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遍地枭雄尽成灰

吴楚分兵之后半月余,楚王刘戊,尚在睢阳城下苦等。忽一日,有吴王使节奔入,急报吴王已回军。此时警醒,再看淮泗一带,四面皆是汉军,返国已属无望了。

刘戊正顿足大骂吴王无信,忽又有斥候来报:周亚夫军一部,已从昌邑杀来,势不可当。睢阳城内梁军见救兵至,亦开门策应。

刘戊一时呆了,冲出帐外去看,只见四面尘头大起。营垒外,已清晰可闻杀声四起。

楚兵至此已枵腹多日,手不能执戟,见遍野汉军拥来,哪里还能战,不消片时,即一哄而散。

刘戊慌忙上马,左冲右突,却见汉军声势浩漫、矛戟如林,处处唯见楚兵死伤枕藉。见脱身无望,只得下马,仰天哀叹一声:“吾命何以如此!”便拔剑在手,往颈上狠狠一刎,当场气绝身亡。

汉兵见此,都高声喧呼,挺戟四出,搜捕楚营残兵。数万楚兵,无一人能逃逸。

楚王既死,千里江淮上,吴楚残部即溃散尽净。唯在齐地城阳,尚余吴王奇兵一支,堪称诡异。

此一支浩**兵马,孤军北上,直震动齐鲁,其渠帅名唤周丘。

原来,吴王起事之初,尚未渡淮,便起用自家宾客,皆用为将军、校尉、军候、司马等。唯周丘一人,未授军职。

周丘原是下邳(今江苏省绥宁县一带)人,因犯法,亡命至吴。此人平素酗酒无度,刘濞甚鄙薄之,不肯与他官职。周丘投刘濞已久,哪里肯忍,于是上书刘濞道:“臣无能,不得入军旅,然臣心不服。虽不敢请带兵,却愿得大王授一汉家符节,我必有所为,以报大王。”

刘濞想想,任他匹马单枪去谋事,倒也不妨,便将一柄夺来的汉节,交与周丘。

周丘得此汉节,有如天助,当夜即带了随从,驰返故里下邳。当时下邳县虽属楚国,然县令闻吴王谋反,不明所以,故而未响应,只发了兵卒上城,闭门自守。

周丘持节至下邳,入馆驿住下,立遣人召来县令。县令闻有汉使至,忙赴馆驿来拜见。甫一入门,周丘随口捏了个罪名,便喝令随从,将县令推出斩首。

随后,又召来一干县吏,告之曰:“吴兵已反,不日将至下邳。若至,屠城不过一餐饭的辰光。尔等若先降了,可保家室无虞;能者或得封侯,亦不为奢望。”

诸县吏听了,又惊又喜,出门便奔走相告。未至半夜,下邳全城吏民乃降。周丘于一夜间,便收得徒众三万人,不禁大喜过望,立遣人返报吴王。

那周丘,端的是一条猛汉,未等刘濞答复,即率兵北上,一路攻城略地。进至城阳时,已拥兵十万,声势浩大。那城阳本属汉地,有中尉领兵守城。然攻守两方众寡悬殊,不过数日,周丘军即大败城阳中尉,破城而入。

当此志得意满时,周丘忽闻吴王在邑下败走,不知所终,顿觉大失所望。自忖与吴王不可共成大事,便率兵返下邳,以谋他路。不承想行至半途,脊背上疽疮发作,竟一夕而亡。这一路兵马,便就此溃散。

吴楚既平,其余叛王更不足虑。周亚夫便又遣弓高侯韩颓当,率军一部赴齐,助栾布军攻胶西王刘卬。

那刘卬自恃勇武,为齐地诸叛王之首。与济南、胶东、菑川三王合兵,围攻齐都临淄。其中济南王刘辟光所部,西向排开,挡住栾布军,守护粮道。然未曾料,临淄乃是七百年大城,城坚无比,叛军昼夜仰攻,死伤枕藉,却是三月而不能下。

齐王刘将闾亲上城头,率兵民顽抗。其间见势危急,便遣中大夫路印,微服潜出城去,入都告急。

路印千里颠簸,满面黄尘,仓皇入见景帝。景帝见了,也不免动容,当即面谕之:“援齐军由栾布为将军,已昼夜奔齐;大将军窦婴则在荥阳,为其后援。今闻路公之言,临淄危殆,朕即遣曹参曾孙、平阳侯曹襄,往助栾布。公请速返临淄,报予齐王。”

路印涕泣谢恩,一夜也未留,便打马返回。半途,又得知周亚夫已大破吴楚,心中遂大安,于是昼夜兼程,奔回临淄城下。

自路印入都之后,临淄势愈危急。刘卬等围城四王,因西边为韩颓当军阻隔,尚不知吴楚军已败,故而攻城甚急。齐王刘将闾支撑不住,思来想去,便欲求和,暗地派了密使出城,往返来去,一时尚未议成。

此时,路印见那四国叛军围困愈急,早已环城筑垒,飞鸟亦难逾越,便于黑夜潜入。岂料行至壁垒中,却被发觉,为兵卒所擒获,解至四叛王大帐中。

四王升帐来看,见是齐国路中大夫,便有意劝降。刘卬道:“你主公于日前,已遣使来乞降,不日即将有成议。你为齐使,枉自奔波一回,又有何益?今日解你赴城下,只需告知齐王,吴楚已大破周亚夫,汉军自顾无暇,又焉能救齐?还是劝你主公,早降了便罢。”

路印愤然道:“吴楚早已为周亚夫所破,诸大王竟不知乎?”

四王皆不信,只顾相视大笑。

刘卬敛住笑,拉下脸道:“吴楚若已破,为何汉军尚无一兵一卒来?胜负虽未定,你便如此说就好,寡人必有厚赏;若不如此说,便教你当场饮刀成恨。”

路印怔住,良久不发一言。

刘卬便嗤笑道:“生死歧路,路中大夫为何迟疑耶?”

路印叹口气,似已绝望,勉强应允下来。

刘卬大喜,便教左右捉一只鸡来,对路印道:“你与我四王,在此歃血为誓。只需你哄得齐王开城,便可裂土封侯。”

路印与四王歃血盟誓罢,由胶西军卒簇拥,来至临淄城下,见城墙如故,城楼却被炮石毁去大半,当即就心伤,不由落下了两行泪来。

押解校尉催促道:“路中大夫,此时不是伤心时,还请速喊话。”

路印便以袖拭干泪,仰头呼道:“臣路印,出使京都返回,求见吾王!”

未过片刻,齐王刘将闾登城来看,吃了一惊:“爱卿,如何竟陷于敌手?”

路印整整衣冠,从容向城头揖道:“臣路印,千里求援,未辱使命,今向大王复命。朝廷发大军百万,以周亚夫为帅,已大破吴楚。今又有栾布、曹襄率军援齐,请大王坚守数日,自可得救,万勿与敌通……”

言未毕,身边校尉怒极,一跃而起,手起刀落,竟砍下了路印的头颅来!

刘将闾目睹此情,不由大恸,挥泪朝城下拜了一拜,即发令道:“路中大夫为国而死,我兵民岂能弃守,宜各尽力,以待援军至!”

那刘卬等四叛王,闻说路印诈降,已向城内通了消息,不禁又急又怒,遂下令加紧攻城。怎奈城内兵民知援军将至,都奋力死守,城坚更不可破。

四王正在焦灼时,忽有栾布军击溃济南军,突至临淄外围。时不久,曹襄也率援军至,两路会合,反将四国叛军围在了核心。

临淄城下,两军一时犬牙交错,旗帜乱舞,车骑往来如穿梭。

刘将闾在城头望见,知解围在即,便似有神魔附身,勇气大增。当即下令开城,催动兵卒,倾城而出,与援军里应外合。

汉军见城门开,知是守军杀出,便不待将令,也腾跃进击。两面痛击之下,叛军难以支撑,抵挡了一阵,终是节节败退。

那援军主帅栾布,为高帝时老将,率大军左右驰突。胶西、胶东、济南、菑川四王见汉军势大,皆无斗志,慌忙各自引兵归国,一走了之。齐都临淄,苦撑了数月,终得一朝解围。

胶西王刘卬奔回高密,自知大罪难逃,即袒背跣足,去向王太后谢罪。王太后年事已高,早前知刘卬倡乱,本就忧心,此时见他狼狈败归,更是忧愤交并,转头不发一语。刘卬惭愧退下,呆坐于草席上,三餐不进,只饮冷水。

胶西王太子刘德[1],见父王颓丧至此,心中犹不服,对刘卬道:“汉兵远来,以儿臣观之,士气已疲,可袭之。儿愿收父王残兵击之,若击之不胜,再逃至海上亦不迟。”

刘卬瞟一眼王太子,苦笑一下:“唯少年敢大言耳!我军心已坏,上下皆畏敌,岂可再用?”

王太子还欲再请,刘卬忽就发怒道:“天下之勇,无过于寡人。竖子生于深宫,反倒胜于乃翁乎?”

正争辩间,忽有谒者奔入,呈上密信一封。刘卬忙拆开来看,原是汉将韩颓当率军来攻,已至城外十里处,遣人送来书信。书曰:“汉弓高侯韩颓当,奉诏诛不义。降者,赦其罪,复爵如故;不降者,灭之。大王何去何从,当有决断。”

此时刘卬已知吴楚兵败,楚王自刎,吴王南逃不知所终。想自家诸兄弟,兵力尚不如吴楚,如何能再撑?徘徊两日,终是无计可施,想到只有降了,或还有一条生路。遂拿定主意,带了随从,急赴城外韩颓当营垒处,意欲请罪。

到得营门,刘卬跳下马来,望望营中汉家旗帜,呆了半晌,即脱去衣袍,**肩背,咚一声跪下,连连叩首求见:“臣刘卬奉法不谨,惊骇百姓,有劳将军远道跋涉,来此穷国。请将军乱刀齐下,处臣以菹醢[2]之刑。”

营门校尉见此,忙奔入大帐通报。少顷,只见营门大开,一队汉兵执金鼓而出,分列两边。韩颓当披挂齐整,阔步而出,俯视刘卬道:“大王操兵事,苦鞍马,三月有余。今日我倒是愿闻:大王发兵,究竟意在何为?”

刘卬一心求活命,颜面全不顾了,膝行向前,叩首道:“前者有晁错,挟天子用事,变更高皇帝法令,侵夺诸侯地。我等以为不义,恐其败乱天下,故而七国发兵,只为诛晁错。今闻晁错已诛,我等当罢兵而归。”

韩颓当轻蔑笑道:“胶西王,只知你素来勇猛,居然也如此善辩?若晁错作恶,何不上奏以达天听?你等身无诏命,手无虎符,便敢擅自发兵,击奉法守义之国。以此观之,你意恐不在诛晁错!”不待刘卬应答,即拿出景帝致周亚夫诏令,宣读一遍。

读罢诏令,韩颓当面色冷然道:“大王,还请自便。”随即,向身后兵卒一扬手。

两列兵卒见此,立即击鼓,声声催迫,刻不容缓。

刘卬心知死罪难逃,踌躇片时,终俯首垂泪道:“我等死有余辜……”言毕,颤颤向王宫拜了三拜,终是拔剑自尽了。

当日,胶西王太后与王太子,在高密城内闻刘卬死讯,也都投缳自尽。

其余谋乱三王,闻刘卬死,知天子盛怒之下,断无生路,各自痛哭了一回,或饮药,或投缳,也都赴了黄泉路。

此时援齐主帅栾布,驻在胶西国境内,正要班师回朝,忽有齐国一小吏前来变告,称齐王刘将闾,也曾与胶西诸国同谋,按法不应免罪。

栾布大惊,遣细作入临淄城去探问,果然有此事。于是,遣人飞马上表,请景帝允准,移兵讨伐齐王。

齐王刘将闾闻风,觉无以辩白,心生惧意,徘徊了两日,竟也饮鸩自尽了。栾布得知,这才作罢,将齐王死讯飞报入都。

景帝闻报大喜,对近臣周文仁道:“自高帝时起,诸王便暗怀不服,先帝亦是无可如何。年前乱起,朕虽是折了晁错一人,却换来天下归一,了却贾谊大夫生前心事。”

周文仁道:“晁错用事,操之过急,致天下人多不知陛下胸襟。今叛乱既平,臣之意,不妨饶过胁从者,也好收拾民心。”

“唔……叛众险些覆我河山,为大局计,却要饶过?”

“窃以为,饶恕胁从吏民等,非为纵恶,乃是断恶之根。若今日从重惩办,其子孙必怀恨在心,数代不绝,反成了后世隐患。其子孙来日及壮,或将群起翻案,再兴风波,闹到正邪难辨。若今日赦之,其徒众必知感恩,从此释怨,永不为害。”

景帝瞥一眼周文仁,笑道:“人皆言你年少懦弱,不敢直谏。岂不知,中庸之道方为正道。朝中虽济济多才,也是少你不得的。”

于是不久,便有诏颁下,曰:“近山东诸地,乱兵汹汹,乃因吴王刘濞等为逆,起兵相胁,贻误吏民,吏民不得已为乱。今刘濞等已灭,吏民当坐谋乱罪者,皆赦之。楚元王子刘蓺(yì)等,参与谋逆,朕不忍加之于法,仅除其宗室籍。”

此诏下,诸国从乱吏民,知朝廷开恩,不咎既往,都口诵圣明,纷纷返归原籍,重拾旧业。山东诸国惶惶乱象,一夜之间便告平复。

至此,作乱七国中,有六国已平。唯余赵王刘遂,闻吴楚兵已败,知大事不妙,即率兵退回邯郸,关门自守。时不久,汉将郦寄便率军五万,杀入了赵境,将邯郸城团团围住。

那刘遂,即是已故赵幽王刘友之子。当年刘友为吕后下令幽禁,停供饮食,竟活活被饿毙。天下人多怜之,尤以赵人为甚。文帝即位后,不忍心这一脉除国,便封了刘遂为赵王。

刘遂脾性酷似乃父,外柔而内刚。退守邯郸后,无论郦寄如何劝说,只是不降。城内兵民因感念赵幽王,皆与刘遂一心,登城拒敌,全无惧意。

那汉军主将郦寄,虽为将门之子,却是个纨绔公子,本领不甚高强,率大军围住邯郸,百计而不能下。守城兵民倚仗粮足,与汉军僵持,竟有八月而城未破。郦寄见自家兵卒日损,箭矢日减,也只能徒唤奈何。

这日忽而想道:栾布援齐大军近在咫尺,如今齐乱已平,何不请他提兵来应援。于是,提笔拟就求援信一封,遣人送至胶西。

栾布接郦寄之信,怒意顿生,誓要亲灭赵王,遂提兵赴邯郸,与郦寄所部会合。

此时汉军在邯郸城下,已聚起十万之众。有连营十数里,处处旌旗翻飞,鼓角不绝。

赵王刘遂在城头望见,心下一沉,知栾布此来,志在必得。目下城中兵疲矢少,正是苦撑时,围城汉军之数,却猛然倍增,这又怎生得了!

如此踌躇一夜,便也顾不得许多了,立即遣人微服出城,携了密信,往匈奴王庭去求救。

不料,密使往返漠南,费时近一月,返归时却是两手空空。原来,那军臣单于早已探得,吴楚军败于周亚夫,诸侯已势尽,哪还有便宜可讨,便不肯发兵来救。

赵遂无奈,只得亲披甲胄,赴四门激励将士,又发动城内丁壮、健妇,皆上城助守。

邯郸城内兵民,崇仰当年赵幽王,又念刘遂宽厚仁慈,各个愿效死命,与汉军厮杀数月,早杀红了眼,只在城上摇旗呐喊,抵死也不肯降。

栾布骑马绕城数匝,见那邯郸城巍然高矗,城坚不可摧,心中便暗自叫苦。原来,这邯郸上古乃殷商畿辅之地,筑城已有千年。战国时,又为八代赵王之都。其间,经赵武灵王励精图治,城墙不知翻修了几回,坚固乃举世无匹。

汉军虽有冲车、石炮,怎奈墙高沟深,不得施展。如此,栾布、郦寄率军在城下,又耗了半月,仍是一无所得。

这日,栾布心中郁闷,邀了郦寄,骑马去往乡间,欲觅一地,置酒散心。待两人登上滏水之堤,见天高地阔,田中谷粟一片金黄,心胸顿然豁亮许多,便下了马,唤随从铺席摆酒。

栾布与郦寄对坐,望了望秋空,不由慨叹道:“在下投高帝甚迟,于汉家未有尺寸之功,常以为憾。今奉诏东来,欲建大功以光门楣,却为这邯郸城所阻。”

郦寄连忙劝慰道:“兄之高义,天下皆知,昔年也曾身历百战。我为后起之辈,一向敬服之。今日邯郸城坚,便是韩信再世,亦不可唾手而得,栾兄可宽怀,困到他矢尽粮绝,自是不攻而破。”

栾布摇头道:“郦兄不必慰我。邯郸富冠海内,兵精粮足,困是困不死的。我若无计攻城,必为天下所笑。”

郦寄忙自嘲道:“哪里,恐天下人更要笑我。”

正说话间,栾布忽望见远处堤上,有无数农夫正在筑堤,心中便一动,唤了声:“郦兄,不忙饮酒,且与我同去看看。”

两人便策马至人群近前,下马来观看。但见两面土堤上,聚了邻近村寨数百男女,正肩挑背扛,筑高堤坝。

栾布心生疑惑,瞄见人丛中有一父老,便上前一揖,恭谨问道:“请问老丈,何事需筑这土堤?”

那老者白发银须,体仍壮健,放下担子回道:“承将军下问,此地为滏水回弯处,年年秋汛,皆有洪水浩**而下,水漫十里,毁坏农舍无数。小民力不能胜天,只得将这土堤筑高,也好略少些灾殃。”

栾布心中便一亮:“秋汛当是何时?”

老者答道:“便是旬日之内吧。将军不见,今日两边村落,连妇孺也来筑堤了。”

栾布连忙谢道:“农事辛苦,有扰老丈了。”

那老者笑笑:“哪里,将军才是辛苦。天灾虽为害,终是一时;将军带了这许多兵来,不分昼夜攻城,还不知何日是休呢!”

栾布听出老者语带讥讽,脸上一红,忙拉了郦寄,向老者拜别。

返回置酒处,栾布已是酒兴全无,吩咐左右收拾好,即刻回营。

郦寄忙劝道:“今日天高气爽,既已偷闲,何不逍遥片时?”

栾布便道:“日前,我看赵国舆图,知这滏水自邯山出,浩**向北,绕邯郸城而过,汇入大泽。今逢秋汛,我可发士卒,破邯郸城下堤坝,以水淹城。任是他城厚丈余,也难挡洪水灌入。”

郦寄大喜道:“如此好计,怎的我便未想到?”

未及数日,秋汛果然至。连绵秋雨中,滔滔滏水奔涌而来,直至邯郸城下。那河堤早被汉兵挖开,浩漫洪水,涌入城中。城中兵民大惊,只得纷纷登屋躲避。雨大不能举火,人皆寒食,苦不堪言。

城下汉兵,却并不攻城,只在水中乘舟巡游。一面擂起金鼓,声声呐喊。城中人听了,更是心慌,都觉命将不久了。

那赵王刘遂,所居王宫亦被淹,只得与宗室、僚属一道,迁至南门城楼上。眼望满城洪水,百姓攀爬于屋顶,不觉就潸然泪下:“天独不怜我乎……”

左右有宦者,悄悄附耳低语道:“大王何不出降?”

刘遂黯然叹道:“既反之,又何以降?寡人不能为后世所笑。”

如此两日过去,东南角城墙终被浸坏,轰然一声塌陷。

城下栾布至此时,不眠亦有两日,闻军卒来报,大喜道:“逆贼,可违天乎?”遂下令攻城。

众汉军屯兵于城下,迄今已有九月余,得此令,都大为吐气,争相奔踊,自城墙陷处蜂拥而入。若在平时,城内兵民尚可一搏;如今被水淹了两日,食宿皆不济,哪里还能抗争。汉军此次早已有备,征了些木船,又扎了些木排,满城里巡游,搜杀守军,一时阖城大乱。

栾布率大队入城,望见南门上有黄盖,知是赵王所在,发一声喊,便领兵从走马道杀上来。赵王卫士纷纷奔出,拼死抵挡,奈何寡不敌众,渐渐不支。

城楼上,刘遂闻杀声已近,身边甲士所余寥寥,只得叹了一声:“我父子两代,命皆不该为王!”即命身边亲眷,各去了断。自己整好衣冠,遥向宗庙拜了三拜,便也拔剑自尽了。

栾布远远望见,喝止众卒,不得唐突,便率亲卫抢先登楼,注目刘遂尸体良久,取下那手中剑,摇头叹道:“既为王侯,人心又何苦不足?”遂命人寻来薄棺一口,将刘遂入殓,抬去城外葬了。

七国之乱,自东南起事,汹汹半个天下,至此时,方告全盘平息。

却说那诸齐兄弟中,还有一个济北王刘志,此前也曾与胶西王相约起事。多亏近臣郎中令苦劝,方才作罢。

此时闻诸齐五王皆死,刘志便不能安坐,知此罪势必难逃。于是唤来妻与子,对泣作别道:“诸兄皆死,我何以独生?唯有自裁,或可保全尔等性命。”

家眷一时都被吓住,围在刘志脚边,牵衣大哭,苦苦相劝。刘志只是不听,呵斥道:“全家死,何如一人死?”当下命谒者取来鸩酒,便要饮下。

此等生离死别之状,连殿前甲士见了,也都落泪。时殿上有僚属公孙玃(jué),正侍立在旁,心有不忍,连忙趋前道:“大王,生死之事,切忌匆忙。臣愿为大王往梁国,求梁王代为辩白。梁王素为天子所倚,手眼通天,或可得他相助,有所转圜。”

刘志只是摇头:“我与梁王,素无厚谊,他如何就肯相助?”

公孙玃急得顿足道:“大王何急矣?事若不成,赴死亦为不迟!”

刘志叹了口气,这才放下求死之念,遣公孙玃携了些珍玩宝物,立赴睢阳。

公孙玃领命,当日即出发,一路奔行。在路上见到,梁地处处残破,哀鸿遍野,百姓脸上尚带惊恐,不由就连声叹息。

甫一入梁王宫,公孙玃纳头便拜,朗声称颂道:“济北臣民,闻梁王大名,如闻神仙之名。皆知梁王守睢阳,致吴楚两军进退失据,终至覆亡,无不视梁王为恩人。”

梁王刘武端坐殿上,也知公孙玃来意,便笑了笑:“不想济北臣僚中,竟也有你这般利口巧舌的,也算难得!”

公孙玃忙答道:“臣在济北,蕞尔小臣矣;才识过我者,可谓车载斗量。小臣此来,不为争口舌,只为讲道理。”

“哦,既然如此!那么君请放言。”

“我等君臣在济北,虽无力讨逆,然皆知梁王一人独当吴楚。天下至大,拱卫亦多,何以吴王汹汹而来,独屯兵于睢阳城下……”

“且慢,公孙君!寡人只愿听道理,高帽子休要再戴。”

“小臣不过据实讲来。吴楚猖獗时,周亚夫屯兵邑下,委弃睢阳而不顾,不知何意。济北君臣皆以为,睢阳城破,只在数日间。不意睢阳万户,皆从大王,城坚不可破,周亚夫又断吴楚粮道。待李广奇兵一出,贼众饥疲,顷刻瓦解,吾王方知大王有砥柱之功。”

这一番话,虽是逢迎,梁王听了,却也高兴,不由颔首道:“济北王倒也有些见识,睢阳若不守,那周亚夫军又有何用?”

“我济北臣民,议起此事,都赞大王知恩义。”

“不错。那李广勇冠三军,解我危难,寡人自是不能忘,日前已赐他将军印一枚。公孙君,你千里出使,怕不是为当面奉承而来,且说正题吧。”

公孙玃这才正襟敛容,深深一揖道:“我济北国地狭人稀,东临诸齐,南接吴越,北迫于燕赵,势难自守。此前吴与胶西两王,交相逼迫,同约谋反,吾王身不由己,只得虚言应下,实非本心。”

梁王便冷冷道:“我梁地也并非万里之广。反与不反,皆在本心,如何就无胆量拒之?”

“不然。小臣以为,当初吾王若拒吴王,则吴王必先夺济北,后下齐地,与燕赵相连,贼势便成。如此,倾山东诸国之力,聚雄兵百万,西向叩关,睢阳可能当乎?周亚夫可敢撄其锋乎?”

“唔……倒也有理。”

“吴王原以为,我济北国必定归顺,便与楚王贸然西进。岂料,齐王反悔,吾王则抗节不从,致吴楚孤军深入,后援难继,终是兵败身亡。大王试想,若吾王不施缓兵之计,以吴楚之势,三日便可吞我全境,又焉能暗助大王,成就平乱之功?”

这番话,果然说得梁王心动,不由展颜一笑:“如此说来,济北王倒也有功。”

“吾王高义,惜不为外人所知。臣闻朝廷颇疑吾王,非但未有嘉勉,倒似有问罪之意。忠而见疑,为藩臣之大不幸。臣恐如此,诸藩王皆感寒心,岂利于社稷焉?”

“嗯……公孙君之意,寡人已听明白。此番你来,莫非求告于寡人?”

“正是。小臣日前入梁,见遍地残破,尚未平复,心中就大不忍。若非梁王独撑危局,不知各国要受多少灾殃!平七国之乱,大王功高如日月,天下皆仰之。以当今之势,唯大王可为我君臣一辩。若能向天子进言,代为辩白,则我危国可全、穷民可安。大王之恩,济北君臣将受之无尽。小臣公孙玃,微末之人也,然愿为济北王请命,望大王开恩!”说罢,公孙玃涕泗交流,伏地不起,只待梁王发话。

这一番话,情理并茂,那梁王听得顺耳,焉能不被说动。于是连声道:“平身,平身,公孙君不必如此。难得你深明大义,忠于王事,所言实获我心。且暂留睢阳几日,寡人这便上表,为济北王辩白。”

果然不出半月,景帝便有复诏,赦济北王之罪,徙为菑川王了事。如此,齐诸王一门兄弟,仅刘志一人保全了性命。

公孙玃闻讯,喜极而泣,入宫去拜谢了梁王,返国复命不提。

平乱大功告成,各路人马陆续还都。最先入都门的,是驻荥阳的大将军窦婴。景帝见了窦婴,满面含笑,夸赞道:“王孙兄初试锋芒,任大将军,可谓名副其实。”

窦婴谢道:“哪里,微臣为殿后,讨了个便宜。平乱之功,当首推太尉无疑。”

景帝便感慨:“周亚夫已是条侯,今又立功,倒不知该如何封赏了!”

“陛下,周亚夫此战,谋略为古今所无。若换成臣下,定是按捺不住,要与吴王拼个高低,胜负便难料了。亚夫名声大起,也无须更多封赏了,将来,或可为丞相。”

“哦?倒也是。”

“陛下,此次晁错惹出祸乱,于朝廷,倒也因祸得福。那齐地诸王,累代都是隐患,今日,可将皇子也徙封沿海,从此海内皆安。”

景帝便笑:“朕也正有此意。”

如此至秋深,邯郸告破,周亚夫等诸将,也都统军还都。各路归来,终是得胜之师,就不免骄狂,一路于百姓多有骚扰;唯周亚夫军,军纪肃然,秋毫无犯,马不踏田家一株冬麦。

沿路百姓闻风来看,都雀跃欢呼,庆幸汉军能一战而胜,中原免受兵燹之苦。

周亚夫于弹指间平定祸乱,心中也甚得意,一路看去,只觉处处皆好。这日,大军入函谷关,迤逦走过白鹿原。原上草木萧瑟,已隐隐有冬意,不由对诸将感叹道:“草木枯荣,经年矣,我辈皆在军旅。”

说话间,忽觉前军迟滞,竟是渐渐走不动了。正诧异间,便有校尉来报:“前面有贩牛者,堵塞道路。”

周亚夫想了想,便吩咐道:“待我去察看。”便下了戎车,换乘一匹马,急往前军察看。

到得前锋队列,果然见前面路上,有一白须老者,头戴斗笠,身着粗衣,驱赶一群牛,与大军相向而来,却并不让路。

周亚夫连忙下马,上前向老者一揖:“敢问长者,欲往何处去?”

那老者抬眼看看,淡淡答道:“往前村去贩牛。”

周亚夫便温声道:“在下汉太尉周亚夫是也,今讨逆归来,长者可否稍让路?”

那老者两眼便放光:“是周太尉?”当即回礼道,“老夫乃长安一布衣,有扰尊驾,在此拜过。”

周亚夫笑道:“长者甚悠闲,令人羡煞。今日行军,不得闲暇晤谈,还请借过,我大军也好速归长安。”

那老者便诡秘一笑:“今日路遇太尉,小民幸甚。太尉千里讨逆,劳苦功高。老夫这牛卖与不卖,都不打紧,便做了犒师之用吧。”

周亚夫吃了一惊:“这使不得,本军于民财秋毫无犯,岂能受商贾馈赠?”

“太尉不知,我也并非甚么商人,不过家中养了些牛,今日赶去卖。若卖与他人,何如就此赠予将军呢?”

“不可!征虏讨贼,武人之责也,与足下无涉。长者可不必客气。”

那老者忽就笑问:“太尉知兵,定是读过《春秋左氏》?”

“略知一二。”

“可知弦高退秦师的典故?”

周亚夫这才会意,不由心中一惊:“哦!足下之意是……”

“那弦高,不过郑国一牛贩,亦知诚心报国。在下虽为农夫,也知天下今日得安,全赖将军之功。以牛相赠,聊尽一番心意,有何可怪?”

“原来如此。足下心意,周某领了。然民家养牛不易,万万不可拿来犒师。”

那老者立定,注目周亚夫片刻,颔首道:“老夫素敬太尉善治兵,今日平乱,又立有不世之功。既不受老夫礼物,老夫这里,便有一语相赠。”

“在下愿闻。”

“昔日墨者,门徒满天下。墨子曾有言:‘江河之水,非一源之水也。’也望足下谨记:百姓可颂太尉之功,太尉心内,却不可自居一人之功。自古以来的祸端,全在功高之时。我今日拦路,便是要劝太尉这一句。”

周亚夫面容失色,连忙揖礼道:“多谢赐教,敢问长者姓名?”

“我之所言,若有道理,太尉便请受用。村野姓名,则不问也可。”老者言毕,便哈哈大笑,将手中长鞭一甩。

那牛群闻得鞭声,掉头便往田中奔散,牛蹄在畦间杂沓,却不踩一株青苗。老者跟着也下了路,踩着土埂,走入麦田。

周亚夫惊异万分,忽想起坊间传说,便急唤道:“长者,你莫不是王生,王禹汤……”

那老者仰头大笑道:“是与不是,又有何异?”说着,便疾步走远,不再回头。

周亚夫望住老者背影,满心狐疑,自语道:“所言究是何意?”少顷,才摇摇头,下令大军起行。

如此,至秋冬之交,各路兵马都陆续还都,景帝喜笑颜开,大宴群臣。于席间论功行赏,遍赐诸将,向诸将祝酒道:“七国乱平,斩首十余万,诸君有大功。从此,我汉家不言兵事,唯问天下富庶与否!”

此次封赏,封了两人为侯,即窦婴为魏其侯、栾布为鄃(shū)侯。另有周亚夫、曹襄功亦甚高,惜两人已为侯,无法再封,便另赐金帛若干,以为酬功。其余平乱将士,皆有封赏不等。另有楚、赵属官,为劝谏叛王而死者,亦封其子嗣为侯。

唯李广一人,因受了梁王所赐将军印,惹得景帝不快,虽有斩将夺旗之功,却无分毫封赏,仅调为上谷(今河北省怀来县)郡守。李广终身不走运,便是自此时起,后面的事,暂且不提。

封赏宣诏毕,满席皆大欢喜,各功臣举杯相庆。景帝亦觉卸下了千斤巨石,身心俱畅。宴罢归来,踱至偏殿,立于“汉家山河一统舆图”前,长久望之,几欲泫然泣下。

想到如今,倡乱七国及齐国皆无一王,景帝便惋惜起齐王来。想那刘将闾,虽也曾参与谋乱,到底是反悔得早。若不是他牵住齐诸王,则吴楚势必如虎添翼,袭破睢阳,天下倒真是要危殆了。

如此一想,景帝便不忍亏待刘将闾一脉。不多日便有诏下,称齐王刘将闾谋乱,系遭人胁迫,罪不至死,今特予优恤,赐谥号为齐孝王。齐太子刘寿,袭封如旧。

众臣闻诏,都连声赞好。丞相陶青道:“陛下恩典,罪不及后人,天下人定当称颂之。齐王一脉如此,吴楚王之嗣,似也无罪,可否一体处置?”

景帝不由怔住,一时也想不出条理来,只得含糊应许了。

不想至午后,忽有谒者来报:“太后有事召陛下。”

景帝不知是何故,连忙来至长乐宫。见窦太后倚于案几,正闭目养神,闻景帝至,微微一动,然并未睁眼。

景帝连忙问安,窦太后闭目道:“为母近盲,睁不睁眼,却也不要紧了,便闭目与你说话。”

“儿臣听着,太后只管讲。”

“闻说吴楚两王的后人,你也要封王?封他们做甚么?”

“父谋逆,罪不及子。齐太子既袭封为王,吴楚后人总不好绝祀。”

窦太后猛地睁开眼,愤愤道:“你便如我,睁开眼也是个盲!吴楚不宜绝祀,便要封他子嗣吗?两王谋反,几致天下倾覆,罪在不赦,却封了他们的后人,世人当作何想?东南本就有天子气,秦始皇尚不敢怠慢,启儿如何就敢轻忽?”

“这个……儿之虑,有所不周。”

“太后训诫得对,容儿臣再议。”

窦太后脸色这才稍缓,微闭双目道:“黄老之术有所谓:‘天下大事,必作于细。’你治事,再不可心粗气浮。吴楚两王之嗣,断不能封王。”

景帝舒一口气,连忙应道:“遵太后旨意,儿必不如此。太后已久坐多时,容儿臣扶你去庭中走走。”

窦太后便摆手一笑:“秋来天渐寒,为母怕冷得很,不去了。你且退下吧。”

自长乐宫返回,景帝连忙召来陶青、周文仁等一干心腹,商议了半晌,总算有了成议:故楚王刘戊之后,贬为庶民,另封原宗正刘礼为楚王。

这位刘礼,为楚元王次子,亦即刘戊的叔父。如此赐封,既与刘戊后人无涉,亦可昭示不忘楚元王之意,可谓两全其美。

至于那吴国,景帝不敢违太后之意,便令除国。将吴故地分为鲁、江都二国。四皇子淮阳王刘余,徙为鲁王;五皇子汝南王刘非,徙为江都王。如此,历来东南心腹大患,便告解除。

此外,又封了八皇子刘端为胶西王、九皇子刘胜为中山王。

如此一封,景帝子嗣遍布四方,其势赫赫,旁枝之势立显微弱。其中的中山国,乃是割出常山郡数县所置,国都卢奴(今河北省定州市);所封中山王刘胜,据《三国志》言,便是后来的蜀帝刘备之祖,此处不多表。

还有原济北王刘志蒙赦,已徙往菑川为王;所留空缺,由原衡山王刘勃补上。刘勃为淮南厉王之子,吴楚倡乱时,不为刘濞巧言所动,故此徙封济北王,算是深得景帝信任。另有济南王刘辟光,已畏罪自尽,济南国即除去,置为济南郡,收归朝廷。

这一番改封,天下自是河清海晏。封王诏令中,又广赐民爵一级,各处更是万民同欢。至初冬日,适逢新年,新旧诸王皆来朝贺;巍峨前殿上,冠盖如云,满庭都是喜气。

旬日之后,朝贺罢,诸王就国,长安城方得复归宁静。景帝顿觉轻松,恰好逢长安初雪,便唤了周文仁,于偏殿闲坐,观赏廊下飘飘细雪。

两人把盏小饮,酒方温毕,就见雪意渐浓,未央宫万树千屋,都白了起来。

景帝看得痴了,持杯良久,想起早前邓公所言,不由感念起晁错来。

想当初,诸王未反之日,如猛虎卧于榻旁,自高帝始,两宫便不能安睡。所谓堂堂汉家,实是半壁河山,只似屈居关中一隅,天下之半并不属己。今历一春一夏,平乱事成,崤函以东至海,可听凭朝廷摆布了,汉家一统,自此方见眉目。如此想来,逼反吴王,也未见得就是祸事。

景帝似未听见,少顷,忽对周文仁道:“爱卿,那后世之人,可知寡人苦衷乎?”

周文仁怔了一怔,方迟疑答道:“……当有人知。”

景帝扶住周文仁肩头,朗声笑道:“周郎,你到底是个憨人。朕能平乱,便是有天助,后世知或不知,又当何如?今日雪景甚好,只在此饮酒,实是辜负了好景。你且守好宫禁,我即赴上林苑去赏雪。”

当下,便从后宫召来新宠贾姬,带了一队涓人、郎卫,乘车出宫。

到得上林苑黄山门,漫野已是一派银装。景帝携贾姬走走停停,丝毫不觉有寒意。那贾姬是俳优出身,色艺俱佳,颇能讨人喜欢。一路上扔雪球、扬雪雾,只闻笑语不断。

玩了约莫一个时辰,贾姬忽欲小解,便独自去了林边一茅厕。其时上林苑废弛已久,屋宇皆破败,那茅厕,也不过是一简陋棚架。

贾姬入内不多时,忽从林中蹿出一只野猪来,直闯入茅厕。众人一时惊慌,都不知所措,只闻贾姬在内,惊得哇哇大叫。

景帝心急,连忙环顾左右,欲令郎卫入内解救。偏在此时,竟无一郎卫在侧,唯有中郎将郅都,正执戟护卫。景帝望向郅都,却不料,那郅都将头一偏,故作不见。

耳闻贾姬呼救声愈急,景帝更是慌乱,欲唤郅都,又觉有所不便,情急中竟拔出剑来,欲闯入茅厕救美。

正在此时,郅都却不再佯装,急趋上前,跪在景帝脚前劝阻道:“陛下若亡一姬,又有一姬献上,天下还少贾姬这等人吗?陛下若是自轻性命,何以对得起宗庙、太后?”

这一语,有如石破天惊,说得景帝心头一震,当即收剑止步,任由那贾姬自己去应付。也是贾姬命大,不多时,那野猪便自行蹿出,逃之夭夭。贾姬浑身战栗出来,景帝上前看过,竟无一处受伤。不多时,众人也闻声赶来,都直呼侥幸。

此事终究来得突兀,景帝受了惊吓,全没了赏雪意趣,便下令还宫。

路上,景帝只顾安抚贾姬,却未及嘉勉郅都。到得长乐宫,随行涓人传扬开去,当日窦太后便闻说此事,不由大赞郅都。当下唤了少府来,命赐予郅都百金,以作奖赏。景帝得知,细思此事,也以为郅都忠直,便又加赐了百金。

自此之后,郅都之名,即传遍长安,宗室公卿无不推重。恰逢济南国除,置为郡,地方有司上奏,郡中目间(jiàn)氏大族,有族人三百余家,一向豪滑,横行乡邑,守尉不能制。

景帝闻报,拍案道:“焉有此理!向日济南王只知谋反,不知理政,竟养虎遗患至此。”当日,即拜郅都为济南郡守,面谕道:“齐鲁久不见汉官之威,那乡邑豪强,竟也敢目无朝廷。着令你往治济南,不教他一个逃脱。”

待入得郡城博阳(今山东省济南市章丘区),郅都果然雷厉风行,三日内即遣兵卒,捕得目间氏首恶全族,统统斩首,暴尸街头示众。目间氏余众见之,不由魂飞胆丧,各个股栗,再不敢为非作歹。

后郅都在济南治理一岁余,全境安然,民知守法,竟至路不拾遗。邻近十余郡之郡守,闻之无不敬畏,视济南为大府,每见郅都,皆毕恭毕敬。

景帝闻济南地方大治,心中甚悦,拊掌对周文仁道:“七国乱可平,如何市井之乱便不可平?皆因吏治无能所致。前朝文帝虽宽厚,然亦有失。仁政之下,想那民虽得安,豪强渐也不惧官府,连恶少也屡有犯禁。今后,倒要施以严刑峻法,不教这等恶痞逞凶。”

[1].胶西王太子刘德,与景帝次子、河间王刘德同名。

[2].菹醢(zūhǎi),古之酷刑,将人剁成肉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