读书人。颜少府尽管待在长安家中读书习字、赋诗作文,高兴了就到醴泉来住几天,我陪你到山里打打猎,散散心。尉司的鸡毛琐事,就不用您劳神了。”

颜真卿道:“这怕不行,官人各有官守,岂能以职责儿戏?万一出了什么事,上峰拿我是问。”

黑彪嘿嘿笑笑,说道:“皇上圣明,四海咸宁,国泰民安,五谷丰登。能有什么事啊?”

正说话间,门外传来一片哭喊声和吵闹声,黑豹闻声走了出去。颜真卿问道:“怎么回事?”

黑彪说道:“嘿,不是婆媳斗嘴,就是邻里争一砖之地。老百姓眼皮子浅,常为鸡虫小利闹得不可开交。这等鸟事,让黑豹处理去吧。”

“不行。”颜真卿起身说道,“我们看看去。”

尉司门外的广场上停了一具白木棺材,一个白发老妪箕坐在棺材旁边,一边拍打着棺木,一边号哭道:“老天爷,你睁睁眼吧!这伙强盗抢了我家闺女,抓了我的儿子和女婿,又逼死了我家老头子。没法活了啊!”哭着,就用头去撞棺材。颜真卿认了出来,这是昨天在张店自缢身亡的司马老汉的妻子。老妪身后跪着一个青衣女子,大概是她的长女司马青,一边哭一边抱着母亲,防止她头被撞伤。棺材另一边站着张店里正张大和十几个村民。

黑豹吹胡子瞪眼地吼道:“你这个老妖婆,你男人自杀身亡,与我们何干?你儿子和女婿火烧尉司,打伤公差,该判流刑三千里,你再胡闹,把你也抓起来。”

老妪擤了一把鼻涕,指着黑豹骂道:“你这个千刀万剐的黑魔头,你抓了我的儿子和女婿,又逼死了我家老头子,我和你拼了!”说着,站起身一头朝黑豹撞去。黑豹左手抓住老妪的胳膊,举起右手欲打老妪。颜真卿一声怒吼:“住手!”黑豹回头看时,被老妪一头撞得朝后趔趄了几步,因为个子矮,歪了几歪没有倒地。黑豹身后的十几个爪牙拔刀举棒冲了过来,颜真卿又一声怒喝,斥道:“今日谁敢对这些手无寸铁的农人动手动脚,我决不饶恕。”说罢,叫张大派了两个人守着棺材,让其他一干人随他进了尉司大堂。

颜真卿向张大问道:“你是张店的里正?”

张大躬了躬腰,答了个“是”。

“你说,怎么回事?”

张里正将司马家丢失女儿,老汉到县里告状挨打,儿子、女婿被抓入牢,前前后后说了一遍。颜真卿听罢,对黑彪说道:“黑少府,张大说的都属实吧?”

黑彪道:“司马家的小女司马红失踪属实,我曾派人四处寻找,但如石沉大海,没有找到。司马老汉和他的儿子女婿多次到尉司来大吵大闹,捕快和他们争了两句,两个小子竟然动手打人,纵火烧房,咆哮公府,无法无天……”

颜真卿道:“带司马勇和杜希全。”黑豹以为颜真卿要审讯两个小子,急忙跑到后院将司马勇和杜希全押了上来。

司马勇和杜希全蓬头散发,鼻青脸肿,身上还有斑斑血痕。二人披枷戴锁一拐一跛地来到尉司前院大堂,颜真卿当即命令狱卒给二人解了木枷和脚镣。司马勇一眼看到母亲,大叫一声扑了过去,母子二人抱在一起号啕痛哭起来。杜希全看到妻子,也扑了过去,夫妻二人相对唏嘘,流泪不止。

颜真卿让司马勇和杜希全坐在面前,给他们喝了一碗水,让他们述说被抓的原因。二人委委屈屈又激动又气愤地说了半天,大致与张大所述相差无几。司马勇得知父亲被逼自缢之后,愤怒得两眼喷火,乱发戟张,大吼一声朝黑豹冲了过去。颜真卿一把抓住了他,对他说:“你二人救妹心切,说话过激了些,尉司罚不当罪。我今天放了你二人,赶快回去安葬了你的父亲,然后和我们一起打听你家小妹下落,尽快将她救出火坑。”

司马勇瞪着颜真卿,恨恨地“哼”了一声,然后搀着母亲准备走。正在这时,黑豹带着几个亲信手执腰刀拦住去路。站在一旁的黑彪冷笑两声,对颜真卿说道:“颜少府,你初来乍到,不了解情况,下车伊始就胡乱指挥,擅自放走钦犯,你吃罪得起吗?”

颜真卿眨眨眼,问道:“什么钦犯?”

黑彪趾高气扬,说道:“司马老汉和他的儿子司马勇以及女婿杜希全都是妖人刘志诚的党余,朝廷要犯。御史台追问下来,你敢负责?”

颜真卿问道:“黑少府,刘志诚案是何时的事?”

“开元二十四年。”

“今年是何年?”

“天宝元年。”

颜真卿拍案而起,斥道:“黑彪,其间整整五年时间,你竟没有肃清刘志诚余党,该当何罪?”

黑彪一时语塞:“这个……那个……”不知如何回答。

黑豹说:“贼党十分狡猾,故未肃清。”

颜真卿又冷笑一声,问道:“开元二十四年,司马勇还是一个十来岁的垂髫童子,难道他也是妖人逆党吗?”

黑彪、黑豹兄弟二人互相看看,没有回答。颜真卿又质问道:“你说他们是妖人余党,有何证据?没有凭证,诬人反坐。”

黑彪支吾道:“凭证正在查找。”

颜真卿道:“那好,等你们有了凭证,我再把他二人抓回来,现在放人。”

黑彪又说:“他们打伤公差,火烧县衙和尉司公廨。”

颜真卿朝捕快、衙差和土健儿们看了一眼,问道:“打伤哪位了?”

颜真卿看到公差们都低头不语,四下瞅了一眼,又问:“公廨哪里被烧了?”

黑豹诡辩道:“如果不是及时阻止,公廨一定会被这两个暴徒焚为灰烬。”

颜真卿驳道:“假设不能定罪。”

黑彪跨前一步又给司马勇和杜希全二人加了一个罪名,说道:“这两个刁民煽动乡民赴京告状,扰乱京师治安。”

颜真卿冷笑一声,说道:“黑少府,你口口声声说你是武进士出身。进士拜相应该去过大明宫吧?”

黑彪脸上发烧,支支吾吾搪塞道:“去……去……去过。”

颜真卿目光炯炯,盯着黑彪,说道:“大明宫含元殿是皇上听政和百官朝参之地,殿外的朝堂门前设有肺石和登闻鼓。国朝臣民,无论贵贱,若有冤枉皆可登肺石击登闻鼓,喊冤叫屈,申诉于朝堂,这一制度自太宗朝就已列入法规。黑彪,你身为本县尉佐,竟敢公开违反朝廷法令,瞒上欺下,堵塞天听,该当何罪?”

黑彪大字不识几担,平时只知抓人,哪里懂得许多朝廷规章,一时被吓得目瞪口呆,两腿战栗。他的弟弟有些文化,略知朝廷中事,冷冷一笑,说道:“颜少府,你说的是猴年马月的老皇历了,你糊弄谁呀!”说着,唰地抽出腰刀。

颜真卿匹马单枪来到醴泉,动武自然是寡不敌众。他不紧不慢从怀中掏出一纸京兆府公函,高举在手,凛然说道:“我是朝廷正授醴泉县尉,这里有京兆府韩府尹的手令,委托我全权处理醴泉尉司公事。凡有胆敢违抗命令或不听指挥者,就地撤职,严惩不贷。”

黑彪认识韩朝宗的印文和签字,他鼓起一双豆豆眼,趋前看了下,顿时瘫软下来。急忙令黑豹和他的手下收了武器,让开道路,对颜真卿高高一揖,笑道:“一切听从颜少府指挥。”

颜真卿送走了杜希全、司马勇和张庄的一干人员之后,回头提出要到县牢看看,黑彪犹豫了一阵,无辞推托,只好带领颜真卿视察监狱。

颜真卿向狱吏要来犯人花名册看了下,县牢中押有两百多名囚犯。颜真卿询问黑彪:“怎么会有这么多犯人?”

黑彪回道:“穷山恶水出刁民,此地刁民甚多。”

颜真卿道:“京畿重地,天子脚下,交通便利,经济繁荣,文化发达,教育兴盛,实在是一块宝地,怎么能说穷山恶水?”

黑豹辩道:“颜少府说得好,这里的人重教兴文,读书人多。书读多了,人就变得刁钻,动则犯上,抗拒官府……”黑豹越说越激动,看到黑彪对他挤眼,这才想起颜真卿为读书人出身,急忙闭嘴。

颜真卿翻了下花名册,“罪名”一栏内登记的除十几个“小偷小摸”“斗殴打架”之外,多为“妖人余党”,还有不少写着“私藏国宝”“财路不明”,这分明是凭空诬人清白,蓄意敲诈钱财。他强忍住心中怒火,起身说道:“到里边看看。”

狱吏打开了牢门,一股浓重的霉气扑面而来,牢房内每个小号都塞满了人,一个个蓬头垢面,鼻青脸肿。有人高声乞求道:“黑爷,我家那尊祖传宝鼎,实在是被人偷走了。不然我就送来了呀……”还有人破口大骂道:“黑彪、黑豹,你们这两个千刀万剐的恶煞魔头,我到了阴曹地府变成厉鬼也要挖你的心,剥你的皮,为我家人报仇雪恨!”有人看到颜真卿这张新面孔,以为是朝廷御史检查监狱,拥到粗大的木栅前,高声大呼:“大人,我辈实非妖人同伙。冤枉啊……”黑豹举起鞭子欲抽犯人,颜真卿伸手夺过鞭子,本想对犯人讲几句宽慰的话,脑子转了两转,将话咽进肚内,在监狱匆匆走了一圈,回了尉司。

次日,颜真卿来到县衙,拜谒县令。

醴泉县衙门呈八字形坐北朝南,额书“醴泉县衙”四字,两侧耸立着一对高大威猛的石狮子,双目圆睁,大口开张,蹲在半人高的须弥座上,伴着八个手持棍棒、身佩腰刀的衙役,虎视眈眈地盯着来往行人。

颜真卿向门吏递上名帖,门吏不敢怠慢,双手捧着门帖,一路小跑进了公堂,县令温思安正在问案,门吏悄悄将颜真卿的门帖交给了坐在堂侧的县丞东方溪。

东方溪是位江南儒生,开元初年进士,勤勤恳恳在边陲多年,后调入京畿为丞。丞是县令的佐官,没有多大权力。因为朝中无人,又不肯媚附权贵,迁升很慢。东方溪对醴泉情况非常清楚,只是惧怕黑氏兄弟,遇事三缄其口,不敢多事,每天以诗酒打发时间,过着吏隐的日子。自从清名斐然的韩朝宗调任京兆尹之后,他曾趁了节假机会,多次赴京汇报醴泉情况,促使韩府尹下决心整顿醴泉县衙。东方溪知道颜真卿是肩负韩府尹的重托而来,见到颜真卿如见亲人一般十分热情。他将颜真卿引进一间客室,说道:“温明府正在正堂理事,我也不便耽搁太久。颜少府稍坐会儿,等温明府下堂再行谒见如何?”

颜真卿上下打量了一眼面容清瘦、身材细长、说话文质彬彬的东方溪,说道:“我到堂侧坐一会儿吧,看看这位明府是如何理事的。”

东方溪笑道:“也好,那就一同到大堂吧。”

东方溪带着颜真卿从后门进了大堂,安排颜真卿在堂侧坐了,并让一个小衙役送来一壶清茶放在几上,然后对颜真卿供了一揖,笑吟吟地说了一声“稍候”,兀自到公案旁的小桌前坐下陪审去了。

县衙正堂又叫亲民堂和牧爱堂,是县令审案的公堂重地。面阔五间,正中一间的木台上放置一条巨大的公案,人称三尺法案。壁上高悬一块雕有“正大光明”四字的木质堂匾,大堂两侧竖有“肃静”“回避”仪牌。仪牌前立着两排手执刑杖、满面横肉的三班衙役,堂中有二十来个老丈、老妪,有站有蹲,有跪有坐,有的箕踞哭泣,有的跏趺祷告。醴泉县县令温思安坐在公案后边的太师椅上,左手端着一个小巧的青瓷壶,右手捏着惊堂木,一边饮茶一边不断用惊堂木轻轻敲着公案,斜眼睨视着堂下的一干人等,一脸不耐烦的样子,说道:“你们的事,我已着尉司衙门的人下去调查过了。他们回来说,大海捞针,杳无踪迹,无从查起。奈何?奈何?你们都说女儿是在塬上劳动或行路时突然失踪,荒郊野外的,谁看到了?你们怀疑是被歹人劫持走了,太平盛世,无冤无仇的,人家劫持你家小女儿干什么?出嫁时还得赔上一车嫁妆,甚不划算。依我看,也许是她们走失了?或者跟人私奔了?抑或有什么难言之隐,找个背处寻了短见也未可知。你们还是回家去吧,再到亲戚家一个一个打听打听,我也再派一些人下去细细查访。我这里日理万机,忙得焦头烂额 ,你们也不能什么都依赖官府吧!对不对?”

一个老妪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说道:“县太爷,都两个月了啊,怎的就毫无线索呢?”另一个老妪接着诉说道:“就算是太爷说的自杀了、私奔了,也不能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啊?”

一个老丈气愤地说道:“一个县里一连丢失了十几个小女娃,分明是被歹人劫持而去。而且是在光天化日之下,明火执仗,肆无忌惮,县尉和捕快如果认真缉拿,不会破不了案。”

有个老丈说道:“我看本县女娃失踪案一定和尉司的人有什么瓜葛,不然,不会查不到一点线索。”

县令温思安瞪了老丈一眼,斥道:“你这个老癫子,平白无故诬蔑本县公人清白,该当何罪?”

有人叫道:“他们本来就不清白。”

温思安驳道:“我没有听说他们有什么不清不白。”

有人顶上一句:“那是你故意包庇手下,官官相护。”

“大胆!”温思安一拍惊堂木,怒道,“有人还说我包庇你们呢!我听人说,你们这几家人都和妖人刘志诚不清不白。若为妖人余党,男子罪当流放三千里,女子罪当没为官婢。本县年高德劭,又一向慈悲为怀,念你们丢失女儿已很不幸,不忍再查办你们与妖人的关系。你们不但不给我送块歌功匾、颂德伞什么的表示感激,反而往我脸上抹黑,简直是岂有此理!”

有个八十多岁的耄耋老汉,本来是代民请命,跪在地上乞求县令抓紧破案,看到县令不讲道理,颤颤巍巍地爬起来,指着温思安斥道:“你……你……你这个昏头昏脑的官鼠墨吏,你食租衣税,不但不为民做主,反而听信恶人挑唆,栽赃诬陷良民,枉为百姓父母……”

温思安受到一介布衣呵斥,不由怒发冲冠,斥道:“你这个老髦头!我吃俸禄,是皇上发给我的皇粮,又没有吃你的,关你什么事?”

老丈气道:“国库皇粮皆我百姓血汗,国库里边长不出粮食。你食租衣税就该为民办事,不办事反诬百姓为妖人,是可忍,孰不可忍!”说着,脱掉一只千层底鞋子,狠狠朝公案后边的温思安掷了过去。温思安眼神不好,又年老迟钝,还没有反应过来,头上就被飞来的鞋子重重砸了一下,顿时吓得魂飞魄散,急忙缩了身子钻在公案下边,颤颤抖抖地大叫道:“刁、刁……刁民,反、反……反了。衙役们,快快给我抓起来,别让那老刁棍跑了。”站在大堂两侧的持杖衙役一拥而上,将那耄耋老丈五花大绑捆了起来按倒在地上。一个肥头大耳的强壮衙役举杖欲打,坐在大堂侧后的颜真卿早已按捺不住心中怒火。他担心刑杖落下会要了老丈的性命,“啪”的一声将手中茶碗摔到举杖衙役的脚下,大吼一声:“住手!”

举杖衙役是个班头,听到有人呵斥,像定了格似的双手举着刑杖,慢慢回头上下打量了颜真卿一眼,“哟呵”一声冲到颜真卿面前,用刑杖头顶着颜真卿的前额,凶神恶煞般地说道:“半路杀出个程咬金,你是什么东西?敢来县衙大堂逞威,找死啊?”

颜真卿面色煞白,怒不可遏,左手抓住刑杖猛地一拽,将那班头拽到面前,伸出右手“啪”地一掌扇到了班头脸上。那班头“哇哇”地叫了几声,正要举杖还击,县丞东方溪猛吼一声:“放肆!此乃新任醴泉县尉颜少府,你等以后在他手下听差,还不快快跪下拜见。”

大堂上的十来个衙役互相看了一眼,“妈呀”一声,急忙丢下刑杖,齐刷刷地跪到颜真卿面前,拱手作揖道:“小的拜见颜少府。”

班头好似当头挨了一棒,两腿膝盖一软,扑通一声跪到地上,对着颜真卿叩头如捣蒜一般,自骂道:“小人有眼无珠,小人罪该万死,小人该挨耳光……”说着就朝自己脸上左右开弓,连扇数下。

颜真卿命令道:“起来,肃立两旁,听候使唤。”说罢,俯身给耄耋老丈松了绑,令人搬过来一把椅子,请老丈坐下。他对老丈拱了一揖,说道:“朝纲萎靡,法度不振,羊狠狼贪,走卒肆虐,让老丈受惊了。”说罢,吩咐衙役给老丈端来一碗茶水。

老丈颤颤巍巍饮下茶水,长长嘘了口气,说道:“若非遇到这位官人,老朽今日小命休矣!”

颜真卿搬了把椅子,坐在老人面前,问道:“老丈高寿?”

老人摇头叹息道:“白活八十八岁。”

颜真卿双眉一挑,说道:“那么,老丈应该见过皇上。”

提起当年,老人顿时兴奋起来,说道:“开元二十二年,皇上在兴庆宫花萼楼召见天下耆老,老朽我有幸一睹天颜。皇上爱民如子,敬老如宾,哪像这厮……”老汉手指温县令,满面怒容。

温思安在官场混了一辈子,判案和处理公事糊里糊涂,甚至黑白不分。但在人事关系上精明透钻,反应机敏。县令本是县尉的上峰,但他知道今日这个下属来头不小。他甚至估计,在这一任上也许等不到届满,他这个县尊就可能会被这位下属取而代之。因此,他一听到“颜真卿”三字,急忙整了整衣冠,从案后趋到堂前,对颜真卿高高拱了一揖,满面堆笑,说道:“原来是颜少府大驾莅任,老夫有失远迎,快快请到二堂叙话。”

颜真卿冷冷地看了温思安一眼,抱拳回了一揖,指指大堂圆柱上的两副楹联,问道:“县尊大人,这些楹联可是你的手笔?”

温思安戴上老花镜,睁大双眼去看,一联曰:“头上有青天,件件都要良心做去;眼前多赤子,个个须该慈爱待他。”另一联曰:“欺人如欺天,毋自欺也;负民即负国,何忍负之?”温思安在这里任令多年,刚来时,瞅了一眼,还很有感触。后来,每天坐堂审案,司空见惯,熟视无睹,早把这东西忘在了脑后。今日重读,像被人当头棒喝,不由脸上热辣辣的,支吾道:“此乃先贤、武后朝醴泉令张仁蕴手笔。本县才疏学浅,作不出此联,也写不出这么好的字,惭愧,惭愧!”

颜真卿道:“写不出无妨,能照此去做也无愧于一县之尊。否则,就会做出负国负民的事情。”

温思安自知理亏,长叹一声,嗫嚅道:“负民偶尔有之,负国……”他哭丧着脸,对颜真卿连拱数揖,说道:“颜少府,本官从来不敢贪污受贿啊!”

颜真卿一笑,说道:“县尊,你身为醴泉上县八千户人家、五万多人的父母官,刚才判事是否妥当?”

温思安连忙点头哈腰说道:“欠妥,欠妥。”

“那好,”颜真卿面带微笑对温思安客客气气地说道,“古人曰,知错能改,善莫大焉。”他指指旁边的老丈、老妪,又道:“向他们道个歉,不失贤者风范。”

温思安面带尴尬之色,对堂中的乡民抱拳拱了一揖,说道:“本县少读诗书,岂不知天下百姓乃我辈的衣食父母?只是一时昏聩,对诸乡绅出言不逊,还望诸位父老海涵。本县实非贪官污吏,只是心有难言之隐啊……”说着俯首唏嘘,潸然落泪。

颜真卿抱拳对乡亲们拱了一揖,昂然说道:“本县少女失踪一案,拖延至今没有破案,这是本县的无能和一些贪官猾吏从中作梗造成的。现在京兆府已经下文,责令醴泉县限日破案。我在这里向诸位父老保证,此案不破,决不罢休。”话音一落,二十多位老人顿时感动得热泪盈眶,笑逐颜开。

耄耋老者长叹一声说道:“武后朝有一位狄仁杰,狄大人为民申冤,办案如神。今日,醴泉来了颜少府,急人所难,解民倒悬,看来是云开日出,狄公再世。各家失踪女娃归来有望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