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万骑竞逐敌魂飞

却说晁错在长安城内,见周亚夫大军既发,心内便稍感放松,料定有周亚夫在,叛军必不能过荥阳。这日,晁错正在御史府中,召集诸曹商议公事,忽闻门外有中尉陈嘉,奉了诏令前来。

陈嘉原本是个书生,多年任文官,如今却做了京师禁军首领。晁错为内史时,与他分掌京师兵民两事,曾多有交往;然陈嘉亲赴府衙来见,却是前所未有。晁错不由心生诧异,连忙整衣迎出。

但见府衙门外,陈嘉正恭立等候,儒雅之风依旧。见面致礼毕,陈嘉将手上符节一举,只急催晁错道:“奉主上亲授诏,召晁大夫立即入朝。”

晁错更是惊异,忙问道:“中尉,可知主上有何事相召?”

“臣不知。只令下官亲来府中,以车载晁大夫入宫。”

“莫不是睢阳有变?”晁错便觉心神不定,请陈嘉稍候,自去换了朝服冠带,方出来与陈嘉一同登车。

临登车,晁错才看见,陈嘉所乘,并非宣召专用的轺(yáo)车,而是征召乡贤所用的安车,外有帷幕遮挡,心里便疑惑,但也未及多想。

二人方坐定,御者便一挥长鞭。那辕马极是健壮,吃了一记鞭子,猛然就快跑起来。

陈嘉在车中,只顾与晁错闲聊,说了些往日逸事,颇为悠闲。晁错有心无心应着,叹口气道:“自吴楚倡乱,我已多日未曾闲暇。”

陈嘉便笑道:“世上事,终归是忙碌不完。晁大夫身上所负,乃海内安危,就更其烦劳。”

“近几日调兵,中尉亦甚辛苦。或再有半年,方可将吴楚之乱平息。”

“也罢!这半年,下官便无好觉可睡了……”

如此走了许久,尚未驶至北阙,晁错颇觉疑惑,便掀起窗帘朝外看。不看则罢,一看之下,不禁大惊:“中尉,这是到了何处,怎像是闹市之中?”

陈嘉也探头看了看,却冷下脸来道:“晁大夫,下官奉诏前来,谅也不至走错路。”

晁错望住陈嘉,不由起了怒意:“中尉,如此官腔,本官也不欲听。你究竟是何意?且停车再说!”

陈嘉便一拱手道:“晁大夫息怒。奉诏载阁下所赴的,正是此处!”说罢,便喝令御者停车,抢先一步跳下了车。

晁错跟着也下了车,举目一看,竟大惊失色:“如何将我载来东市!”

陈嘉也不言语,只打了一声呼哨,四周便跳出几名甲士,一拥而上,将晁错死死擒住。

晁错挣脱不得,大怒道:“陈嘉,你也反了不成?”

陈嘉拱手道:“晁大夫,恕下官王命在身。”便回首喝令众甲士道,“褫去晁大夫冠带,押到前头去!”

众甲士摘去晁错头上“进贤冠”[1],拿出绳索来,三下两下,便将晁错五花大绑。

晁错怒骂不止,踢蹬跳跃,挣扎不已。众甲士使出蛮力,才将他头按下,直押至东市十字街口。

此处早有甲士一队,各个红幅巾缠头,手持环首刀,阻住过往百姓,圈出了一片法场来。

晁错这才明白,不由厉声呼道:“中尉欲杀我乎!”

陈嘉从怀中摸出一幅黄绢,高声唤道:“晁错听旨!”

众甲士便将晁错按住跪倒。晁错怒不可遏,抬头望住陈嘉,恨恨道:“你先唤丞相来此!”

陈嘉冷笑道:“晁公请少安毋躁,丞相他怎会来此?”便将诏旨展开,高声诵道,“今有丞相陶青、中尉陈嘉、廷尉张敺劾奏晁错,称:吴王反逆无道,欲危宗庙,天下当共诛。今御史大夫晁错建言:‘兵卒数百万,交予群臣统带,不可信;不如主上自领兵,令臣留守。淮泗一带,吴军所未占者,可以予吴。’此言有违陛下厚德,致群臣疏离,又欲以城邑予吴,无臣子礼,大逆不道,当处腰斩。晁氏父母妻子及兄弟,无论少长,皆应弃市。臣等请按法论罪,诏曰可。钦此!”

“啊!”晁错惊呼一声,头一歪,竟闭过气去。

陈嘉挥手示意,便有两名赤膊刽子手,头缠红巾,抬了鬼头铡上来。

陈嘉又吩咐道:“请晁公饮下壮行酒。”

话音方落,便另有一名刽子手,端了一碗烈酒上来,要给晁错灌下。

晁错猛地惊醒,扭头不饮,只仰天呼道:“朝服被斩,自古以来所未闻,商鞅、李斯尚不致如此。汉家之亡,必将亡于强藩也,晁某死不瞑目!”

陈嘉便上前拱手道:“晁公,诸事都顾不及了,可有话留下?”

晁错转头怒视陈嘉道:“有,只一个字……”

“请讲。”

“悲——”

晁错凄厉之声,撕肝裂胆,直上青空,竟久久回旋不散。法场之外百姓,闻之无不胆寒,都不忍直视。场内一排红巾甲士,也难掩脸色微变。

陈嘉此时神色木然,闭目片刻,猛地喝了一声:“开铡!”

说时迟那时快,三名刽子手腾跳如兔,一把便将晁错按倒,拖至铡刀下。刀落处,飙风骤起!汉家一代名臣晁错,就此不明不白地命丧黄泉。

行刑后,刽子手俯身去看,那双眼,果然未闭合。随后,便有甲士抬了一口薄棺上来,草草将尸身装殓,装上牛车,运往城外去了。

陈嘉目送牛车驶远,面色无悲无喜,木然良久,才登上车,返回宫中复命。

此时景帝正与陶青、张敺两人,于殿上静候,见陈嘉来报斩讫,便都大大松了口气。

景帝遂向陶青道:“速将晁错之罪,昭告中外。天下官民,久已不耐烦此人。”随后又嘱张敺道,“差人至晁邸及故里,捕晁氏亲眷,一体坐罪。”

次日,晁错被诛的消息传开,却未如景帝所料,并不见闾巷有人奔踊相庆。

京师大小各官,闻晁错是朝服腰斩,都骇然失色。想那秦开一统以来,当朝三公被腰斩,也仅有李斯一人。料想后世再过千年,亦断无此等事。众臣思及此,都不禁中夜惊悸,久不能成眠。

市井百姓闻此剧变,亦觉世事莫测,而全无喜庆之心。仅有城邑商贾之辈,暗中饮酒同贺,附耳言笑。只缘文帝朝时,晁错曾上疏,力主重农抑商;文帝便降了田租,却未对商贾降税。故此,商人就不免暗恨晁错。

三日后,廷尉府公差飞骑至颍川,拟捕拿晁父。却不料,晁父因畏惧晁错惹祸及门,早已于半月前,在家中服毒自尽。

张敺得报,遂将晁错母、妻、子女等亲眷,悉数拿获,收入诏狱。

景帝腰斩了晁错,尚不解恨,全不顾往日情面,又有诏令:除已死者不问之外,晁氏一族眷属,皆斩首弃市。

可怜晁氏一门老小,双手被缚,身插斩标,于一路号啼中,踉跄来至东市。至午时三刻,一齐丧命于刀下,弃尸街头,百姓观之无不唏嘘。

肇祸者既除,景帝稍觉松了口气,然环顾海内,却又万难安坐。崤关外情势,已十分迫人,若再迟疑,另有诸侯响应,则贼势便万难遏制。于是有诏下,命袁盎奉朝廷之意、刘通奉宗室之意,前往梁地与吴王议和。

却说袁盎初闻晁错死,心中尚窃喜,以为终得报了一箭之仇。然接了出使诏令,再细想此行,不啻是深入虎穴,便觉心慌。原想为景帝献计,诛了晁错,须有周亚夫领兵击之,方能迫得吴王退兵。岂料景帝只顾省事,欲效郦食其说齐,遣一使者便可了结,岂不荒唐!

数年前,袁盎曾为吴相,深知吴王脾性,若他处下风,议和便非难事。如今此人有六王追随,挟众数十万人,能否为口舌所动,实未可知。若一语不合,触怒吴王,岂不要做了那郦食其第二?

想到此,袁盎心怀忐忑,却也无路可退,只得硬起头皮与刘通上路。

来至睢阳城下,见吴楚军声势浩大,漫山遍野,袁盎更是冷汗直冒,只觉此次使命,实是以身饲虎。

待通报过后,袁盎持节入大帐,见过吴王刘濞。刘濞倒还颇重旧谊,打趣道:“袁相公,数年不见,如何弄成了闲居?持节来此,又是何意,莫非要降我?”

袁盎恭谨施礼道:“下臣袁盎,多年不忘吴王护佑之恩,自离吴地,无日不念之。此来,是为身负上命,与吴王通好,两家罢兵。今晁错已伏诛,肇祸之首既亡,诸王冤抑便得平,若再用兵,便是两家之大不幸了。”说罢,便将景帝手书诏令呈上。

刘濞看过诏令,轻轻放下,抬头道:“居然你也成了九卿,那晁错果真已死?”

袁盎急道:“朝服腰斩,千真万确,满长安皆为之惊,足见圣上诚意。晁错既死,清君侧便已奏效,大王可趁势收兵,必获天下人盛赞。”

“袁公,你这儒门之徒,倒是精通算筹之术。寡人也来为你算笔账,我发檄书之时,朝廷何不斩晁错?我即将夺下睢阳,兵临荥阳,这筹码,便不是晁错一命可抵的了。昔年你在吴,曾教我礼法之道,说荀子曾有一言:‘多事而寡功,不可以为治纲纪。’寡人鲁钝,只记得这一句。我看你那圣上,便是个多事之君。诸王历来守法,不过略多些财赋,圣上便要多事,削藩,削藩,终削出了大事来!至今日,只斩掉一个大臣,便欲平诸侯不服之心,那是万难!”

“回大王,袁盎在此,也斗胆与大王一争。削藩之策,乃晁错一人力主,朝中诸臣多有异议。晁错妖言惑主,酿成大祸,主上悔之不及,这才有晁错朝服被斩之变。今朝廷已不惜颜面,大王便不肯稍作退让吗?两家议和,还四海以安宁,还刘氏以亲睦,岂非皆大欢喜?”

“刘氏亲睦?你那圣上,与何人能亲睦!寡人高帝时封王,又经惠帝、吕后、文帝,前后四朝,均安然无事。独独今上一登位,便容不得骨肉,激出这四海沸腾来,真真是个‘寡功之君’。可惜文帝大好基业,便要败在这竖子手中。你袁盎,在这昏君手底下任事,可心服乎,可无忧乎,可保不蹈晁错前辙乎?寡人深为你忧,你倒为寡人担忧起来,真个是荒唐亦甚!”

袁盎知吴王意在夺取天下,万难说服,只得强打起精神,慨然道:“食君之禄,忠君之事,臣昔在吴亦是如此。今上削藩,固是操之过急,然礼教尊卑,自是不可无。臣今日来,奉宗庙社稷之尊,劝大王回归其位,以保汉家久长;诸王福荫,亦可随之万世不竭。臣之赤心,望大王明鉴。”

刘濞闻此言,忽就勃然大怒:“昏话!刘氏家运,焉用你来多嘴?高帝封我疆土,岂是小儿辈想夺便可夺的!你既说尊卑,寡人就来与你论尊卑。你可知:本王随高帝举义,那时天下英杰,共尊的是何人?乃是张楚陈胜王。陈胜王曾有豪言:‘壮士不死则已,死即举大名耳,王侯将相宁有种乎?’高帝披甲而战,方为天子;寡人提剑相随,方为诸侯。这即是尊,这即是有种,这即是举大名!不似你等文臣,巧言令色,谄谀倾陷,邀宠而得高位。袁公,袁奉常!莫以为你学了些皮毛,便来教训寡人。寡人铠甲上的箭洞,也比你那心窍多。今寡人占地,已有半壁天下;人众随我,恐有百万不止。俨然已成‘东帝’,还须再跪拜何人吗?”

袁盎见刘濞发怒,知事不可为,只得叹息道:“臣下奉诏而来,并无冒犯之意,大王可不必计较。今晁错死,万事皆消。臣来议和,确是为大王计,绝无半分恶意。”

刘濞拍案而起,厉声道:“你今来此,便是冒犯!甚么奉常,甚么九卿?若不是寡人连战皆捷,你袁盎,还不知在何处草野中。朝中多少大事,便是你这等文臣败坏,今日一谋,明日一计,倒要将那主子弄成昏君了。你既有胆来此,便休想轻易走掉。来人!将此孽臣押下,严加看管,待攻入长安之日,再与那昏君一齐发落!”

旁侧即有郎卫疾奔上来,挟住了袁盎。

袁盎挣扎道:“我为来使,既敢来,便无惧生死。臣尊儒,到底不能忘‘仁义’二字,昔年与吴王交,感念吴王照拂;今来议和,便是不忍见玉石俱焚。天下英豪,累世不知出了多少,成败只在一念间。袁某之进退存灭,无足轻重;今日事不能谐,我只为大王惜!”

刘濞听也不听,只一挥手,便令人将袁盎推出大帐,押往后营去了。

待袁盎被押下,刘濞见侄儿刘通脸色惨白,不由一笑:“你怕的甚?便留我军中,为我效力。寡人到底是你伯父,必不亏待你,岂不远胜于伺候那昏君?”

刘通无奈,只得俯首应诺,任由刘濞摆布。

次日,刘濞神思稍定,忽想起袁盎,觉得倒还是个人才,便遣了少将军桓青,前去劝降。

时袁盎正在帐中呆坐,闻听有人进来,便瞥了一眼,见是一少年将佐,全身披挂,甚是英武。

桓青进帐施礼毕,自报家门,说明了吴王劝降之意。

听罢桓青来意,袁盎动也未动,只怜惜道:“看桓将军年纪,尚未弱冠,何以竟身陷泥淖?小小年纪,有勇力,可为朝廷效力。名可以上青史,后代可得福荫,又何必舍身犯险?”

桓青少年气盛,闻此言血涌上顶,撩开帐门,指向外间道:“袁公请看,我吴楚连营,百里有余,可望得到尽头吗?攻睢阳之声,在此处也可耳闻。汉家天下,已天倾东南,不日即可见地陷西北。独木危楼,还撑得了几日?何人身处险境,何人又足陷泥潭,袁公,你难道就不自知吗?”

袁盎抬眼望了望,遂解下腰间玺绶[2],两手捧起,昂然问道:“小将军,你可知这是何物?”

桓青轻蔑道:“公是读书人,一颗印玺,便可换得你良心吗?”

“非也,这岂止是寻常玺绶!人生在世,立身须有正名,所行应趋大道。山林草野,终是失意者渊薮;燕雀之辈,唯知在低处恋栈。出将入相,担天下兴亡,方为大丈夫堂堂正正之途。为人臣者,所谋为天下,所思为万世,终不似你家主人所言,但凭谄媚而上位。故而这玺绶,即是正名,即是大道。大丈夫死即死耳,欲令我毁而弃之,离而叛之,卖主以求荣,那是断乎不能!”

见袁盎正气凛然,桓青一时惊异,不由得退了两步,稍定神方道:“袁公迂腐过甚!昔之高帝举义,沛县旧部,哪个不是起自草野?天无道,民必反之。芒砀山上,一呼百应,可谓民无道乎?莫忘了,汉家代秦而立,终成正途,方有你君臣荣华。既享了荣华,便不能失公道;今日吴王起东南,便是要讨还公道。”

袁盎冷笑一声:“孺子所见,到底是浅。妄攀高帝,岂非白日说夜话?今之世道,早已变了!清平之时乱起,百姓所思,岂是有心随你谋乱?彼辈所愿,只是欲保乡邑,不为乱兵所害。你可知,今吴王裹挟三十万众,却为何屯兵于此,进退不得?这便是世易时移。你个少年,莫要尚在梦中!”

桓青低头想想,知袁盎意已决,仅凭口舌之利来劝降,全无用处,只得拱手道:“久闻袁公大名,今日方知,此绝非虚名。你我各为其主,望公珍重。我也是甚为袁公惜,不忍见玉石俱焚!”言毕,便头也不回,退出了帐去。

桓青返回大帐复命,刘濞闻听袁盎死不肯降,骂了一句:“犬羊辈,岂可救乎?我这便成全他!”于是,命桓青带五百兵卒,将后营袁盎居处围住,勿使脱逃。明晨即押来阵前,斩首祭旗。

那桓青闻命,脸色便一白,不得已领了命,即去点了五百兵卒,将袁盎所在军帐团团围住。

时已入春二月,夜来春雨连绵,寒气入骨。那五百兵卒在雨中看守,无不埋怨,只得各自寻了些谷草、树枝,搭起窝棚过夜。

袁盎到帐外小解,见四周坐满带甲兵卒,不禁大吃一惊,知事情不妙。再看帐外有光亮处,桓青正按剑肃立,任由雨淋,显是此处带兵之将。

袁盎心中一动,便招呼道:“桓将军,冷雨不饶人,可来帐中歇息。虽王命在身,冷暖还需自知。”

那桓青回首望望,只一抬手,指指天,却并不答话。

袁盎便一惊,忙退回帐中坐下,抱膝沉思。桓青到底是少年,城府不深,看那神情,大限之期或就在明晨。那吴王性易怒,反复无常。方才拒降惹恼了他,明日开刀问斩,要拿自己这汉使祭旗,也未可知。

袁盎再看帐中物什,并无趁手之物,当不得兵器。就算手中有兵器,帐外有五百军卒围困,即是项羽再生,也势难冲杀出去。莫不成,自家性命将交付于此?想自己半生蹭蹬,方任九卿,便要命赴黄泉,真乃奇哉冤也。

如此呆坐至深夜,仍无睡意,心中只想道:悔不该日前献计,斩了晁错,连累自家也要送命,这又何苦!

胡思乱想间,袁盎忍不住伏案打盹。恍惚中,忽见晁错浑身血污,横眉立目,伸手前来索命……

袁盎浑身一激,惊醒过来,方知是个噩梦。正懊悔间,忽闻帐后窸窣有声,回首看去,见有一黑衣军吏,正自帐底下钻入。

袁盎正要喝问,只听那人低声道:“袁公收声,下官来救你!”

来人身手敏捷,钻入帐内,纳头便拜:“今袁公不肯降,惹吴王发怒,议定于明日问斩。公若此时不走,命将不保矣!”

袁盎借烛光看去,来人似曾相识,却想不起是何人,于是便问:“你是何人,缘何要救我?”

“下官名唤栾巴。袁公昔在吴为相,我为从史,一时情迷,与公之侍妾李氏有染。公察之,非但未治罪,反倒为我隐恶,待我如初。下官未及报恩,袁公便罢相而去,焉能不抱憾!今闻袁公受困,特来救之。”

袁盎这才想起此人,忙将栾巴扶起,苦笑道:“不期在此遇故人!往事恩怨,不提也罢。今袁某被厄,甲士围困数重,便是插翅也难逃,栾君如何能救我?”

那栾巴容色凛然道:“我非侠士,然却知尚义,袁公请勿疑我。我今为军司马[3],为吴将田禄伯帐下属官。白日受差遣,前来围守袁公,我便使了心思,典尽家中值钱衣物,换得钱五贯,沽了好酒百坛,分与众军。兵卒酣饮罢,今已各个醉倒,不省人事,连那少将军也烂醉如泥。天予良机,袁公请速随我走。”

袁盎一喜,却立时又转忧:“不妥!我知你上有尊亲,后又娶了李氏。万一事泄,这一门家小,如何受得起牵连?”

“公请放心。小臣既有此心,于诸事也早已料到,当有处置。即便事泄,我自会脱逃,这叛官不做也罢。”

袁盎感激于衷,猛然跪下一拜:“栾君救命之恩,此生誓不忘。”

栾巴忙将袁盎拽起:“此是何时?容不得袁公斯文了!”便指一指帐后道,“帐前有守卒,恐易惊动,请公自帐后出。”

袁盎便犹豫:“自这泥水中爬出吗?”

栾巴也不答话,掣出短刀来,将帐幕割开一条缝,闪身便钻出,招呼道:“袁公快走!”

袁盎回望一眼,急摘下杖头的节牦[4],揣入怀中,这才蹑足钻出军帐,见兵卒果然都在棚中酣睡。

往时袁盎在陇西,曾受命治军,颇知兵事,此刻见吴楚大营治军谨严,尤以吴营为甚,心中就叹:“吴楚军中,到底是卧虎藏龙,无怪出兵方半月余,就搅翻了半个天下!”

营中灯火,此时多被浇灭,暗夜里望去,军帐竟似一座座坟丘。营地内泥泞,湿滑难行,袁盎跌倒又爬起,暗自苦笑道:“不料此生,竟做了回盗墓贼!”

那栾巴却是熟悉道路,虽无灯笼,也能拣得畅通处走。两人三拐两拐,避开他人眼目,竟潜出了五百人的重围,来至军营边缘处。

其时雨势愈急,栾巴将袁盎带至一路口,悄声问道:“袁公可辨出脚下这路吗?”

袁盎低头看看,答道:“可辨。”

栾巴便一指前方:“那即是北,直行数十里,可至睢阳城下。今夜雨大,吴楚营并无巡哨,公请速行。”

袁盎正要拜别,栾巴又伸手去怀中摸出一双木屐来:“路滑难行,公之鞋履怕早已甩丢,将这个穿上便好。”

袁盎再三谢过,方穿上木屐,冒雨踉跄前行。又不知走了多少时辰,终挨到睢阳南门下。待蹚过城壕,浑身泥污,已浑不似人形,只顾急呼开门。

喊了一会儿,城上有人发问道:“来者何人?”

袁盎答:“汉九卿奉常袁盎,奉诏出使,快放我进去!”

城上遂挑起一串更灯,犹豫多时,才回道:“如何知你是朝使?”

“我有天子所赐节牦、玺绶。”

过了片刻,城上放下一个筐篮来。袁盎会意,拿出节牦、玺绶来,放在筐内。城上兵卒便将筐篮拽起。

又候了一时,只闻城上有人呼道:“吾乃梁大将军韩安国,袁公辛苦!然城门不便大开,请公乘筐篮上来。”

说着,方才的筐篮又抛了下来。袁盎迟疑道:“绳索可牢乎?”

韩安国便笑道:“我军细作,夜夜乘此篮上下,公可勿疑。”

袁盎这才迈入筐篮中,任由城上军卒缓缓拽起。

上得城头,军卒将袁盎扶出。韩安国抢前一步,执袁盎之手,不禁热泪夺眶:“终可见朝中汉官了!”

袁盎看城头众将士,如逢亲人,也难抑双泪直流:“袁某此行,遭遇九死,今终得一生。”

韩安国便道:“下官已通报梁王。请袁公下城,沐浴更衣,这便去见梁王。”

袁盎唏嘘不已,连连谢过,随韩安国下了城楼不提。

此番使命未遂,反倒受了惊吓,袁盎甚觉沮丧。又在睢阳盘桓多日,才随细作潜出城去,回朝销差。

当此关外纷乱之际,景帝在未央宫内,却似坐观棋局,每日久坐舆图之前,动也不动。

日前他遣了袁盎入梁,与吴楚求和,只想那七国所恨者,无非一个晁错,料定吴王刘濞能应允息兵。如今晁错已斩,又折节遣使求和,吴王的面子已然足够,若不息兵,他又所图何为?

于是,前面袁盎一走,景帝便立遣朝使,急赴周亚夫军前,传令缓进,静候袁盎消息。

那周亚夫虽早已离京,却是常有斥候往来长安,朝中变故,亦略知大概。闻听晁错被斩,心中就大不以为然:“圣上行事,如何便是一个急!”

见了朝中使者,知主上传诏缓进,倒也正合心意。于是在洛阳逡巡数日,又转进至昌邑,扎营不动了。一面便遣使返长安,上禀军情。

长安这边厢,景帝翘首候了多日,未闻袁盎有消息来,只等到了周亚夫所遣使者邓公。

这位邓公,是个文武兼备之才,原在宫内任谒者仆射,掌管诸谒者事,为内朝官中的显要之职。

日前闻讨贼诏下,邓公不由心痒,便自请赴军前立功,得了景帝允准,便去了周亚夫帐下为校尉,亲率劲旅一部。

在洛阳大营,邓公闻听晁错被斩,也是脱口惊道:“大军方行,如何先折自家威风?”遂与周亚夫议起此事,叹息了良久。

这日景帝闻邓公返归,急忙宣进,劈面就笑道:“往日见你,只是个夫子,不信你还习兵事。今日见你披甲,才知埋没你了多年。”

邓公连忙称谢,将周亚夫在昌邑筑垒事,详述一遍。

景帝不明筑垒的奥妙何在,并未留意,只知周亚夫未动,便放下心来,又问道:“邓公自军前来,可知吴王动静?今晁错已死,吴楚可有退兵之意?”

邓公坦然答道:“吴王存谋反之心,已有数十载。借削地而起,以诛晁错为名,其意不在晁错也。今晁错竟然被诛,臣只恐天下之士,从此将缄口不敢言了。”

“为何呢?”

“晁错言削藩,实是唯恐诸侯尾大不掉,故请削之,以尊朝廷,此为万世之利也。今计划始行,未等见效,献计者反受大戮,令亲痛仇快。竟是何人出此策?陛下又为何听之?此举,实是内绝忠臣之口,外为诸侯报仇,微臣万万不能苟同。”

几日来,景帝久候袁盎消息不至,已料想吴王退兵恐为不易,此刻闻邓公之言,不禁喟然叹道:“公说得对,我亦甚悔之。”

邓公便伏地,久久不抬起头。

景帝忙问道:“公还有何事?”

只见邓公抬起头来,已是泪流如雨,哀戚道:“只可惜了晁错!”

景帝也觉难过,忙扶起邓公,面色黯然道:“朕已知错,……晁错诸侄辈中,有未获刑者,我将善待之。朕已知邓公见识,非比寻常,请速返军前,告知太尉:吴王狡诈,不可望其罢兵;即可伺机进兵,毋庸迟疑。日前城阳(今属山东省青岛市)中尉领兵不力,为吴军所破。邓公既愿掌兵,便委你为城阳中尉,事平后,赴琅琊郡便是。”

闻景帝如此说,邓公方才谢恩退下。

说到这位邓公,乃是成固县(今属陕西省)人,秉性稳健,多奇计。赴城阳十数年后免官,归家闲居,后武帝时招贤良,满朝公卿皆推此人,竟自家中一跃而成九卿。

送走邓公,景帝不免郁闷,觉文士若辩才太过,亦不可信。正巧此时,袁盎自梁地奔回,告以吴王不肯罢兵。又将吴王逼降始末,细述了一遍。

景帝颓然倚于几案,摆摆手道:“公曾言之凿凿,但诛晁错,一切便可烟消,今日又何如?”

袁盎无以辩白,只得连连叩首道:“臣鲁钝。臣之识见,止此而已。”

景帝正要发作,忽想起袁盎当日,确乎说过此计须“熟虑”;且诛晁错事,终是自己决断,怨不得他人。又念及袁盎抵死不降,究属忠勇,便不忍加罪,只淡淡道:“袁公此去,怕是受了些惊吓。且去歇几日,便往奉常府就任吧。”

袁盎此人,素不好学,然为人慷慨,又知见机行事。前朝时,适逢文帝初立,亟需人才,故而颇得志。至景帝即位,时势已易,袁盎仍欲以辩才求上进,便不逢时了,终究是昙花一现。

当此际,周亚夫驻在昌邑壁垒,观望不进。吴楚军见良机难得,便围攻睢阳甚急。未央宫中,梁王告急文书竟是无一日不至,言辞恳切,又痛诋周亚夫见死不救。

景帝看得头皮发紧,唯恐睢阳有失,当即传诏军前,令周亚夫立发大军救梁王。

如是,昌邑壁垒中,隔日便有诏令至。周亚夫览毕,也略感不安,便问计于赵涉。

赵涉道:“将军若击吴楚,则吴楚军尚有余粮,可堪一战,胜负便难料。待挨过旬日,吴楚军粮不足,其饥疲之师,便不足为将军之敌,又何必急在这几日?”

“诏旨迭至催发,为将在外,终究于心不安。奈何?”

“将军勿疑。《孙子兵法》有言,‘不知军之不可以进,而谓之进’,乃是君主之误,不必理会就是。”

周亚夫闻此言,正合心意,便将诏令置于一旁,拒不奉诏。每日只顾巡视,坚壁不出。

这便苦了睢阳守军,连日激战,城头死伤枕藉。惨烈之状,为人间所罕见。

梁王刘武如坐火炉,亲拟求告信,遣人赴荥阳大营。而后,便日日盼援军早来。闻听周亚夫军竟绕城而去,驻在昌邑不动,不禁大怒,立召韩安国来问:“韩公,不知那周亚夫究是何意,如何能见死不救?”

韩安国沉吟片刻,方道:“以臣下猜测,太尉不欲与吴楚决战,乃是胜负难料。”

刘武便怒道:“他手握重兵,尚不敢战;我这里老弱残卒,如何就能守?”

“太尉岂能不欲救我?睢阳深陷重围,太尉在昌邑,我兵民尚有倚赖。若太尉一战而不能胜,则人心离散,城亦必破……”

“焉有此理!他不来救,我这里倒要先破了。以我孱弱之师,与吴楚强军互攻,待两军皆疲,他再来收拾,这买卖倒是做得巧。”

韩安国连忙劝道:“大王息怒。而今睢阳之势,危在旦夕,不如遣细作出城,直赴太后处告急。”

刘武叹息一声:“也只能如此了。想那公孙诡前日占卜,言有喜事来,却是凶信,只缘位置不当。今日看来,这天下之大,唯有睢阳一城,独当贼势,确乎是霉运。”

这日,景帝正高坐前殿,与陶青、张敺、周文仁议事,忽闻谒者来报:“太后驾到——”

抬头看去,只见窦太后已乘软辇,来至阶下。景帝慌忙离座,趋至殿口,边扶窦太后下辇,边问道:“太后行走不便,如何要来此?有事可唤儿臣过去。”

窦太后并不答话,缓缓行至龙床边,摸一摸,便咚一声坐下。抬眼望望,问道:“这三四人,是些何人?”

陶青等人连忙报上姓名。

窦太后便冷笑:“原来皆是国之重臣!尔等好清闲,端坐殿中,便可退敌吗?”又转头望住周文仁道,“你个少年郎,管好宫禁兵卫便好。整日赖在这里,可有退敌良策吗?”

闻太后言语不善,景帝连忙朝三人使眼色。陶青等三人会意,便都起身告退。

窦太后这才缓缓道:“启儿,你坐下。我这老妪,老得有些昏了,有一笔账目算不清楚,你与我算一算。”

景帝硬着头皮答道:“儿臣听着。”

“那太尉周亚夫、大将军窦婴,带了四路人马出去,拢共有多少人?”

“计有四十万兵马。”

“你给我算,那睢阳有民户多少?”

“不足十万人口。”

“着呀!四十万堂堂之兵,如何救不了十万百姓?四个挟一个,拖也拖了出来。那周亚夫,如何却遁去了昌邑,可是你下的谕令?”

“太尉在外,儿臣允他便宜行事。”

窦太后怔了一怔,忽就大哭起来:“你这等君臣,如何还能救睢阳!甚么便宜行事,莫不是……你乐见睢阳城破,教那吴王捉了武儿去砍头?”

景帝脸一白,连忙伏地叩头道:“儿臣怎敢?”

窦太后便拭泪道:“既如此,这便换帅!你教陶青亲赴昌邑,召周亚夫回朝,令窦婴接任太尉,立救睢阳。”

景帝闻言大急,挺直身道:“严督周亚夫,可矣;临阵换帅,则万万不能!父皇临终有嘱:即有缓急,周亚夫可将兵。今吴楚猖獗,军中事轻率不得。儿臣这便拟严旨一道,令周亚夫立解睢阳之围。”

窦太后便又哭道:“启儿用人,真是没长眼睛!看你这一文一武,是如何闭目选的?先有晁错,逼反了诸侯;后又有周亚夫,坐视不救梁王。此二人位极人臣,究竟还要做何想?为母今日来,便不欲再走。哀家要在此看你,何时也斩了那周亚夫!”

景帝无奈,只得温言相劝多时,才将窦太后哄得回了东宫。当下,又亲拟诏令一道,令周亚夫不得避战,提兵立救睢阳。

此令,遣使以六百里流星快马,飞递昌邑。那朝使奉诏,风尘仆仆进了壁垒,宣读罢,即交与周亚夫道:“天子有令,太尉接旨后,须有回话。”

周亚夫接过,置于案头,便注目使者良久,忽就缓缓答道:“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

朝使不由目瞪口呆:“下臣可如此复命吗?”

周亚夫只微微一笑:“可矣。”

朝使便似僵住,呆了呆,方回过神来,匆匆别过,回朝复命去了。

那边睢阳城内,兵民日夜望王师至,却是杳无音讯。梁王刘武便恨恨道:“周亚夫居然敢抗命,天子、太后全不在他眼中!今不来救,便是要我死!”

韩安国连忙劝道:“大王,事已至此,怨也无用。今兵民士气正旺,吴楚粮道又绝,事或有转机。”

张羽也道:“城上兵民虽疲,敌忾同仇却如故。今臣已遍告三老,发妇孺上城助守。民不畏死,天神亦不能奈何。况乎吴王势已尽,吾不信太尉仍拥兵不发。”

刘武瞥了张羽一眼,仍恨道:“发或不发,我与此竖,此后将不共戴天!”

韩安国、张羽随即上城,四处激励,遍告兵民:吴王粮道已绝,退兵在即。

阖城兵民闻之,士气倍增,遂将家中石磨、水缸搬上城头,充作滚木礌石。吴楚军屡登城头,屡被杀退,直杀得血流成河,尸积如山。

如此,吴楚军攻了两日,已渐渐乏粮。兼之兵卒见死伤甚多,士气亦渐消,多露畏战之色。

刘濞见此,不禁颓然,在帐中与刘戊商议,叹息道:“如今粮绝,又屯兵于睢阳城下,竟成了涸辙之鲋。悔不当初,未纳田禄伯、桓青之计轻兵疾进,否则,今日恐早已入武关了。”

刘戊道:“伯父莫忧。周亚夫到底未敢接战,足见汉军孱弱。今粮道断绝,祸根在昌邑壁垒。我军不如转进昌邑,袭破壁垒,则汉军精锐全失,我粮道亦可打通。”

“伯父,河水不可倒流,今日阵前,亦绝非感伤之地。且下令便是,弃睢阳,往昌邑去攻周亚夫。”

刘濞想想,也无他法,只得横下心来:“也罢,便教那周亚夫,也尝尝寡人手段!寡人这就率吴军往昌邑,你且留下,困住睢阳,勿使梁王脱逃。”

次日,楚军八万人留在城下,只在营中擂鼓,虚张声势。吴军则拔营而起,急奔东北,一昼夜间,便进至下邑(今安徽省砀山县)安营。

吴军二十余万,饥肠辘辘,连半日也等不得了,轮番前往汉军壁垒下,叫骂搦战。但见那壁垒上旗帜严整,却是人影全无。

刘濞见汉军坚守不出,知周亚夫有心延挨,专等吴楚军粮尽,心头便恨极。于是乘戎车驰出阵前,向壁垒上大呼道:“汉太尉周亚夫,莫非要遁地而逃?大丈夫领兵,自应阵前见高低,却为何闭门不出?既是王师,胆量又何在?当年讨英布,寡人曾与令尊同行。却未料,你这将门之子,实是辱没了祖宗。”

叫骂半晌,壁上却似无人一般,少将军桓青便驱车上来,向刘濞道:“大王,他只是不出,叫骂有何用?不如攻之。”

刘濞便摇头道:“不可。此壁乃是精心筑成,守军又为近畿精锐,非睢阳之兵可比。我军饥疲多日,如何能强攻得下?”

正在此时,忽闻壁上有锣声响起,一兵卒立起身来,挥臂高呼道:“吴王听着,可识得此二字否?”

刘濞、桓青忙循声看去,只见壁上冒出两队兵卒来,各执长戟,分左右缓缓行走,一字排开。待兵卒立定,中间便竖起一木牌,上书斗大的两个字——“免战”。

刘濞一见,气得七窍生烟,手指壁上道:“周亚夫小儿,你老父为图私利,扶旁枝为帝,可曾有好结局?你今日又为昏君卖命,若落得个全尸,也算是上天眷顾。三日之内,寡人必破此壁。”

如此又叫骂了两日,壁垒只是岿然不动。逢到朝夕两餐,汉军又故意在壁上开饭,阵阵香气,直诱得吴军垂涎三尺。

当夜,汉军为防叛军来袭,都枕戈待旦。不想,半夜里有人梦呓,大呼“吴军来了”,竟引发了炸营。

夜间无灯,各营疑是来敌,自相格斗,兵戈声四处可闻,有互攻者竟奔至周亚夫帐下。周亚夫惊醒,急问左右卫卒何事,卫卒答道:“疑是贼军已攻入。”

周亚夫侧耳听听,笑道:“断无此事!营啸而已。且传令,勿自相惊扰,违者立斩。”终是卧床未起。

少顷,便有卫卒来报:“各营已安,果然就是营啸。”

周亚夫笑笑,摆手道:“小儿辈,何曾见过世面?”遂翻身卧好,接着又睡。

数日后,又是夜深时,忽有壁上巡哨来报:吴军大股人马,奔来壁垒东南角下,似有异动。

周亚夫连忙披甲,唤了护军赵涉,提了灯笼,一同登上壁垒。果然听见下面人马杂沓,左右驰突。周亚夫又凝神听了片刻,忽而就一笑:“欲攻东南壁乎,何以如此声张?”

赵涉会意,也一笑,伸手指了指西北。

周亚夫颔首道:“料定他是如此!”便传下令去,令壁垒西北角严加防守,张弓以待。

果不其然,无多时,便有大股吴军精锐,杀奔壁垒西北角,搭起云梯,攀登如蚁。

西北角壁上,守垒汉军早有防备。见吴军蜂拥攀上,一阵鼓响,便有无数灯盏,骤然点亮,随后即万箭齐发。那近畿兵的弓弩手,所用皆是强弓劲弩,弓弦响处,箭无虚发。

吴军登梯到半途,恰被灯盏照亮,只白白做了汉军的箭靶,转眼便失足坠落,一片惨呼声。

直厮杀到半夜,吴军仍寸步难进,死伤徒填沟壑。看看破壁无望,只得收兵,退回了下邑营寨。

周亚夫在壁上看得清楚,立召来三十六将,向南一指道:“贼军已退,明日可再来否?”

诸将七嘴八舌,所见不一,皆不能断定。

周亚夫断然道:“自今夜起,神鬼也不敢来攻!方才闻贼军夜袭,杀声不振,显是饥疲已甚,其绝粮之日,当不久矣。他三十万兵无粮无草,进退失据,再有一月余,势必引军而还。”

诸将中便有人问:“莫非我军一箭不放,便罢战了?”

“岂有这等便宜事?兵法所谓‘击其惰归’,何谓惰归?尚不是此时;我军蓄锐半月,所望者何?亦不是此时。各营且去歇息,不得擅动。欲擒吴王,诸君急不得!”

诸将固守多日,实不耐烦,只疑心周亚夫无谋,皆盼能早日杀出去。闻周亚夫出此言,都半信半疑。

周亚夫见诸将疑惑,忍不住笑道:“诸君疑甚么?以今夜之事看,我与吴王,即可见出高下!”

冬末淮泗间,寒风扫过,遍野一片荒芜。除残枝败叶而外,难见一片绿意。吴军偷袭汉营不成,败归下邑,蜷缩两日,全军饥饿难耐。值此季节,欲食野菜充饥而不能,只得徒唤奈何。

这夜,吴军大营正沉寂间,忽喧声大起。满营兵卒衣袍未披,狼狈奔走,皆呼道:“有汉军劫营!”

吴王刘濞被惊起,不由怒道:“三十万军在此,周亚夫敢来乎?”便严令各营不得慌张,全力将汉军逐出。

众军惊魂甫定,纷纷拿起矛戟,向黑影奔窜处围拢。却见那劫营汉军甚少,仅十余骑往来奔突。众卒这才定下心来,蜂拥上前,拼死砍杀一阵,将小股汉军杀散。

这一彪奇兵,敢违周亚夫禁令,却是来自何方?原来,其为首者,名唤灌夫,亦为汉初一奇人。

时灌孟已年迈,却勇猛过人,凡有吴军来攻处,无不奋身而上,似是唯求一死。未过几日,果然战殁于壁垒上。

按汉法,父子俱在军中,若死一人,另一人便可归丧。然灌夫见父死,却不肯归丧,愤然道:“愿取吴王或将军头,以报父仇!”

当夜,便披甲执戟,率了家奴,又募部曲壮士数十人,拟夜袭吴营。不料才出壁垒门,众壮士便胆怯,不敢前行,仅有两人与家奴十余人愿相从。

灌夫回首看看,蔑然叱道:“匹夫临战,岂可效蝼蚁惜命?”便率所余十数人,趁夜驰驱,突入吴营中。

暗夜中一番厮杀,吴军猝不及防,死伤数十人。后灌夫见吴军惊起,越聚越多,势不能进,只得大喝一声:“猛士灌夫,明夜将再来!”方才奋力杀出,退回壁垒。

再看身边随从,仅余一壮士归来,其余皆战死。此战,灌夫身上被创十余处,幸得随身带有万金良药,涂抹伤处,方得不死。

诸将见灌夫勇猛,无不赞之,誉其为天下猛士,唯恐他有闪失,连忙禀报了周亚夫。周亚夫闻知,亦甚惜之,当即召见灌夫,不准他再去偷营。

经此一战,灌夫勇悍之名,立时传遍天下。

吴营那一边,遭灌夫十余人偷袭,便险些溃散。刘濞事后闻报,不由沮丧,心中大起惧意。

又隔了两日,田禄伯、桓青两将,接连奔入刘濞大帐告急,称军中几近粮绝,若再挨上数日,士卒难免要哗变。

刘濞正独坐帐中,埋头饮酒,见两将来,便苦笑道:“二公请坐,且与我同饮。”

田禄伯、桓青忧心忡忡,哪有心思饮酒,都直直望住刘濞。

刘濞面色黯然,叹息道:“寡人聪明一世,悔不当初,未纳二公高明之计,以轻兵西进为上。此次举兵,先不能拔睢阳,后又未料粮道被断,致使师出而无功。如今局面,赵王只屯兵不进;齐诸王那里,为韩颓当军所隔,音信全无。我若舍睢阳而西进,则周亚夫必将断我后路。不想天下之大,竟是进退不得了!”

田禄伯道:“大王,我军兴兵,天下震动,汉军迄今畏战不出,不可谓无功。”

桓青也附和道:“大将军所言不谬。那晁错,终究是死于‘清君侧’,大仇已得报。”

刘濞却仍是沮丧:“日前,若允了袁盎和议,诸侯可保半壁河山。今日草草收兵,则后事未可料也。”

田禄伯连忙劝道:“不然。吴楚两国,分毫未损,赵与诸齐,也正与汉军僵持。我若退兵,与诸侯联兵自保,汉军也未必敢犯境。”

桓青耐不住,霍地起身,神色凄然道:“大王,我军已饿极,士卒无力持戟。若再不退兵,三十万吴下子弟,必将死无葬所!”

刘濞手持酒杯,待了片刻,仰头一饮而尽,方才道:“少将军说得好。退兵,今日便退兵!南渡睢水,直奔我广陵。田将军,你去发令吧,全军即刻拔营,趁夜南奔。”

田禄伯一怔:“楚王那边,又何如?”

“顾不得他了!遣人飞报楚王,他当自知退兵。回了封国,身家性命都可保。”

两将领命,便退出大帐去传令,不消片刻工夫,消息传遍。士卒们闻声而起,拔旗收帐,顿时乱作一团。

至入夜时分,一阵鼓响,营门立时四开,数十万吴军卷旗曳戟,草草成伍,一派狼狈向南奔去。路上士卒饿极,见有田舍人家,不由分说,便将粮谷、禽畜抢掠一空,好歹饱餐一回。

如此奔行两日,渡过睢水,大队来至四川郡(今安徽省宿州市)地面。此地虽是汉家郡县,却离吴地已不远,前面渡过淮水,便是吴国东海郡。

刘濞立于戎车上,回头望望,见大队兵卒面有饥色、盔甲不整,心中倍觉苍凉。看看日已偏西,便欲觅地安营,想早些歇息,明日也好打起精神来渡淮水。

正朝四面张望时,忽见后军起了**,远处尘头大起,一片喧声。

刘濞一惊:“莫非汉郡兵截击?”

田禄伯便道:“有桓青殿军于后,谅无大事。臣这便去察看,大王请先行,稍后再安营不迟。”说罢便驱车掉头,往后军驰去。

戎车逆人群而行数里,田禄伯方察觉不对,但见远处烟尘中,有一彪红旗红衣马军,正呼啸奔驰而来。

后军士卒登时大乱,纷纷惊呼:“汉军来了!”

原是周亚夫闻吴军遁走,立遣骁骑都尉李广等五将,率车骑五万余人,蹑踪追击。五将率众追了两日,终在淮水之北,望见前面有吴军,便下令追杀。

若在平常,吴军尚属训练有素,以盾牌护身、长戟向外,全不惧马军轮番冲阵,然此刻却是惰归之时,人马皆疲累不堪,冷不防有汉马军杀来,哪里还有斗志。

田禄伯手搭凉棚远望,斜阳下,但见汉军为首五骑将,策马冲在前头,如船首破浪。为首一员骑将,虎背熊腰,虬髯满腮,手中红旗猎猎作响,如同天神飞降。

众汉军各个玄甲红衣,马蹄翻飞,好似铁流自洪炉中涌出。汉军此时,已盛行头盔上簪缨。远望之,千万簇红缨随风飘拂,如烈焰腾起,漫山遍野,一派炽烈。

吴军后队猝不及防,发一声喊,立时四散崩解,将那旗甲弃了一地。眨眼间,乱军便将田禄伯裹挟而去。

那李广一骑当先,飞驰而至,抛下旗帜,掣出一张强弓来,弯弓搭箭,向桓青喝道:“少年得志,奈何投贼乎?若降了,便饶你性命。”

桓青横戟挺立,不为所动,昂然答道:“我堂堂吴将,不知世上还有个降字!”

李广张弓欲射,然心中毕竟不忍,于是又劝:“少年死国可矣,奈何要殉那逆贼?”

桓青戟指李广道:“忠君之事,我自是不悔;不似你汉家君臣,做事鬼祟。前日搦战,你主人畏战不出,此刻却来击我惰归。如此鬼祟,还与我谈甚么家国?自高后以来,你家君臣,何曾做过一件磊落事?”

李广便仰头大笑:“你主公于密室谋叛,纠合徒众,攻我之不备,又是哪家的磊落?太尉堂堂正正领兵讨伐,欲擒吴王,等的便是此时!你等狂徒,行不义,谋不精,还怪得了谁人吗?”

正说话间,后面汉军骑士蜂拥而来,如赤潮漫野,将桓青人马团团围住,各个拉满弓弦。

桓青见不可逃,朝天揖了一揖,挺戟昂然道:“汉家贼臣,今日你我之间,便做个了结吧!”

李广见桓青不降,怒喝一声:“竖子!清平之世,只你等冥顽之徒,嗜好杀戮。你既欲了结,我便遂了你心愿。”说着弓弦一响,一支羽箭呼啸飞出,直穿透桓青前心后背!

那桓青中箭,却兀自挺立不倒,横戟怒视李广。周围吴兵见此,都不禁大放悲声,挺戟向四面冲出。众汉军当即一阵齐射,吴兵便纷纷翻倒。桓青身上,转眼间中箭如猬,终于一头栽倒。

李广看也不去看,只攘臂呼道:“儿郎们,天色将暮,勿使吴军逃脱。”

汉军大队车骑,此时源源不绝奔至。闻令即分出左右两队来,三路并进,驰骋追击。暮色中,凡见徒步奔跑者,便是一番刀矛齐下,赶羊般追杀了十数里,直杀得哀声动地、血沃阡陌。

淮上平野,正值暮气萧瑟,四处可见溃军狼奔,人马践踏,死伤不可计数。可怜那大将军田禄伯,为溃军所裹挟,忽就身中流矢,一个趔趄跌下车去,竟为乱兵活活踩死。

刘濞此时前行已远,见势头不好,仓皇点起身边三千壮士,乱鞭催马,弃军而逃。

主帅既逃,众吴军更无主张,顿时哭声盈野。李广亲率一队骑士,突入吴溃军之中,见“清君侧”大纛尚在飘摇,便上前杀散残卒,砍倒旗杆,向四面大呼:“吴王已逃,降者免死!”

待到漫天星斗时,吴军尽已伏地求降。仅有数千残卒,趁夜四散,各求生路去了。

李广率部左右驰驱,唯不见吴王踪迹,于是勒马南望,冷笑道:“今日且清点降兵,明日再追。吴王他逃得了邑下,却逃不脱广陵。”

李广抬头望望,见夜空寥廓,便笑对诸将道:“从军以来,痛快无如今夜。”

诸将中有人问道:“李广兄胆量了得!匹马当先,便不怕陷于敌阵吗?”

李广吩咐左右,递上酒囊来,笑道:“有酒,便有我命在,何惧敌多?”

此时又有人问道:“李广兄今日功高,不知圣上能有何赏?”

李广自负一笑:“大丈夫生不逢时,纵有一身武艺,也全无用。来日,或当有幸痛击匈奴!”

此时残月已出,遍野残旗断戟,如枯木支离。李广捧起酒囊,为诸将逐个斟酒,慨然激励道:“一朝从军,生死便交与天;今日尚未死,诸君便只管豪饮。”

诸将当即纷纷举杯,一阵喧腾,继而歌之舞之,欢喜异常。其时,远近隐隐哀哭之声,已全然淹没不闻。

当夜,汉马军忙碌一整夜,至天明,清点出斩吴军之首十万余、俘获不下十五万。吴王当初带出的人马,除死伤逃散者,尽都降了。骁将李广,由此一战而成名。

这位李广,乃是陇西成纪(今甘肃省秦安县)人氏。其先祖李信,战国末为秦将,曾率秦军攻燕国,追杀燕太子丹于辽东。

李广家族,世代善骑射。文帝十四年时,匈奴大举入萧关,李广以良家子身份从军,因善射,杀敌甚多。后为文帝侍从,任散骑常侍,几次随文帝射猎,力壮能格杀猛兽。文帝见了,赞赏有加,曾慨叹道:“惜乎李广,生不逢时,若在高帝时,封万户侯有何难哉!”

待到次日晨,李广又率精锐一部,循踪穷追。连渡江淮天堑,兵锋凌厉,径直杀进了吴国地面,如入无人之境。

闻听吴王率残部奔入丹徒(今属江苏省镇江市),守城自保,李广便领兵沿江东下,志在夺城。

岂料吴王残部已全无斗志,闻李广兵至,立即开城奔逃。李广驱兵大进,尽虏其残部,唯不见吴王及身边亲随,只得先回军复命。

周亚夫闻报大喜,立悬赏千金,求购吴王人头。

景帝在长安闻报,知大局已定,数月来的忧心,为之一扫。当即发出诏书一道,飞传给周亚夫,令其处置叛王,辞意甚严。

此诏起首,历数了文帝于诸侯之恩,曰:“世有为善者,天报之以福。为恶者,天报之以殃。高皇帝为表彰有功,分建诸侯。其后,赵幽王、齐悼惠王嫡嗣无后,孝文皇帝心存哀悯,特予恩惠,封幽王庶子刘遂、悼惠王庶子刘卬,令其奉先王宗庙,为汉藩国。此德可配天地,明如日月。”

继之,即斥责作乱诸侯,皆属忘恩负义之辈:“吴王刘濞背德反义,诱天下亡命罪人,乱天下币制,称病不朝二十余年。有司请治刘濞罪,孝文皇帝宽恕之,欲促其改行为善。今刘濞不知悔,乃与楚王刘戊、赵王刘遂、胶西王刘卬、济南王刘辟光、淄川王刘贤、胶东王刘雄渠相约谋反,大逆不道,起兵以危宗庙,戕杀大臣及汉使者,胁迫万民,杀戮无辜,烧残民家,掘其丘冢,甚为暴虐。今刘卬等人无道更甚,烧宗庙,毁御物,几近禽兽,朕甚痛之!”

周亚夫接诏令,心中一凛,知今上对叛王恨极,此次定要斩尽杀绝,于是发令东南,大搜刘濞。然遍搜吴地千里,却是不见踪迹。

原来,刘濞在丹徒势穷,匆忙携了刘华、刘驹两子,沿海南窜,奔入了东越国。

早前刘濞起兵时,东越王曾发万人相助;今见刘濞势穷来投,自是慷慨接纳。此时东越境内,尚有兵万余。东越王又遣人往北,收拾残部,得残卒数千,士气复振,便欲与汉家相抗。

岂料时过月余,见诸侯之乱渐平,周亚夫又遣密使来,许以厚利,东越王权衡利害,不由就起了悔意。

这日,东越王设宴劳军,邀刘濞赴军营同饮。刘濞本有意借兵复起,便欣然赴宴。席间,东越王毕恭毕敬,先为刘濞斟满一杯,祝酒道:“大王莅临,敝处无好酒为敬,且以淡酒,聊表……”

刚说到此,东越王手一颤,不留神将酒杯打翻在地。只听帷幕后一声叱咤,有十数名甲士,持刀冲出,竟将刘濞死死擒住。

刘濞大惊,一面挣扎不止,一面怒视东越王道:“蛮邦之主,可有信义乎?”

东越王命人再斟满杯,笑向刘濞递上:“大王休得怪我。我东越子弟万人,随大王北征,可有几人归来?本藩已有信义在先,无奈大王兵败,三十万人作鸟兽散。欲赖我东越再起,岂非大梦乎?今日朝廷重金购大王,吾虽不贪金,然亦惜自家头颅,只得委屈大王了。”

刘濞气急,欲以头撞东越王:“野人无信,寡人死亦不甘!”

东越王当即变色道:“大王既不饮酒,本藩也就无话,这便请大王上路。”说罢一使眼色,诸甲士便将刘濞按倒,一刀斩下了首级。其余亲随数名,也尽都被杀。

唯吴王两子刘华、刘驹,当日未曾赴宴,闻变大惊,仓皇逃出,奔至闽越国,好歹保住了命。

可怜刘濞豪雄一世,富甲四海,为晁错所逼,兵起东南,无人敢撄其锋,险些致汉家倾覆;却不敌周亚夫智谋,一败涂地,逃至边荒而终致毙命。

数日后,东越使者携刘濞首级,快马驰驱,送入昌邑壁垒中。至此,离刘濞广陵起兵,仅仅才三月。

汉军诸将闻讯,都赶来周亚夫大帐观看。此前,众人只怨周亚夫胆怯,辗转千里,竟无一战,私下里烦言甚多。今日见吴王首级传至,方知周亚夫用兵如神,纷纷大赞道:“太尉攻吴王之计,我辈实不能也!”

[1].进贤冠,汉代文官所戴纱帽,前檐高7寸,后檐高3寸;帽梁长8寸,与前后帽檐相连。后沿用至唐宋。

[3].军司马,汉代军官名,大将军麾下属官。大将军营分五部,每部设一校尉、一军司马。

[4].节牦,节杖上所缀的牦牛尾饰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