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酷吏不怜皇子泪

前元七年的春上,虽是春和景明之日,内廷外朝,却颇不宁靖。许多祸事的根苗,皆因此次废立而起,堪称凶险。

恰如众人所料,刘荣既失了太子位,栗氏一门便再无好运。四月中,景帝即有诏下,贬栗姬入永巷软禁。其兄栗卿问罪,免去御史大夫,由宗室刘舍接任。

诏下之日,百官心中无不慨叹。眼见得一门外戚,前几日还威势赫赫,无人不逢迎,一夜之间,便跌落深渊,灰飞烟灭了。

当日早晨,周文仁奉了诏令,带领一众宦者赴椒房殿,令栗姬徙至永巷。

一行人拥进殿中,周文仁立于当庭,高声道:“栗夫人接旨!”

栗姬却仍旧倚在**,理也不理,一语不发。众宦者见此,便上前要去拽起。

那周文仁受了王美人之贿,曾告发栗卿,终究心中有愧,连忙喝止,也顾不得礼仪了,只管将诏书宣读完毕。

栗姬早知有这一日,听罢宣诏,冷笑一声,仍旧是无语。

周文仁见此,想到早年戚夫人事,也怕身后留有恶名,便吩咐众涓人道:“栗夫人往永巷,任是何人,均不得慢待。去寻个舁床来,将夫人抬去。原有侍女,也一并随行。”

那殿中随侍宫女,逢此骤变,无不默默流泪,连忙上前扶起栗姬,一面就收拾细软。

不到半日,椒房殿便被清空。周文仁暗想:既有关照,栗姬在永巷,谅也不至太苦。于是心下稍安,回去复命了。

此后之事,正如刘嫖所料:梁王谋储位之事,已属无望。至四月乙巳日(十七日),景帝果然有诏下,立王美人为皇后;数日后,又立胶东王刘彻为太子。

那刘彻,原名为刘彘。拟诏时,景帝斟酌再三,终觉其名不雅,便据其音,随手改为“彻”字。当时只未料到,此名后来竟响彻千古。

正所谓一夕之间,高岸为谷,深谷为陵。王美人母子博得景帝欢心,双双跃上高位。朝野官民闻此讯,虽是早已猜到,却也咂舌不已。

立皇后之日,阖朝同贺;寂寥永巷中,却另是一番情景。栗姬卧于竹**,已有数日未进饮食,虽有宫女苦劝,却一箸也不动,只是两眼圆睁,缄默如石。

至乙巳当日,宫女晨起来看,栗姬面如白垩,气息奄奄,眼见便要挨不过去,于是纷纷跪地苦劝:“有皇子在,夫人不可自弃。”

栗姬闻此劝,面色稍缓,身旁宫女连忙端起碗,喂了几勺羹汤下去。

至午,前殿有宦者来公干,与永巷诸人闲聊,众人忽就起了一阵惊呼。

栗姬听见,不由惊异,便望住身旁宫女。那宫女会意,奔出屋去,稍后又返回,却迟迟无语,只落下了两行泪来。

屋内一时寂静如死。栗姬挣扎欲起,拂袖间,竟将那汤碗打落。砰的一声,引得屋外宫女都奔进来看。

栗姬强自坐起,直视诸宫女,目光如电。宫女中,终有一人撑不住,掩面泣道:“天子适才有诏,已立王夫人为皇后了……”

栗姬僵直良久,方恨恨吐出一句:“王氏,将败尽汉家!”便闭目躺倒,再无一丝声息。

至夜深时分,宫女久不闻声,忙俯身去探看,方知栗姬忧愤过甚,竟然气绝了!

一场宫闱大戏,就此落幕。

再看王氏一门,母子同贵,姊妹俱荣,自是阖门欢喜。尤以王皇后最为奇绝,本是一绝婚民妇,自荐入宫,可谓微贱至极,却能以诸般心计,巧获欢心,终夺得中宫正位。

景帝立妥了皇后,身后事便无须担心。高兴之余,下诏明年起改元,大赦天下,广赐民爵一级。改元之后,便是“景帝中元”纪年。

自此,景帝总算将“家事”都打理清楚,姬妾、皇子各归其位。诸事既平,修陵寝之议便摆上了案头。这也是一件大事,为削藩耽搁了好久。

且说那汉家诸帝,皆信荀子“事死如生”之说,但凡登极不久,便起造陵寝,号为“寿陵”,以期长寿不老。

景帝想到此事竟延宕了四年,心中便急,召来奉常窦彭祖商议,要亲赴近畿踏查,择地起陵。

窦彭祖见景帝认真,自不敢怠慢,忙回道:“臣于堪舆事,尚不精通,须有方士随行。”

景帝便一笑:“这个自然,外间有那堪舆方士,尽管都请来。你尚且不知:长安城中,有一隐居高人,名唤王禹汤。朕曾两次路遇,惊为天人,此人也务必请到。”

窦彭祖却颇为踌躇:“臣未见过王禹汤,实不知该如何察访。”

景帝便向殿口一指:“去问周文仁便是。”

那周文仁,果然知道王禹汤所在。窦彭祖向他打听清楚,便亲驭安车一辆,往城西交道亭一带寻访。

经闾里父老指点,窦彭祖边走边寻,来至柳荫下一幢茅舍前。见此处小院寂寂,藤萝满篱,心中就疑惑:“王生名满京城,其居处,竟如此鄙陋乎?”当下迟疑不定,抬手叩响门扉。

不多时,只闻咿呀一声,有一白衣老者开门而出。

窦彭祖心中一喜:“这便是了!”连忙揖过,恭恭敬敬递上名谒,口称:“汉奉常窦彭祖,奉诏前来拜访王生。”

王禹汤接过名谒,瞄了一眼,便一笑:“寒舍简陋,只有白水招待,如何容得九卿前来做客?”

窦彭祖见王禹汤气度俨然,不觉就心虚,连忙赔笑道:“在下奉诏行事,有所打扰,望先生不必计较。今有幸来此,方识得高士,果然似上古贤者模样……”

王禹汤不待他说完,便大笑道:“你这后生,倒还会说话。如此,老夫也只得开门迎客。”说着,便将窦彭祖迎入院中,在柳荫下相对而坐。

窦彭祖又恭谨一拜,才详细说明来意。

王禹汤听罢,沉吟道:“老夫于堪舆事,虽略知一二,然今上并不识小民,如何便有此等重托?”

窦彭祖答道:“圣上亲口对小臣言,早前之时,曾两度路遇先生。”

“两度路遇?哦……可是翩翩一公子,率数骑往郊外驰驱?”

“料想正是。”

王禹汤便仰头笑道:“原来是天子!无怪乎他衣食无忧,有闲暇游走。普天下臣民,不知几人能有此福分。”

窦彭祖连忙又一拜:“陵寝之事,事关后代之福。若择善地,魂可得还,养其子孙;若不慎择恶地,则遗祸子孙。天子陵寝若择地不善,天下后世,便不得安。”

“唔,老夫也知事关重大。然有一事,却是颇不解:天子欲治身后事,莫不如生前就尽善;生前既行善,又何愁子孙万代无福?”

“今日天子圣明,内外诸事皆已平,若寿陵也营造得当,岂不两全其美?”

王禹汤便又大笑:“看奉常年纪,不过弱冠,竟是如此善辩!罢罢,天子既重老夫之言,老夫也不好执拗,这便随你去。只未料,我一个布衣野老,不求闻达,却被两代天子唤进宫去,竟是何道理?”

窦彭祖笑而不答,起身恭请王禹汤上车。

王禹汤揖了一揖道:“奉常辛苦了,竟连白水也未饮一瓢。”便去换了洁净衣裳,随窦彭祖登车。

途中,窦彭祖忽然想起,便随口问道:“以先生耳闻,今上改立太子,坊间有何议论?”

王禹汤瞥一眼窦彭祖,敛容道:“前任那大行官,便是因妄论废立而死,足下倒要拿这话来问我!好在老夫乃布衣,说便说了,总不至于问斩。”

窦彭祖脸便一红,揽住辔头道:“车上仅你我二人,偶语也不妨。”

王禹汤便道:“民间都纷议,那废太子刘荣,性似文帝,只可惜不能继大位。”

窦彭祖不觉一惊:“哦?竟有此等议论?”

王禹汤摆手道:“奉常莫惊,百姓之言,如风吹过耳,当不得什么用。”

“以先生看,新储君何如?”

“那七龄幼童,老夫还看不准,唯愿仁义之外,兼有强力。我年已花甲,看不到扫平漠北了;足下正年少,或可亲眼见到。”

窦彭祖便叹气道:“扫北之日,晚辈怕也是无望见到。”

说话之间,车驾来至司马门。两人整整衣冠,下车进门,立于丹墀之下,便有谒者出来,请窦彭祖稍候,独引王禹汤至偏殿。

此时,景帝早已冕服等候,远远望见王禹汤,连忙起身道:“先生来矣!”便降阶相迎,竟伏地拜首,行了大礼。

王禹汤也只得跪拜还礼,客气一笑:“我一布衣老叟,当不得陛下大礼。”

景帝笑将王禹汤扶起,延入殿中坐下,寒暄道:“上古时,成王稽首于周公,传为美谈;我见贤者,亦当行大礼。此前两次路遇,皆未及多谈,不承想竟能三遇先生,实乃幸甚。”

“呵呵,折煞老朽了!先前不识天子,胡乱说了些甚么,早已忘却,还望陛下宽恕。”

“哪里的话,闻长者之言,受益良多。今日请先生来,是为择陵寝之地,还望万勿推辞。”

“若是他事,老夫实不愿登庙堂;只这择陵地之事,倒是乐于奉诏。”

景帝便感惊异:“这是何故呢?”

王禹汤微微一笑:“世间人,上至天子,下至臣民,都只可活一世;然陛下可知,二者所思,有何不同?”

景帝不知如何作答,只得拱手道:“愿闻赐教。”

“老夫以为:天下臣民,即便是贵为公侯,所思所虑,也不过活好一世。不见今日列侯,自立朝以来,因子孙坐罪而夺爵的,已有上百之数!所谓福荫,竟不能荫及曾孙,更何况百代?天子则不同。一姓天下,万不可二三世而亡;亡了,便是短祚。无论做好做歹,皆受人唾骂。故而陛下所思,必是千秋万代。”

“不错。秦亡之鉴,恰是如此!”

“陛下慎择陵地,想来胸中所怀,亦可称宏远。唯其如此,老夫才不顾衰朽,愿尽些薄力。”

景帝闻听此言,当下大悦:“那么好,朕便趁九月天凉,率方士外出勘察,也请先生随行,以便指教。”

王禹汤拈须笑道:“以老夫愚见,勘察陵地,是为泉下之善,然地上之善,亦不可轻忽。否则,所谓泉之下善,又有何益?”

景帝心中便一震,望住王禹汤良久,方应道:“朕当勉力为之。”

隔日,景帝便亲率奉常、方士等十余人,轻车简从,出长安城四面查看。每至一处看罢,必征询王禹汤之意。

时过一旬,找了几处地方,都觉山川形势不甚如意。这日,一行人来至咸阳原上,过长陵、安陵向东,便见到泾、渭二水,正于此处交汇。

景帝在车上望见,不禁高声赞道:“好个泾渭分明!所谓福地,岂不正在此处?”忙招呼众人下车。一行人驻足原上,向东眺望,只见泾水清而渭水浑,如黑白两龙交会,腾云挟雾,迤逦东去,其势锐不可当。

众人注目片刻,也不禁叫好道:“此处甚妥!”

景帝率众登高四望,见西面有高帝长陵、惠帝安陵,互为犄角,便指两陵道:“此地坐落,背倚先帝二陵,面朝泾渭二水,实是天赐。诸君以为何如?”

众人都拊掌大赞,称二帝陵有青龙白虎之象,当属吉地。

景帝又望向窦彭祖,窦彭祖连忙回道:“臣下亦觉好。此处亮敞,不似霸陵局促,足可以放手营建。”

“那么,此地属何县?”

“属弋阳县。”

“好,此县名亦甚好!朕之陵寝,便可名为阳陵。那弋阳县,则可改为阳陵县。”

“臣下明白,明日即告知丞相。”

景帝便面露笑意,自语道:“奔波多日,终不负一番辛苦。”又回首对王禹汤道,“众人都说好,唯不闻王生高见,不知先生意下如何?”

王禹汤只矜持一笑:“不敢当。草民以为,既有心将九泉之事做好,那地上万代之事,当也能做好。”

景帝略略一怔,想了想才道:“先生为布衣,所言无不忧天下,朕心甚慰。我知先生于营陵或有异议,然营陵大事,不能敷衍,古来如此,我岂敢例外?想那秦始皇苦心营陵,却不料,只传了二世,个中缘由,并不在营陵。我虽鲁钝,倒是看得清的。”

正说到此,王禹汤忽就咚的一声跪下,叩首道:“草民王禹汤,得亲随天子,今生只怕就这一回。老朽有谏言,愿陛下勿怪罪。”

景帝惊异万分,忙上前扶起王禹汤,温言道:“先生不必如此,有话尽管说,朕断无拒谏之意。”

王禹汤道:“陛下,汉家自高帝起,迄今已五十七载,时近一甲子,方有二十余年安宁。如今虽仓廪已实,民仍不知礼,兵仍无奈何匈奴,尚需陛下小心施政,所亲何人,所黜何人,都不可意气用事。否则汉家虽大,恐也难有百年之运……”

窦彭祖闻听此言,大惊失色,忙去拉王禹汤袍袖。

景帝却摆手示意道:“奉常不必慌,朕愿听先生肺腑之言。”

王禹汤便接着道:“草民亦知天子难处,然世事如棋局,不可急躁,若落错一子,便有无穷祸患。老子曾有言:‘涣兮,若冰之将释。’国运若涣散,无非就在数年间,秦之前鉴,不可无视。”

景帝听得惊心,拉住王禹汤之手,面露惨笑道:“足下为布衣,尚知忧天下;朕为天子,却不能有所为,实是有负先帝。然公亦有所不知:庙堂之事,掣肘甚多。朕无才,也只能……勉力而为。”

窦彭祖连忙上前,语意委婉道:“先生之言,以小臣听来亦觉震恐。朝堂之事,千端万绪,确乎急不得。陛下力排众议,平定七国之乱,改立储君,便是老成练达之举……”

景帝摆摆手道:“奉常不必为我遮掩。朕之失,群臣皆知;然朕之志,终不能泯。早年读贾谊之策,便知天下之弊为何,朕登极以来,无一时敢忘。今日朕之所为,及至将来太子所为,只为求得万代之安。先生寿高,且从容观之。”

王禹汤松了口气,当即揖道:“陛下知弊之何在,事便有可为。草民之忧,是忧在时机不再。用错一人,即惹祸端;罢错一人,即失良机。陛下即位以来,数年间得失,心中当已明了。”

景帝便改容笑道:“诚如先生所言。我自幼少才,不如先帝;然列子有言,‘子子孙孙无穷尽也’,我若是误了时机,尚有子孙。先生确乎不必急。”

众人闻景帝此言,便一齐大笑,方才言谈间的峻急,竟一扫而空。

景帝便转身朝东望去,吐口气道:“半月奔波,竟一无所获,而今只这一个时辰,便择好了陵地。或是天将佑我……”

众人也随着纵目远望,但见咸阳原上,秋野尽黄,似千年万载的浑茫,正沐于斜阳下。

当日返归,景帝见众人疲累,便命御厨赐宴;又传来少府,命赐王禹汤五百金,以车载回。

王禹汤却断然不受,辞谢道:“天子赏饭,不妨受之,然赐金却是不能受!受之,老夫便成了揩油客。”

景帝一震,望望王禹汤,见他并非惺惺作态,也只得说:“朕之德,不及孟尝君,无缘罗致先生在门下。今后若有不决之事,当另行请教。”

至宴罢,窦彭祖送众人返归。景帝亲送至殿口,立于阶上,注目王禹汤背影,不禁对左右叹道:“为人主者,欲闻直言颇为不易,难得王生如此敢言!”

此后数日间,景帝饮食不思,疏于理政,只在殿中往复踱步,细思营陵之事。又唤了宫中老宦来问,才渐渐定了主意。

这日,便召来丞相、奉常、治粟内史[1]、将作少府[2]、复土将军[3]、弋阳县令等人,集于前殿,筹划营陵事。

景帝环视一眼众人,开口道:“今陵寝选址已定,就在咸阳原上,号为‘阳陵’。召诸君来,是为权设一个营陵司,由丞相主事,诸君皆参与,各司其职。”

周亚夫闻听景帝点名,便挺身应道:“天子建陵寝,事死如生,万古皆是如此,臣当竭力而为。只不知阳陵规模几何,陛下可曾谋划?”

景帝稍作沉吟,缓缓道:“朕于幼时,闻听秦始皇陵规模甚巨,广有山泽,深埋珍宝,只道是他穷奢极欲。近日方悟得:天子营陵事,关乎万世之安。若无心治陵寝,便也无心治好万世天下,故而阳陵之制,要仿秦始皇陵。”

在座诸臣闻此言,都暗自吃惊。周亚夫心头亦是一震,脱口问道:“莫非要以水银为海、珠玉为穹隆?”

景帝见诸臣瞠目,心中略觉得意,便对周亚夫道:“奢华倒不必,朕所言,乃是布局。那秦始皇陵,布局仿咸阳城郭,阳陵则要仿长安城郭。两宫、衙署、永巷、御厩、军营等,共九九八十一处,皆在地下有对应。随葬器物、陶俑等,亦与人间相同。陵园方圆二十里,则仿天下舆图,有如万里山河,从容安排。”

众臣听得出神,都面露惊异。周亚夫不禁踌躇道:“陛下,如此营陵所费,支度当不小,可否略加俭省?”

景帝淡淡一笑,拂袖道:“先帝治霸陵时,天下尚未恢复,故而俭省。而今与民休息数十年,无论城乡,府库皆满,百姓人给家足,营陵事便不能敷衍。”

周亚夫顿了一顿,只得从命道:“陛下之意既已决,臣并无异议。当尽府库之力,筹划营造。”

景帝这才脸色稍缓,颔首道:“丞相知我意就好。今内无旱涝、外无战事,官吏亦无增员,即使民不加赋,府库也是足用的。每年财赋支度,其三分之一,可用于营陵。倒是那营建之役,万不能伤民,先帝所定‘三年一役’不可变,各地宜多发些刑徒来。想那秦始皇营陵,竟动用刑役七十万,太过骇人,无怪天下要乱!朕之意,阳陵役夫,不得逾十万人之数。”

周亚夫在心头算算,觉府库所存,尚能支撑,便应诺道:“陛下之意,臣已知大略。容臣下与奉常、将作等商议,谋划筹办,务求缜密,陛下可无虑。”

景帝便笑道:“丞相之才,可统领三军;营陵事宜,当不在话下。”

却说那周亚夫理事,果然是精细,未及两月,便遵景帝之意,令工匠画出了草图百余幅,可见出寝宫仿未央,陵城仿长安,陵园仿天下地舆,无不恢宏端丽。又拟定,营建诸事及葬品等,由九卿各曹分头执掌,条理甚分明。

自此,阳陵营建之役,便无一日止歇。咸阳原上,人马辐辏,呼喝不绝,真是一派热闹景象。

稍后,又在陵园司马道之东,起造陵邑一座,从各地徙来平民三万户,各赐钱粮,助其安家。此后数年内,泾渭交汇处,竟成了一处人烟稠密之地。

营陵之事既已起手,景帝便放下心来。环顾内外无事,心中就窃喜:虽曾误用晁错,惹出一场风波,好在平息得也快。如今四海晏然,官民皆富,总算对得起父皇遗命。

正怡然自得间,一日,忽有中尉陈嘉来报:“袁盎闲居家中,一向无事;不料今在安陵门外,为歹人所刺,不治身亡。”

景帝便惊起:“怎有这等事!”当下就细问陈嘉案发始末。

正问话间,又有长安内史仓皇奔入,奏报另有大臣数人,亦在家中被刺,凶手不明。

景帝眼中精光一闪,狠狠拍案道:“此即是梁王所为!”

陈嘉等人不明底里,忙问何故。

景帝道:“被害诸臣,皆为月前集议时,阻谏传位于梁王者。定是梁王衔恨,遣人刺死袁盎。”

陈嘉迟疑道:“或是……袁盎另有仇家?”

“否!若袁盎另有仇家,则杀袁盎一人即可,如何牵入这许多人?陈嘉,着你会同廷尉、内史两府,即往安陵勘验。这便发下文书,严查刺客,勿使逃脱。”

陈嘉领命退下,立即会同有司一干要员,赴安陵袁盎故里察问。

在袁盎家中,陈嘉细问其家人,方知半月前,袁盎正在家中夜读,忽自屋脊上跳下一黑衣刺客。袁盎惊起,只见那刺客闪身入书房,伏地拜道:“袁公勿惊!小人乃云中郡人氏,素好任侠,今受主人差遣,来谋刺足下。日前入关中,一路行宿,打探袁公为人,皆言袁公大德。小人愧甚,遂不欲下手。今来,是为告诫足下,自我之后,尚有十余拨刺客,将络绎前来,务请袁公小心。”

刺客说罢,又拜了一拜,即闪身窜出门去。袁盎急忙跟出,但见那刺客身手矫捷,平地一跃,飞身上了墙头,抛下了一句:“君子不立于危墙之下,袁公请保重!”便倏忽不见了踪影。

袁盎愕然半晌,直至家人也闻声出来。闻听袁盎述说,家人都觉悚然,劝袁盎速往长安避祸。

袁盎只一笑:“既为君子,怎能趋避歹人?”便不肯听劝。

不料,此后数日,虽有家仆彻夜看守,却夜夜都惊现异象。或是屋梁被人锯断,或是屋顶骤现大洞,然却不闻声息,不见人踪,宛若出了鬼魅一般。

袁盎郁闷异常,这日便赴安陵下,往相熟的术士棓生家中,去卜问凶吉。

棓生亦素敬袁盎,见袁盎求问,备极恭敬,当即取出蓍草五十五根,取出六根旁置,又将其余四十九根分作两堆,小心起卦。

一番操弄后,推出六爻,得卦象为:

归妹。征凶,无攸利。

棓生看了看,对袁盎道:“这归妹卦,喻人之始终,卦象却谓‘所处不当’。征凶,乃是说曾讨伐凶顽;无攸利,则意谓无长远之利。”

袁盎心下大惑,便问:“此乃何意?”

棓生一笑,直视袁盎道:“袁公于年前,可曾参与平乱?这便是‘征凶’。平乱可曾因事得咎?这便是‘无攸利’。”

“人之始终,又是喻何意?”

棓生便一揖道:“在下识陋术浅,公欲知平生之运,恐要去问王禹汤了。”

袁盎脸色一暗,喃喃道:“只悔当初不该……”遂咽下了后面的话,付了酬金,便推门告辞。

哪知出得棓生家中,行至安陵东门外,竟遇见一伙强人,各个拔剑在手,迎面而来。袁盎躲避不及,转眼之间,便被乱剑刺死。

那班刺客究竟是何人,陈嘉等人察问半日,却是毫无头绪。闻说袁盎出了棓生家门,便遇见刺客,陈嘉就大起疑心,不由分说,命差役将棓生锁拿,解来中尉府刑讯。

可怜那棓生操占卜之业,不过是为稻粱谋,只为起了一卦,便惹祸上身,被笞得死去活来,却说不出所以然来。

陈嘉精于刑名,看看棓生口供,也无甚破绽处,这才下令放人。

棓生还想讨个公道,只不肯走,涕泗横流道:“今日受此大刑,竟是为何呀?”

陈嘉便沉下脸来,叱道:“既免了追比,你归家去便好;虽是吃了些皮肉苦,总还好过新垣平!”

闻听“新垣平”三字,棓生便不敢再多言,连连叩了几个头,一瘸一拐下堂去了。

察问无果,陈嘉心中只是叫苦:这等惊天大案,若无证据,便指为梁王手下所为,那梁王岂肯善罢甘休?此事,还须细细勘验才是。

如此蹉跎数日,忽有一老吏来禀报:“当日袁盎被刺处,有歹人遗落一把剑,剑甚古旧,其锋却新。下官以为,凶手定是于近日曾经磨砺。此剑,非工匠而不能磨;不如由小人携此剑,去市中探查,必有所获。”

那老吏在中尉府多年,历事无数,手段老辣,此议听来甚有道理。陈嘉心中便一亮,当下允了。

未及半日,那老吏果然返回,喜形于色道:“小人从西市上探得,有一修冶工匠认出,此剑正是他所磨。再问是何人持来,那工匠谓,乃梁王属下一郎官。”

陈嘉当下大喜,立即写好奏章,连同行凶之剑,一并呈予景帝。

景帝阅罢奏章,见刺客身份已坐实,心中怒甚,想想虽不能将梁王问罪,那行刺诸凶,却是不能饶过。于是诏命田叔、吕季主两人,前往梁国索要凶犯。

田叔其人,乃是故赵王张敖旧臣,曾为张敖打抱不平,谋刺高帝刘邦。刘邦却赏识此人仗义,特免其罪,加为汉中郡守,在任十余年,方免职归家。景帝知其老练,此次便召他入朝,委以权理缉凶之事。

景帝也料到,此次索人,梁王定会曲意回护,如何擒得案犯归来,又不伤梁王脸面,须得有高人出手。此次所委两人,皆通经术、知大礼,料能当得此任。

田叔领命之后,果然煞费苦心,与吕季主商议,不如将梁王撇去不问,只佯作不知他是主使,务要查出诸凶。想那梁王左右,能出此计者,非公孙诡、羊胜不可,于是便遣中尉府一得力吏员,飞驰入梁,指名要拿获那两人。

此时刘武在睢阳,却悠然不知祸之将至,日前闻报,知袁盎已死,心中只觉大快。

这日天气晴和,刘武兴起,携了诸文士畅游梁园。行至忘忧馆,见柳绿禽飞,景色大好,便灵机一动,令诸人各作赋一篇。

那随行诸人当中,除文士之外,还有长史[4]韩安国。刘武想他以往乃文士出身,便也唤来凑趣。

闻听将要作赋,韩安国便觉为难:“臣下才薄,入仕以来,又荒疏甚久,恐不能从命。”

梁王遂笑道:“韩公这是哪里话,睢阳城内,何人不知你文名,今日懒惰不得。”

韩安国还想推辞,忽觉邹阳正暗拽其衣袖,于是便不再语。

待随从拿来笔砚,诸人便分头坐好,提笔酝酿文思。

刘武又命人取来刻漏,高声道:“诸君才思敏捷,寡人便不客气了,限三刻成篇,过时者罚!”

倏忽间三刻方毕,但见诸人下笔如有神,各逞其才,都交了卷。枚乘率先写就《柳赋》,刘武拿过来看,读至“阶草漠漠,白日迟迟。於嗟细柳,流乱轻丝”一句,不由击节赞叹。其后,路乔如写了《鹤赋》、公孙诡写了《文鹿赋》、邹阳写了《酒赋》,也都交上。

刘武又拿过路乔如《鹤赋》,见有“岂忘赤霄之上,忽池籞而盘桓。饮清流而不举,食稻粱而未安”之句,又大感惊喜。

独韩安国尚未成篇,早有邹阳悄悄拿过,代为写毕,是为《几赋》。

刘武初时不察,细看方知,后半篇竟然为邹阳笔迹,不禁大笑:“韩公如何哄我?作弊者,合当受罚!”当下命人取了酒来,罚韩安国、邹阳各三杯。

酒罚过,刘武又笑道:“既是竞才,赏罚须分明,枚乘、路乔如二君之作,气韵非常,一字不能更易,当各赐绢帛五匹。”

众人又是一片哗笑,直惊得莺飞鹊起,声闻绿柳间。

正值意兴方浓时,忽有谒者来报,称中尉府有吏员一名,携了田叔、吕季主公文来。

刘武猜到,此人定是为刺袁事而来,心中不免扫兴。便命诸人散了,自己回宫去见来人。

待看过公文,刘武嗤之以鼻,对那吏员道:“田叔、吕季主是何人?那公孙诡、羊胜,乃我平乱功臣,在梁地无人不仰之。二人在寡人处,如何就得罪了中尉府?有功者朝廷不赏,也就罢了,居然还要锁拿!我问你,天地间还有无王法?便是今日你持诏令来,寡人也断不能从。”

那中尉府吏员无奈,讪讪数语,只得还都复命去了。

刘武也知此番祸惹得大,还不知将有何等阵仗。想那公孙诡、羊胜二人,又确是献计谋刺之人,只怕夜长梦多,便密嘱两人躲进梁王宫,以避搜捕。

那田叔乃是个骨鲠之臣,见梁王不肯交人,不由大怒,当即面谒景帝,请了诏令,便与吕季主一同持诏,驰入睢阳城,要亲索凶犯。

入得睢阳城中,田叔、吕季主并未去见梁王,却直奔相府,召来梁相轩邱豹、长史韩安国,当面宣诏道:“今有梁属臣公孙诡、羊胜,主谋刺死袁盎,罪在不赦。着令梁有司缉拿两犯,不得有意稽延。”

轩邱豹、韩安国也略知此事由来,然捉不捉两犯,他二人不能做主。若是贸然捉人,梁王必定大怒;若要推托搪塞,又恐惹怒天颜,直是两面不好做人。

那轩邱豹本是个庸才,毫无转圜本领,此时只急得额头冒汗。

倒是韩安国为人沉稳,声色不露,只是在想对策。

且说韩安国在梁为将,临危受命,保住了睢阳城。后梁王遭太后、景帝诘责,又是他从中斡旋,保得梁王无事。

他迭次立有大功,本该安享荣华。不料立功之后,人就不免骄矜;私下里,韩安国竟也有犯法之举。那公孙诡、羊胜二人,早就记恨于心,于是具奏告发。梁王问明其罪,也不便袒护,只得将韩安国投入狱中。

那睢阳狱中,有一小吏名唤田甲,位卑而心险。见韩安国自高处跌落,便幸灾乐祸,故意百计折辱之。久之,韩安国不能忍,怒叱道:“君不闻死灰复燃吗?”

田甲乃乡鄙人也,眼界不出本邑,岂能听懂此话,只嚣张回驳道:“死灰复燃,吾当以尿溺灭之!”

恰于此时,梁国长史出缺。前此公孙诡兵败被夺职,梁王甚惜之,便遣人往长安,游说丞相府,意在复用公孙诡为梁长史。

窦太后闻知此事,嗤笑道:“甚么话!武儿有韩安国不用,更用何人?”便亲下懿旨,命梁王加韩安国为梁长史。

太后懿旨下来,刘武也乐得遵命。如此,韩安国竟以囚徒之身,一跃而为二千石吏,满城皆是惊诧。那狱吏田甲闻讯,更是魂飞胆丧,连夜亡命而去。

韩安国就任后,即放言出来:“田甲若不返归就官,吾将灭其宗族。”

田甲在外闻听,情知脱身不得,只得肉袒来见韩安国谢罪。

韩安国不问他事,只笑道:“今日可尿溺了!”

田甲闻言,惊惶欲死,连忙叩首求饶。

韩安国却是一笑:“呵呵,你这等人,本官岂有闲暇来理会?”其后,韩安国却出人所料,只是善待田甲,并无半分刁难之意,足见其度量非同一般。

再说此时,韩安国在相府堂上,见田叔催逼得急,便抢前答道:“上使请勿急。公孙诡、羊胜仅为幕宾,并无实职,此前半月即不知所终。容臣等从严察访,一旦有下落,定当缉拿。”

田叔冷脸道:“长史倒还识趣,懂得为你丞相分忧!今日刺袁事,既触怒圣上,再搪塞几日亦是无用。我与吕公奉诏前来,若未获人犯,断无返京之理,你等只管好自为之。”

于此,田叔、吕季主在馆驿住下。才过了一日,朝中又有专使来催。此后,竟一连有十番使者至梁,奉诏严催。睢阳街衢上,一时车马喧阗;睢阳馆驿,满眼皆是京中冠盖。

诏令如山,田叔等坐镇馆驿,每日召梁属官来问。自丞相以下,凡二千石官吏,无人不受诘问,直闹得满城鼎沸,人心惶惶。

那公孙诡、羊胜就躲在王宫,属官中虽有三五人知情,然惧于梁王威势,哪里敢说。如此大索一月,二人仍不能归案。

韩安国见田叔拗直,如此追查下去,只恐梁王要因此得咎,于是日夜忧心,不能安卧。后闻说公孙诡、羊胜匿于王宫,方才恍然大悟,即入宫去见梁王,泣告曰:“吾闻君臣之道,主若受辱,臣当死。大王身边无良臣,故刺袁之事纷扰至此。今大索公孙诡、羊胜而不得,满城惶惶,乃臣韩安国无良也,故请赐死!”

刘武见此,也不免尴尬,连忙劝慰道:“将军何至于此?”

韩安国泣下数行,拱手问道:“大王虽是贵胄,然自度与天子之亲,可过于太上皇与高帝乎?抑或过于今上与临江王之亲?”

“吾不如也。”

“以太上皇父子而论,高皇帝尚曰‘提三尺剑取天下者朕也’,故太上皇终不得与闻政事,独居栎阳。再看临江王,曾为太子,以一言之过,废王而贬临江;终因庙垣事,自杀于中尉府。如此父子不相护,缘何之故?治天下,不可以私乱公也。”

“这个……寡人亦知公私有别。”

“臣闻民谚曰:‘虽有亲父,安知其不为虎?虽有亲兄,安知其不为狼?’虽是父兄,亦有利爪可畏,不可轻犯。今大王位列诸侯,唯喜一二邪臣浮说,犯上禁,扰明法。臣日前出使长安,知天子以太后之故,不忍加罪于大王。太后则日夜涕泣,望大王自改,而大王终不觉悟。设若太后晏驾,大王失势,到那时,可再攀附何人?”

当日,便遣郎卫去拿公孙诡、羊胜。二人情知不可免,都长叹一声,拔出剑来。

公孙诡伏地遥向前殿一拜,泣曰:“某等自齐鲁来,唯效商鞅,所谋无一欲害大王。为梁造兵器弓矢,盈满武库,睢阳方得未陷于贼手。今袁盎死,系他咎由自取;而臣等枉死,乃是安国为报私仇也。孰忠孰佞,九泉之下,自有神明裁断!”

言毕,二人相视一眼,皆举剑自刎了。

事至此,田叔、吕季主验过尸身,便告二人案讫;各方顿感释然,刘武也就此解脱。此间始末,全赖韩安国之力。后数日,景帝、太后得田叔驿递奏报,都觉欣喜,益发看重韩安国不提。

然田叔为人,耿直不阿,当年仅为一念,便敢谋刺刘邦,可见其秉性。此次公孙诡、羊胜案销,他仍觉尚有余党未获,于是拉住吕季主,仍留睢阳,遣人四下刺探,定要查个水落石出。

刘武闻知,不觉大起忧心,恐余事泄露,怕是要再起风波。便与韩安国商议,欲遣一人入都转圜。

刘武蹙眉道:“还须有劳爱卿,入都去打点关节。”

韩安国连忙推辞道:“此次周旋,需拜谒权要,巧施辩才,此非臣之所长,大王可另择人。”

“公孙诡、羊胜已伏法,哪里还有人?”

“有。幕宾诸人中,邹阳便可胜任。”

刘武便一摸额头:“哦呀,竟将这一节忘了!”

原来,这位邹阳,为人有智略,慷慨不苟合,不似公孙诡、羊胜那般善谄。他与枚乘、严忌二人,原为吴王刘濞门下文士,后见刘濞有反意,不欲同流,便联袂投奔了刘武。

几位幕宾都擅辞赋,下笔千言,文采冠于当世。刘武入朝时,门下诸文士又结识了蜀人司马相如,文采亦属惊世。时司马相如年方弱冠,以钱买得宫中郎官,任景帝之武骑常侍,常陪景帝骑射。景帝素不喜文赋,故司马相如久不得志。刘武惜才,便劝司马相如辞官,将他也拉入自家门下。

得此数位天下名士,刘武甚是得意,闲时便与诸人在梁园内冶游,即兴作赋,全然忘机。以至司马相如淹留日久,渐生归意,叹曰:“梁园虽好,不是久恋之家。”此语参透人生,后竟化为成语,流传至今。

此时提起邹阳,刘武自然称意,便命人去召邹阳来见。

前不久,邹阳心厌公孙诡、羊胜素行不法,几次向刘武诤谏,竟惹怒刘武,将他问成大罪,下狱待死。邹阳不甘受死,在狱中上书明志。刘武阅罢,见他辞意恳切、文采斐然,不忍心诛杀,于是释放出狱,以高士待之。

经此变故,邹阳更不愿与公孙诡、羊胜为伍,从此只顾作赋酬唱,懒问国事。

邹阳自是不愿从命,忙推辞道:“在下愿为大王作赋,只不愿奔走豪门。”

刘武见邹阳不肯,面露凄怆之色,起身揖道:“足下若不肯援手,寡人梁园虽好,也将为他人所有了!”

闻梁王这般说,邹阳也只得勉强应下,携了梁王所赐千金,前往长安,四处打探门路。

在城中盘桓多日,见了几个故旧,却仍无头绪。忽有一日,探得王皇后之兄王信,正蒙荣宠,其势显赫无比,便托人引荐,登门往访。

王信听得门阍通报,也知邹阳乃天下名士,连忙召进。甫一见面,劈头便问道:“久闻邹公大名,莫非你在梁园不得意,流寓都中,竟要来投效我门下吗?”

邹阳心中哭笑不得,却是不露声色:“足下过奖了。邹某一鄙儒,也知长君[5]门下,奇才异能,多如河鲫,我岂敢妄求驱使?今日进谒,乃是为长君略论安危。”

王信心中就一悚,知是遇见高人,连忙起座揖道:“言不在多,一语可知深浅。王某识见鄙陋,自不用提,诚愿闻先生指教。”

“长君于近年,骤登大贵,满朝无不仰你鼻息。然长君可知,此贵由何而来?无非有赖女弟为皇后,以裙带而得宠也。我为文士,不谙朝中事,只知荀子曾言:‘虽王公士大夫之子孙,不能属于礼义,则归之庶人。’这即是说,富贵亦能翻作贫贱,长君当有所预料。”

此言一出,王信大惊,额头立时有汗出,忙拉了邹阳,疾步趋往密室。

原来,王皇后登正位之后,对窦太后逢迎甚周。窦太后大悦,遂嘱景帝道:“皇后之兄王信,可援窦广国、窦彭祖封侯之例,封他为侯。”

景帝不欲外戚坐大,便不肯允准,只说道:“太后所援两例,于先帝时并未封侯;及儿臣即位,方得加封,故王信亦不宜封侯。”

窦太后却不以为然:“人主各以时宜而行事,岂能事事照旧?窦长君在时,竟不得封侯,其子彭祖反倒能封侯,此事为吾所深憾之。今日封王信为侯,事不宜迟。”

景帝只得推托道:“容我与丞相商议。”

越日,景帝征询周亚夫之意,周亚夫慨然答道:“高皇帝曰:‘非刘氏不得封王,非有功不得封侯。不守此约,天下共击之。’今王信虽为皇后兄,无功而封侯,即为背约!”

“奈何太后却有此意。”

“想那昔年高后,亦应诺不得背约;后既背约,便致吕氏族灭。此事陛下不可唐突。”

景帝闻言,登时默然,王信封侯之事,便就此作罢。

王信遭此顿挫,正闷闷不乐,忽见邹阳登门来劝,便疑其间又有变故,心中自然发慌。

王信嗫嚅道:“我入都方才几日,如何能有过错?”

“不然。列子言:‘不聚不敛,而己无愆。’长君自忖,可是个不聚敛资财之人?而今你骤贵,于市中走过,万人逢迎,贿赂亦随之而来。可曾料到,一旦失势,亦将有万人举发。想罗织你入罪,还是难事吗?”

王信脸即变色,惊呼道:“哦呀!君所言,竟无人对我提起。而今……当如何避祸,万望足下教我。”

邹阳此时,却故意拿捏,只摇头笑道:“人趋利,百计迭出,如何全不用外人教?窃以为:免祸之术,还是长君自省为好。”

那王信,本是不学无术之人,如何想得出名堂来,直急得汗流浃背,长跪不起,连连向邹阳叩头。

邹阳见火候已到,这才佯作不忍,扶起王信责备道:“长君万不该如此多礼。在下不过一文士,蒙梁王错爱,谋得三餐饭食,岂能纾解贵人之危?然既随梁王日久,有一偶得之计,愿献与长君。”

王信大喜过望,连忙拜谢道:“天降邹公来救我,何其幸也!你说我聚敛,确也不假,家中尚有些物什,当以厚礼谢邹公。”

邹阳心中就暗笑,此来所乘梁邸车驾,车上载有金帛,以备贿赂,不承想却无须破费,反倒要赚回一笔。至此才缓缓道:“长君若有心保全富贵,不妨向天子进言,勿穷追梁事。若梁王因此脱罪,则太后必重谢长君,加意眷顾。如此,长君更有何惧?”

王信眼睛转了两转,摊开手道:“此计好是好,然天子正怨梁王,龙鳞不可逆。想我有何依凭,能说得天子回心?”

“长君年幼时,可曾读过诸子典籍?”

“自幼艰难,顾不上那些闲事。”

邹阳便一笑:“不读书者,欲保富贵亦难。我这里,便教足下一计,你需听好。”

王信浑身一激,连忙移席向前,细听邹阳所授机宜。听罢,不觉大喜,当下称谢再三,又赐了邹阳许多财宝,方恭谨送别。次日,便依邹阳所言,去谒见景帝。

时景帝正带领近侍,在后园放鹰,状甚悠闲。见王信神态不似平常,便打趣道:“舅兄今日,为何有得意之色?”

王信揖礼答道:“不读书者,富贵亦无用。昨日才读了半册,略有所得。”

景帝眉毛便一扬:“渭水可倒流乎?如何舅兄也用起功来了!”

“昨读《孟子》,方知舜帝之弟,名唤作象。”

“不错。‘象日以杀舜为事’,乃《孟子》书中所言。”

“你哪里懂?这便是‘仁人待弟’,如孟子所言‘亲爱之而已矣’。”

王信便一拍掌道:“着啊!今梁王虽不检点,却也未似象那般,日夜磨刀欲杀兄,陛下为何偏就不宽宥?若梁王蒙赦,他当知效力,陛下也可得‘仁人待弟’之誉,岂非两全?”

景帝便愕然,注目王信良久,方道:“数月前,你还只知聚财,如何这几日,便有长进?”又沉思片刻,方挥袖道,“也罢也罢!舅兄来自乡里,尚知仁义,我也当善待梁王,莫逼他‘日以杀舜为事’才好。”

言毕,景帝口中即打个呼哨,唤下空中飞鹰来,又与王信席地而坐,细聊梁王事。

如此,邹阳借王信之力转圜,便有了收效。景帝所怀郁结,大半见消,不再以梁事为意。

恰于此时,田叔、吕季主在睢阳察问毕,回都复命,途经霸昌厩(今陕西省西安市东北),偶得宫中消息,知窦太后为梁王事忧心,日夜涕泣,三餐不食,天子亦莫可奈何。

田叔沉吟片刻,即取出所携卷宗来,统统投入灶火中。吕季主见状大惊,以为田叔智昏神迷,忙动手去火中抢拾。

田叔微微一笑,拉住吕季主衣袖道:“吕公莫惊!此事我一人担待,绝不连累你。”

吕季主于惊异之间,只得缩手,叹息连连。

待还朝,田叔空手前去谒见,景帝忙问:“梁王曾与闻其事否?”

田叔答道:“有,当坐死罪。”

“案卷在何处?”

“臣之意,此事陛下不必问罪。”

“哦?何也?”

“梁王不伏诛,只不过有伤汉法而已,陛下并无大患;若梁王伏诛,太后将食不甘味、卧不安席,设若有不测,则忧在陛下也。”

景帝低头略一想,忽就拊掌道:“确乎如此,到底是高帝旧臣!也好,朕便依你之计,不再追问梁事。然太后仍终日涕泣,这又如何是好?”

田叔答道:“臣自去禀报,可令太后释怀。”

景帝顿觉释然,向田叔拱手道:“君有大智,此事拜托了。”

稍后,田叔至长乐宫,面谒窦太后。窦太后正自忧伤卧床,闻谒者通报田叔来见,更是大恸。

田叔慌忙抢上,急急道:“臣田叔奉诏按梁事,赴睢阳月余,问遍梁二千石以上属官……”

窦太后闻此言,便止了泣,似在静听。

田叔连忙又道:“刺袁事,梁王实不知情,乃由他幸臣羊胜、公孙诡辈为之。此辈今已伏诛,梁王则无恙也。”

话音方落,窦太后竟立时起身,说了句:“老臣做事,到底是牢靠。”便急呼身边侍女,“来人!哀家饿了数日,速上饭食。”

田叔看得目瞪口呆,起身欲辞,窦太后却道:“田君莫急,且陪老身一坐,与我说说梁王近事。”

待田叔辞了太后,回禀景帝,景帝开颜大喜,极赞田叔乃是贤臣。后不久,便擢田叔为鲁相,去辅佐鲁王刘余不提。

再说梁王刘武那边,探得朝中已无事,立即上书请入朝,欲向景帝当面谢罪,景帝自是乐得允准。

复诏到睢阳之日,刘武即率一干近臣上路。数日后,一行人来至函谷关下,有随臣茅兰,忽伏于刘武脚前,谏言道:“虽有梁邸消息,主上不欲责大王,然朝中事,诡谲难辨。今长安即至,仅数日路程,万不可大意。大王不如微服入关,先至长公主处落脚,一探究竟,再行定夺。”

刘武正要驳斥,转念再想田叔日前所为,不由也生出戒心来。当即纳谏,换了常服,仅带两名随从入关。其余属官,则在关前馆舍住下候命。

那关吏验过符牌,知是梁王微服入朝,虽不免惊异,却也未予留难。

如法又进得长安城门,刘武即赴长公主刘嫖处,求助于阿姊。刘嫖知刘武经此事变,已无力再夺嗣位,便起了怜惜之心,在后园藏匿好刘武,自去宫中打探。

那边景帝在宫中,闻刘武一行将至,特遣使者赴函谷关迎候。使者来至关下,关吏禀告称:“梁王早已入关,唯余随行车骑,尚在关外馆舍留驻。小官也问过,无人知梁王今在何处。”

朝使不由大惊,急忙驰返,报予景帝。景帝亦是一头雾水,疑心梁王已去见太后,便急遣周文仁,往长乐宫去询问。

不问则罢,一问之下,立时惹出大祸来。窦太后闻说刘武失踪,登时肝胆俱碎,一把拽住周文仁,哭天抢地道:“皇帝果然杀吾子!”

周文仁愕然不知所对,勉强挣脱,连叩了几个头,便仓皇还报。当其时,景帝正在饮用羹汤,闻报亦大惊,手一抖,竟洒了满襟的汤水。

宣室殿内外,顿时一片慌乱。景帝连忙换了衣袍,往长乐宫去安抚太后。刘嫖在宫中探得消息,心中却暗喜,急忙奔回自家后园中,告知了刘武。

刘武早前连跌了几跤,此时早已学乖,心知时机已到,便唤了从人,将一架铡刀搬至北阙前。自己则去衣肉袒,伏于铡刀上。此即为“伏斧质谢罪”,意颇恳切,且易于见效。

司马门外,守门谒者见此状,不禁大骇,连忙告知梁王:“圣上此时,已赴长乐宫问安。”

刘武闻听此讯,无片刻犹豫,只低喝了一声“走”,又率众奔至长乐宫门外,重新伏于铡刀上,命谒者报予太后、景帝。

那长信殿中,窦太后正不听景帝辩解,只顾号啕。忽闻梁王在宫门求见,母子两人怔了一怔,立时转忧为喜,急忙宣进。

三人见面,竟是如同隔世,都喜极而泣。三言五语寒暄毕,景帝心中怨念便已全消,与刘武执手不放。闻听梁属官尚在关外,又遣人召入关来,允他们住进梁邸。

只是景帝有了几年历练,早已非同往昔,知幼弟禀性难改,决不可纵容。此后待刘武,便有意疏离,不再与他同车辇出入,意在令刘武懂得尊卑。

事平后,景帝再想袁盎被刺案,只觉京畿地方太过不靖,须有强人来治才好,就想起了能吏郅都。稍后便下诏,召郅都自济南还都,接替陈嘉为中尉,掌都中治安。

郅都为人刚勇,谨严异于常人,有私人写给他书信,他从不启封;有僚属拜访赠物,亦概不收受;有同侪请托说情,则一律不听。常自勉道:“吾既已远离父母,来朝中入仕,当守职死节于官署,顾不得家中妻小了。”

升迁中尉后,郅都胆气益壮,目无公卿。时周亚夫平乱有功,显贵无比,列侯百官见了,无不叩首行拜见礼。唯郅都见了周亚夫,却视同平常,不过行个揖礼便罢。

是时民风已渐归淳朴,百姓自重,多不敢犯禁,郅都却仍以严刑酷法治之,以震慑京畿。执法之际,不避权贵,宗室列侯见了他,都战战兢兢,为他取了个绰号,唤作“苍鹰”。

城中士农工商各民,闻听郅都升任中尉,都互相告诫,不敢有所妄为。自此,长安风气为之一变,安堵如故,也算是中元年间的一段佳话。

再说此时的王皇后,最知宫闱深浅,凡事都存了小心,倒比先前更留意韬晦。闻知梁王入都谢罪,才稍解心忧,知梁王已无力再谋储。然对栗姬之子,仍心存戒备,难以释怀。

说来,栗姬共生有三子,长子刘荣以下,有次子刘德为河间王。刘德素好儒学,性颇似书生,常不吝花费金帛,从民间购回散失典籍,誊抄整理。后世有人称,上古诸种典籍,经秦火之厄,能留存至今,刘德之功居其半。近世有“实事求是”四字,尽人皆知,便是史家班固对他的赞誉。

栗姬还有一幼子刘阏,曾封临江王,就国才三年,便在都城江陵(今湖北省荆州市)病亡。刘阏死后,临江国被除,至刘荣降为临江王,方才复国。

王皇后料想那刘德,不过书呆子一个,闹不起事来;最需提防的,还是废太子刘荣。如今刘荣虽已降为诸侯王,身份仍与诸皇子不同,若万一生变,难免有人要借他名义,向太子刘彻发难。

既存了此心,王皇后便不能容刘荣脱出樊笼,遂向景帝荐了一人,去临江国做丞相,以便就近监视。此人,便是王皇后的异父幼弟田胜。

田胜年纪方及弱冠,却是诡计多端,也知阿姊此番举荐的用意,领命之后,即远赴江陵就任,盯紧了刘荣。

那刘荣性本仁厚,并不疑田胜有何心机,就国之后,只顾宽厚待民,大兴水利,赢得江陵百姓甚好口碑。

原来,那临江王宫,一向不甚宽敞,刘荣居于此,常流露不便之意。田胜窥得刘荣心思,便欲设计陷害,几次上奏道:“王宫逼仄,实于礼制不合。以臣下愚见,应辟地,增筑殿宇,方合于诸侯之礼。”

刘荣不疑其中有诈,只对田胜叹气道:“国相所言有理。王宫狭窄,寡人亦有心增筑,怎奈宫墙之外,苦无空地。”

田胜便诡秘一笑:“宫墙之北,为太宗文帝庙,尚有若干空地,何不趁便拓地兴建?”

刘荣连连摇头道:“万万不可!太宗庙为先圣之地,怎好亵渎?”

田胜便凑近刘荣跟前,低声道:“愚臣之意,非为拆去太宗庙。不过是打通墙垣,用其无用之地,如何就是渎圣?再者,长安离江陵,有千里之遥,鬼神也难知道。”

刘荣想想,也觉有道理,便允了田胜此奏,命他征发工匠,拆去太宗庙墙,起造新殿。

那田胜心怀鬼胎,只怕刘荣不准奏。得了此令,田胜当即召来工匠,一面放手拆墙,一面却又写了密奏,飞递长安,状告刘荣侵占太宗庙余地,罪不可赦。

如此上下其手,刘荣哪里逃得脱圈套?景帝阅罢田胜密奏,果然大怒,当即发了一道征书,征召刘荣入都,欲加责问。

刘荣那边,却不知已惹下大祸,每日仍兴致勃勃,只顾去看拆墙。忽一日,有长安来使飞驰入城,送来一道征书,责问拆庙事,刘荣这才知大事不妙,急忙召田胜来问计。

田胜于此时,却是换了一副面孔,只冷冷答道:“征书既至,还有何计可施?大王之事,大王担之,唯有入都请罪一途。”

刘荣这才察觉田胜诡计,直是懊恼万分。然拆墙之举,终是令由己出,难以推卸罪责,只得硬起头皮入都。

行前,刘荣依旧例,在江陵北门设帐“祖祭”。这祖祭之仪,由来已久,相传黄帝正妃嫘祖,常年行走四方,教百姓养蚕种桑,后竟死在了途中。后世之人,便尊其为“行神”,凡有远行,必先祭之。

待一番祭礼罢,刘荣这才登车上路,岂料走了片刻,忽听“咔嚓”一声,车轴竟无故折断!刘荣心中一惊,呆怔了半晌,不得已,下车来又换了一辆。

当日,有一班江陵父老,因念刘荣仁德宽厚,也特意前来送行。见刘荣车轴折断,众人亦大惊,料想刘荣此去凶多吉少,都相率涕泣道:“我王入都,恐不得复返了!”

刘荣倒也未多想,见父老洒泪,心中只是不忍,便匆促揖别众人,起驾上了路。

待车驾驰入长安,赴北阙求见,景帝哪里还肯见他,只遣了谒者出来,传诏道:“临江王擅拆太宗庙,究系何故,着令赴中尉府待质。”

但问那中尉是何人?正是威名赫赫的酷吏郅都!

刘荣入都待质,落入郅都手中,朝中公卿便觉不安,皆为刘荣担忧。且说郅都当此际,反倒是不敢冒昧。想到皇子犯禁,终不便穷究,主上召刘荣来质问,究竟是何意,还需问个明白。

为此,郅都接了诏令,便小心问道:“临江王入都待质,天下皆瞩目,臣当如何问话才好?”

景帝隐隐露出笑意,面谕道:“临江王此来,按律处置就好。有罪或无罪,尽随爱卿裁断。”

郅都不觉一怔,心中就更惶惑,脱口便道:“臣下执法,宁枉不纵;但不知临江王坐罪,陛下可有怜悯意?”

“中尉笑谈了!临江王不知改过,恣意妄为,连太宗庙都敢毁坏。此罪不立斩,已属仁慈了,还有何可值得怜悯?”

郅都听罢此言,心中便有了数——知景帝为护佑太子刘彻,此举是欲除刘荣。便叩首应道:“臣已明白。对簿之后,若是死罪无疑,即是皇长子,亦须抵罪。”

景帝听得一个“死”字,心头略一震,沉吟片刻,才又道:“公侯子弟,向来多有不法情事,况乎皇子?你尽管质询,无须顾忌,如今那栗夫人已殁,更容不得小儿妄为。”

郅都只是笑笑:“臣唯识汉律,并不识栗夫人。”

景帝便开颜一笑:“那好!朕也别无吩咐了。”

却说到了质证这日,刘荣换了一身常服,心怀忐忑,来见郅都。进得衙署之门,但见堂上气象森然,好似阎罗殿一般。有皂隶十数名,分列左右,各执水火棍,面容皆凶神恶煞。

再抬头看正梁之上,有一块横匾当头,上书“公生明”三字,字字如怒目,朝着堂下虎视眈眈。

那刘荣自出生以来,除长辈之外,从未跪过他人。如今头一回进官衙,见了此等阵势,心竟自虚了,腿一软,便跪倒在地,口称:“临江王刘荣,前来中尉府待质。”

堂上皂隶见他跪下,便齐声低喝:“威武——”

待一阵呼喝过后,才见郅都头顶獬豸冠,满面黑云,自厢房缓步踱出,至大堂升座。

刘荣抬头略一望,见那郅都鼻如鹰钩,神情凶恶,果是坊间所传的“苍鹰”之貌,不由就心生惧意,慌忙低下头去。

郅都坐定,便一拍惊堂木,喝问道:“堂下的,可是临江王刘荣?”

刘荣连忙答道:“正是寡人。”

“可知此地是何处?”

“知道,乃是中尉府衙署。”

郅都便叱道:“既来待质,便不要称孤道寡!”说罢,又猛拍了一下惊堂木。

刘荣惊得浑身一颤,嗫嚅道:“我……我从中尉之命。”

“那好,便说吧。你在江陵,擅拆太宗庙,该当何罪?”

“本王在江陵,勤勉治国,素孚众望……”

闻听郅都连声呵斥,刘荣愈加惶恐,已是语无伦次:“本、本王不敢亵渎宗庙,只因王宫狭小,听了国相田胜建言,打通太宗庙墙垣,增建殿宇而已。”

郅都便冷冷一笑:“你为诸侯王,也曾理过讼事,当知汉家律法。那太宗庙,一砖一石,可是臣子能动的?本衙只问你:毁坏宗庙,按律当坐何罪?”

“大、大不敬罪。”

“岂止是大不敬罪,毁坏宗庙陵寝者,乃大逆之罪,有何人可以逃过?”

“此非本王之意,乃出于田胜之议……”

闻听刘荣提及田胜,郅都心下便明白,立时截住,喝道:“你平素只知锦衣玉食、斗鸡走马,白白做了个诸侯王!我问你:文皇帝时,早已废了妖言罪,田胜建言,为臣子职分,又何罪之有?倒是那下令拆庙的,究竟是何人?”

刘荣当下语塞,怔在了堂下。

见刘荣不语,郅都更是恨恨:“宗庙社稷之地,不容亵慢,汉家自高帝以来,无人敢以身试法,怎的到了本朝,便礼乐崩坏?前有晁错毁太上皇庙,今有临江王敢拆太宗庙,目无祖宗若此,还敢强辩吗?”

刘荣浑身一颤,连忙俯首,嗫嚅道:“本王知罪。”

郅都睨视刘荣一眼,忽又面色一缓,徐徐说道:“临江王罪涉大逆,当知如何自处,本官倒不好多话了。我早已闻知,都中有列侯百官犯法,不等查问,便自行了结,免得祸及子孙。尊舅栗卿,擅谋废立,不待圣上追查,便已畏罪自裁,保下了父母妻儿。临江王做过太子,聪明过人,或无须本衙提醒,还请早些绸缪为好。”

刘荣不禁呆住,双泪夺眶而出,无语片刻,才向旁侧书佐一拜,恳求道:“愿得笔墨,待本王上书认罪。”

那堂上书佐闻言,便取了笔墨、简牍,欲递给刘荣。

郅都却猛一挥手,喝止道:“放肆!此地岂是临江王宫,说要笔墨,便可得笔墨?来人,将临江王褫去衣冠,押至后堂狱中。此事既明,有罪或无罪,皆由圣上裁夺。”

堂上皂隶得令,一声呼喝,便上前来将刘荣拽起,剥下衣袍。

刘荣不由得惶急,连忙大呼道:“冤枉!”

郅都便冷冷一笑:“临江王,实不知你冤在哪里。入了本府,未受夹棍伺候,已属万幸,谢我还来不及呢!”言毕,便挥挥袖,命人将刘荣拖了下去。

刘荣身陷囹圄,一时满城皆知,朝中公卿多不敢言,唯有窦婴心中颇感不平。

窦婴到底做过刘荣太傅,万难坐视不管;又倚仗自己是外戚,并不惧王皇后,于是遣了心腹家仆,往中尉府狱中去探听。

闻听刘荣羁押狱中,陋室粗食,欲上书明志,竟连笔墨都索不到,窦婴便觉大不忍,又遣人去打点狱吏,偷偷送了笔墨进去。

如此伤心了一日一夜,才撕下衣襟,提笔写好一道绝命书。次日凌晨,起来朝前殿拜了三拜,不禁泪如雨下:“母为子死,子为母亡;人间事,何以惨绝若此!”便狠狠心解下罗带,悬梁自尽了。

早起狱吏来巡查,见状大惊,慌忙报与郅都。那郅都来看了,却无一丝惊惶,拾起刘荣遗书,瞥了一眼,见上面有泪痕斑斑,只发了一声冷笑,道:“解下尸身,好好装殓。”言毕,便转身走了。

当日入朝,郅都禀明事由,将刘荣绝命书呈递景帝。景帝看过,神色无悲亦无喜,只唤来宗正刘通,吩咐道:“临江王畏罪自尽,余事不究,议妥谥号,以王礼葬于蓝田就好。”

这位刘通,前文曾表过,乃是故吴王刘濞之侄。吴楚之乱时,仓促间被擢为宗正,与袁盎同赴吴营议和,却为刘濞所扣押,待七国乱平后,方才到职。

闻听刘荣自尽,刘通不免有兔死狐悲之感,便用了一番心思,拟了“闵王”为谥号。这个“闵”字,乃是“慈仁不寿”之意。景帝看了,也知其意,瞟了一眼刘通道:“如此,葬了便是。临江王既无后,可除国不再置。”

可怜那刘荣,本有文帝之才,只因栗姬斗败之故,痛失皇嗣位,卒于英年。其事之哀,时人甚怜之,皆传说:刘荣葬于蓝田后,忽从四面飞来许多燕子,纷纷扬扬,衔泥加于冢上。路人见之,无不惊叹,以为是燕雀有灵,也知哀悯临江王。

刘嫖闻知刘荣自尽,难掩欢喜,奔至王皇后处报信。那王皇后听了,只淡淡一笑:“刘荣何人,竟敢与吾儿为难!”

消息在长安传开,公卿百官无不震恐,都觉郅都本性残苛,竟能活活逼死皇长子!窦婴在家中闻知,更是顿足大骂,次日便赴长乐宫,求见窦太后。

窦太后听闻窦婴前来,不觉笑道:“男儿虽好,却是不如女儿心软。你自讨逆归来,封了侯,便不常来见我;不似那长公主,三五日便来一趟。”

窦婴无心说笑,只满面悲戚道:“男儿自有志,固不如女儿心软,却也不如女儿心硬!”

窦太后便觉诧异:“侄儿,此话怎讲?”

窦婴便伏地叩首,将刘荣被郅都逼死一事,从头道来,其间数度哽咽。

窦太后闻言,顿时变色,拍案道:“真真悖逆!那后宫如何争宠,哀家管不得;然刘荣为我长孙,无过无错,如何竟被酷吏逼死!前朝曾有张释之,逼死外戚薄昭,我那时为皇后,便觉大不忍。如今做了太后,却又保不住长孙。这汉家,竟是何天日……”说到此,不由悲从中来,哀泣不止。

窦太后仰起头来,厉声叱责道:“这是甚么话!刘荣只是你甥儿,却是哀家骨血,一脉相承,不比你更觉亲么?你且退下吧,我这便去找启儿问话!”

“太后去问……只宜问郅都之罪。”

“当如何问话,姑母自知。唉,如此大事,那长公主竟也将我瞒住,确是心硬得很!”

当下,窦太后便由宫女搀扶,来至未央宫,听见景帝正在庭中,与几个亲随蹴鞠,便高声唤住:“罢了罢了!无心顾人命,倒有心蹴球!”

景帝正在尽兴之时,忽闻窦太后怒喝,不知是何事,又盘了两脚,才抹汗奔去拜见。

窦太后知周文仁在旁,便狠狠白了一眼。

众近侍见太后脸色不善,都觉惶悚。周文仁连忙使个眼色,众人便收了球,远远退后。

景帝奔至窦太后面前,伏地拜过,小心问道:“儿臣不孝,不知有何事,又惹太后生气?”

窦太后冷笑道:“为母一个盲妪,目无所见,气也气不得了。但不知为何,启儿所用宠臣中,却有一人,比你阿娘还要盲!”

“太后所指,是何人?”

“便是郅都!”

景帝心中一凛,知是有人进谗,只得硬起头皮回道:“郅都执法,不阿权贵,或是得罪公卿过多,也未可知。”

“他哪里是不阿权贵,真是目无礼法了!”

“阿娘,此罪名甚重,郅都哪里当得起?”

“哼!那郅都,千万人都不惧,还怕哀家一句话吗?我问你,自汉家建礼仪,下官见长官,有何人敢不顿首下拜?”

“无人。”

“那么便好。当今周亚夫为相,位列三公,郅都不过是个次卿,何以见丞相只行揖礼?汉家礼法,当遍行天下,莫非只他一人,可置身法外吗?”

景帝见太后来者不善,连忙为郅都辩白:“郅都为人孤傲,不甚圆滑,却并非悖礼之徒。儿臣稍后便嘱他:入朝须循礼,不得马虎。”

窦太后勃然变色道:“身为中尉,却不遵礼法,如此又有何法可执?你道那列侯百官畏他,是畏汉律吗?只不过是怕他这恶人!想那刘荣一个孺子,他都逼得死,待来日,还不要逼死我这老妪么!”

景帝听到此,方知窦太后心结,忍了忍,才叩首应道:“儿臣明白了。郅都行事,只知秉公,不知圆融,致使公卿多有怨言,儿臣免了他就是。”

窦太后气仍未消,愤愤道:“为母也知启儿治理不易,然严刑酷法,终不是明君气象。前朝那张释之,人虽苛刻,尚能循法。这个郅都,却是无端逼死宗室,与赵高又有何异?先帝在时,喜用能吏,却未教你用酷吏。你用了一个酷吏,天下臣民固然慑服;然你百年之后,好端端一个天下,怕就要轰然而散!”

窦太后瞥了中庭一眼,恨声道:“蹴鞠蹴鞠,你只知玩耍!今日用了酷吏,来日你这皇帝,蹴的怕就是滚滚人头了。”

景帝愈发惊恐,只是伏地不敢抬头。

窦太后便一仰首:“吾生尚有数年,不欲再闻‘苍鹰’二字。”

“遵母命。”

“还有,你身边那白面郎,叫个周文仁的,这便传我口谕吧:免去官职,令他去边郡闲居,不得逗留近畿。三日之后,未央宫内不得有他在。”

景帝便怔住:“母后,周文仁未有差错,如何要……”

窦太后便又横眉道:“你那祖父,有个籍孺;你那叔伯,有个闳孺;你那父皇,又有个富甲四海的邓通。你刘氏一门,如何都喜那白面嬖臣?”

“阿娘,周文仁乃我近臣,办事练达,他绝非嬖臣。”

“一个郎中令,整日伴你游乐,不是嬖臣又是甚?”

“朝中多事,儿又无亲信之臣,只不过……愿与他说些心腹话而已。”

“有心腹话,可与你阿姊说。我既厌郅都,亦不愿见这白面郎!”

景帝不由一阵心伤,只是稽首触地,良久无语。

窦太后横瞥了一眼,便吩咐身旁宫女道:“还宫!此处太不清净。”

景帝万般无奈,只得于次日下诏,免了郅都中尉职,着令归家。郅都大出意料,细想便知是太后之意,心虽不平,却也无奈,交卸了差事,即归乡去了。

稍后两日,景帝又唤来周文仁,未及言语,竟几乎落泪,黯然道:“太后疑你是籍孺、邓通一类,有严旨下,令你往边郡任职。”

周文仁闻言,几欲晕眩,嗫嚅道:“臣……不敢违太后之命。”

景帝忙扶住周文仁,温言安抚道:“朕已安排妥:爱卿以老病免职,食二千石禄,可往零陵郡闲居。零陵原为长沙国地方,今已归朝廷。上古舜帝南巡,崩于苍梧,便是葬在此地。彼处山清水秀,有潇湘二水,可滋养生息。君且去,待太后百年之后,万事都好说。”

周文仁眼泪就扑簌簌地掉落:“陛下日理百事,今后,便没个人来照应了。”

景帝双眼便也湿润,忙强笑道:“爱卿要保重。零陵终究僻远,若有事,尽管对郡守说,我已有密诏发去。”

两人又话别许久,周文仁才依依不舍告辞。临别,景帝解下玉佩相赠,特意嘱道:“在边郡,务要每月通书信,免得我挂念。”

一连罢去两位近臣,景帝为之愁苦多日,郁郁寡欢,只觉宫禁岁月了无意趣。

郅都罢归后,长安豪门子弟复又猖獗。景帝细察公卿神色,见众人皆难掩眉间喜气,便暗自恨道:“尔等袒护子弟,只盼‘苍鹰’早死,我却偏要他活!”从此,便存了复起郅都之心。

[2].将作少府,官职名,秦置,汉初沿置。掌营建宫室、宗庙、陵寝等土木工程。景帝六年更名将作大匠。

[3].复土将军,将军名号。汉置临时官职,掌营造帝陵,事讫即罢。

[4].注:此处《史记》《汉书》皆作“内史”,然汉内史为京官,郡国并无此职,仅有“长史”为佐官,故此改之。

[5].长(zhǎng)君,此处系对他人兄长的敬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