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美人施计斗宫闱

景帝即位三年以来,仅削藩一事,便闹得寝食不安,许多自家的大事,都搁在了一旁。待七王乱平,转过年来,便是前元四年(公元前153年)春上。景帝稍得喘息,便觉立太子之事,已刻不容缓。

古时君王立储,虽为一家一姓事,却是事关国本,敷衍不得,朝野瞩目。按“立嫡立长”的古制,本该立薄皇后所生嫡长子为嗣。偏偏那薄皇后,最是不受景帝宠爱,仅为虚位,故而迄今无子。事到如今,太子当立谁,倒成了一桩悬案。

按古来旧例,天子立嗣,无嫡便应立长。景帝的庶长子,名唤刘荣;其生母,乃是后宫宠妃栗姬。

栗姬乃是齐人,生就一副美人胎,笑靥迎人,身姿婀娜,立身如仙子,动则似杨柳扶风。景帝为太子时,就独宠此姬,曾与之私下有约,若来日生子,当立为嗣。

栗姬果不负厚望,为景帝连生三子,即长子刘荣,次子刘德,三子刘阏。三人早在前元二年,便都已封了王。

按说事情到此,景帝当践前诺,立刘荣为太子才是;然此事之所以延宕,既为削藩所误,亦牵涉宫闱之秘。

原来,栗姬虽是后宫独宠,然此时宫中,嫔妃却不止栗姬一人。众多粉黛中,有一亭亭美妇,也甚得景帝欢心,这即是美人王娡。

说起王娡来历,奇诡又甚于前代的薄太后,直教人惊叹不止。

此处先要倒回去说,那王娡之母,名唤臧儿,乃是故燕王臧荼的孙女。臧荼其人,前文已表过,为秦末一枭雄,当年项羽分封时,得封燕王。后又归降刘邦,为汉初八位异姓王之一。岂料刘邦登基不久,臧荼忽然就反了,扰攘数月,终被刘邦所擒,从此不知下落。

当时,刘邦或有英雄相惜之心,放过了臧氏眷属不问。臧荼的孙女臧儿,故此流落至槐里县(今陕西省兴平市)谋生,为时不久,便嫁与邑人王仲为妻。

槐里这地方,离长安不过百里,颇为富庶,系由秦朝废丘县改置,当年章邯便战殁于此。

臧儿自嫁入王家之后,日子尚属平顺,生有一男二女。长子名唤王信,长女便是王娡,次女名唤王息姁(xǔ)。照此下去,倒也还好;然则世事难料,合该臧儿命中多难,安稳了才几日,其夫忽然就亡故了。

梁柱一倒,家便破了。臧儿无奈,只得携儿带女,改嫁到长陵邑,再醮于田氏。在田家,又生下二男来,长男名唤田蚡,幼男名唤田胜。此二男渐渐长成后,也都甚是了得。

如此寒来暑往,长女王娡渐已长成,嫁与农夫金王孙为妻,生下了一女。

这王娡的运势若是到此,也无非平平,左不过以田舍妇终其一生。然世间鱼龙变化的事,谁也说不准,以往臧儿曾求人算过命,有术士断言“二女当贵”。臧儿便想:自家两女,若能柴米不愁,便是万幸;若说大贵,岂非梦话?于是不肯信。

这日,王娡归宁省亲,在娘家小住。臧儿心疼女儿,正待捉一只肥鸭来杀,见门前有相士姚翁路过,便连忙唤住,央他为两女看相。

姚翁看看臧家,似不富裕,本不欲做这小生意。那臧儿哪里肯放他走,扯住姚翁衣袖,恳求道:“我家固穷,出不起大钱,却是正要杀鸭。若长者不弃,饱餐一回,也不至就折了本。”

姚翁耐不住死缠,只得进堂屋坐下,臧儿便唤两女也进屋来。

那姚翁抬头一望,见王娡进来,不觉就惊诧。连忙颤巍巍起身,连连作揖道:“哦呀,这便是令爱?”

臧儿答道:“正是小女。”

“哦——”姚翁又端详片刻,竟是连话也说不顺了。“令爱之贵,老夫说不得了……不敢乱说。”

“姚翁,老身把钱与你,又不是假的,怎的连说也说不得了?”

“这个……老夫钱也不要了,鸭也不敢尝了。”

“我家长女,田舍妇而已,如何就能吓到你?”

姚翁脸色越发惊异,忍了忍,才开口道:“你这长女,贵不可言,将来要生天子的,当母仪天下。”

臧儿到底是贵胄出身,知道此话分量,脸便微微变色:“姚翁,我女已嫁农夫,我那女婿,老实憨厚,今生连个里正都难谋得,我女又如何……能母仪天下?”

“上古虞舜,取人以色,老夫也只管辨色,辨色而知贵贱。此女大贵,我便管不得令婿怎样了。你再唤那小的来。”

臧儿忙将小女王息姁推出,姚翁望了望,拈须道:“此女亦当大贵,然不如长女。”

臧儿便神魂不定,摸出些钱来,给了姚翁,笑道:“姚翁费心了,即便不说此等上上吉言,卜资也是短不了你的。然吾女大贵,还不知挨到何时,今日唯有煮鸭相待。”

姚翁慌忙起身,摆手辞谢道:“不敢,鸭便免了。来日令爱大贵,莫恨我老翁贪了你家便宜。”言毕便夺门而出,将那一地鸭毛踢得乱飞。

送走姚翁,臧儿念念不忘“母仪天下”四字,整日只是发怔:如何长女就能做得国母?想痛了头,也理不出个头绪。

时过不久,恰逢朝廷有公文下来,要选四方良家女,入宫为婢。闾里风闻,都议论不休,多有不愿自家女子做宫女的,怕就此误了一生。

唯臧儿听到,立时醒悟:莫不是姚翁所言,即由此而发?于是,当日便托人,唤长女王娡回娘家,在家中与王娡密议:“朝廷选宫女,人多不舍自家女。你嫁入金家,朝暮耕田,又何时是个了?还不如攀捷径,一朝便至天子旁,还愁无大贵之日吗?或那姚老翁所言,乃是天意,并非为骗我小钱。”

但说王娡那日听了姚翁所言,也曾一夜未眠,只恨夫婿无能。今日听老母如此说,心也动了,急切道:“有路可通富贵,如何不好?怎奈我已有夫,好端端的,怎可绝婚?”

“你那夫婿,要累你一世受穷,有何舍不得?女子求去,法也不禁,夫家认头即可,待明日我托了人说去。”

隔日,臧儿果然变卖金簪,换得些钱,托了本邑一个媒婆,去金家求绝婚。

那媒婆赴金家,上门寒暄一番,金王孙见媒婆登门,便有些摸不着头脑:“阿嫂,金某实为穷户,纳不起妾。”

媒婆掩口笑道:“我便是昏了,也昏不到这般地步。我上门来哪里是劝你纳妾?是你外母托我,说是你妻王娡,有意求去。若你肯放归,则多把些钱与你,也是好的。”

金王孙大惊:“我浑家才归宁两日,那臧家老妪,便托你为女求去?”

“正是。好在你妻并未生儿子,你受臧家一些钱,另娶也是好的。”

“甚么好的、好的!媒人一张口,死人也说得活。我浑家在家好好的,莫不是你贪财,想诱妇人再嫁?今日既来,你便不要走!看我打你个满脸花,丑煞你这贼婆。”说着,躬身捡起一根柴棒,便要乱打。

那媒婆慌忙躲闪,惊叫道:“哎呀,我本是好心呐。此事须两愿,我怎敢图你钱财?分明是你外母,死缠着央我来。”

金王孙便停住手,恨恨道:“如此也罢,你这便回去,说与那臧婆,至明日午时,若不将我浑家送回,我便唤上几兄弟,去拆烂那臧婆茅屋。”

媒婆连忙应道:“阿叔莫怪我就好。这话,我回去定转告臧氏。你家娘子,哪里就能跑掉?”说罢,也顾不得道个万福,就慌张走了。

奔波半日,那媒婆裙钗散乱,抢入臧儿家中,说了匆匆数语,连酬金也不要了,转身即走。

臧儿与王娡闻听金王孙要来闹,不禁面面相觑。

王娡泣道:“事不成,奈何?明日回去,还免不了有一番折辱。”

臧儿颓然良久,忽就心生一计:“娡儿莫哭,路尚未绝,须你硬起心肠来。那官家,不是已在县衙选民女了吗?明日一早,为母就送你进衙去,若选上,金王孙他岂能抢回?”

王娡闻听有道理,不禁破涕而笑:“阿娘说得是,夫婿再凶,谅他也凶不过官衙。”

臧儿便满面喜笑道:“明朝要早起,我亲手给你梳个后盘髻,还你妙龄模样。”

“阿娘玩笑了,儿哪里还有风韵?”

“衙门那些呆货,好哄得很。为娘再给你点个面靥,不由他看不上。”

次日晨,臧儿果然将王娡装扮一新。临出门,又寻出家藏的一支金步摇[1],插在王娡头上。如此一弄,王娡果然就似少女一般。母女当下就来至县衙,报上了姓名,求见主吏。

却说县衙主事的功曹[2],奉命选女,已选了多日,只见不到个好相貌的。正愁无法交差,忽见有美妇走上堂来,姿容秀丽,眼睛不由就一亮,忙问道:“来此应选,你可是自愿?”

“民女日子过得清苦,愿入宫为婢。”

“那么,可曾婚配?”

臧儿连忙抢上代答:“吾家那女婿,也是情愿的。”

功曹眼睛便转了两转:“果真?那夫家如何不来?”

臧儿赔笑道:“官人哟,夫婿若是同来,即便是舍得的,事到临头,也要舍不得了。”

功曹便一笑:“倒也是。按说女子入宫,一门都得福,夫婿又有何不舍!”言毕,便录下王娡的姓名、年纪,吩咐衙役送至后院,好生安顿。

母女两人便在阶前作别,忍不住落泪。王娡想起独女尚在夫家,一别将不知何年再见,就更伤感。

待到衙役来催,王娡慌忙拔下金步摇,欲交还阿娘。臧儿不肯受,只连连抹泪道:“娘要此物还有何用?儿尽管拿去。入了宫,要乖巧些,他年若称了天子意,莫要忘了为娘……”

却说夫家那边,金王孙等候至正午,并不见王娡返回,便知事情不妙,忙带了胞兄弟几个,闯去臧家要人。

那臧儿却也不惧,叉起双手,拦在门前怒道:“吾儿已为朝廷选中,入宫去侍奉皇帝。你若要人,便去县衙要;你若敢捣烂我家,我便告你大逆之罪。”

金王孙闻此言,不禁瞠目,急忙掉转头,跑去县衙索人。

县衙堂上,那功曹闻听外面有人吵闹,出来问明缘由,心下自然明白。不由恼怒臧氏说谎,然转念一想,好不容易选中一个,若放过,考课[3]时必受责罚,便呵斥道:“王氏自愿入宫,已登录在册,报上朝廷。这通天的事,如何就能反悔?若再闹,只怕你讨不回浑家,倒闹个灭门!”

金王孙无奈,在衙前捶胸顿足,又奔至臧家门外,骂了半晌。几欲动手打砸,到底还是怕官家,只得丧气而归,待来日再说。

两日后,王娡由衙役护送,乘轺车入长安宫中。宦者令见王氏姿色尚可,便分拨去了太子宫,侍奉太子刘启。

自此之后,王娡便如遇天助,运势忽就好了起来。

同选入宫的民女,多在及笄[4]以下,也就十四五岁。唯王娡年长些,本不具异资,混在少女当中,实不易出头。然王娡心性却高于他人,无一日淡忘姚翁所言,只倾尽心思,侍奉太子。

说来,已婚的女子,心计到底胜于少女。日久天长,王娡便摸准了太子脾气,曲意逢迎,果然得太子欢心。屡受临幸。未及一年,便结下了珠胎,名正言顺做了太子姬妾。

只可惜,此次诞下的是女儿,未有弄璋之喜。即便如此,其余诸姬妾,也都对王娡另眼相看,呼其为王美人。有那善巴结的涓人,更是以王夫人[5]相称。

王美人一步登天,却未曾忘本,常想到自家胞妹,趁着缱绻之际,又向太子荐了王息姁。

太子刘启性本好色,闻说王息姁貌亦美,岂有不允之理。当即遣宦者赴槐里县,指名要选聘臧氏次女入宫。

再说那王娡前夫金王孙,平白无故被夺了妻,自是不平,待王娡走后,又去臧氏家中闹过几次。后来风闻,王娡已入太子宫,便不敢再争,只向臧儿哀恳,索了些财物回去,两家就此了结。

臧儿送走长女后,心中亦是悬念,只望王娡早日发迹。未料这日,忽有县功曹引来了宦者,说王娡在太子宫得宠,已为姬妾,诞下了一女。臧儿听了,不由大喜,连连向宦者叩首。

那宦者从袖中拿出太子诏令,当场宣读:“臧氏长女王娡,入太子宫为姬妾,颇称孤意。今续聘臧氏次女王息姁,亦为姬妾,责令该女收拾入宫。”

臧儿听了,更喜得手足无措。宦者便命人抬上太子所赐金帛,以为聘礼。

臧儿一拍掌道:“哦哟,太子也要下聘礼!我这老妪,竟也能成太子外母?”

那随来的功曹便笑:“臧氏,这话不能乱讲。天子家与百姓,哪里就能论亲?你千谢万谢,倒是忘了谢本主吏呢。”

臧儿忙向功曹道了个万福:“官人自是大恩人,若不是你为媒妁,我家长女岂能入宫?”

功曹强忍住笑,佯作生气道:“臧婆,你又在乱说。宫中宦爷在等着,你速将王息姁妆扮好。”

那宦者倒也不急,温言道:“婆婆好福气!人有一女为太子妃,便是天大的福,你竟有两女侍奉太子。将来这两女,母仪天下也说不定呢。”

臧儿心中便一惊,连连“哦”了两声,竟不能应对。

那宦者又道:“我今日奔波半日,能见婆婆一面,也是值得的。”

功曹闻此言,忙向臧儿使眼色。臧儿会意,当即笑道:“老妪家贫,宦爷送福来,酒也没得饮一杯,实是造孽……”说着,便拆开那聘礼,摸出两块金饼来,分赠给宦者与功曹,权作红包。

忙乱了多时,臧儿才将王息姁打扮停当,送上门外车辇。母女分别,少不得又是一番啼哭。那功曹就劝道:“臧婆,哭的甚么,今后还怕没得福享吗?金家那边,若再敢来勒索,你便来衙门击鼓告状,本吏去拿他,定要打得他皮开肉绽!”

且说王息姁入宫当日,王娡早在太子宫迎候。姊妹两人见了,自是又悲又喜。王娡连忙为阿娣揩干眼泪:“你今日入宫了,再当不得自己是民女,一颦一笑,须看太子颜色。太子若高兴,你我富贵即长久;万一有过错,彼此也好帮衬。”

王息姁明白阿姊苦心,连连点头,便将眼泪抹去,笑靥如花,去拜见太子刘启。

刘启见了王息姁,觉此女容貌虽不如王娡,也还算娇艳,心中就欢喜,即命涓人摆上酒宴,为王息姁接风。

夜宴之上,刘启左拥右抱,与这一双姊妹对饮。三人戏谑行令,连饮下三四卮酒。

王娡见刘启高兴,不由笑问道:“我阿娣如何?”

刘启此时酒意已酣,即笑道:“此花……无人折过,我又如何得知?”

王娡怔了一下,连忙赔笑道:“阿娣生来,便是候着太子的。”

刘启对王息姁道:“今后这太子宫,便是你家,起居都无须拘谨。”

王息姁只是娇羞道:“臣妾今日,方穿上这绫罗绸衣,起坐都还不惯呢。”

刘启便一惊:“如此说,你姊妹往日在家,穿的是何衣?”

王娡掩口笑道:“殿下你生来,便是省心的人!民家身上衣服,还不是麻葛一类,有甚好衣?”

刘启便叹道:“果真是布衣,孤还当是虚言!乡民之苦,深宫内哪里得知。无怪父皇要定田租‘三十税一’。如今尚未实行,日后我嗣位,定要将其推至乡里。”

王息姁继而又道:“家母平素便常言:入民间数十年,竟不知肉味。近年圣上降了田租,好歹才吃得起鸡鸭……”

王娡连忙打断话头,连连劝酒道:“阿娣,往事休提。今日殿下摆宴,你只管解馋。”

饮至夜深,刘启对王娡眨眼道:“王美人,你们那阿娘,到底是诸侯出身,养得两位天仙。孤家一人,如何消受得起?”便笑望着王娡,不再言语。

王娡会意,连忙起身,道了个万福:“臣妾饮了这许多,已不胜酒力,先就告退了。”说罢,向王息姁使个眼色,便回避了。

当夜,刘启与王息姁相拥入帐,自是快活,一番梦入高唐不提。

王息姁倒也争气,时不久,便有身孕。待十月已满,诞下一位皇子来,取名刘越,日后做了广川王。

王美人却无此运气,又连生两女,仍不见一个麟儿。好在太子恩宠,倒是未有稍减。

至数年前,刘启登大位,做了皇帝。某日忽得一梦,梦见一只幼彘,浑身赤红,乘云自天而降,直奔入崇芳阁中。

早起醒来,景帝犹忆梦中情景,连忙往崇芳阁去看,只见阁内红云缭绕,恍似龙形,就疑心此非寻常祥瑞,回来说与王美人听。王美人也感惊异,便道:“我故里有术士姚翁,年前言我姊妹皆有大贵,今已应验,不如召他来看。”

景帝听了,也是好奇,便允了,遣宦者去召了姚翁来看。

那姚翁入了宫中,见过景帝、王美人,心中不免好笑:当日所言王氏姊妹大贵,不过是见臧婆家贫,心中嫌恶,有心玩笑而已,岂料竟碰巧说中,真好似大梦一场。

姚翁由宦者引路,至崇芳阁环绕一周,左张右望,一边就想好了说辞,返回禀道:“老夫观崇芳阁红云,当属吉兆。此阁内必生奇男,当为汉家盛主。”

景帝大喜,当下赐了姚翁许多金帛,命人以车载回乡里。

姚翁乘车出了北阙,回望宫阙巍然,心中仍觉惊异:“当日厌恶,未曾食臧婆家煮鸭,不想至今日,竟赚得了这许多横财回来!世间事,岂是用眼睛看得出的?”

未几,景帝又有梦,梦见神女捧日,授予王美人,于是愈加惊异,说与王美人听。那王美人早有心计,闻此言,连忙娇语道:“巧了巧了!臣妾于昨夜,也梦见有红日入怀,光亮不可直视。”

景帝听了,只是恍惚,喃喃道:“这便是了,这便是了……”当日,即令王美人搬入崇芳阁居住,易阁名为“绮兰殿”。

此阁果然是福地,王美人搬来不久,蒙景帝几次临幸,便有了身孕。至当年七夕,诞下一子来,啼声嘹亮。景帝兴冲冲赶来,见是小子,喜不自胜,抱起来看了又看。当夜又做了一梦,竟梦见高帝现身,命将此子取名为“彘”。

景帝惊醒,想起了月前,也曾梦见赤彘入阁,原来是祖宗之意!于是不敢不从,为此子取名“刘彘”。后终因“彘”字不雅,方改名为“刘彻”。

说来也怪,自诞下刘彻之后,王美人便再未有一子。倒是王息姁运气好,后又连生三子。除长男刘越外,又有刘寄、刘承、刘舜三子。此四子,后皆封王。

至此时,景帝后宫,一派花团锦簇,然内廷大事却是全无眉目——不单皇后虚悬,太子也迟迟未立。

当此之际,后宫诸姬妾中,最忧心者,当数一向得宠的栗姬。

当初,薄皇后罢废之时,以外人看来,新皇后定是栗姬无疑。而栗姬所生皇长子刘荣,则理所当然要做太子。

然则,后宫之事,向来难料。至景帝前元四年春,两事皆无着落。眼看王氏姊妹日渐得宠,且有皇子诞下,栗姬便心生恨意,唯恐王美人鸠占鹊巢,致刘荣失位。

岂不知,景帝此时,也正为立太子事犹豫。若按早前对栗姬之诺,当立刘荣为太子;然此时看看王美人娇态,想到高帝托梦,便又欲立刘彻为太子。

正举棋不定间,栗姬耐不住,连番去见景帝,请早立刘荣为太子。

这日薄暮,两人登渐台赏景,眺望太液池一泓春水。其时夕阳已沉,天上星斗渐次亮起,其景恍如梦境。

栗姬却无心流连,只看了一会儿,便又催促景帝道:“今荣儿已长成,勤谨知礼,貌亦不俗,只不知陛下还犹豫甚么?”

景帝还想拖延,于是温言责备道:“立储大事,须从容处置。你身为后宫,怎能连日来催?”

“陛下,臣妾只记得,你当日信誓旦旦,还引了古诗,乃说是‘琴瑟在御,莫不静好’[6],妾只问:如今削藩事平,天下人都已静好,独独臣妾的静好,还不知在哪里。”

“朕尚不老,立太子事,并非朝夕间急务。从容处之,总归是好,只不要一日三问。”

栗姬便恨恨道:“陛下不言,臣妾倒是看在眼里的。莫不是那王氏姊妹,也与陛下有了私约?”

景帝便发急道:“哪里话,你当我是浮浪文人,可随意轻诺吗?”

“妾虽无文,却知前朝都敬季布。陛下若不能一诺千金,便不如季布,又怎配治天下?”

“爱姬,你哪里知:朕审慎立嗣,正是为天下计。”

“哼,只怕是为王美人计……”

景帝忽就恼怒道:“你这是如何说话?”

栗姬却也不惧,只仰头应道:“妾是看到了骨髓里!然陛下可曾想过:王美人之子,今尚年幼,待他长成,又不知要多少时日。久不立储,必有风波起,动摇的怕就是国本!陛下熟读典籍,可还记得秦公子扶苏事?”

景帝不由一怔,立时不语,稍后方才道:“是何人教你说这些?”

栗姬横眉道:“秦始皇久不立储,而天下乱。这道理,我身边宫女皆知,还需人教我吗?”

景帝便无语,望向太液池,手扶栏杆良久,忽然就道:“也罢!明日即立荣儿为太子,早定国本,也免得生事。”

栗姬不禁喜从中来,忙拉住景帝衣袖:“陛下与妾,当面朝牛女二宿,拜上三拜,以之为誓。”

景帝便笑:“你我皆半老,何必效小儿女?”

栗姬忽然满眼都是泪,哽咽道:“陛下为太子时,许诺妾那夜,便是你我二人焚香,同向牛郎织女星拜过。”

景帝闻此言,心头大为震动,忙伸手扶住栗姬,连声劝道:“爱姬,切莫心伤。今日即便不拜,朕亦当一诺千金。”

果然,隔日景帝便有诏下,立刘荣为太子、刘彻为胶东王,又加魏其侯窦婴为太子太傅,辅佐刘荣。众臣闻诏,知立嗣之事有了分晓,这才放下心来,纷纷上表称贺。

那边王美人闻知,却如五雷轰顶,只不知栗姬用了何等手段,哄得景帝发昏。当夜,与王息姁见了,两人抱头痛哭一回。

经此一事,王美人知栗姬根底深厚,也只得忍下。好在刘彻尚年幼,无须立即就国,母子还能在宫中朝夕相伴。

如此,栗姬母以子贵,在后宫权倾一时。虽未做成皇后,却也断无旁人来做皇后之理。内外宗室公卿,也察言观色,无不以栗姬为尊。

事若至此,栗姬为皇后,只是迟早之事。却未料,正当此际,有一位显赫宗室,忽就斜插了进来,将这一切搅乱。足见宫闱事,恰如老子所言:“微妙玄通,深不可识。”

此人,便是馆陶长公主刘嫖。

这位刘嫖,前文已表过,乃是窦太后所生长女,亦即景帝阿姊。文帝在时,已嫁与堂邑侯陈午为妻。窦太后目眇之后,离不得刘嫖,便命刘嫖留居长安,无须就国,以便随时入宫照料。

刘嫖与刘启,同在代地长大,姐弟情深。刘启登帝位后,刘嫖出入后宫,见嫔妃不多,便时常荐美女入宫。既是照拂阿弟,亦是讨好天子,总之是存了私心。

这位长姊,颇知乃弟口味,所荐美女,甚为景帝所喜,且多有册封。此类勾当一多,自然要惹恼栗姬。

栗姬虽受宠日久,却因性善妒,渐为景帝所冷淡。景帝登位后,甚少临幸。偏那刘嫖性本豪放,想到就做,接二连三荐美女入宫,把个景帝看得眼花,就更冷落了栗姬。

栗姬明知太子之位已定,其余美人再如何受宠,也是无用;然每见那些狐媚出入,心中到底是不快,于是便迁怒于刘嫖,终日恨恨。

恰在此时,某日栗姬忽闻宫女来报,馆陶长公主家令李根前来求见,不觉就吃一惊,不知来人是何意,想了想,才召他入殿内。

那李根入得殿来,恭恭敬敬趋前,将一红漆礼盒放下,伏地拜道:“小臣李根,见过栗夫人。臣受长公主之托,前来提亲。”

栗姬便诧异:“你为何人提亲?是长公主那长子吗?”

李根忙回道:“夫人误会了。长公主之意,是为我家阿娇提亲。”

“阿娇?你家阿娇,想嫁与谁?”

“长公主之女陈阿娇,今已十龄有余,性淑贞,姿容出众,请为太子之妃。”

栗姬闻言当即变色,正欲破口大骂,忽又忍住,只冷冷道:“公主家令,本宫方才未曾听清,你叫个甚么名?”

“回娘娘:小臣敝姓李,名根,根须的根。”

“哦——李根,你这便回禀长公主,就说本宫未允。你所携礼盒,也请带回,本宫不收这些。”

那李根犹豫片刻,便又试探问道:“不知娘娘……还有何话?”

栗姬眉毛一动,狠狠拂袖道:“你退下吧。做家令的,怎的如此多话?”

李根脸色一白,慌忙伏地谢罪道:“小臣明白了,望娘娘恕罪。”

待李根返回,将遭拒之事如实禀报,刘嫖便苦笑道:“家令辛苦了,此事本宫有错,实不该遣你去的。”

原来,刘嫖虽贵为皇姊,荣宠仅在天子之下,然也想世代永享福泽。于是起了念头,欲将爱女阿娇许给太子,来日好做皇后。

本想自家娇女,嫁与那太子刘荣,也算门当户对,又兼亲上加亲,更是和洽。栗姬若聪明,断无不允之理。

未曾料,“提亲”二字才出口,栗姬竟能一口回绝——这狐媚,也是太蛮横了些!

刘嫖不禁怒从心起,然想想也是无奈:太子既立,栗姬之位便不可动摇。嫁女与太子事,若想谋成,还须忍下气,另辟蹊径。于是隔日,刘嫖便入长乐宫,来见窦太后。

时已入夏,宫中处处可见浓荫蔽日。窦太后此时,正坐于廊下,听宫女念《黄帝阴阳》篇。闻刘嫖脚步响起,窦太后便抬起头一笑:“嫖儿,衣裳又熏的甚么香?冲得人头昏。”

刘嫖依偎上去,亲昵答道:“是托南越使臣觅得,出自弱水国呢。”

“弱水国?那不是万里以外吗,嫖儿也太靡费了些……唉,为母入宫一辈子,至今也不喜这些名堂。”

“父皇在时,儿也是不敢用。如今阿娘宠我,方敢一试。”

窦太后望望刘嫖,脱口问道:“你今日,如何就文静了许多?不似来此闲逛。”

刘嫖眨了眨眼道:“儿有何心思,只瞒不住阿娘。这些年,我家阿娇渐已长成,要论婚嫁了。儿有意,将阿娇许配给太子。”

“阿娇?那小娃可有十岁吗?”

“正是十龄有余,早些论婚嫁,也早些省心。太子刘荣,我看人还正派,两家联姻,亲上加亲,于太子前程也是好。”

窦太后稍作沉吟,方道:“阿娇人小,难免还顽皮。今日求亲,岂非太早了些?”

“不早。迟了,便轮不到阿娇了。”

“唔……也好,倒是两全其美。嫖儿,你也是心盛,已是皇亲了,还想做外戚!便去向栗姬提亲吧。”

“栗姬是太子之母,未几日,便可成皇后。仅凭儿臣这薄面,怕是要唐突了人家。”

窦太后闻言一怔,接着就笑道:“你绕了半日,原来是央我做媒!也罢,你表弟窦彭祖,近日新任奉常,我便嘱他去提亲。”

过了几日,窦彭祖奉太后之意,果然来求见栗姬,为陈阿娇提亲。

栗姬见是窦彭祖来,又闻说奉了太后之意,便知是刘嫖使的手段,想了想,便对窦彭祖道:“窦奉常,我看你年方弱冠,可是娶亲不久?你当晓得,家中娘子务以贤淑为好。那陈阿娇,是何等样人,奉常可知?”

窦彭祖恭谨答道:“臣未闻阿娇有何不好。”

“未闻?你只顾得侍奉祖宗了!那个阿娇,生性怪僻,相貌鄙陋,如何配得我荣儿?只是那等才貌,便可做得汉家皇后吗?”

“臣奉太后旨意,携阿娇庚帖来,只为提亲。余者,确乎未曾闻。”

听到窦彭祖打官腔,栗姬便忍不住,索性撕破了脸说话:“窦奉常,长公主能说动太后,却是说不动本宫。前次来提亲,我就已回绝。今日奉常回去,可转告长公主:此梦可以休矣!本宫之子,焉能娶阿娇为妻?”

窦彭祖闻此言,脸色微变,只一揖道:“栗夫人之意,小臣听明白了,当据实回禀太后。”说罢,头也不回便走了。

那一边,刘嫖翘首候了半日,闻窦彭祖空手而归,不禁大怒:“哪里来的野狐,生养个皇子,便想跋扈吗?”

后半日,刘嫖便至窦太后处诉苦。窦太后听罢,倒也不以为意,只一笑置之:“呵呵,我为你做了个媒,到底也没用。”

自此,刘嫖甚厌恶栗姬,日夕不忘,每与人议起,必恨恨有声。

王美人闻知此事,有心结好栗姬,便登栗姬之门,好言劝说道:“妾闻今上素敬长公主,凡长公主所言,无不从。后宫美人中,多为长公主所荐。栗夫人何不私会长公主,允了阿娇这门亲事。此后,长公主在今上面前,定当有美言。”

栗姬瞟一眼王美人,冷冷回道:“我儿既为太子,倒是无须费这般心思。在后宫行走不易,也难为王美人了,竟如此小心。”

王美人未料一番好意,却换来这般冷脸,心下就不快,勉强赔笑道:“栗夫人世面见得多,妾身万不可及;所言也无他意,无非是为夫人好。”

栗姬便一笑:“我儿好,我便无不好,还有何人敢来欺凌?”便拿起铜镜,端详起新化的面妆来,不再理会王美人。

王美人自觉无趣,只得讪讪告退。

如此,栗姬因提亲一事,竟接连得罪刘嫖、王美人。此二人,皆为景帝亲近之人,如此轻易开罪,实是隐伏凶险。那栗姬只看眼前,不及全局,眼见已是离祸事不远了,却浑然不觉。

王美人见栗姬冷面不可攀,便也无心再攀,只瞄着刘嫖曲意结好。平素在宫中偶然遇见,总要笑面相迎,嘘寒问暖,恨不能叙谈竟日方肯罢休。

那刘嫖性虽豪放,却不愚钝,见王美人百般示好,焉有不受之理。日久,也有心投桃报李。

这日重阳,气候凉爽,刘嫖忽登绮兰殿之门,口称拜访王美人。王美人受宠若惊,连忙执礼迎进。

两人凭窗小坐,刘嫖便拿出一件襦裙来:“此乃南越国所贡‘云英紫裙’,昨日天子赐我,我哪里能配?还是赠予王美人最好。”

王美人慌忙称谢,起身接过襦裙来,轻轻摩挲,赞不绝口。

刘嫖便笑:“后宫多少美人,论姿容,能如王美人这般的,再无一个。”

王美人连忙谦逊道:“阿姊说笑了!妾乃小户出身,举止无措,步阿姊履下之尘都难呢。”

刘嫖闻此言,忽就触动心事,冷哼了一声:“你哪里就是小户?那狐媚栗姬,才是微贱之人。我家阿娇,金枝玉叶之身,如何就配不上那栗太子?”

王美人望望刘嫖,不禁叹息一声:“长公主家阿娇,乖巧玲珑,谁人不夸?妾身命薄,虽有子,亦无福得此佳妇。”

刘嫖眼中忽就精光一闪,拍掌道:“哦呀,我怎就未想到,我那爱女,许与你家刘彻,不是恰好?”

王美人放下襦裙,慌忙摆手道:“万万使不得!刘彻小子,仅为边地诸侯王,哪里比得上太子,别辱没了你家阿娇,实不敢高攀。”

刘嫖便佯作生气:“甚么高攀不高攀,如何就说起了见外话?你且坐好,我与你从头分说。”

王美人心中所愿,正是要刘嫖入彀,脸上却仍做惶恐状,抚胸口喘息道:“长公主分明要折煞我。”

“你听我言,那栗姬自认储君已定,来日得做太后,吃定要母仪天下。岂知那古往今来,废立反复乃家常事。本公主固是女流,却也有些手段,且看我如何摆布,要教那栗家小儿做不成太子。”

“阿姊想得容易了。立储君,社稷之大事也,如何就能轻易变更?栗姬性本如此,长公主也无须多心。”

王美人闻言,知刘嫖已有成算,心中便踏实,满脸都是笑意:“能与长公主有约,结秦晋之好,乃妾之大幸。许多事,还有赖长公主护持。主上那一面,我这便去说,料定能获恩准。”

两人说得高兴,刘嫖又叮嘱王美人再三,方才告辞。

次日,王美人来见景帝,说起刘彻婚娶事,景帝不禁诧异:“小子刘彻,不过才四龄,论的甚么婚娶?”

王美人连忙辩白道:“并非妾自作主张,乃是长公主美意,要将阿娇嫁与刘彻。”

景帝不觉失笑:“阿姊又是任性!那阿娇,惯于调皮撒泼,你便不怕吗?”

“女大,自然知礼。妾虽有犹豫,实不忍拂长公主美意。”

“唔……此事,倒也无不可。然刘彻到底年幼,来日方长,尚不知变数几何。爱姬,你在后宫,到底是看得浅,宗室间嫁娶,万万草率不得。”

两家联姻之事,未蒙景帝允准,王美人心中便急。回来遇见刘嫖,遮掩不住一脸愁容。

刘嫖得知景帝之意,倒也不急,只匆匆嘱了一句:“我明日偕阿娇来此,自有主张。你母子只管迎候。”

次日朝食后,刘嫖果然偕了阿娇来访。那阿娇,还是头回来绮兰殿,见门扉上有镏金铜铺首[7],并非兽形,而是瓜瓢状,便觉新奇,上前摸了又摸。

刘嫖便呵斥道:“小女子不知礼,来此拜访,要有个样儿。那铺首嵌了宝石,小心弄坏。”

王美人闻声,急忙拉着刘彻,欢欢喜喜迎出,见过刘嫖母女。

刘嫖故作惊喜道:“嚯矣,有些时日未见彘儿,如何就这般壮了!”

四人就在回廊坐下,宫女送上一盘柚子,王夫人便亲自动手,分给各人品尝。

主宾寒暄一番,刘嫖见刘彻活泼,两眼骨碌碌直看阿娇,便将刘彻一把抱过,置于膝上,摸着他头顶戏言道:“好个汉家郎,姑母问你,可愿娶媳妇否?”

刘彻望着刘嫖,只不住地眨眼。

刘嫖就指指身旁宫女,问道:“可合意否?”

连指几个,刘彻均摇头不语。刘嫖就笑:“小崽,居然也知美丑!”便又指阿娇问道,“阿娇可好吗?”

那刘彻幼冲之年,竟然一笑,拍掌道:“好,好呀!若得阿娇为妇,当贮于金屋。”[8]

刘嫖、王夫人闻此语,惊异之余,不禁相视大笑。

刘嫖抱着刘彻起身,指点他鼻子道:“彘儿,一言既出,将来可悔不得!”便又回头吩咐王美人,“你带了阿娇,随我来。”

如是,刘嫖走在前头,四人相随来至承明殿,赴东厢书房,拜见景帝。

景帝正在阅奏章,忽闻宦者通报,话音未落,四人便鱼贯进来。景帝抬眼望望,心中便明白,不由责备道:“阿姊,我正有公事。”

景帝只得叹口气,放下奏章,延请四人入座。抬头环视,却又忍不住笑:“你们母子几个,又有何正事?”

刘嫖抱起刘彻给景帝看,笑道:“如今我姑侄两个,只是一条心了。”

景帝便好奇:“如何说呢?”

刘嫖将方才之事叙述一遍,笑个不住。景帝也忍不住笑,问刘彻道:“小子,果真要金屋藏阿娇吗?”

小儿刘彻童心大发,嚷道:“阿翁,我要!”

众人又一齐哄笑。景帝便不言语,招手唤阿娇到近前。

那阿娇不惧旁人,却是独畏这位阿舅,于是乖乖趋前,恭谨一拜:“舅皇万年!”

景帝便抚阿娇头顶,对刘嫖、王美人道:“这个彘儿,小小年纪,如何懂得独爱阿娇?”

刘嫖推刘彻向前,令他与阿娇比肩而立,对景帝道:“启弟,或是天意哩,也未可知。”

王美人也趁势婉语道:“陛下,此等姻缘,怕是世间也少见。”

景帝看看两个小儿女,忽就笑道:“也罢也罢!我两家便定下亲来,纳吉、纳徵,一应完备。等彘儿长成,再迎亲也不迟。”

刘嫖、王美人听得景帝恩准,都喜不自禁,按住刘彻、阿娇,一齐向景帝叩了头。

此后,二人便成亲家,过从更密,彼此都心照不宣,要将那栗姬母子扳倒。

长公主与王美人结盟事,栗姬也有耳闻,初时略觉不安,然转念一想,刘荣既是太子,便不怕那皇后凤冠落在别家,只须耐心等候,一朝封后,也就无须再怕那二人捣鬼。

又想那堂堂正正的薄皇后,都被自家搬掉,一个全无根底的王美人,又能怎样?于是便不在意。

再说刘嫖这边,却是无日不在用心。转过年来,宫内外都风传,景帝要封栗姬为皇后。刘嫖闻听,急得心头冒火,连忙来宫中见景帝。

刘嫖料定景帝又在看奏折,往承明殿一问,方知景帝带了卫士,赴上林苑游猎去了。

原来,景帝自幼受文帝训导,最嗜骑射,故而得闲便要去上林苑,驰射一番。

刘嫖扑了空,又怕封后之事若议定,便不好翻转,于是急趋御厩,欲索借一匹良马,直驱上林苑。

时有太厩令正在当值,见长公主匆匆奔入,张口便要借马,不禁愕然:“长公主,御厩之马,无太仆手令,小臣怎敢借出?”

“哦?那太仆手令,又如何讨到?”

“须有丞相府下文。”

刘嫖便大怒:“若将那文牍都备好,半日也消磨完了。你便牵马与我,回头再禀太仆。”

太厩令脸色便一白:“若此,小臣的头颅便不保了。”

“胡言!本宫借你马用,莫非还能谋反吗?”说着,便拔下一支金簪来,“事急,顾不得许多了,你只管以此为证,去报太仆。本宫急用马,要赴上林苑见天子。”

“休得啰唣!哪个敢削你官爵,我去与主上说。”

那太厩令无奈,只得选了一匹好马来,备好鞍鞯、马鞭,交与刘嫖。

见刘嫖飞身上马,揽辔欲行,太厩令急忙唤住:“南去上林苑,最近处,亦有二十余里,长公主单骑而往,各亭长怎能放行?”

刘嫖不屑道:“堂堂近畿,还有何人敢拦我吗?”

太厩令摇头道:“只恐是寸步难行!”

刘嫖蹙起眉,猛瞥见兵器架上有黄钺,便催马近前,伸手拔出一支来,道了声:“归来再奉还!”而后拨马便走。

那太厩令眼见劝阻不住,只能顿足叹息。

刘嫖独骑出覆盎门,一路南下,果然各亭一见到黄钺,都不敢阻拦。亭卒们只是甚奇:旷野间,何来宫中女子独行?

在路上驰驱多时,刘嫖只觉口渴,匆忙中未带水囊,便想讨口水喝。手搭凉棚一望,大路两旁,全无人家,只在半里开外,有一老者在田间掘土,便催马近前。

只见那老者白发皤然,年已逾花甲,却是手执铁锸,奋力挖土不止。刘嫖便跳下马来,高声道:“敢问老丈,附近可有水井?”

那老者回首打量,见刘嫖模样,便放下铁锸,施了一礼:“女侠此是何往?”

刘嫖连忙回个万福,答道:“女子欲往上林苑,半途口渴,故而有所打扰。只不知,老丈如何称我为女侠?”

“哈哈!执黄钺,横行天下,不是女侠又是甚么?”

这一句话,惹得刘嫖大笑:“老丈玩笑了!想是已看破我身份,小女乃宫中女官,有急事赴上林苑。”

老者便一指身边木桶:“此处无井,女客官若不嫌弃,桶中有水,尽可饮用。”

刘嫖早觉喉中冒火,连忙抢上,拿起水瓢喝了个饱。

放下水瓢,刘嫖朝四周望望,便觉好奇:“老丈,如何一人在此掘土?”

老者便反问道:“天下士农工商,唯农夫可独往独来一人劳作,这有何不好?”

“贵府是在附近吗?”

“小民家住城西交道亭,在此赁地耕种。”

“呀,如此之远!何不在城边租地?”

“敢问女官,那城边之地,还有权贵未曾占的吗?”

刘嫖便语塞,一时脸涨红,稍后才慌忙施礼道:“多谢老丈了。女子事急,不便多言,这便告辞了。”

那老者摆手一笑:“一瓢水耳,何必言谢?看女官风度,绝非寻常。今日赴上林苑,必有天大的事,老夫这便送你一语。”

刘嫖惊得双目大睁:“小女愿恭听。”

“庄子曾有言:‘若成若不成而无后患者,唯有德者能之。’女官此刻,或一心想事成,其余全不顾了,故而不惜用巧。岂不知,用巧乃是小智,有德方为大智。欲无后患,便不可失德。”

老者抹一抹额上汗,拾起铁锸来,淡淡一笑:“敝姓王,芸芸众生也。”

刘嫖便觉恍惚,稍一迟疑,才翻身上马,道了声:“高人在上,小女在此谢过了!”方扬起鞭,催马而去。

此后又疾奔半晌,一路上回想老者所言,竟不解他所指为何。

堪堪已近苑门,见有北军警跸,可知天子正在此。刘嫖将那黄钺一横,上前问过,打探出景帝所在,低喝了一声:“长公主谒见天子!”便打马驰入苑内。

苑门有上林尉值守,恰巧识得刘嫖,又见她有黄钺在手,便也不多问,挥手放行。

不多时,只闻前头人喊马嘶,喧腾一片。刘嫖循声望去,果然见到景帝一行,便拍马上前。

景帝此时正纵马骑射,意兴飞扬,忽闻诸人皆大呼:“长公主驾到——”便猛一惊,急忙勒马回看。

见刘嫖独骑而至,景帝就更奇,劈面便问:“阿姊,你一人,如何能来到此处?”

刘嫖微微一笑:“事急,阿姊自有妙法。”

“上林苑方圆数百里,亏你能找得到我。有何事恁急?”

“自然是急!近日闻说,启弟要立栗姬为皇后?”

景帝这才大悟,不由嗔怪道:“此事,阿姊何须费心?太子既立,皇后位却虚悬多时,不独大臣不安,民间也有议论。”

“阿姊来,正是为此事。那栗姬为人,万万坐不得中宫!”

“这是如何说的?栗姬性虽孤僻,却未闻有何不谨。”

“不可!栗姬气量甚狭,与后宫诸姬皆不睦。又好邪术,每与后宫诸夫人相会,则令涓人咒之,唾人后背……”

景帝大惊:“你这是自何处听来?”

刘嫖一笑:“后宫上至诸夫人,下至宫婢,无人不知,弟可随意去询问。”

景帝便沉吟不语,半晌方道:“后宫诸姬妾,不比阿姊,多偏狭任性。来日,待我告诫栗姬。”

刘嫖发急,也顾不得适才老者劝告了,横下心来,要用巧言激之:“启弟你自登大位,内廷诸事皆顺,万不可平地起风波。那栗姬量狭若此,一旦为后,汉宫恐将重见‘人彘’!”

景帝闻言,浑身就一震,当即揽过辔头,向左右大呼道:“今日既罢,这便打道回宫!”又回首对刘嫖道,“多亏阿姊提醒,此事不急,我自有分晓。”

刘嫖这一语,可谓击中要害,立时见效。自此,景帝对栗姬便生怨望之心,只是想到太子既立,不宜翻覆,便将立皇后之事搁置下来。

如此一来,栗姬也猜到景帝心事,料想是长公主背后撺掇,便也心怨景帝,事便越发无可补救。

有一日,景帝疲累异常,卧床不能起,心中不乐,忽就想到身后事,便召栗姬来,叮嘱道:“朕日夜操劳,命或不久。吾百岁之后,爱姬须仁厚,要善待诸皇子。”

景帝便叹气:“荣儿为太子,你在后宫,终究有人望。托付诸子与你,有何不妥?”

“妾哪里有人望?若有人望,既为太子母,又何以为妖媚所欺?”

“妇人争宠,小户人家也难免。你为后宫厚重者,又何必小器?”

栗姬便恼恨道:“我倒不欲小器,宁肯将正宫让与新宠。陛下大量,看中哪个,自可不必遮遮掩掩。”

景帝便拍床榻道:“放肆!怎可这般说话?”

栗姬愤然立起身,恨恨道:“话都不可说,又何必托付身后事?”

景帝顿感沮丧,不欲再争执,挥挥袖,命栗姬退下了。

栗姬也不言语,转身即走。景帝心中不由怒甚,恨不能立即将栗姬贬黜,然想想太子才立,又怎能处罚太子之母,只得暂且隐忍不发。

如此,栗姬与景帝间,便成僵局,只碍着栗太子之位,才未撕破面皮。

那一边,偏偏刘嫖又不肯闲,每隔三五日,必来窥探景帝之意。每与景帝闲聊,总存了心思,夸赞王美人之子如何孝顺。

要说那刘彻,确也争气,虽是年幼,却聪明过人。与涓人及诸兄弟游戏,善察言观色而应之。宫中人无论大小,皆能讨得人家欢心。及在景帝面前,则恭敬应对,有若成人。便是窦太后那边的人,见他如此,也都暗自称奇。

景帝原本就喜爱刘彻,闻刘嫖之言,也夸说刘彻甚是懂事。景帝不由就想起梦境所见,觉刘彻倒甚合“红日入怀”之兆,若为太子,或更妥帖些……如此一想,便越觉王美人母子称心,渐有了更换太子之意,只是一时未能定夺。

此事迁延一年有余,皇后之位只是空悬,朝中难免有些窃窃私语,只是无人敢提罢了。

说话之间,岁月匆匆而逝,眨眼已是前元七年(公元前150年)二月,丞相陶青忽告病免。景帝看看文臣中已无相才,便将太尉周亚夫拔为丞相。又想到四海清平,今后不宜再言兵,索性就不再置太尉官。

如此,平乱之后,两年间内外皆无事。景帝正自得意间,忽一日看奏章,见有大行[9]董奉上书道:“俗谚云:‘母以子贵,子以母贵。’今太子之母,竟无名号,实是于礼不合,宜立栗氏为皇后。”

董奉此奏若在平常,并无不妥;然此时后宫事正值微妙,贸然倡言立后,便成大忌。

景帝阅后,勃然大怒:“此事岂是你所宜言!”便将奏章狠狠掷地,竟摔断了编绳,致竹简四散飞落。

随侍宦者闻声而入,见此不禁瞠目,景帝便大喝道:“去传廷尉萧胜来!”

此时景帝甚是疑心,此奏所言,乃是栗姬授意,便喃喃道:“无意敦睦后宫,却有心结交大臣,竟是何居心……”

那萧胜乃是萧何曾孙,袭为酂(cuó)侯,新任廷尉不久,见一地狼藉,亦觉惶然,连忙将散简收起,一面应道:“臣定当按律惩治。”

“无论何律,大臣当知内外,不得参与废立。董奉之罪,当诛!半月后,朕便容不得他仍在人世。”

萧胜顿时汗流如注,仓皇应诺一声,便退了下去。

随后,景帝又召郎中令周文仁来。景帝问道:“你执掌宫禁,可曾见栗姬串通大臣?”

周文仁脸色一白,忙回道:“栗姬交通大臣事,宫内有涓人风传,然并无实据。”

景帝便面露不豫之色:“既有风传,如何不禀报?”

周文仁忙道:“臣下用心察问过,然无人能坐实,栗夫人终究势大……”

“昏话!后宫姬妾,何来势大?只是你这班人惧怕栗太子,有心留后路!”

周文仁慌忙伏地道:“臣有疏漏,罪当责。”

“栗姬若未交通大臣,如何董奉有上奏,促我立栗姬为后?”

闻此言,周文仁忽就想起,连忙回道:“董奉上奏事,臣不知;然曾闻栗夫人之兄栗卿,联络大臣,欲立栗姬为后。”

景帝两眼便炯炯有光:“果真是你耳闻?这便是了!那栗卿,继晁错之后为御史大夫,反倒不如晁错,正事不为,只在此等事上用心。你退下吧,宫内诸事,你还需多设耳目。”

周文仁只觉浑身是汗,连忙诺诺退下。

当夜,董奉家中,便如狼似虎闯进一班公差,不由分说,将董奉锁拿,下了廷尉狱。

那廷尉萧胜奉了诏旨,不敢怠慢,次日晨,便亲自提审。待问到交通栗姬事,董奉哪里肯招认,只道是:“太子之母当立后。臣只知古制如此,何须栗夫人怂恿?”

萧胜秉性不似乃祖,本就粗豪,当即骂道:“既无通谋事,莫不是黄粱饭食得多了,要来妄言立后!天子何时立后,立何人为后,与你又有何相干?”

“乃是大有干系!孔子曰:‘不知礼,无以立也。’皇后空悬多时,便是背礼,臣不忍见当朝者违制不遵。”

萧胜便拍案怒道:“我只当孔子是个鸟!你可知‘陪臣执国命’,亦为孔子所厌。你个大行官,招呼好各藩王觐见便罢,无端多事,惹怒了圣颜,不是自寻死吗?”

董奉下狱之初,还未料到已成逆鳞之罪。至此,方知景帝已有意诛除,不禁倍感冤抑,双泪长流,昂头应道:“臣子尽职,便是不欲见主上有失。我之衷心,苍天可鉴。此议,自是有人与我话及,然绝非栗姬。”

萧胜闻此言,舒一口气道:“董君早说便好,又何必受苦。究是何人指使,便招来吧。”

萧胜便暴怒道:“死到临头,还知讥我乎?来人,大刑伺候!”

此后数日,董奉在诏狱,几番受严刑拷问,惨苦不可言状,却只是坚不吐口。

如此拖延几日,董奉已体无完肤。萧胜看得心惊,也怕时限过了,景帝要发怒,只得草草审决,上奏道:“大行董奉,妄奏废立,虽已供出有人主使,却含混不吐姓名。以常情推断,当属栗夫人无疑。否则,无利害相涉者,何以要指使妄奏?董奉狂悖,实无可赦,当斩之。背后煽惑之人,亦不可纵。”

景帝看过,颇觉称意,立召萧胜前来,笑夸道:“往日看你豪放,只道你难胜廷尉之职。今见你断案之明,不输于前任。他供也罢,不供也罢,总之是个死。”便提笔批下一个“可”字。

那萧胜此时虽交了差,却隐隐生出不忍之意来,小心问道:“董奉固是罪不容诛,然其族属……”

景帝头也不抬道:“朕并无株连之意。斩决董奉,只限在三日内,其余无多话。”

于此三日后,萧胜奉诏监斩,东市中一阵鼓响,刀起头落。可怜那董奉,究竟缘何获罪,至死仍在懵懂中。

九卿主吏因奏事被诛,阖朝文武闻此变故,无不震恐。官吏私下里亦颇唏嘘,都互相告诫,今后若被察问,还不如自裁,免得死时受辱。

董奉斩决当日,景帝即有诏下:罢废太子为临江王,着即就国。

此诏并未列举刘荣过错,算是无故废太子。朝中诸臣闻此,无不心惊,皆知后宫有变,料定是栗姬已然失势。

岂料下诏之日,朝中却有两人,挺身而出,力言不可。这两人,便是周亚夫与窦婴。

周亚夫当廷慨然争道:“无嫡立长,自古已然,而今太子无过而被废,恐人心难服。且此例一开,后世难免援引,或有人怀私利,则遗祸于后世无穷。”

景帝不意朝中两位重臣抗命,神色即不悦,冷下脸道:“何以他人不语,独丞相与魏其侯抗言?太子虽无过,其母却有不谨。母无仪,则子便不宜为储。丞相与栗太子并无私,可不必再争了。”

周亚夫朗声道:“恰是臣无私,方敢放胆言之。孔子曰:‘吾未见刚者。’朝堂议事,若刚者少,则难称仁政,此臣所不忍见也。”

听得周亚夫言辞激烈,诸臣只觉汗流浃背,俱不敢多言。

景帝登时大不悦,怒目周亚夫多时,方道:“儒家之说,只合于治民;宗室、臣僚皆应以法家手段治之,不得令其左右大政。周丞相诚有不忍见,然朕亦不忍见再出一个晁错!”

周亚夫闻景帝出言威吓,心头便一沉,只得谢罪道:“恕臣有所冒犯。臣之言,陛下可以不纳。”

当日罢朝,周亚夫、窦婴皆愤愤不已。次日,窦婴便告病不朝,自去南山下闲居,觅得几个赵地美姬,左拥右抱,不再问外事。

再说那栗姬,在椒房殿闻太子位有变,激愤难当,当即大骂道:“贱妇作祟,主上如何也成了盲聋!”便换上凤袍,欲往见景帝。不料才至殿口,便见有谒者十数人,执戟将殿门守住,不许出入。

栗姬这才知自家已被软禁,心中大悲,手指前殿骂道:“人情炎凉若此,还不如禽畜。两贼妇,看你辈能得意几时。你二人祸心,孽及子孙,必是女守寡、男就戮,各个不得好死!”骂毕,便反身入寝殿,食水不进,卧床不起。

这一场宫闱之斗,栗姬最是恨景帝无情,至此犹不知:其中全是王美人在操纵。

原来,王美人于日前探得,景帝对栗姬已不能再忍,便使了一个反激之计,假意与董奉闲聊,其间叹息连连。

董奉不知是计,忙问其故。王美人便假意道:“太子已立一年有余,皇后位却空悬,不与栗姬,臣民颇有议论,后宫诸姬也都难做人。”

董奉性直,果然上当,当即应道:“王夫人不必忧虑。此事,众人皆以为不妥,明日我上奏便是。太子之母,当为皇后;早一日定下,国本便早一日可安。”

哄骗住董奉,王美人又赴周文仁处,送了些金版、玳瑁之类,说起栗卿曾联络大臣,谋立其妹为后。

周文仁听罢神色一变,欲言而又止。王美人见势,便劝说周文仁举发。周文仁心中有数,收下礼,只说是伺机行事,嘱王美人勿急。

如此,王美人不露声色,只略施小计,便令那董奉、周文仁甘受驱遣。翻云覆雨之下,果然引得景帝大怒,将刘荣废黜。历来宫闱帷幄间事,阴鸷无有过于此者。只可惜了董奉,至死仍蒙在鼓里,不知是王美人蓄意挑唆。

长公主刘嫖先闻太子被废喜讯,立奔至绮兰殿,告知王美人。王美人几疑是在梦中,忍不住笑出声来,与刘嫖击掌相庆。

刘嫖便道:“教那栗姬猖狂!如今皇后未得,太子却先失了。依我之见,小儿刘彻,果真就有红日之运。夫人且静候稍许,将来天下,定是你我亲家的。”

王美人忽想起一事,怔了怔,叹口气道:“栗太子被废,固是咎由自取,然那董奉……”

刘嫖便道:“他自家惹事,你怜他做甚么?今日我姊妹两个,高兴还来不及呢!”

王美人忙施礼道:“阿姊说得是!今日事,阿姊居功至大。既是喜事,你我可摒去左右,且饮一卮酒再说。”

此后,两人只顾高兴,坐等喜从天降。却未防备,此间另有一人,挟强势要来争嗣位,直直要坏两人的大事!

此人便是梁王刘武。

原来,刘武在睢阳,闻知栗姬已失宠,便料定栗太子之位难保。于是带了随从,先期潜入长安,在梁邸静观其变。果不其然,数日后,栗太子便失位,阖朝轰动,刘武更是一夜未眠。

说来,刘武觊觎嗣君之位,已远非三五日。年前景帝曾戏言,要传位于刘武,却被窦婴劝阻,刘武于此耿耿于怀。平乱之后,自恃有大功,索性不经朝廷,自置国相及二千石吏,出入称警跸,车旗仪仗,皆僭于天子。

景帝在长安闻之,颇为不快,私下里屡次发怒,拒见梁使。窦太后闻听此事,也恨刘武不懂事,不禁骂道:“竖子!欲得嗣君做,岂能如此无礼?”因厌刘武,竟也迁怒于梁国使者。时有韩安国为使者,入都觐见,窦太后却不肯见。

韩安国老成持重,知此事定要转圜过去,否则将不可收拾。便去求见长公主,伏地泣告道:“何以梁王为人子之孝、为人臣之忠,而太后却无所见?日前七国俱反,自崤关以东,皆合纵以西向;唯梁国最亲,拼死以阻之。梁王念太后、天子在关中,诸侯来犯,其势岌岌可危,与臣等议事,常一言而数行泣下。时有吴楚军压境,梁王跪送臣等领兵,击退吴楚军。致吴楚虽拥兵三十万,却不敢过睢阳。不旋踵,即告败亡,实乃梁王之力也。”

刘嫖闻言,两眼便也湿润,连忙道:“韩将军所言,太后也并非不知。乱起之后,太后数度与我说起,若非武弟,关中恐将不保……”

韩安国趁势又道:“今太后以小过而苛责梁王,又是何故?梁王父兄皆帝王,所见者大,习以为常,故而出称跸、入称警。那车旗仪仗,亦为天子所赐,驰驱国中,无非欲夸耀于诸侯,令天下知太后、天子爱梁王也。”

刘嫖便叹气:“武弟任性,自幼便如此,实是无心之过。”

韩安国当即躬身,重重叩首道:“今梁使者入都,动辄受责备,梁王为之惶恐,日夜涕泣,不知所为。何以梁王之忠孝,太后却偏不体恤?”

刘嫖慌忙摆手道:“将军不必如此!今日所言,我也不知其详;明日即入禀太后,定为梁王缓颊。”

次日,刘嫖果然入宫,将韩安国所言,详尽禀告。窦太后闻听,方有所动容:“有这等事?那武儿,为何不早说!得空闲,我便去与天子说。”

隔了几日,窦太后果然说与景帝,景帝听罢,心中方才释然,连忙免冠向太后谢罪道:“此乃儿臣之过。兄弟不能相知,累及太后担忧了。”

时至今日,梁王刘武听闻栗太子被黜,不禁大喜过望,想自家苦守睢阳,独力支撑,方保得汉家山河完璧,此功若不得传位,岂非没有天理?

于是,便夤夜入永乐宫,进谒窦太后。

窦太后见刘武前来,又喜又惊:“武儿,你早不来,如何此时做贼般前来?”

刘武下拜道:“儿守睢阳时,唯恐再不得见阿娘,只恨不能乘鹤飞至长安。今入长安,白日里,却又有千头万绪要打理,故而问安来迟。”

“勿说那些丧气话,武儿命长,哪里就能见不到?”

“儿今来,正有一事,要请阿娘做主。”

“呵呵,你能守得半个天下,有何事还需求我?”

“儿臣近闻,栗太子已被废……”刘武说到此,便咽下后面不说,直望住窦太后。

窦太后心内便雪亮,抓住刘武之手道:“孩儿,此事急不得,然亦不能大意。如今你平乱有功,得了历练,足可当天下之任。为母明日就设家宴,召你阿兄来,委婉提起。只是你须慎言,不可过急。”

“阿娘,儿臣以为:诸皇子今皆年幼,不足以当大事。君王之位,兄终弟及,自古便有此例。儿此请,实是为天下计。”

窦太后便笑:“说得好听!我看周亚夫不救你,倒是成全了你,今日说话,竟是这般有底气。”

次日,窦太后果然在鸿台设家宴,召来景帝与梁王,三人共酌。

当此暮春时节,莺飞草长,鸿台上所见旷野,都沐在艳阳中。景帝倚栏眺望,便甚觉惬意:“幼时常闻父皇夸赞,说是鸿台景色世间无匹。我一向极少来此,今日看,果然是好。”

窦太后便道:“往昔时,你祖母也乐登此台,与我闲话高帝之事。”

“高帝得来这好山河,幸而未失于我手。为人君者,实属大不易!”

“启儿说得好!那七国乱起,周亚夫尚不敢撄其锋,多亏你武弟硬撑,方保得这山河在。睢阳被围那几日,为母不曾有一夜安眠,只恐再也见不到武儿。”

刘武便笑:“哪里就至于!乱起时,儿身陷其中,只顾守城,浑然不觉其危。”

窦太后便举杯向景帝道:“启儿,吾老矣,不知还挨得几时。武儿可怜,他以后诸般事,唯有托付兄长了。”

景帝闻此言,慌忙离座,伏地向太后拜道:“阿娘无须忧心!今日之言,儿谨记,定要善待吾弟。”

窦太后满脸欢悦,连忙扶起景帝,连声说好:“为母就喜听这话。咱这一家,虽居于高位,到底还是小户人家。长兄为父,须做到孝悌两全,启儿莫忘就好。”

想到此,心中就一凛,无心安坐,只思忖道:若允了梁王,将何如?若不允他,又将怎样?全然理不出头绪来。

太后偏怜梁王,景帝心中早有数。然传位之事,牵涉大局,梁王能否当此大任,臣民可否心服,全不可预料。此议,当是太后与梁王酝酿已久,若断然拒之,太后恼起来,那不孝不悌之名,自家又怎生担得起?

在书房徘徊良久,景帝仍不能决断,又不知与何人商量才好。情急之下,忽就想起一个人来,那便是袁盎。

却说袁盎在七国乱时,谗诋晁错,致晁错枉送了性命,却未能说服吴王来降。景帝对他,便有所轻慢。待乱平,立刘礼为楚王,即改派袁盎为楚相,贬出了京去。

在楚相任上,袁盎仍不甘寂寞,又几次上书献计,景帝却一概不纳。时不久,袁盎甚觉无趣,便上书告退,病免归家。

返回长安后,居家无事,袁盎只与闾里浮浪儿厮混,斗鸡走狗,呼啸出入,全不成个体统。

时有洛阳大侠剧孟,慕名来访,袁盎将他延至家中,盛情款待,相与游玩多日,方依依作别。

却说有一安陵富人,素与袁盎相熟,便看不过眼去。一日,那富人偕友,数骑出行,半路恰遇袁盎,便劝袁盎道:“多日不见,不意将军竟颓丧至此。那剧孟,不过一赌徒耳,将军何以与之相交?”

袁盎瞥了那人一眼,慨然答道:“剧孟固是赌徒,然其母死,远客来送丧,车辆有千余乘之多,可见此人亦有过人之处。他人若有急事,一旦求助,剧孟一概不推辞,天下能为此者,仅剧孟等一二人而已。此辈人,又有何不可交?”

安陵富人当下脸就涨红,反驳道:“将军若遇事,有好友三五随从,即可解难,何用远交游侠?”

袁盎便有怒气,一指那富人道:“公之所谓友,皆酒肉中人,钱财尚不可相托,焉可托付生死?公之身后,看似有数骑随从,一旦有缓急,当真就可依恃吗?”

那富人一时语塞,脸色骤变。袁盎气仍未平,索性当街大骂,引得众人出来围观。直骂得那富人颜面全无,抱头鼠窜。

袁盎骂富一事,不久即传遍长安,朝中诸公闻之,皆多有赞誉。

此事传至景帝耳中,景帝也不禁一笑,觉袁盎倒还有可取之处。于是凡遇疑难事,便遣人去向袁盎问计。

此次梁王欲求为嗣君,央了太后出面,景帝便觉棘手,当即召袁盎来宫中密议。

听罢景帝述说始末,袁盎立时坐直,肃然道:“立梁王为嗣,即是太后出面,臣也以为绝不可行!”

“君王之位,兄终弟及,春秋时便有,然却不是好事。当初宋宣公立嗣,不立子,却偏要立弟。此后五世子侄辈,互相争国,祸乱竟至绵延不绝。”

“哦?这是为何呢?”

“君王兄弟之间,或可敦睦;然立弟,子必不服。两家后人,便视若寇仇。且各有臣属,怀拥立争功之心,彼此攻杀。如此下去,宫墙之内,恐无一刻能安宁矣!”

此言一出,景帝便觉悚然,连连颔首,当即断了传位于梁王之念。隔日,便专程赴永乐宫,进谒窦太后,将袁盎之言转述。

窦太后闻之,脸色略显不悦,然亦知袁盎之言有理。沉默有顷,方缓缓道:“启儿,我知其中利害了。此议,日后永不再提,我在或不在,只需好生看顾武弟就是。”

景帝这才将心放下,又劝慰太后多时,方才告辞。

那一边,刘武朝思暮想,翘首等候,却不见景帝有何回应。再入长乐宫去,太后也绝口不再谈此事。

刘武也不敢再问,只觉沮丧万分。如此,在梁邸借酒浇愁,忽就想出了一个主意。

隔日,刘武便向景帝上书,求乞赐地。书曰:“臣拟征发梁民,自睢阳至长乐宫门,筑甬道一条,路边筑墙,上覆棚盖,可通戎辂车,以便随时觐见太后。”

景帝阅毕,心下骇然,欲驳回,又恐引太后不快。便于次日上朝时,将此书颁示群臣,征询众意。

群臣闻之,顿时满堂大哗,都说此议匪夷所思,实是亘古罕见。袁盎更是挺身出列,严词驳斥。景帝见众议皆言不可,心中便有了底。

罢朝后,立召刘武入宫,私下训诫道:“武弟已是诸侯王,虽平乱有功,亦不宜再封赏。所议甬道之事,太过荒唐。想那近畿之田,寸土寸金,若征地筑路,岂不要骚扰千万家。弟之此议,欲令我为秦始皇乎?近日你在长安,淹留已久,吾意还是早归才好,免得惹出议论来。”

刘武遭此兜头冷水,更加沮丧。回到梁邸,立遣随从四处打探,方知是袁盎进言,坏了天大的好事。不由牙根就痒,恨不能当场就手刃袁盎。

正徘徊间,不料景帝又有诏下,明令梁王返国,无须逗留。刘武只得召羊胜、公孙诡等人来议,诸人都以为,如今阖朝瞩目,万不可抗旨,还是先返国为妙。

刘武想想,忍不住怒骂道:“袁盎那竖子,当日在吴营遇险,我如何就救了他!”

众人见此,又是一番苦劝,刘武方才忍下气,黯然离京,回睢阳去了。

这半月里,刘武在宫中所为,事机甚密,外人无所知。然刘嫖却得了些风声,吃惊不小,连忙入宫来,说与王美人听。王美人闻此变故,亦是大惊。

刘嫖便蹙眉劝道:“夫人不必急,事在未定之数,尚可一搏。”

于是两人密议一番,由刘嫖出面,往窦太后处去打探。不料,窦太后见刘嫖来,却只问了些阿娇、刘彻的琐细事,绝口不提“立储”二字。

刘嫖忍不住,提起罢废太子的话头,窦太后只是摇头:“你那启弟,自幼就心性不稳,不喜栗姬也就罢了,如何要废太子?只可怜了我那长孙。”

刘嫖壮了壮胆,又提起梁王来:“我看武弟倒还沉稳些。”

窦太后便似有警觉,摆摆手道:“武儿自有福,无须阿娘我挂心,随他去好了。”

刘嫖一无所获,只得怏怏而归,见了王美人便摇头。两人又做商议,仍苦无良策,不禁相对叹息,也只能在景帝面前小心行事。

如此提心吊胆,挨了数日。时至四月中,刘嫖忽奔入绮兰殿内,高声唤道:“夫人,梁王归国了!”

王美人闻声迎出,仍神色不安道:“他虽归国,心却未死,岂不照旧要谋为嗣君?”

刘嫖便诡秘一笑:“夫人放心。他一鼓未成,便是泄气了。”

[1].金步摇,古代妇女发饰,与簪、钗类同,垂有流苏或坠子,行路时一步一摇,故称步摇。因制作精细、材料贵重,多见于高贵女子妆奁,普通女子少用。

[2].功曹,亦称功曹史。汉初置,为郡守、县令的主要佐吏。

[3].考课,汉代官吏考核制度。每逢岁末,朝廷考郡,郡考县。

[4].及笄,古代女子十五岁之谓。见《礼记·内则》:“女子十有五年而笄。”

[5].夫人,汉宫后妃等级之一,位仅次于皇后。另,所有姬妾亦可泛称夫人。

[6].见《诗经·女曰鸡鸣》。

[7].铺首,门扉上的环形饰物,大多为兽首衔环状。

[8].金屋藏娇,典出魏晋志怪《汉武故事》。史籍上虽未载,然其事流传甚广,或是确有所本。

[9].大行,官职名,春秋各国即置。掌觐见、聘问事,为典客属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