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有幸结识韩朝宗

颜真卿在秘书省著作局校书郎的清闲位置上一干多年,生活虽然清苦,但近水楼台先得月。他守着国家书库,披览了大量的古今圣贤名著,为后来编撰《韵海镜源》打下坚实基础,同时书法艺术也得到突飞猛进。

开元二十六年(738)春,颜真卿的妻子韦弦娘生下一个女儿,取名颜梅。小梅姑白白胖胖,天生丽质,那眉眼、那神态一如她的母亲。颜真卿的母亲殷拴女得到消息之后,急忙从洛阳回到长安来抱孙女。文人之家不太讲究弄璋、弄瓦,男女都是自家血脉,一家人沉浸在无比的欢乐之中。

这年清明,颜家兄弟再次小聚,殷拴女带着满堂儿孙到凤栖原扫墓,老太太心情一激动,又在丈夫坟前号啕痛哭了一场,回城之后就有点不对劲儿,不时一个人摸摸索索,念念叨叨,自言自语,不知所云。问她说什么,只回答:“娘老了,嘴碎,爱啰唆。”请来医生检查了一下,也没有查出什么毛病。至春末夏初,天气时风时雨,时阴时晴,忽冷忽热,变化无常。老太太偶感风寒,吃了两剂药就好了。又过了几天,殷拴女突然让颜真卿给她定制了一套新衣,还很高兴地穿到身上试了试,先是喜滋滋地说了声“不错”,接着又一连说了三个“中”。吃过晚饭,老太太带着丫鬟九菊,前院后院散步似的走了一遭,又到北堂在丈夫的神龛前烧了三炷香,默默祷念了一番,然后回到卧室,取出一袋子钱交到九菊手里,说道:“你跟我多年,辛苦了你。我走后,你也该找个人家出嫁了。”

九菊鼻根一酸,两眼热泪凄然而下,埋怨道:“主人,好好的,咋说晦气话。”

殷拴女叹口气,说道:“人老了,早晚会有这一天。”说罢就躺下入睡了,第二天再也没有醒来。没有遗嘱,也没有遗憾,面露微笑,无疾而终,享年六十二岁。

根据国家礼制规定,官人遭遇父母丁忧,一律去职守丧三年。三年期满除服,或官复原职,或参加吏部铨选,请授新职,悉听尊便。

转眼到了天宝元年(742),丁忧期满的颜家兄弟一个个都返回原单位注销丧假官复原职,唯任秘书省校书郎的颜真卿迟迟不到兰台报到复职。颜真卿与秘书省正字刘晏交厚,二人共事多年,如兄如弟,亲密无间。刘晏是个机灵鬼,人年轻,好奇心强,结交广泛,对朝廷中事无所不知。颜真卿守丧期间,常约刘晏一起赋诗习字,谈天说地,遂对朝廷中事也了如指掌。

自开元二十四年冬,李林甫施展权术取代张九龄为中书令之后,力荐他的一个亲戚——不学无术而只知唯命是从的河西节度使牛仙客入京为副相参知政事,遂将中书门下政事堂变成他李林甫的一言堂。接着,便肆意排斥异己,打击贤良,瞒上欺下,结党营私。为了断绝言路,蒙蔽天听,他将朝廷的左右谏议大夫、左右补阙、左右拾遗等专司向皇上献可替否,拾遗补阙的三十多个谏官召集到中书门下政事堂训话说:“今上是位明主,朝廷大臣垂衣拱手,俯首听命,唯唯诺诺,顺之唯恐不及,哪里用得着你等多嘴多舌?”他抬手指着大明宫的阙门又道:“你们看到宫门前站立的八匹仪仗马了吗?这些畜生,只要每天老老实实地站在那里,就可以食用三品官的俸禄。如果哪匹马胆敢昂首嘶叫一声,马上拉到内厩杀掉。马要驯服,人要听话,听话就给他发薪,不听话就给我滚出朝堂。”往日以天下为己任的谏官们,听了李林甫的训话,一个个吓得脸色煞白,两腿战栗,连宗室出身的谏议大夫李麟和任右拾遗的著名诗人王维都吓得目瞪口呆,面面相觑。从此,东汉颍川名士杜密说的“噤若寒蝉”这一流传五百多年的成语,被天宝儒生们改成了“仗马寒蝉”。秘书监贺知章不满李林甫的独权专政,数请致仕还乡,但未被皇上恩准。一气之下,索性就一不上朝,二不入阁,越发放纵自己。每日或浪游于南山寺观,或醉卧于民间里坊,赋诗作文,笔不停书,迷迷糊糊,乐在其中。满腹才学而又德高望重的秘书少监崔沔大人受李林甫忌恨,被调入东宫任了一个无权无势的太子宾客。秘书省掌权的,竟是一个连《太公家教》和《兔园册子》都没有读完的在街边摆摊算卦的卦先儿王麻子。

二十年前,李林甫穷困潦倒走投无路时,曾想投河自杀。他走到杂草丛生的清明渠旁,遇见号称袁天纲真传弟子的卦先儿王麻子,请卜前程。王麻子拿出卦筒,让李林甫抽了一签:下下签。李林甫悲痛地号了一声“天欲绝我也”。王麻子取出一笔一纸让李林甫写“下下”二字,李林甫心烦意乱,提笔朝纸上戳了几下,将“下下”二字戳成了“一人下”。王麻子笑道:“事无常数,人无恒久,物极必反,否极泰来。请看,“下下”二字实乃一人之下也。”

时过多年,李林甫走进政事堂,朝中书令的宝座上一坐,想起当年算卦先儿的妙算如神,立即派人将王麻子从城郊河边的茅草房内请到政事堂,任为正四品衔的秘书少监,成了颜真卿的上峰。李林甫掌权,朝纲混乱,斯文扫地,以至于此。朝廷官员敢怒而不敢言,许多朝气蓬勃却无权无势、连朝仪都无资格参加的青年官员听说之后,一个个义愤填膺,怒气冲天,大骂李林甫是一个千刀万剐、天讨人伐的官虎吏狼,国狗民贼。一时之间,在京师南衙的青年官员中暗暗涌动着一股讨伐李林甫的激流。

此时,韦弦娘刚刚生下二女儿颜兰两个多月,颜真卿已经是四口之家。她担心丈夫误了前程,给一家带来苦难,又哭又闹,苦口婆心,多次劝说丈夫回秘书省复职上班。颜真卿对前程有些茫然,拧着脖子听不进去。韦弦娘无可奈何,骂丈夫一声“牛筋”,背着丈夫含泪给父亲写了封信,派丫鬟送到了崇贤坊。

这天,颜真卿的岳父韦迪派人到敦化坊传话,让颜真卿立即到崇贤坊去,说是两位外公要见他。

韦迪说的两位外公,一位是王丘,一位是裴耀卿。

王丘是韦迪的亡妻、韦弦娘母亲的父亲,裴耀卿是韦述、韦迪的母亲、韦弦娘奶奶的弟弟,王丘和裴耀卿都是韦弦娘的外公,被弦娘称为姥爷。

韦氏兄弟个个学富五车,书贯二酉,才高八斗,著作等身,结交的亲戚朋友也都是才高倚马、志洁行芳的清官廉吏。

王丘公十一岁中童子举,弱冠又制举第一,在吏部侍郎任上主持选举,时论公道。任御史大夫多年,朝乾夕惕,守正不阿。开元二十一年,皇帝的亲家翁、中书令萧嵩推荐王丘入相参知政事,王丘以自己耿介不如韩休,主动让贤,后来在礼部尚书任上致仕。王丘公历任要职,固守清廉,从来不受人馈赠,退休之后生活十分拮据,有时连看病的钱都拿不出。李隆基知道之后,感叹王丘有古贤之风,盛赞王丘为骨鲠清廉之士,怀忠抱义之臣,特别批准他领取全禄,这才使他的生活得到改善。天宝元年(742),王丘七十九岁。

裴耀卿的出身和王丘公一样,也是垂髫之年中童子举,弱冠拜兰台著作局正字,开元初任长安县令和济、宣、冀三州刺史。他殚精竭虑,克尽官守,安民济世,衣被群生,很受百姓拥戴。后来以宰相身份充江南、河南转运使,亲赴三门峡疏河筑路,三年为东西两京运粮七百万石,及时解决了河北、河南、关中饥荒,并为国家节省脚钱三十万贯。有人劝裴公将这笔巨款送到长安的皇室大盈宝库,献给皇上邀功求荣。磊落正派的裴耀卿历来以损国媚上为耻,毅然将三十万贯钱送交国库,被国人赞为青云国器,社稷大臣。李林甫入主政事堂之后,忌恨裴耀卿才高德劭,政绩卓著,将他与张九龄同时罢知政事。开元二十八年(740),张九龄去世之后,裴耀卿出任尚书省左仆射,天宝元年六十二岁。

颜真卿听说是王丘和裴耀卿二位学贯天人、德高位尊的长辈召见他,心中就如十五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忐忑不安。这些天,因为没到兰台复职,受到妻子埋怨,二人吵了几架,夫妻正在冷战期间,颜真卿想询问妻子召他何事,鼓了半天勇气,才挠着后脑勺向妻子开口。韦弦娘头一拧,道了声“不知道”。颜真卿只好向妻子说软话,求妻子同往。韦弦娘拿了架子,想煞煞丈夫的犟劲,说道:“我还要给兰儿喂奶呢!自己去,王外公不是虎,裴舅爷也不是狼,吃不了你。”颜真卿无奈,只好一个人骑了一头小毛驴前往崇贤坊。

韦家客厅里,王丘公坐在上座,裴耀卿坐在王丘公下首,韦述、韦迪兄弟坐在客厅一侧。颜真卿心中怯怯地来到客厅时,先向王丘、裴耀卿打了个胡跪,双手抱拳恭恭敬敬行过拜手礼,道了一声:“颜生向二位外公请安。”起身又对韦述、韦迪拱了一揖,道了一声:“小婿见过岳父、伯父二位大人。”然后小心翼翼地垂手侍立在韦迪下侧。

王丘公讷于言辞,说话还略有口吃。他看到颜真卿憨憨的样子,很有几分与自己相似,心中喜欢,指指下首一个凳子,让颜真卿坐下,说道:“小——子,别——紧张。今天,我和你裴舅爷见你,没——有什么紧要的事,就——是想和你说说话,随——便聊聊。”

颜真卿闻言,吊在喉头的一颗心落进肚里,对王丘公拱了一揖,笑道:“小子不才,愿意聆听二位外公教诲。”

裴耀卿鼻子里“嗯”了一声,问道:“十三郎读过老子五千言吗?”

“读过。”颜真卿答道。

“读过多少遍?”

颜真卿笑笑答道:“我已经会背了。”说罢,轻声诵道:“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无名,天地之始;有名,万物之母……”

裴耀卿面露不悦,打断颜真卿说道:“背得滚瓜烂熟有什么用?懂不懂知白守黑、知雄守雌?懂不懂和光同尘、韬光晦迹?”

颜真卿顿时明白了岳父大人让他来见二位外公的原因。裴耀卿是现任二品尚书仆射,不但有权参加朝仪,而且随时可以面见天子。他早想找位权臣发发牢骚,揭露李林甫意欲独揽朝政、结党祸国的阴谋,于是霍地起身说道:“李林甫蒙蔽天听,搅乱朝纲,人心不服,天下**……”

裴耀卿“啪”地一拍桌子,斥道:“放肆!”许久,他看颜真卿颔首敛眉,垂手立在那里不再讲话,声音和缓了一点说道:“朝廷中事,文武百官尚无可奈何,是你一个小小的校书郎能管得了的吗?”

王丘说道:“十三郎,一个官人,无论官职大小,都要懂得正身守位,竭忠奉国,进退中度,遵道而行,不可越雷池一步。你是一个心怀高志的人,不要因为言语失当误了自己的前程。”

韦述说道:“我听说,这几个月你常和正字刘晏和南衙一些青年官员在一起议论朝政,指责当国,牢骚满腹,肆无忌惮。你现在已经是四口之家了,难道不顾及后果吗?”

韦迪坐在颜真卿一旁,轻轻朝颜真卿背上拍了两下,关切地说道:“十三郎,今天我把你叫过来,有些话不得不对你讲。近日,李林甫在政事堂内私设了一个察事厅,内置一百多名探子,安插在南衙诸曹和两京各地,专事打探对他不满的言行。谁若被那些探子盯上,后果不堪设想。你们这些青年官员,年轻气盛,口无遮拦,非要闹到枭首弃市,噬脐莫及。”

颜真卿听了岳父的话,先是吸了一口冷气,继而义愤填膺,怒不可遏,当着二位外公的面又不敢破口骂人,口中咕哝道:“他这是恐怖人心,钳制人口,迫害异己,暴虐天下……”

裴耀卿又一拍桌子,斥道:“不许胡说八道。”

韦述指着颜真卿,嗔道:“小子,病从口入,祸从口出,管住自己的嘴。”

王丘压着喉咙,声音低低地对裴耀卿说:“大唐太平日久,也许真要变天了?”

裴耀卿笑笑,轻声回道:“河里的泥鳅,掀不起大浪。”

王丘摇摇头,又低声说道:“裴耀公,你小看人了。那可是个刑天大魔啊!”

韦述不愿二公当着颜真卿的面议论国事,急忙给二公斟了碗茶,说道:“二公,用茶。”

裴耀卿理会韦述的意思,看了颜真卿一眼,命令似的说道:“明天就到兰台报到复职,埋头校自己的书,正自己的字,不要听信流言蜚语,不得传播小道消息。说话要动动脑筋,三思而后言。”

颜真卿支支吾吾,嗫嚅道:“贺大人、崔大人都调走了。一个不学无术的卦先儿出任秘书监,好几位著作郎、佐郎、史官都退隐南山去了。我和刘晏商量,也不想干了……”

“你想干什么?”

“我想换个地方。”

裴耀卿道:“可以。不过,要靠自己奋斗,不要让你岳父为你到处奔走,丢人!”

颜真卿道:“我听说皇上打算昭告天下,九月中旬在兴庆宫进行制举考试,我准备参加制考。”

原来,不久之前大唐天子李隆基与内侍高力士闲聊,突然问起为什么很久以来没有听到言官的声音。高力士是李隆基的忠实奴才,虽然经常得到李林甫的重金贿赂,但大事从来不敢隐瞒皇上,就将李林甫“仗马寒蝉”的事如实禀报。李隆基一气之下,将李林甫召进寝宫严厉地训斥了一顿。次日,又召左补阙杜琎和右拾遗杨相如谈话。杜琎呈《广开言路才能兼听则明》谏书一篇,杨相如上《君臣政要》三卷。卷子上泪痕点点,语气恳切、率直。杨相如书中谏道:

“……炀帝自恃其强,不忧时政,训诫臣子时言同尧、舜,而干的事情却尽如桀、纣,举天下之大,一掷而弃之。隋炀帝放纵私欲而亡国,太宗约束自己而昌国。陛下是效仿炀帝放纵私欲呢,还是以太宗为榜样约束自己?当慎之又慎,认真选择。”又说:“作为一国之主的皇帝,莫不爱忠正而恶奸邪。然而,忠正者常疏,奸邪者常亲,以致亡命覆国,危身而不醒悟。为什么呢?因为忠诚正直之辈多刚正不阿,常常逆忤帝意;奸佞小人则善阿谀奉承,献媚取宠。天子积忤生憎,积顺生爱,久而久之则是非不分、黑白不辨,喜阿谀而厌忠直,亲奸宄而疏贤良,被后人斥为无道昏君。与此相反,圣君明主懂得兼听则明的重要,历善征求不同的意见,讨厌那些溜须拍马、曲意逢迎之徒。于是亲君子,远小人;重刚正,轻阿谀,招才纳士,选贤举能。俯仰之间,鸿渐盈阶,振鹭充庭,佐君将相及辅政国器齐聚于天子脚下。如此一来,何愁不能重振太宗朝的贞观雄风啊……”

李隆基阅罢杜琎和杨相如的谏书,低头沉思,颇有感悟。张九龄执政虽然多忤朕意,但最终都是为了益国益民。李林甫执政,处处顺了朕的心意,让自己轻松了许多。但他那一脸的柔媚和谄笑的后边,总觉得隐藏着什么不可告人的东西。如果让他一手遮天,独揽朝政,久而久之,难免权大震主,尾大不掉。作为一国之君,这不能不令他有所顾忌。于是,李隆基将宗室出身的同宗兄弟李适之从河南尹任上召入长安,任为御史大夫,牵制宰相,监察百官。同时找了几位老臣商量,打算举行一次制举,拟从年轻官员中挑选一批忠诚干练、极言敢谏之士,放到州县进行历练,以备将来入朝执政。

裴耀卿一听颜真卿说到制举,吃了一惊,问道:“你怎么知道皇上准备制举?”

颜真卿回道:“我听刘晏说的。”

裴耀卿面有愠色,说道:“这个小鬼头太透钻了,朝廷没有公开的事他也能知道,难怪他哥哥对他不放心。”

韦述问道:“舅舅说的是汾州刺史刘暹吗?”

“正是。”裴耀卿道,“刘暹多次给我来信,说他这个小弟少年得志,恃才傲物,担心遭受奸人陷害,希望我能将他当作自家孩子多加教育。十三郎转告他,让他找时间到我家里走一趟,我得说他几句。”

颜真卿道:“刘晏也正准备参加制举考试呢。”

“好,有志气。”韦述赞道,“凭自己的本事折桂入仕,让长辈省了许多心。”

裴耀卿看了王丘公一眼,又看看韦迪,脸上微微绽出一丝笑容,对颜真卿说道:“九月制举,皇上征求过我的意见。我对皇上说,张九龄致仕返乡之前,曾多次说臣为政治之本,若欲天下大治,一定要重视郡守及县令、尉簿这些亲民之官。皇上听了很高兴,连连点头称是,说要特别选拔一批骨鲠之士,作为亲民之官下到地方进行历练。次日又在朝会时,当众宣布说:‘治国安邦,上靠朝官辅佐,下赖州县吏治。刺史是治人之本,县令乃亲民要职。泱泱中华,需仰仗各地的刺史、县令与朕共治,情寄尤切。因此,自今以后,如中央三省侍郎空缺,首先要在任过刺史的官员中择优补阙;如果是尚书省六部二十四司的郎官空缺,先从曾任过县令的官员中选拔。’十三郎如中制举,一定会下到地方进行历练。不过,话再说回来,无论到哪里,都要正身守位,廉洁奉公,三缄其口,埋头干好自己的事,不得妄论朝政。”

颜真卿闻言,心中高兴了许多,重重地回答了一声:“是。”

王丘道:“孔子曰,君子当讷于言而敏于行。少说话,多做事,学会慎独、律己、自强不息。”

颜真卿对着王丘公笑笑,又重重道了一声:“是。”

韦述说道:“人生多舛,仕途险恶。你的路还长着呢,要学会保护自己。当然,也不能损害别人。”

颜真卿又看着伯父笑笑,重重说了声:“是。”

韦迪说道:“你的两位外公和伯父的话都是金科玉律,度世良言,不可马耳东风。”

颜真卿又面向岳父,重重道了一个字:“是。”

韦述道:“十三郎就不能说两个‘是’字吗?”

颜真卿一愣,出口先道了一个“是”,许久才又低声补了一个“是”。王公、裴公、韦述、韦迪都笑了起来。韦述摇着头说道:“难怪弦娘说你是一头犟驴,此言不差。”

岳父韦迪感叹道:“看来,十三郎这一生命里注定要吃不少苦头啊!”

裴耀卿肃然说道:“我看还行。人不尚虚言,一字一钉,诚实可靠。”

颜真卿在崇贤坊与两位外公的谈话很快传到了韦弦娘的耳内,韦弦娘对着丈夫埋怨道:“憨生,你就不能一气说两个‘是’字?”

颜真卿突然跳起来,怒道:“西市上的痞子、棍棍对长辈回话时才点头哈腰,是是是是……”韦弦娘忍俊不禁,扑哧一声笑了起来。

不久,朝廷发文布告天下:九月中旬,皇帝要亲临兴庆宫勤政楼举行制举,无论现任官人还是学有成就的白衣儒生,皆可赴京应试。科目有二:一是贤良方正极言直谏科;二是公正廉明才可宰百里科。

这次制举,由皇帝李隆基出面主持,具体事务则由吏部侍郎李彭年负责。李彭年是武后朝的清明贤相李怀远之孙,中宗李显朝人称“真谏官”的谏议大夫李景伯之子。李彭年虽与李林甫交厚,但他本人也是一个才气横溢的儒士,喜拔才俊,典选公平。九月底公布考试结果,颜真卿高中贤良方正极言直谏科,刘晏高中公正廉明才可宰百里科。不久,公布告身,授予官职。

二十六岁的刘晏以十七年兰台正字的资历被任为河东道绛州的夏县县令。夏县为中县,县令为正七品上衔。三十四岁的颜真卿仅有五年兰台校书郎的资历,被授为京兆府醴泉县县尉,从八品上衔,比刘晏低五六阶。县尉属县令的佐官,掌一县军事,负责催交课税、安排徭役、捕贼缉盗、鞫狱定刑、查办各类违法等项事宜。

十月初,刘晏带着妻子李氏和儿子刘执经离京赴任,颜真卿在灞桥驿为好友设宴饯行。临别,两个英姿勃勃的青年官人竟在河边柳树下抱在一起相对唏嘘,泪流不止,情深谊厚,难舍难分。一个不断嘱咐:“三郎,多多保重。”一个殷切地说道:“颜兄,保持联系啊!”许久,才互相道了一句:“苟富贵,勿相忘。”挥泪而别。

次日,天高气爽,长空万里。长安城朱雀大街上,十里古槐树一片金光灿灿,耀眼夺目。颜真卿持了敕书,到吏部取了镌刻着“醴泉县尉”四个篆字的官印,乐滋滋地摩挲了许久,然后盘了印纽丝绶,将官印紧紧系在腰间革带上,挺胸昂首,直奔京兆府。

大唐京兆府辖长安、万年、蓝田、咸阳、三原、醴泉等二十一县,府廨设在长安西城永安渠和漕渠交汇处的光德坊内。堂堂京都府衙,红砖绿瓦,飞檐画栋,坐北朝南,庄严肃穆。衙前两座石狮,威风凛凛,怒视前方,四名卫士披甲戴盔,持戟而立。

天宝初年,坐镇京兆府的京兆尹是一位名叫韩朝宗的大儒,韩朝宗所以名高天下,声噪四海,第一是因为他的父亲韩思复以吏部侍郎出刺襄州,因为政绩卓著,治行突出,去世之后皇帝李隆基亲自为他题写碑额“有唐忠孝韩长山之墓”,一时间大唐帝国一万八千八百零五名官员无不啧啧称赞,羡慕不已;第二则是因为韩朝宗不仅为官清正廉明,美誉四方,而且对人热情厚道,喜拔后进,向有长者之风。天下读书人争相拜谒,踏破门槛。开元二十二年,韩朝宗在荆州长史任上,国朝大诗人李太白曾给他寄书一封,深表自己的倾慕之情,信的开头写道:

白闻天下谈士相聚而言曰:“生不用封万户侯,但愿一识韩荆州。”何令人之景慕,一至于此耶!岂不以有周公之风,躬吐握之事,使海内豪俊奔走而归之?一登龙门,则声价十倍,所以龙蟠凤逸之士,皆欲收名定价于君侯。愿君侯不以富贵而骄之、寒贱而忽之,则三千之中有毛遂,使白得脱颖而出,即其人焉……

这哪里是一封书信,简直就是一篇足以传诵千古的文章精华。天下士子争相传抄,来访儒生络绎不绝,韩朝宗大名蜚声朝野,一时间四海之内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早在李隆基的父亲睿宗朝,韩朝宗就曾出任右拾遗一职,开元二十二年迁荆州大都督府长史兼襄州刺史,开元二十九年在洪州刺史任上被召入京。这年,他已年近花甲。韩朝宗不善虚言,是一个讲究实干的人。他刚到京师就发现,府廨西邻的长安西市有一片十多亩大的池塘,美名曰“小海池”。他听说,早年间小海池四周柳树成荫,碧波**漾,是处可让人小憩的风景胜地。因为在西市中间,四周一千多爿店铺每天朝池中倾泻污水垃圾,渐至淤泥充塞。天宝初年,已经变成了一片沼泽。最不能容忍的是每年雨季洪水泛滥,半数商户的店铺积水过膝,不能营业,夏秋两季则蚊蝇肆虐,臭气熏天,四周居民及商户叫苦不迭。因为肮脏,池边还成了刑部衙门杀人的刑场,每年在这里斩首弃市的罪犯不下百人。西市常深夜鬼号,市民路过这里毛骨悚然,不寒而栗。韩朝宗上任之后,一纸奏折打上了龙廷,申请彻底整治小海池,不但要清除污泥,挖深扩宽,筑栏建亭,广植花木,将臭水坑改建成一个可供市民休憩的风景胜地,还要从城西潏水挖一条丈二深的漕渠,使小海池直通渭水,这就能将每年囤积在渭水码头的大批粮食和木材直接运入西市进行交易,利国利民,一举多得。朝堂之上,李隆基当场拍案批准,文武百官无不鼓掌称颂,山呼万岁。像这样君臣同心、官民一致、毫无怨言和异议的朝议,自开元二十四年李林甫柄国以来还是第一次,当然,也是李隆基君临天下的最后一次。户部度支司很快拨下专款,限期竣工,如有不足部分,由京兆户曹出面,向西市受益商户筹集。布告一出,西市一千多户商贾无不感恩戴德,拍手称快,争先恐后捐钱献物。小海池工程自天宝元年初秋开工,三品衔的京兆尹韩朝宗每天就忙于此事。

颜真卿在京兆府公堂没有见到韩府尹。忽然想起同年进士的龙头、澶州人李琚最近从石山县调到京兆府出任户曹参军,于是找到户曹房推门而进。

户曹大堂公案后边坐着一位身长八尺、神采奕奕的汉子,他看到颜真卿高叫一声“十三郎”,张开双臂迎了上来。颜真卿眨眼仔细一看,不是京兆户曹判司李琚,而是哥哥颜允南的同年王昌龄。二人是老相识了,连揖都没有作一个,就紧紧地抱在一起,又拍又打十分亲热。

王昌龄自开元十五年进士及第,也曾在秘书省校书院任过校书郎,二十二年制举殿试第一,授汜水县尉,不久升为京兆府户曹参军。王昌龄人高马大,精力充沛,诗情满怀,才华横溢。他经常沉湎于杯酒之中,新诗不断问世,被人赞为“七绝圣手”“诗中夫子”。又因为不拘细行,牢骚太盛,开元二十七年贬谪岭南,天宝元年又转为江宁县丞。王昌龄家居京东灞上,因为母亲患病,利用调迁的机会回京探母。昨天拜访了他开元二十二年的制举同年、谏议大夫李麟,今天来拜访京兆尹韩朝宗。

李琚看到二人这么黏糊,心生妒意,一把将颜真卿拉开,说道:“长安地斜,南高北低。说曹操,曹操就到。刚才王夫子说,要我一同去拜访颜年兄呢,话刚落音你就到了。”说罢,请大家坐了,重新沏了壶茶水为二人斟上,问道:“颜年兄是来京兆府报到的吧?韩府尹到西市疏池工地去了。我已差书吏前去通报,说是王江宁前来拜访。书吏回来说,韩府尹等会儿就回,颜年兄也不要去找他了,就在这里等吧。”

王昌龄回到公案后的高椅上坐了,两手扶案,昂首说道:“五年前我王大郎在这把交椅上坐了十八个月,因为一首诗被驱逐出京。今日,我王大郎来这里做客,朝这里一坐,又得诗一首。二位贤弟如不嫌弃,念给你们听听?”说罢,就高仰头颅,微闭双目,朗声吟道:

秦时明月汉时关,万里长征人未还。

但使龙城飞将在,不教胡马度阴山。

颜真卿击掌叫道:“好诗,好诗!感天动地,惊鬼泣神,充满了纵横古今的豪气,千古绝唱啊!”

王昌龄因与颜允南同年,历来视颜真卿为兄弟。他对颜真卿不拘礼节,伸手指着颜真卿说道:“十三郎说的是心里话吗?”

颜真卿拍拍胸口,笑道:“我颜真卿从来不说虚言诳语。”

王昌龄得意地一笑,对颜真卿拱了一揖,说道:“十三郎,你诗不如我,字比我写得好。王大郎今日欲借十三郎如椽大笔书诗于壁。京兆户曹一日得获双绝,必为世人传为佳话。”说罢哈哈大笑起来。

李琚出身于寒门,为人一向谨小慎微,办事循规蹈矩,平时说话都不敢大声。他对王昌龄一揖,轻声说道:“诗乃是好诗,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只是太锋芒毕露了,明眼人一眼就能看出,你这不是在讽刺边疆守将吗?”李琚举手朝天上指了指,接着道:“王夫子,你可不是一般之辈啊!当年你因为和张九龄交厚,李林甫将你贬谪出京,你是在政事堂挂了号的人物啊!你若将这首诗写到我这小庙的壁上,很快就会传到李相公那里,给你扣一顶借古讽今的帽子,你、我和颜真卿我们三人,丢了乌纱事小,韩府尹也会吃不了兜着走。我意还是不要书壁为好。”说罢,对着王昌龄不断抱拳拱揖,连声说道:“抱歉!抱歉!”

数天之前,向皇上进谏《君臣政要》三卷的右拾遗杨相如和呈《广开言路才能兼听则明》一篇的左补阙杜琎,已被李林甫以种种借口逐出京城。杨相如被贬为怀州别驾,杜琎黜为下邽令。朝廷内外、京城上空笼罩着一片恐怖的阴云。

王昌龄“哼”了一声,骂道:“什么鸟相公?我真不明白,一个奸诈恶毒、妒贤嫉能的禁军棍棍,一个杕、杖不分,璋、獐不辨的集市白丁,怎么会爬上了右相宝座?一国之相,胸无点墨,又不能容人,何以治国?又怎么能服人?现在国家豢养兵健五十万众,马数十万匹用以靖边。可是边疆百姓依然经常受到胡骑的烧杀抢掠,边将之无能国人皆知,难道连讽刺他们几句都不允许吗?现在李林甫又提出一个以胡治胡的谬论,大量提拔安禄山、史思明这些杂胡。胡人能真心剿胡吗?笑话,大唐出了一个居心叵测的李林甫,国家不幸,社稷不幸啊!”

王昌龄连珠炮似的发了一通牢骚,李琚吓得脸色发白,两腿颤抖。他到门口窥视了几次,对王昌龄制止道:“王大郎,隔墙有耳,隔墙有耳啊!”

颜真卿叹了口气,低声说道:“近闻长安市井小儿的童谣唱道:‘生儿不用识文字,斗鸡走马胜读书。’直指李林甫这种大字不识一筐的人柄国张势。正如王夫子所言,国之不幸,社稷不幸啊!李哥奴欲独揽朝政,结党营私,竟在政事堂私设察事厅,到处布置密探,钳制人言,打击异己。我辈一介书生,还是小心一点为上。”

王昌龄笑道:“十三郎也变得胆小如鼠了。”

颜真卿赧然一笑,说道:“上个月因为牢骚被王丘公和裴耀卿公两位长辈狠狠训了一顿,至今还耳颈发热。细细一想,老人的话不无道理,发牢骚起什么作用?除了被奸人拿住辫子,丝毫无益。”

李琚瞪着王昌龄嗔道:“就你王夫子大胆,螳臂当车,鸡蛋碰石头,找死!”

王昌龄长叹一声,说道:“我是无所谓了,大不了弃官不干,回灞上老屋种地去。两位贤弟前程要紧,似我这些借古刺今的烂诗,不写也好。”

颜真卿道:“不,不,此诗惊神泣鬼,豪气冲天,得之不易。兄弟愿给夫子书于纸上,留作纪念。”说罢,向李琚要了一张纸,将《出塞》诗挥笔写了上去。王昌龄、李琚看了,又夸颜真卿书法学习褚河南,青出于蓝而胜于蓝。颜真卿面有愠色,嗔怪两位朋友口出虚言。李琚就说:“我是真心实话,我收藏了。今日得王诗、颜字,一日获得双绝,不亦乐乎?”

三人正热闹间,京兆尹韩朝宗一步跨进户曹房内。他见王昌龄坐在参军的位子上,知道他历来不拘小节,也不责怪他,对他抱拳一揖,寒暄道:“抱歉,让王江宁久等了。”他向李琚要了杯茶水,饮了两口,在王昌龄对面坐下,兴奋地说道:“我原来打算,疏池开渠,发京畿民工三百人就足够了。没想到,长安百姓一听说修葺小海池,民心振奋,群情激昂,自发地带了工具,成群结队,蜂拥而来,要求参加义工。几千人挤在小海池四周,西市的生意都做不成了。我好说歹说,才将人群疏散,请他们派代表到西市令那里登记,由西市令分派任务,每日义工不得超过三百,否则就无处下脚了。”韩朝宗说得激动,双目炯炯,满面红光,感叹道:“有人说做清官不易,叫我看,做清官太容易了。你只要真心为民办事,没有不受老百姓拥戴的。”

李琚也兴奋地说道:“这一段时间韩府尹常常起早贪黑,泡在工地上,与民同饮,与民同乐,与民一同挥汗如雨,十分辛苦。高德耆老见之,不称大尹和府台,直呼韩公、韩郎,亲密无间,天下少有。”

韩朝宗笑笑,谦逊地说道:“我不过恪尽自己的官守而已,说不上辛苦。老夫不才,愿在有生之年多为百姓办几件实事,鞠躬尽瘁,死而无憾。”说罢,满怀豪情地端起茶杯,一饮而尽。

王昌龄对着韩朝宗高高一揖,赞道:“韩公,国朝楷模,当今人镜也。”

韩朝宗摇摇头,说道:“过奖,过奖。”遂问道:“王夫子,令堂病情如何?”

王昌龄道:“多谢韩公引荐名医,六服汤药下肚,病情明显好转。医生说,再服三服,敢保痊愈。昌龄打算后日南赴江宁,今日特来辞行。”说罢,提了两瓶新丰烧白放到韩朝宗面前,又道:“不成敬意,请公笑纳。”

韩朝宗笑笑,问李琚道:“我这不是受贿吧?”

李琚道:“风马牛不相及。”

韩朝宗点点头,说道:“好!今日中午,我为王江宁饯行,请李参军作陪。”说着,朝坐在暗角中的李琚看了一眼。这时,韩朝宗才发现,在李琚身旁的背光处,还端坐着一个青年,目光炯炯,神采奕奕,满面微笑地看着他。遂问李琚道:“李参军,你身后这位是……”

李琚急忙起身,拉了颜真卿一把,介绍说:“这位就是卑职的同年、新任醴泉县尉颜真卿,今日前来向韩府尹报到。”

颜真卿跨前一步,对着韩朝宗高高一揖,说道:“天下谈士相聚而言曰:生不用封万户侯,但愿一识韩荆州。晚生颜真卿今日见到韩府君,三生有幸。”

韩朝宗上下打量了颜真卿一阵,趋前几步,轻轻朝颜真卿臂上拍了两下,赞道:“好一个虎头虎脑的颜少府,没想到小伙子竟然如此英俊威武。”韩朝宗呵呵地笑笑,示意颜真卿坐下,又说道:“李太白一封书信,诓得天下士子蜂拥而至,弄得老夫应接不暇。其实,我韩朝宗区区一个外臣,哪有那么大的本事啊!我能推荐的,也只是尉、簿、参军一类小吏。李白乃国朝大才,哪里会愿意居此下位?所以我只能寻找机会将他荐给皇上。谁知,这一等就是多年,我负李白太久,难怪李白对我有些怨气了。”

王昌龄与李白交厚,急忙解释道:“韩公误会了。李白作诗横披六合,力敌造化,惊天动地,豪气凌云,绝非小肚鸡肠之辈。近几年我与他多有来往,他对韩公十分敬重。”

韩朝宗道:“那是李白气量宏大,有微辞也是合乎情理的。这次我来京之后,虽多次面谒皇上,但知道自己人微言轻,不敢轻易开口荐人。后来得知贺知章大人与李白交厚,听说他二人曾作十日饮,结忘年之交。我就拉了贺老,联名共荐李白。听贺老讲,他还曾拉了皇妹玉真长公主一道找过皇上。皇上表态,他要找机会见见李白。如此,我也就不负李白那封热情洋溢的信函了。”说罢,坦然而笑。

颜真卿起身对韩朝宗一揖,说道:“我在南山读书时即闻李白大名。白公如果来京,希望韩府尹作伐,属下颜真卿能晤白公一面,不胜荣幸。”

王昌龄拍拍胸脯,说道:“韩府尹日理万机,这事不用麻烦他了。李白如果来京,一定会约我同行。届时,我给你介绍好了。”

说起公事,韩朝宗对颜真卿介绍说:“醴泉县地处京畿,又是太宗的昭陵所在地,也算是天子脚下了。可是,近半年来境内治安混乱,百姓怨声载道。特别是近两个月,接连发生多起少女失踪事件,至今没有破案。县令温思安老迈昏庸,判案如驴嚼瓜。尉佐黑彪粗野暴戾,蛮横不讲道理。醴泉县不断有人来京兆府喊冤告状,我曾派长安县尉霍仙奇前去调查,谁知,霍仙奇回来说,醴泉刁民无事生非,看来醴泉的问题比较复杂。颜少府出身清门,人称青白吏子孙,品德端正,志高行洁,而且金昆玉友,兰桂齐芳。你任醴泉县尉,老夫非常高兴,醴泉的事就委托给你了。你到了醴泉,尽快摸清情况,及时向我禀报,争取早日解决醴泉的问题,还醴泉百姓一个清平世界。”韩朝宗看了颜真卿一眼,突然问道:“颜少府学过功夫吗?”

颜真卿回道:“没有专门习过武,只在南山读书时,为了健身,跟着一个少林和尚学过两路拳术。”

韩朝宗感叹道:“天下太平日久,士子以习武为耻。国家武备衰退,边陲常受胡人骚扰。”他指指颜真卿、王昌龄和李琚,又道:“我看,你们趁着年轻,还是要读几本兵书,学几套武术为好。文武兼备才能确保国家长治久安啊!”

颜真卿听了韩朝宗一番话,好像是上峰将醴泉县八千户人家五万多人的命运都交到了他的手中似的,突然之间觉得自己的肩头压上了千斤重担,不由自主地挺了挺胸膛。他攥了攥拳头,对着上峰一揖,说道:“颜生初做外任,没有经验,还请府尹多多指教。”

韩朝宗道:“无妨,凡事只要清廉无私,正身守位,体恤民情,克己秉公,没有办不好的事。你到了醴泉放手干吧,有什么困难,及时向我禀报。”稍停,韩朝宗微微一笑,又道:“莫辜负了裴耀卿公和韦述公对你的厚望啊!”

颜真卿心中咯噔一下吃了一惊,显然裴外公和韦伯父在韩府尹这里打了招呼,这令他感到不好意思。

这时,韩朝宗向李琚要来纸笔,又对颜真卿道:“我给你写张条子,你到府库领一把佩刀,再到府厩领一匹坐骑,三日内赴任。”写罢条子,突然看到李琚拿出的一摞纸上有一幅字,伸手取过来端详了会儿,看到颜真卿的落款,对颜真卿笑道:“我早闻颜少府书法颇有功力,这字写得清劲爽利,几近褚河南了。”

韩朝宗笑笑,说道:“响鼓不用重槌。颜少府头脑如此机敏,一定会创出自己的风格。”说罢,默默将诗读了一遍,朝案上一拍,指着王昌龄道:“王夫子,我不看落款就知道这诗必出自你手。”他把诗笺小心地叠好还给李琚,命令似的说道:“收起来。”然后,手一挥对大家说道:“走,现在我们到京华楼去。今天中午我做东,李参军作陪。一为王江宁饯行,二为欢迎颜少府。”三人走到门外静处,韩朝宗突然拉住王昌龄,声音低低地说道:“你这首《出塞》,千古绝唱,过目不忘。张九龄秉政,凭这首诗就会擢你三级,将你调入朝中。遗憾,今非昔比,这首诗如果让李林甫看到,弄不好你连江宁丞一职都难保住。今日儒生才气横溢不是好事,我劝夫子还是夹了尾巴韬光养晦吧。”

王昌龄点点头,口中却恨恨地说道:“小人当道,黑白不分了。”

颜真卿听了韩府尹的话,心中酸甜苦辣不是滋味。富国强兵是要文化的啊,难道李林甫想阻止中华民族的进步,要将大唐拉回到混沌蒙昧的洪荒年代吗?涉世未深的颜真卿百思不得其解。一阵沙尘吹过,他抬头朝天上看了一眼,天空昏沉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