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七国举兵鼙鼓擂

长安未央宫中,自正月初起,数日间,便有羽书雪片般飞来,称吴王刘濞倡乱,七国齐反,叛兵已逼近睢阳。刘濞所写檄书,随即也由斥候送到。

景帝闻报,大出意料,心中不免慌乱,立召群臣会议,商议对策。

待众臣集齐,景帝蹙眉问道:“如何七王俱反,事前竟无察觉?高后临朝以来,似今日情势,绝无仅有,这又该如何是好?”

众臣一时亦无良策,都在心里斟酌。景帝便心急,望住晁错道:“晁公,今日之势,你可曾料到吗?削藩固是好计,然四面皆反,竟是为何?”

晁错于昨夜已闻七国举兵,亦是暗自吃惊,一夜未睡,早已想好对策。此时便道:“吴王倡乱,乃迟早之事,陛下不必担忧。臣之意,七王联兵谋反,来势汹汹,天下百姓必翘首观望之,故朝廷不可示弱。陛下当亲征,以示天威。”

景帝便一怔:“亲征?朕出长安,关中由何人来守?”

晁错跨前一步道:“臣可留守京都,征兵调粮,以免后顾之忧。陛下只需率军东出,扼住荥阳(今河南省郑州市古荥镇),天下便不至动摇。淮泗一带,尽可弃之,令叛军志骄意得。陛下则在荥阳稳坐,待其师疲。吴楚叛兵至,则可于城下决战,一鼓而破之。”

景帝便沉吟不语,未置可否。

晁错又道:“吴楚军虽众,不过是些乌合之众,为利所诱,不知大义。陛下亲率精兵良将,以正讨逆,恰如以鹰搏雀,能有何闪失?”

景帝便略显急躁道:“晁大夫,你往日论兵,切中肯綮;然今日却是用兵,万不可轻心。朕若亲征至荥阳,只不过与吴楚两军相拒。诸叛王中,尚有赵王在北,齐诸王在东。若荥阳一战未破敌,便有翻作楚汉相争之势,难有了日。待齐、赵两军左右来援,荥阳岂不成了朕之垓下?故而亲征之议,实为不妥。”

晁错还想再争,看看景帝脸色不好,便只得忍住。

景帝环视诸臣,又问道:“贼势猖獗,不容迟缓,诸君可还有好计?”

丞相陶青及九卿等人,皆暗恨晁错惹祸,又不敢当面指斥,便都不语。

景帝越发焦急,忽一眼望见条侯周亚夫在列,心中一亮,想起父皇所嘱,便唤周亚夫到御座前来。

周亚夫此时已为车骑将军,闻景帝招呼,便跨前一步,拱手道:“臣听令。”

景帝温言道:“先帝在时,称你‘真将军也’,嘱我可托大事于你。今七国作乱,正是用人之际。朕之意,拟命你督军讨逆,不知条侯意下如何?”

周亚夫凛然道:“朝廷有难,大臣岂敢退缩?臣愿为前驱,领兵讨逆。”

“此去,可有几成胜算?”

“将军出征,不计利害,唯一死而报君王。”

景帝便拊掌道:“好!将军有此志,我心甚慰。今日便加你为太尉,统领天下兵马,克期出兵,敉平贼乱。”

正议到此,忽有谒者慌忙奔入,递上梁王刘武告急文书,称吴楚两军倾巢而来,已将睢阳团团围住。城内劲卒无多,恐危城难支,恳求朝廷发兵往援。

景帝看罢,额头便有汗出,叹道:“贼军已围住睢阳了!”

周亚夫连忙劝道:“陛下勿虑。睢阳城坚,箭矢亦多,贼军一时不可下。待臣下领兵去救,可保无事。”

景帝便颔首道:“唯愿如此。朝中尚有猛将三十余员,皆可重用。诸将此去,必不负朕意,且去议好应对之策,明日再呈上。”

殿上诸将领命,齐声应诺,先退下自去商议了。

景帝留下陶青、晁错等文臣,又议了一番征调粮草事,方才罢朝。

夕食毕,景帝独坐灯下,翻看各处急报,忽又有齐王急报呈上,称毗邻四国联兵,攻临淄甚急,请朝廷从速救援。

景帝看了,愈发不安。又见众涓人也愁眉不展,便知叛乱消息已传开,人心动摇,不由就深深失悔:当初削藩,未免太过操切。

将前后事细思一遍,猛地就想起窦婴来,觉窦婴在集议时所言,句句中肯。当日若听了他劝谏,何至有此难堪?再想到窦婴所言,“天下事,非道理可以尽言”,便更觉锥心,不由连声叹道:“书读痴了,到底是迂腐。”

此时案上膏油灯,有灯花噼啪爆响,火苗渐暗。身边宦者忙拔出头簪来,剔亮了灯芯。

灯火一亮,景帝心头便也豁然一亮,忽就拍案道:“便是如此了!”即唤涓人,传召郎中令周文仁火速前来。

不过片时,周文仁神色不安,疾步抢入,景帝便问:“朕欲召窦婴问话,时已入夜,可否寻觅得到?”

周文仁面露诧异,当即回道:“窦婴去职,未曾闻已离长安,臣今夜定能访到。”

景帝便吩咐道:“去备一乘安车,迎他入宫来。”

周文仁会意,料定窦婴或可复职,心下就一喜,正要转身退下,景帝忽又叮嘱道:“若访到,无论何时,立召他来见我。”

周文仁走后,景帝呆坐一会儿,又觉烦躁。看了一眼刻漏,觉时辰尚不晚,便起身唤涓人,要往长乐宫去。白日里商议出兵,未及向母后请安,此刻前去,也可顺便讨教。

稍后,景帝从复道至长乐宫,入长信殿中,拜过窦太后与长公主刘嫖,便坐下来闲聊。

窦太后早闻说诸王倡乱,甚为梁王担心,一夜未眠。此时觉景帝神色如常,不由纳罕,便急问道:“七国齐反,武儿那边势已急,启儿与大臣有何商量?”

景帝也知母后必有此问,便答道:“削藩稍急,牵动了四方,然诸王迟早也是要反。”

“可怜武儿,今日竟困于孤城。当日廷议,就未曾有人料到吗?”

“有。窦婴曾力谏,削藩之举不可过急。”

窦太后便叹息一声:“窦婴自家人也,终究还靠得住些。”

景帝便趁势道:“今已加周亚夫为太尉,领军讨贼,母后不必挂虑。父皇所选将才,治军有方,那吴王不是他对手。儿臣只觉统军之才,还是不足用。”

窦太后默思片刻,忽问道:“晁大夫有何好计?”

景帝摆摆手,不肯答话。

刘嫖忽插言道:“连涓人都在议论,说晁大夫惹了大祸。”

景帝便敛容道:“也不是此话。削藩到底还是要削,不然,终不得安宁。”

刘嫖忽就一笑,戏言道:“削藩既是晁错之计,何不教他去带兵?”

景帝苦笑了一下,扭头不应。

窦太后便拍了刘嫖一掌,嗔道:“你又说怪话,他哪里行?”

正说到此,忽有谒者来报:周文仁引窦婴前来,求见天子。景帝神情便是一振,急命宣进。

窦太后甚觉诧异,景帝连忙道:“儿臣召窦婴来,拟委以重任,教他领兵去讨贼。”

刘嫖掩口笑道:“晁错不行,怎么窦婴又可以?”

景帝便正色道:“阿姊莫笑!窦婴善谋,早料到诸侯必反;用他领兵,自会有谋断。”

窦太后瞥一眼景帝,面露愧悔之色,轻叹道:“为母早前是心急了些,不该削他籍。”

景帝笑道:“那有何打紧?明日上朝,复他宗室籍便是。”

正说话间,谒者将周文仁、窦婴引进。景帝满面含笑,对周文仁道:“郎中令辛苦了,可暂回西宫待命。”随即唤窦婴坐下。

待周文仁退下,窦婴向景帝施礼毕,却迟迟不欲入座。

景帝便招呼道:“来来,坐下说话,都是自家人。朕与太后,也不过随意闲话。”

窦婴这才坐于下首,向窦太后、刘嫖恭敬一拜。

窦太后摆摆手道:“你们尽管说话,哀家也是无事。”

窦婴原本猜想,召见恐是为起复之事,不料景帝劈头便道:“今急召你来,是为讨逆事。朕之意,拟命你领军一支,东出讨贼。”

窦婴便大惊:“陛下,这如何使得?臣素不习兵,如何领得了军?”

“将军之事,不在舞刀弄剑,而在谋略。如下六博[1]棋,每出一招,须猜得对手筹码如何。此前公卿集议,你在廷上所言,以今日之势看,无不说中,这即是胸有用兵之谋,便不要推辞了。”

“臣近来多病,实不堪大任,还请陛下另择贤才。”

景帝知窦婴负气,对削籍之事仍耿耿于怀,便笑道:“王孙兄岂是无才,日前实不该挂冠而去;今诸王叛乱,更不该负气不出。诸侯事,危及汉家根本,你位列国戚,岂能袖手不问?”

窦婴不语,只瞥了窦太后一眼。景帝心中便暗笑,伸手拉了拉窦太后衣襟。

窦太后一怔,忽然醒悟,忙对窦婴道:“皇帝之言,并非玩笑,你便从了吧。山东之事已成乱局,宗室不出头,还有哪个肯卖命?”

窦婴闻言,知窦太后已弃了前嫌,这才释颜,向太后一拜,应诺道:“侄儿遵命。权且随军,做个护军[2]便好。”

“岂止是护军?朕之意,拜你为将军,独当一面。”

“陛下使不得!臣寸功未立,无由为将军。老将郦寄、栾布两人,皆可独当一面。”

“好,既是王孙兄举荐,二人都可拜将,同归王孙兄节制。”

窦婴便又一惊,连忙揖让道:“臣下有何德何能,可节制老将?”

景帝按住窦婴手臂,敛容道:“天下危,王孙兄不可退缩。”

刘嫖在旁看不过,催促道:“表兄,怎的有恁多扭捏?谢恩便好了,莫不成要推让到半夜?”

窦婴犹疑片刻,只得叩首道:“臣愿从命,将奋力平乱。”

景帝大喜,忙将窦婴扶起:“这便是了!事急,也顾不得登坛拜将了,明日即宣诏。周亚夫今已加太尉,统领天下兵马,率精锐往援梁王。其余诸路,皆由你节制,分路进剿齐赵。诸将当如何分派,明日再议。”

窦太后、刘嫖都面露喜色,只望住窦婴。刘嫖脱口道:“塌天的祸,都是晁错惹的,却要咱家人来收拾。”

景帝忙摆手制止道:“休得玩笑,晁错之意便是朕意。诸侯具反心已久,所谓‘清君侧’,巧言而已。不然,有十个晁错出来,也依旧太平。”

刘嫖瞥见窦太后面露倦意,便起身道:“好,阿姊不多嘴了。时辰已晚,男人之事也留待朝堂去说。”

景帝、窦婴相视一笑,便也起身,向窦太后揖过,告辞出来。

过未央宫时,景帝不乘步辇,与窦婴信步走过复道,随口问道:“王孙兄,依你之见,平七国之乱,妙计何在?”

窦婴叹了一声:“贼势浩大,能有何妙计?无非太尉击破吴楚军,七国便俱散。”

景帝颔首道:“正是。幸亏先帝识人,朕便将北军精锐尽付与他。偏师两路往齐、赵,则由你全力督责。”

此时冬夜浩茫,周天寒彻。未央宫广厦万间,尽没入夜雾中,仅可见灯火稀疏。两人远眺夜景,都觉心事重重。

景帝自责道:“旬日间,贼众便成席卷之势。朝廷孱弱至此,也是朕太无能!”

窦婴却不以为然:“诸侯之罪,在于以下犯上,而不在倚强凌弱。此次祸起,缘于礼制不周。削藩固然好,然也须循周礼,不与诸王斗智,也就不至于生事。”

景帝便怔住:“循周礼?申屠嘉在时,也有此意。”

窦婴顿了片刻,慨叹道:“故丞相老成谋国,只是可惜了!”

景帝便不语。窦婴又道:“申屠嘉生前所推重,仅袁盎一人可堪大用。”

“哦?”景帝不由驻足,微微颔首道,“此人确乎多才,朕倒是冷落他了,留待日后重用吧。”

次日上朝,景帝便当廷宣诏:复窦婴宗室籍,拜为大将军,并赐千金;拜郦寄、栾布为将军,各负扫平齐、赵之责。

众臣方才见窦婴入朝,本就惊奇;此刻又闻诏令,更觉大奇,顿时满堂哗然。晁错也颇感意外,只道是主上急昏了,便暗自好笑,只佯作欣喜,也随众人向窦婴称贺。

众臣贺罢,当廷又商讨半日,遂议定:由周亚夫率三十六将,领大军迎击吴楚;郦寄领别军一支击赵;栾布领别军一支救齐;窦婴领军一支殿后,驻屯荥阳,为郦、栾两军后援。

景帝自是照准,遂高声对众臣道:“高帝手创基业,横绝夷夏,不可失之于我。今发兵讨逆,有赖诸君,万事不可轻慢。所幸贼势虽炽,却未成一体,正合分头击破。诸王多不知兵法,唯吴王老练、楚王彪悍,故大计在于灭吴楚。分道诸将,要好生与太尉呼应。”

阖朝文武听闻此言,知景帝于大势已了然于心,便都感振奋。当下由陶青、周亚夫、晁错分率诸臣,筹措兵马、征丁、筹粮草,各自忙碌去了。

周亚夫领命调兵,在太尉府召集众将,颁下军令:太尉周亚夫统领全局,自率北军一部及近畿兵东进;郦寄率河东、上党郡兵北上;栾布率颍川、河南、南阳郡兵,借道济北援齐;窦婴自设大将军行辕,率汉中、北地、陇西郡兵,为齐、赵两路后援。各路只待募齐兵马,即择日出兵。

如此分派毕,周亚夫拱手对诸将道:“孔子曾言:‘临事而惧,好谋而成。’在下蒙先帝遗爱,受命统军,实则寝食难安。眼下诸王作乱,已越旬日,军情刻不容缓。分道两军,虽属偏师,亦当昼夜筹措,片刻也延挨不得。我汉家兵民,数十载未经鏖战,骄惰日甚,粮草械甲皆不齐,请务必多加用心。”

窦婴应声道:“下臣素无才,贸然受命讨逆,心中有愧。然未敢忘圣人之训:‘力不足者,中道而废。’太尉所言,臣当竭力为之。”

“好!”周亚夫便振衣而起,对诸人道,“在下早年曾在云台山,从师研习兵法。吾师擅弄秦筝,其声激越,如云台千尺之瀑。我也稍有习得,今奉上一曲,为诸公壮行。”

言毕,便命左右抬上一架秦筝,敛息坐下,挥手弹奏,果然声如飞瀑直下,激浪琤。

众将为之鼓舞,皆血脉偾张。窦婴更是拔剑而起,舞之蹈之,口中叱咤有声。满座人皆击节喊好,顿起一派豪壮之气。

次日,北军大营内,便坚起赤红大纛一面,上书“汉大将军”四字。窦婴端坐于行辕大帐内,调兵遣将,分委军务。特将天子所赐千金,陈列于帐外,各军吏所需费用,皆令自取。上至将军都尉,下至军侯屯长,见此情景无不动容。

数日后,帐前千金散尽,无一文落入私囊。军伍上下,众口宣扬,皆为窦婴大义所激,甘愿效死。

半月内,长安城内,各路兵马杂沓而来,辎重不绝于道。闾巷百姓闻风尽出,夹道观望,各自都心怀惊疑。

王师一时不能发,睢阳那一边,却是日日望眼欲穿。当日公孙诡败回,奔入城内见梁王,头不敢抬,浑身战栗道:“禀大王,贼势甚众,数倍于我,遍野无可计数,部众死战而不能支,属下六将,有二人战殁。臣戴罪而归,甘愿受斧钺之刑。”

刘武见公孙诡战袍撕裂,面有箭伤,也不忍严责,叹了口气道:“罢了,已闻斥候报称,贼众有三十余万,你孤军如何能支?吴楚倡乱以来,所向披靡,你好歹也是挡了一阵。”

公孙诡又道:“吴王自幼习兵,诡诈过人。兼有东越兵相助,其状如魔,我人马受惊,不能成阵,而非我军不能战。”

刘武也看穿公孙诡本领,忍不住讥嘲道:“国人皆仰公孙将军,只道是孙武、白起再世,却不意竟有今日!那鬼谷子之术,也不灵了吗?”

公孙诡脸色一白,连连叩首道:“臣无能。臣实是只懂术数,不谙战法。”

刘武便哂笑:“早年,吴王曾追杀英布,你腹中那几册鬼谷子,岂是他对手?明日他挥兵至,睢阳便是孤城,你速为我占一卦,此城可保否?”

事涉本行,公孙诡便精神大振,取出龟甲烧之,细看纹路,得一卦。卦辞云:

来兑之凶,位不当也。[3]

刘武不禁纳罕:“此是何意?”

公孙诡道:“回大王,此卦意谓:有喜悦事自上而来,却是凶象,只缘方位不当之故。”

刘武侧首想想,不得其解,只得吩咐道:“公孙将军,出战既不能胜,城总要给我守住。吴楚军不日即至城下,鬼谷子若再不灵,我辈死矣。请力督城内兵民,环城筑壁垒,死守待援。”

公孙诡领教了锋镝之险,胆早已吓破,慌忙推辞道:“臣实不堪领兵之任,大王请另委羊胜、邹阳为好。”

刘武便挥袖叱责道:“那两人,尚不如你诡诈,又焉能迎敌?着你两日之内,筑成壁垒,若不成,则与战败一并问罪!”

公孙诡诺诺而退,连忙召集校尉、啬夫等,将筑垒之事分派好。众官见他疾言厉色,都不敢怠慢,连夜发动兵民,筑疆起土。数万人忙碌两昼夜,未等完备,就见吴楚军浩浩****,已铺天盖地般杀来。

刘武接京师传信,知天子已下诏调兵讨贼。故而闻吴楚军来,亦不惊惶,抛去平日的骄奢气,也全身披挂,登上壁垒去看。

但见吴楚军旗甲鲜明,首尾相连,望之不知有几多。刘武这才心生畏惧,知公孙诡如何一战即溃了,忙召集各属官,训诫道:“叛众挟得胜之威而来,凶顽必甚于昨日,我辈已无退路。各官无论文武,均不得退缩,要与兵民同守。天子今已下诏,太尉率援军,不日即至。今若壁垒破,则睢阳难保,睢阳不保,则长安即是当年之咸阳。社稷生死,就在这几日,吾辈不能坐等残灭。”

时韩安国、张羽已从东境撤回,这日也在列。韩安国便进谏道:“外围壁垒,仓促而成,疏漏之处甚多,不可过于依恃。”

张羽也附和道:“壁垒望之俨然,实则无大用,稍作抵挡,便可弃之,免得卒伍折损过多。”

刘武便心头火起,怒斥道:“你二人不必多言!”

韩安国仍争道:“此前我据棘壁,沟深垒高,将士拼死仍不能守,况乎此等草草之垒。生死已临头,无益之事,大王缘何为之?”

刘武大怒,戟指韩安国道:“此前败退,不究你便罢了。若再多说一句,投你到狱中去。临战之际,动摇人心者,必斩!”

韩安国悲愤几欲泪下,只得悻悻住口。

果不出韩安国所料,此次吴楚军来攻,早已有备,于阵前推出冲车数十辆,有弓弩手登车,箭矢齐发。壁上梁军哪里能抵挡,皆藏于盾后,无人敢抬头。待一阵箭雨落下,又有无数云梯竖起,搭在壁上。素擅攀爬之东越兵,如蚁而上,毫无畏怯之色。

守垒梁军,原就知壁垒难守,见吴楚军来势凶猛,更无心死守。勉强战了半日,便有三五处被攻破。围城吴楚大军见了,欢声雷动,纷纷跃上壁垒砍杀。

城上门吏知大事不好,连忙拉起吊桥。壁垒内守卒,欲反身奔入城中,却为城壕所阻,无处可逃,只得拼死格斗,一时血肉横飞,哀声动地。城头梁军欲放箭,又恐伤了自家人。可怜壁垒中这千余守卒,寡不敌众,无多时即死伤殆尽。

主帅公孙诡在城头望见,冷汗淋漓,两腿站立不住。身边亲兵见了,连忙从左右扶住。

梁王刘武此时在南门楼观战,也是胆寒,连忙命人撤去伞盖、黄钺,又在箭堞后窥看良久,心内愧悔难当。

回首一望,恰见韩安国、张羽正在城上巡查,便也顾不得许多了,抢步至二人面前,咚一声跪地,凄声哀恳道:“睢阳或将不守,二公请恕我!寡人有误,自有天谴,事急矣,已无暇多说。今拜二公为大将军,统领城防。汉家命祚,今日悬于一线,望二公受命,万不可推辞!”

韩安国、张羽一时怔住,不禁面面相觑。

刘武见二人不应,心头更急,顿时涕泗横流。正要再叩首,韩安国连忙也跪下,扶住刘武道:“国难当头,为臣岂能不救?韩某久居睢阳,脚下皆是我故土,誓不容贼军再进一步。”

张羽闻言,连忙也跪地拜道:“臣岂能忘杀父之仇,宁愿死于战阵,亦不敢偷生。”

领命之后,两人在各处看过,觉睢阳城不甚高,且有残缺处,便督责民夫,昼夜抢修。又遍告城内三老、啬夫,将年满十六至六十岁男丁,尽数征发上城。

梁国武库本就充足,韩安国命人将弓弩箭矢、滚木礌石等,尽数搬至城头,所存铠甲也分与丁壮。待诸事妥备,便与张羽巡行四门,晓以大义,并悬出重赏。兵民闻之无不感奋,皆流泪愿以死报国。如此,城上梁军情势,转眼便由弱变强。

刘武见韩安国处事有方,心中欢喜,知是用对了人,便登城询问道:“韩公,以此之备,可守得半月吗?”

韩安国心中有数,慨然答道:“贼军来围,人马数倍于我,志在夺城。若我兵民只想守十天半月,又当得了何事?臣领兵之道,不独以义喻之,且以利驱之,若不守半年以上,大王只管问罪。”

刘武大喜道:“大将军意气,着实了得!待敌退,寡人当上奏请封。昨日已有细作数人,潜出城去,赴京师催问援军,请韩公放心。”

韩安国便道:“我若仅守三日,而大军三日之后至,则城已破,又将奈何?故我屹立半年,便无虑援军来得迟早。”

“不知韩公将何以持久?”

“无他,如韩非子所言,‘信赏必罚,其足以战’。若滥赏不罚,将士又怎肯用命?”

刘武闻之,脸红了一红,忙向韩安国揖道:“闻公之言,所悟甚多。公孙诡兵败,虽不至问罪,然亦不足以统军,这便免去他中尉职,由张羽接任。”

再说那城下,吴楚军已将城垣四面围住,举目只见画角连营,旌旗遍野。自入梁以来,吴楚兵卒所战无不克,便格外气壮,遥望城头,皆指点笑骂,大有灭此朝食气概。

刘濞偕同刘戊,乘车缓缓绕城一周,将城头看了个清楚。刘濞拈须笑道:“如此墙垣,可阻我雄兵乎?梁王小儿,只待授首就好!”便传令全军,明日天亮即朝食,食毕攻城,务求一鼓而下。

次日破晓,城上守军尚在瞌睡,忽闻城下鼓角大作,惊起一片晨鸦聒噪。正惶惑间,只见城下残垒中,冒出无数吴楚兵卒,搭起云梯,蜂拥攀爬。

又见吴楚大营栅门打开,数十辆冲车鱼贯而出,车上有弓弩手居高临下,放箭如雨。

韩安国守在东门楼,一夜未眠,正倚在箭堞后瞌睡,闻鼓声骤响,心知是吴楚军来攻,立时跃起,命城门吏击鼓报警。另外三门军吏,听闻东门鼓响,也一齐擂起鼓来。

霎时城楼上人声鼎沸,脚步杂沓,守城兵丁各就其位。城上击鼓,连击三百三十三槌,声声催人血涌。

那吴楚兵众亦不畏惧,争相登城。正攀到半截,忽闻一声呼哨,城上便有滚木礌石砸来;继之是滚油沸水,兜头浇下。

云梯上兵卒站立不住,惨呼跌下,后队立即拥上,屡仆屡起。守军只顾推倒云梯,杀退先登敌兵,却躲不及箭矢,连连被射翻。饶是如此,后队也是立即补上。

城上城下,两边所见厮杀之惨,都是生平所未遇。震天喊杀声中,士卒坠落如瓦,血浸城头。如是一轮刚过,又是一轮,丧命于城下者不知凡几。

韩安国伫立城楼前,岿然不动。亲兵上前要执盾护住,韩安国呵斥道:“大将军当死于战,焉用挡箭!”后见叛兵放箭渐少,便下令弓弩手就位,万箭齐发。

那边吴楚军有刘濞督战,各个舍命,城上放箭虽急,却也无人退缩。盾牌不足用,众军便顶了案板、锅盖冒矢登攀。

有几处云梯,先登者身手矫捷,跃上城头,砍杀如狂,几乎要得手。张羽见不是事,急忙提剑奔至,厉声喝令守兵抵住。

韩安国正在注视,忽有亲兵喊道:“大将军,当心抛石。”

只见吴楚营门又开,推出数辆抛石炮车,一字排开。须臾间,便有巨石朝城上接二连三飞来。

亲兵眼快,猛推了韩安国一把,一颗飞石便呼啸掠过,轰然一声,将身后窗棂砸个粉碎。左右亲兵见此,都咂舌道:“好险!”

韩安国掸去身上灰尘,轻蔑一笑:“吴王,韩某虽无名,敢与你大战三十日。”

如是激战整日,吴楚军终不能得手。城头所插梁军旗帜,尽为箭矢洞穿,却无一倒伏。

吴王刘濞在城下,看得焦急,然也无计可施。至天色将暮,只得下令鸣金收兵。

待各自偃旗息鼓,刘濞便带了刘戊,驱车前出,朝城上大呼道:“城上莫要放箭!守城之将为谁?请出来说话。”

韩安国便探出身来,高声应道:“末将便是,来者何人?”

刘濞一拱手道:“我即是吴王,请问足下大名?”

“原来是吴王驾到,在下韩安国,梁大将军是也。”

“唔,将军好身手,寡人佩服得很。今诸侯举大义,清君侧,以百万之众西来。将军虽忠勇,然大势已去,何不听寡人一言,及早识时务,献城立功?”

韩安国仰头大笑:“乌合之众,犯上作乱,何以百万之众吓我?莫说君侧,即是这小小的睢阳,吴王也难越半步。”

刘濞脸色一暗,顿了顿,仍执意劝道:“将军苦战,众儿郎命悬一线,所抵死护卫者,不过一酒囊饭袋。梁王当年靡费万亿,造起梁园,何曾想过你辈辛苦?我敬将军至诚,然为人亦不可愚忠。今若能献城,梁王宫内如山财宝,可归将军一半,何如?”

韩安国冷笑一声,指城下壕沟问道:“吴王可见这死伤者吗,哪个不是百姓儿郎?你在豫章铸钱,流布天下,所获何止万亿;既享尽奢华,又何忍见农家子枉死沟壑?你之心肠,究是何物所铸?你生于今世,究有何德服人?酒池肉林,尚不知足,还要夺人之地、索人之命;自古大盗害民,可有过于此的吗?”

刘濞登时暴怒:“竖子,你当我是桀纣?”

韩安国便也怒回道:“褫去衣冠,你不正是桀纣!”

刘濞气得险些仰倒,戟指城上骂道:“豺狗!我吴地本来清平,万民富庶,那晁错看得眼红,却要来夺地掠财,可知人间还有一个‘耻’字吗?贼臣当道,方有你这丧心之徒,只知护主,不知大义。城破之日,我必将你千刀万剐!”

韩安国大笑道:“大丈夫死有何惜?不似你吴王,死亦难舍不义之财。能见你屯兵于城下,束手就缚,以成我大名,便是韩某平生所愿。”

刘戊执盾在侧,见不能劝降,忙拦住刘濞道:“伯父,愚氓无识,多说何益?待明日拿下,将他祭旗便是!”言毕,便命御者掉头返回,驰入大营去了。

城上兵卒,听了这番舌战,都大呼痛快,七嘴八舌也朝城下乱骂。

韩安国回首喝止道:“你等皆住口!如此恶战,还不知要熬多少时日,各去休整,松懈不得。睢阳被围,乃是天选我辈,或死义,或偷生,都将名传于万世,须得好生思量!”

城上众人听了,顿时一片哑默。日暮寒风中,唯见残旗飞扬,飒飒作响。

睢阳被困,急报连连;京城里讨逆诸将,心头都倍感惶急。窦婴所部卒伍,需远自陇西等处调来,途中费时,就更觉焦灼不宁。

好容易检点齐备,正待择日上路。这日薄暮时,天降细雪,忽有守卒报称:前吴相袁盎自城中来,在辕门外求见。

窦婴与袁盎有旧交,故日前曾向景帝举荐,此时闻袁盎至,自是欢喜,忙将袁盎延入大帐,对坐而谈。

袁盎掸去身上雪屑,一面凑近炭盆烤手,一面故作玩笑道:“呵呵!雪夜造访将军,或不至贻误军机。”

窦婴也笑道:“甚么将军,故人何须在意?弟命途不顺,至不惑之年,仍为人牵马引车。倒是晁大夫削藩,不意间,令我得了些转机。”

袁盎便敛起笑容,沉吟道:“我也知兄有大志,非为蓬间雀。然讨逆一事,终究是难说。”

窦婴略显惊异,脱口道:“兄曾为吴相,莫非知吴王可成大事?”

“吴王为人,在下看到他骨头里。他弱冠为将,智勇名震天下,如何少年时不反,中年亦不反,将近耄耋之年,却要来谋反?”

“哦?袁兄是说……”

“此正为晁错所激!弟在吴国为相,曾以礼制之道劝吴王,吴王无不纳。如何晁错方理朝政,吴地立时汹汹?那吴王虽爱敛财,却也能轻徭薄赋,与民休息,并非残苛之辈,如何便成了晁错眼中钉?”

“袁兄说得好!弟在朝上,也曾与晁错激辩,以为削藩不如礼教。藩王坐大,非止一日,此事须从容处置。晁错不听,果然激起四方皆反。”

“削藩倒也罢了,若杀一儆百即止,或可无事。唯晁错太过不智,恃力逞强,自认是商鞅再世,一削再削,便削到吴王头上。树有皮,人亦有仪,你教吴王如何能忍得下?”

窦婴拨弄炭火良久,方抚膝叹道:“世事崩坏若此,自吕太后以来所未有。今日讨逆,兵分三路,还不知后事将如何。”

袁盎亦忧心道:“自夏侯婴数年前薨殁,当日入关老将,凋零尽净。今周亚夫虽擅治军,也仅是将门之子,从未临战。须知那吴王好武,少年时便是英布对手,韬略不可小觑。近日方起兵,转眼便席卷淮泗。此次讨逆,胜负便是神仙也难料呢!”

窦婴脸色微变,急忙问道:“兄可有好计?”

袁盎便伏地一拜,正色道:“弟不才,然于此事已有奇计。若圣上肯听,平乱只在弹指之间。”

窦婴一喜,忙将袁盎扶起:“如此甚好。时已宵禁,兄便歇宿在行辕,不必回去,明日容弟代为入奏。”

两人谈得入港,又于灯下闲话多时,方才各自睡下。

次日窦婴入朝,果然代袁盎奏报。景帝闻听袁盎有好计,自是高兴,焉有不见之理,当下就宣召入见。

袁盎缓步登上殿,心内百感交集。景帝登位之后,此为袁盎初次入朝,暌别多年,旧景虽可辨,人事已全不是当年了。

那景帝也识得袁盎,当年为太子时,袁盎曾任中郎将,常在御前,甚是得宠。只不过因敢言,方遭人谗诋,竟由外放而免官。今日见之,觉袁盎神形如昨,锋芒仍未减,不觉便笑:“袁中郎,久未见你,却是越发放逸了。”

袁盎连忙稽首道:“旧臣袁盎,在此见过陛下。往日诸事,臣也时常念之,今见陛下,只觉是在梦中。”

待施礼毕,袁盎抬头,方见晁错亦在御座之侧,不由便僵住。

景帝见袁盎神情有异,微微一笑:“袁公但坐无妨。今讨逆在即,适才正与晁公商议调兵之事。召你来,亦是为此。”

袁盎目光略一闪,才徐徐坐下。

景帝便倾身问道:“袁公曾为吴相,可知吴军此来,那统军之将田禄伯,为人如何?今吴楚倡乱,以公之见,何以当之?”

袁盎道:“陛下请宽怀,东南之乱,无足忧也;其败亡之日,当不远。”

景帝略微一笑,而后敛容道:“袁公豪气依旧,然吴王就山铸钱,煮海为盐,尽获东南之利,诱天下豪杰入彀,其势已成。且以白发之年举事,必有深谋;若无万全之计,又怎敢发难?公何以言他不能成事?”

“陛下,吴有盐铜之利,固然不错,然天下豪杰,岂能为利所诱?若真能得豪杰之士,必辅吴王成大义,绝无反心。而今吴王所诱者,皆无赖子弟、亡命之徒、铸钱奸商者流,此等渣滓,怎知义为何物?故而吴王一呼,便相率造反,实是不足为奇。”

袁盎侃侃而谈,纵论大势,景帝直听得入神。

晁错也颔首道:“袁盎所言,诚如是。”

景帝心中稍觉释然,便又问道:“吴楚既不足虑,欲灭之,计将安出?”

袁盎忽就坐直,抬头四望道:“陛下,臣有秘计,请屏退左右。”

景帝挥一挥手,身后所立谒者、涓人等,随即退下,独晁错仍留在座前。

袁盎此来,乃是有所图,若晁错在场,则事不可为。见晁错不起身,不由就暗自发急,顿了顿,将心一横,双目炯炯道:“臣所言,唯陛下可知,臣子不得与闻。”

晁错这才察觉有异,知袁盎未忘前嫌,不免就满心愤恨。正欲抗言,见景帝神色俨然,便知不宜再争,只得怏怏退下,趋步往东厢回避。

景帝见晁错走远,方对袁盎道:“你尽管说来。”

袁盎遂神色凛然道:“臣闻吴楚谋逆,互有书信曰:‘高帝子弟诸王,各有封地,乃天经地义。自贼臣晁错出,擅罪诸侯,削夺吾地。’故而诸侯反,实是西来谋诛晁错,复其故地罢了。此数王,也是高帝血脉,而非外姓;汉家既在,彼辈荣华也就在,又何须冒死来夺大位?故而致天下乱者,臣以为绝非吴王。各地诸王,数十年来无事,虽偶有犯禁,却并无反迹;如何晁错得势,便致海内沸腾,聚徒百万,大有破关而来之势?先皇文帝仁厚,主上亦恩慈,绝无秦帝之暴虐。今之臣民,无论尊卑,本应感恩不尽,何以仅数年间,便有鱼烂河溃之局?谁为祸首,何为肇始?臣恳请陛下三思。”

景帝便悚然一惊:“袁公,你是指晁错为祸首?”

“然也。再无第二人!臣今有一计,是为险计。然当此时,非行险而不能求安。”

“且讲!”

“陛下可独斩晁错,遣使赴四方,赦吴楚等七国之罪,复其被削故地。则兵不血刃,可令七国罢兵,天下重归太平矣!”

景帝闻言大惊,霍然起身,负手呆望屋顶梁栋,默然良久。

此前晁错力主削藩,却未有良策在先,以防诸侯作乱,景帝于此,已心生怒意;后晁错又力主亲征,更令景帝疑虑丛生。袁盎这一番陈词,恰说到了景帝痛处——只因听信一面之词,贸然削藩,竟致太平之世,无端起了遍地干戈,不独于当朝有失颜面,也着实难向天下后世交代。

想到此,景帝心内,不禁就迁怒于晁错。踌躇片刻,忽狠了狠心,长叹一声道:“只看此计如何了。吾不能独爱一人,情愿改过以谢天下!”

袁盎见势,连忙叩首道:“臣愚钝,所能献良计,无出于此,望陛下熟虑。”

景帝似听非听,只摆手道:“你平身,且静候片刻。”便唤人去召丞相陶青入见。

稍后,陶青匆匆应召上殿,景帝便嘱道:“丞相,听朕诏令:今拜袁盎为奉常,另拜吴王之侄刘通为宗正。两人为朝廷特使,拟往吴王处商洽。新职应授玺绶、交接等事宜,稍后再办,不得泄露消息。”

却说这奉常一职,乃九卿之首。袁盎方才上殿之时,尚是一介闲人,不过才半个时辰,便位登九卿。闻听景帝这番口授诏令,袁盎恍惚失神,几疑是在梦中,忙伏地谢恩。

景帝便又嘱咐袁盎道:“你且回邸,整理行装,所有出使所需符节、车驾、兵卫等,皆由丞相操持。你与刘通二人,只在家中待命。”

陶青、袁盎顿觉凛然,连声称诺而退。

待二人走后,景帝复召晁错上殿,接着商议军务。晁错偷瞄了一眼,见景帝神色如常,才略略放心,料想袁盎尚不至借机进谗。议罢军务,晁错本想打探袁盎所言,终觉不便,只得怅然而退。

此后旬日,朝中并不见袁盎出入,也不闻有袁盎起复的风声。晁错思忖再三,猜想是袁盎所奏,并未被主上采纳,于是将此事搁下,不再留意了。

至正月中,周亚夫大军集结毕,计有北军及近畿兵二十余万众,粮草亦齐备,终可成行。

临行前,亚夫入朝,向景帝奏道:“朝廷诸路军,仅有北军可堪一战。今楚军彪悍,进退轻捷,臣下实不敢小视。与其轻率对阵,还不如任由他攻梁,我避其锋芒,寻机断其粮道,乃可置彼于绝地。”

景帝见周亚夫如此说,也知用兵不能逞意气,便允准道:“太尉知兵,料你已有灭敌之策。如此也好,可保万无一失。只是睢阳已成孤城,日久,或将有失。”

“陛下勿虑。睢阳城坚,且有韩安国掌兵,恰如韩信背水之阵,人人求生,敌虽强而不可破。如此,一座睢阳城,便当得雄兵五十万,拖住吴楚叛众。臣下则率大军,疾行东西,击其软腹,一战可扼其喉。”

景帝闻言,大喜道:“有太尉在,汉家便无人可撼。爱卿此去,尽可便宜行事。”

次日晨,全军拔营而起。周亚夫全身披挂,威风凛凛,立于戎辂车上,率大军浩浩****出城。长安百姓闻之,欢呼雀跃,都倾城而出相送。

方出霸城门不远,忽见前面有一人,挡道拦车。周亚夫心中大奇,命御者停车察看。只见那人上前,施礼道:“将军往荥阳讨贼,事成,则宗庙社稷得安;事若不成,则天下立危。仆有一言,不知将军愿闻否?”

周亚夫见那人面白长髯,器宇轩昂,知是民间高人,连忙下车,拱手道:“愿闻其详。”

那人便道:“吴王铸钱暴富,畜养死士无数。今闻将军出征,他必遣死士来,谋刺将军。”

周亚夫一惊,忙问道:“先生何以知?”

那长髯公便一笑:“以将军之智,不问亦可知。将军此行出崤关,何地最险?”

“莫过于渑池。”

“这便是了。吴王欲与将军对阵,若无三十万兵马,不能分输赢;而在渑池设伏,只需数十甲士,便可伺机置将军于死地,他又何乐而不为?”

周亚夫恍然大悟:“哦?此一节,本帅倒是未曾料到。”

那长髯公正色道:“将军一身,社稷安危所系,岂可有未料到之事?若军情紧急,将军可乘驿车,绕道南下蓝田,出武关,先抵洛阳,再转赴荥阳。那作乱诸侯,势必不能料到,将军竟于数日之内,即现身洛阳,如从天降。我军民闻知,士气必大振;乱贼闻知,将为之胆慑。兵法曰‘不战而屈人之兵’,即是此谓也。”

“不敢。在下老朽,不过长安一布衣也,名赵涉。”

“今社稷有危,贼势猖獗,公卿匹夫皆不能坐视。赵公乃非常之士,当不至袖手。可否屈尊,随本帅出征,也好随时求教?”

那赵涉未料有此一请,一时竟怔住:“老朽岂能参知军事。”

周亚夫哈哈大笑,拉住赵涉衣袖道:“古来即有姜太公、百里奚事,长者参军,便不足为奇。”言毕,便命人扶赵涉上车,载之同行。

当日,周亚夫即按赵涉之计,令诸将率大军走崤关,自己仅率数人,乘六骏驿车出武关。日夜兼程,取道洛阳,先期驰抵荥阳。

车入荥阳这日,百姓风闻,都倾城来迎。见太尉戎辂车上,大纛飞扬,明如火焰,上书斗大的一个“周”字,满城立时沸腾。

半月以来,近畿百姓久盼官军不至,原本皆感焦灼。每日西望崤函,只见古道寂寂,并无半个兵卒。却不料,忽一日见太尉驾到,焉能不奔踊欢呼。“三河”(河东、河内、河南三郡)地方,一日内城乡皆知,人心遂大定。

倒回去前两日,周亚夫车过洛阳,城内有侠士剧孟,曾率徒众千余人夹道相迎。

那日,周亚夫下车,问明来人是剧孟,不禁大喜过望:“足下大名,遍闻三河,今日终可得见!我今来此,一不承想:七国来势汹汹,洛阳城竟安如泰山;二不承想:你剧孟居然未动。原以为,诸侯作乱,兵临睢阳城下,必是已收纳足下,为其奔走。那吴楚二王,志在举大事,却不求剧孟,我知其无能为矣!”言毕,即执剧孟之手,连连摇动,仰天大笑。

原来,这剧孟乃洛阳一带巨侠,性豪侠,不爱财,乐于扶贫济弱。平日襄助四方豪士,不求分文报酬。闲来无事,最喜博棋游戏,真情颇类少年。那洛阳,本为商贾云集之地,民皆好趋利。剧孟为人,直与俗世大相径庭,然众人皆礼敬剧孟。剧孟之母死,自远方来送丧之客,车驾络绎,竟有千乘之多。

剧孟听得周亚夫如此盛赞,也连声大笑:“河南之民盼太尉来,如大旱之望云霓。某虽匹夫,亦知大义,岂能附敌以求荣?今吾邑兵民,同仇敌忾,市井中即是莽夫无赖,亦愿为太尉前驱。某之徒众,各乡邑不计其数,皆唯我马首是瞻。大军既至,便如归乡一般,打尖食宿,必无难处,请太尉放心。”

周亚夫别过剧孟,登车回望,见不过片刻工夫,车后竟聚起万人相送,不禁又大笑:“吾得一剧孟,如得一国。今我前往荥阳,领三军拒敌,荥阳以东,可无忧矣!三月之内,贼众定能平之。”

原来这荥阳,乃天下地势之中,左有敖仓,积粟为天下之半;右有洛阳武库,军械亦为天下之半。无论何人,据荥阳,便是执了天下之钥。昔日刘项相争,两家都欲夺荥阳,便是缘此。今周亚夫进驻荥阳,抢了先机,心知未战而握胜券,自是开怀大笑。

其后数日间,诸将率大军从崤关出,陆续开到。又过了数日,窦婴所率殿后之军亦至。两路人马,会兵荥阳,城外一时旗甲耀目,车马辚辚,汉家声势为之大振。

饶是如此,周亚夫仍不欲与叛军对阵。他知麾下这二十万众,为汉家镇国之宝,若贸然与吴楚军决战,一旦有失,则朝廷再无精兵可用,崤关以东,贼势将无可拦阻。长安危殆,天下倾覆,都是眼前事。

既作如是想,周亚夫便也不急,任凭睢阳求救信雪片般飞来,只当作不见。

大军驻扎在荥阳之际,周亚夫好整以暇,带了一队轻骑,飞驰至淮阳国,往睢阳之南去寻叛军破绽。

此时的淮阳王,名唤刘余,系景帝后宫程姬之子,为人素不喜文,只喜造宫室苑囿,饲养犬马。

周亚夫拜过刘余,便问及军事。那刘余说不出所以然,寒暄数语,便想草草作罢。堂上诸文武中,恰好有一都尉[4],名唤邓子训,原是周勃门客,此时频以眼色示意周亚夫。

周亚夫会意,便向堂上众臣一揖,问道:“在下此来,跋涉逾千里。至荥阳,方知三河一带,多智勇双全之士。敢问淮阳诸公,谁可教我退敌之计?”

众文武为刘余属下,风气所及,也都文恬武嬉,哪里有甚主意。沉默片刻,周亚夫忽指邓子训道:“君既是武职,当有见地。”

邓子训便顺水推舟道:“下官身为都尉,曾亲往柘县(今河南省柘城县),近窥睢阳,探得吴楚军虚实。欲破之,不难有良策。”

“哦?”周亚夫面露喜色,连忙揖礼道,“策将安出?请讲。”

“下官在梁地所见,吴兵甚锐,汉兵难与争锋。楚兵则轻躁,似不能持久。今我为将军计,莫如且不理会睢阳,大军急趋东北,拊吴楚军之背,于昌邑(在今山东省巨野县西南)筑垒坚守。”

“昌邑?如此布局,又是何意呢?”

“吴王见将军避走,任梁军独当西进兵锋,必以精锐猛攻睢阳,以期早取荥阳。将军佯作援齐,实则在昌邑屯驻,深沟高垒,养兵操练,只派出轻兵一支,断吴之粮道。如此只需月余,梁、吴两军皆疲,而吴军粮草已尽。届时将军之兵,当为天下第一。以此强盛之兵,攻他饥疲之兵,破吴又有何难?”

周亚夫听懂了奥妙,不由拍掌赞道:“善哉!汉家臣子,连都尉也有张良之谋。”

谢过邓子训,周亚夫便辞别淮阳王,率了随从,马不停蹄,奔回了荥阳大营。

三日后,周亚夫所部二十万军,于一夜间拔营,偃旗息鼓,间道疾行,避开了吴楚军,绕过睢阳之北。众军只道是前去救齐,不料才过睢阳不远,便在昌邑之南止步。

却见周亚夫大军驻下,一连数日,未有动静。只在当地筑起壁垒,坚守不出,不知其为何意。

吴楚二王摊开舆图,与身边诸臣商议了半日,也议不出头绪。二人只觉当前之势甚是棘手。若撤围睢阳,掉头去攻周亚夫,则取荥阳之事,便要延搁。荥阳若不尽早夺下,取天下便是一句空话。且转攻周亚夫,又无十足取胜把握,倒是定有一场恶仗。

议来议去,都以为莫如继续攻睢阳。周亚夫不动,则吴楚军也无须慌张。汉军既然避战,留待拿下睢阳后,再回头收拾也不迟。

如此,周亚夫壁垒虽在睢阳不远处,却与吴楚军相安无事。吴楚二王正在庆幸之际,未料汉军壁垒中,有轻骑一支,趁夜打开了栅门,人人执旗,衔枚疾进。长驱七百里,绕过彭城,直扑淮泗口(在今江苏省淮安市淮阴区)。

淮泗这个渡口,恰在彭城与广陵之间,每日来自吴地的运粮舟车,就从此经过。

一夜之间,当地百姓醒来,都目瞪口呆:只见遍地插满赤旗,竟换了天日。汉军骑兵往来奔走,杀散渡口守卒,竟将吴楚军的粮道活活截断了!

这一支从天而降的汉军轻骑,领军的骑将,乃是弓高侯韩颓当。

这位韩颓当,大有来历,其父便是汉初有名的诸侯韩王信。高帝时,韩王信率部守边城马邑,为匈奴军所困,几经犹疑,降了匈奴,后被汉将柴武领兵击杀。韩王信当年投匈奴不久,新添了一幼子,便是韩颓当。

至文帝时,韩王信之妻仍在匈奴,因思乡心切,趁匈奴不备,携了幼子韩颓当、长孙韩婴,潜逃归汉。文帝念及韩王信旧功,既往不咎,封了韩颓当、韩婴为侯。

韩氏这一门,此后在汉家跻身显贵,世系相传。唐朝鼎鼎大名的文豪韩愈,便是韩颓当的后代。

刘濞闻韩颓当率部断了自家粮道,不由大惊,急唤刘戊来大帐商议。

刘戊赶来,闻讯顿足道:“周亚夫不与我战,原是存了这个心思!”稍后略加思忖,便献上一计,“今我军粮道已断,三十万人张口待食,撑不过半月。不如撤围,去攻周亚夫壁垒,待攻下壁垒,生擒周亚夫,汉军便再无一将可战。此后取天下,便是举手之劳了。”

刘濞一笑:“侄儿想得容易了。今若撤围,我军西来便是无功,白白长了他人志气。若连睢阳都攻不下,又怎指望攻下周亚夫壁垒?我军若转向昌邑,与周亚夫久战,梁军必袭扰在后,陷我于腹背受敌。”

刘戊便挠头皮道:“此前,倒是小觑周亚夫了。未料一夜间,我军便进退两难!”

“贤侄莫急。邀你来,是与你商议:我军粮秣,若是足用半月,则可急攻睢阳。待睢阳破,还愁城内无粮吗?”

“非也。周亚夫绕道昌邑,便是不敢撄我兵锋。我也不去睬他,以破睢阳之威,再下荥阳,据敖仓之利,还怕谷粟不足吗?到时兵精粮足,直驱关中,便可重演高帝入咸阳事。”

刘戊喜极,拍案而起道:“伯父到底是老将,韬略过人!如此,汉家所谓周亚夫精兵,便成了无用摆设。我趁周亚夫胆怯,撇他在昌邑不理,教那昏君哭丧去吧。”

两人商议毕,便向各营传下号令:悬重赏,募死士攻城,旬日内务必拿下睢阳。

自此日起,睢阳城外,鼓角便一刻也未停息。吴楚兵卒争先恐后,于四面攀爬,各个欲抢登城之功。

城上城下,一时箭矢如蝗,烟火四起,喊杀声如惊涛震耳,至半夜亦不消歇。

[1].六博,又作陆博,古代之兵种棋戏,据推论象棋或即由六博演变而来。

[2].护军,高级武官名,掌武官选拔事,并监督诸将。

[3].见《易经·下》六十三,兑卦。

[4].都尉,即郡尉,秦及汉初武官名,掌一郡兵事,景帝时改称都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