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削藩策急不知危

自削藩之议搁置,朝中也就无大事。转眼已至冬十月,正值元旦,又逢景帝大赦天下,诸侯来朝贺,削藩之事就更不能提起,上下都只忙着过年。

诸王之中,以梁王刘武来朝时,阵仗最大。梁王乃景帝唯一同母弟,自幼得窦太后宠爱,所封四十余城,全为膏腴之地,物产甚丰,赋税亦多,加上历年父兄赏赐,更不可计数。府库中,所藏奇珍异宝,世所罕见,即是长安富豪绑作一处,亦不能敌。

梁王财富既多,便大兴土木,拓宽睢阳城垣,造起一座“梁园”来,方圆八十里。园囿幽深,宫观相连。其间奇果佳树,珍禽异兽,无不毕至,素有“七台八景”之称。又新建宫殿,中有复道凌空,横跨梁园,自宫中直通“七台”之首的平台(今河南省商丘市平台镇),曲折长三十余里,可饱览景色,望之如天街。

梁王素有大志,并非耽于享乐,时常留心招揽豪杰。重赏之下,自崤关以东,各国游士无不入其彀中。有齐人羊胜、公孙诡、邹阳,吴人枚乘、严忌,蜀人司马相如等,各擅异才奇技,名闻于中外,皆归于梁王门下。

那公孙诡,名如其人,胸中多诡邪之计,然文采也是了得,凡有辞赋,世人皆争诵。初次见梁王,即大受赏识,获赐千金,官至中尉,统领梁国兵马,人皆尊称“公孙将军”。此人擅制兵器,任中尉后,命工匠打造弓箭、戈矛数十万件,以备不时之需。

梁王平时出入,皆称警跸,树天子所赐旌旗,随从有千乘万骑,拟同天子,天下诸侯无人可及。

景帝即位后,梁王曾两次入朝,景帝都特予优待。入宫时,兄弟两人同乘步辇,出宫则同车游猎。梁王所率侍中、郎官、谒者等,姓名录于宫门籍册,发给“凭引”[1],出入天子殿门,与汉家官吏一般无二。

这日车入司马门,梁王见景帝早在门内等候,忙跳下车来,施礼拜谒。景帝满面含笑,执了梁王之手,寒暄多时,方才同乘步辇,一道入宫。

景帝幼时,与梁王同在代地生长,手足之情尤深。此番见梁王来,不由慨叹:“帝王家,如何比得上民家?百姓家的兄弟,比邻而居,朝夕得以见面;你我却不能,一年方可见两面。”

梁王亦有同感:“少年时入朝,尚可留京数月;而今为阿兄守土,想多来几次,也是不敢。”

谒过景帝,梁王便要去拜谒窦太后。景帝欣然道:“我也与你同往。今日已有安排,在长乐宫设宴,为你接风。你拜谒太后毕,我二人便与太后一同入席。”

窦太后见了幼子梁王,自是满心欢喜,嘘寒问暖不停。眼看将至夕食时分,景帝便吩咐开宴,请窦太后入上座,自己与梁王分坐左右。

窦太后虽然看不大清,但眼前两子英武豪壮,心中终究是喜,遂对梁王道:“武儿这几年,有了些历练,城府也深了,不比你阿兄差多少。”

梁王忙道:“哪里,自幼阿兄就强于我,文韬武略,无不是由他指点。”

此时,詹事窦婴持了酒卮[2]上来,为三人逐个斟酒,执礼甚恭。

窦太后便指指窦婴,对景帝道:“你这表兄,已到中年,尚无显赫事功,害得我牵挂。近来他在宫中如何?”

景帝望一眼窦婴,笑道:“王孙兄敢直言,日前集议削藩事,连晁大夫也敢顶撞。”

窦太后便惊异:“晁大夫学富五车,人说可比得韩非子,窦婴如何能敌得过?”

窦婴连忙俯首道:“不敢。小臣只是主张,削藩之事不宜急。”

窦太后便道:“那也是。启儿这大位,尚未坐暖,凡事总要‘无为’在先。”

景帝笑道:“太后放心,有武弟为我屏障,暂不削藩,料也无事。”

饮到微醺时,窦太后见眼前阖家团圆,忽就想起了文帝,心中一酸,竟落下泪来:“你们阿翁最不易。当年自代国入都,不知长安虚实,恐老臣作乱,临行前嘱咐我:一旦生变,务要发兵守住北塞三关,保晋阳不失。有晋阳在,便有自家的根基。我一个妇道人家,哪里当得了这嘱托?只顾抱住你兄弟二人啼哭。”

说起往事,梁王也不禁动容:“彼时幼小,不知父王遭了何事,只记得阿母啼哭,我也啼哭,唯兄长神色不变,牵住父王衣襟死死不放。”

窦太后抹干泪又笑:“这大喜时日,倒要说这些伤心事!我母子还是饮酒,不提往事。”

窦婴闻此言,急忙又趋近斟酒。如此饮至酣畅时,三人都有醉意,梁王命窦婴再斟满,举起酒杯道:“咱家得了这天下,是上天选中。这一杯,我独自饮了,祝阿兄不负天意,近用能臣,远服诸侯,定教这山河永固,代代相传。”说罢便仰头饮下。

一番话,说得景帝心暖,也举起杯来,慨然道:“这一杯,我也独饮。这山河,既属了咱家,千秋万岁后,将传于梁王!”

梁王又惊又喜,连忙拱手道:“我哪里敢!不敢不敢……多谢阿兄,弟知阿兄心意了。”虽也知景帝并非当真,心下却不免暗喜。

窦太后闻听景帝此言,竟然笑出声来:“哦呀,这便好,这便好!为母生养你们兄弟,也不枉一番辛劳了。”便举杯向景帝,斟酌着似有话要说。

岂料此时,窦婴忽然持酒卮趋前,跪地向景帝进言道:“天下者,高帝之天下。循例父子相传,方为大统,陛下如何能传位于梁王?”

座中三人闻言,都是一惊,直直望住窦婴,一时无语。

窦婴也不理会,双手奉酒卮递与景帝,高声道:“陛下酒后失言,请罚一杯。”

景帝这才猛省,便哈哈一笑,为自己斟满一杯饮下,舒口气道:“今日这罚酒,也是好酒!”

梁王却忽地敛了笑意,惘然若失,只顾埋下头去,盯住手中空杯。

窦太后则怒视窦婴一眼,面有愠色,将酒杯重重置下,叱道:“竖子!我母子说话,要你窦婴来插言吗?”

景帝忙对窦婴道:“王孙兄,我母子谈家事,你且退下吧。”

窦婴面不改色,向三人逐一拜过,才从容退下。

望见窦婴出去,窦太后恨恨道:“无眼力之人,真是可恨!无怪乎人到中年,尚一事无成。”

景帝便道:“太后无须理他,还是饮酒。”

窦太后望望梁王,微微叹一口气,忽就道:“算了,饮够了!再饮也是无味。”说着,便唤宫女进来,冷冷道,“你兄弟在此吧,为母累了,要早去歇息。”

兄弟俩连忙起身,揖礼相送。

窦太后由宫女搀扶,蹒跚走到门口,又回头对景帝道:“近有彗星当空,涓人都说,世将有乱臣出,我还不信呢。看你日渐骄矜,所用之人,也都恁地张狂,只恐祸将不远了!”

景帝、梁王呆望着窦太后走远,再坐下时,两人都觉无话。

少顷,景帝才含笑道:“好酒不饮完,终究可惜。来,我为你斟上。”

梁王闷声不响,以衣袖遮住酒杯,望住景帝微微摇头。

景帝也觉无趣,便对梁王道:“阿母的目疾日甚一日,偶有急躁,武弟也不必在意。”

梁王还是不响,恍惚不知望向何处。

景帝心中有数,暗责自己方才失言,便放下酒卮,上前将梁王扶起:“今日就到此吧,你舟车劳顿,也早些回去歇息。”

次日朝食后,景帝正欲唤窦婴来,嘱他言语要小心,不料却有宦者进来,递上了窦婴的辞呈。

景帝惊道:“这是哪里话?去唤窦詹事来。”

那宦者却回道,窦婴已于今晨,将诸事交卸完毕,自出宫去了。

景帝便双眉紧蹙:“这又是何苦?”默思良久,终还是提起笔来批了,准窦婴免职。

消息传至长乐宫,窦太后余怒未消,恨恨道:“跑掉就算了?人无良心,可至此乎!”说着,便命身边宦者,去传谕宗正刘礼,除掉窦婴外戚门籍,削为平民,不再认这个族侄了。

饶是如此,梁王仍觉无趣,朝贺完毕,也无心在长安多留,带了一干随从,怏怏而归。

窦婴平白被免职,朝中众臣不知底里,只风闻他言语有失,都甚感惋惜。独有晁错闻知,却是心中暗喜。

前次削藩之策受阻,晁错尤恨窦婴,如今窦婴自败而去,想那削藩一事,便有望重提。晁错也知,若再交付公卿集议,或又将争执不下,不如先不声张,瞄住一二诸侯错处,便可下手。

可巧就有失心的诸侯,自己送上了门来。此次朝贺,各路诸侯中,有一位楚王刘戊,最为招摇。入住长安楚邸后,未等拜谒,先就遣人四处寻找女伶。逢入夜,楚邸中灯烛通明,欢歌狂舞,直闹得一派妖冶气。城中有百姓望见,艳羡不止,满城里传得沸沸扬扬。

晁错任御史大夫,专事监察百官,手下眼线遍布四方。楚王刘戊行为不检,才入都便闹得不成体统。若在平常,也就罢了,诸王品行如何,由宗正府督察,御史大夫按例不问。岂料此次,正撞到了晁错网中。晁错瞄住诸侯王罪错,已不止一两日。此前薄太后驾崩,丧报传至四方,诸侯王虽不必进京,也须守制服丧,禁歌吹宴乐。刘戊荒唐惯了,只道是长安远隔千里,有何人能知守不守丧?于是照旧在王宫中**逸,左拥右抱,**。

这刘戊,乃楚元王刘交之孙,亦即景帝的堂弟。前文曾有交代,刘交乃刘邦四弟,最具文人气。其子刘郢客,亦是文质彬彬之人。这父子两人,先后为楚王,传到了其孙刘戊这里,却是文脉尽失。刘戊袭了楚王,谨慎了不多时,便开始放浪,耽迷酒色,蔑视礼教,正应了“三代败家”的俗谚。

楚王刘戊不成器,曾有一逸事,流传甚广。当年楚元王刘交,喜读诗书,召名士穆生、白生、申公三人为中大夫,待若上宾。其中穆生不善饮酒,楚元王每逢召他对饮,都特备一壶醴酒(黄酒),清淡如水,也好令他不至醉倒。后刘郢客袭位,仍照此规矩优待。待刘戊袭了楚王,初时召穆生饮宴,尚备有醴酒,稍后便忘到了脑后去。

穆生见此情形,待宴罢出门,便仰天叹道:“醴酒不设,王意已怠。若不离去,楚人迟早将以铁钳拘我,示众于闹市。”于是称病不出,打算就此隐退。

白生、申公闻知,知是穆生闹意气,便上门去强劝:“公乃知理之人,如何不念先王旧德?今楚王忘置醴酒,略失小礼,公又何至于此!”

穆生对二人道:“昔读《周易》,内称‘君子见机而作’,我不能有眼而不辨高低。先王之所以礼遇你我,是为重道;今嗣王轻慢我,便是忘道。忘道之人,焉能与之久处?我岂是为区区之礼而怄气?”不久便称病,挂冠而去。

白生、申公两人,终究是念旧,未肯离去。岂料两人日后遭际,果然被穆生说中,此处且按下不提。

此事传于后世,便成了一句成语“醴酒不设”。意在警晓世人,若宠顾已衰,便要趁早离去。

再说年前,薄太后讣闻传至楚国,楚王不独心里无悲,连佯装文章也不做,照旧偎红倚翠,纵酒欢会。此事早为御史府察知,今番入都又不检点,真是忘乎所以了。

晁错拣阅旧档,抄录下这一节,写成一道劾奏,称楚王在薄太后丧期内,纵酒暴**,实属大不敬,按律当斩。

劾奏写成,晁错踌躇满志,掷笔大笑道:“楚王你来得,却是走不得了!削藩乃我平生功业,何人可以阻挡?贾谊未竟事,自有晁某做得成,留得美名于后世,岂是李斯辈可比的!”

景帝接了这奏本,暗自吃惊。稍加思忖,方知晁错是一心寻隙,要将诸侯逐一剪除,于不露声色中,便施行削藩。景帝初起也有此意,不妨就此扣押楚王,交廷尉问罪。然提笔再三,仍是下不得手,末了只削去东海郡(今山东省临沂市南)、薛郡(今山东省滕州市)两处,夺其大半封土,令楚王归国了事。

此次楚王虽得脱罪,但削楚到底还是成了。晁错心中大喜,一鼓作气,又查出赵王刘遂两年前有过失,遂奏请削去常山郡。继而又上奏,指胶西王刘卬贪得无厌,私下卖爵,请削去六县。景帝接了两个奏本,心领神会,一并照准。

三王被削部分封地,自是将晁错恨之入骨,亦恨景帝昏聩不明,便欲谋反。然权衡再三,终因天下尚安稳,未便擅动,只得先忍下。

那晁错连连得手,只道是诸王不堪一击,便又接连上书,请更改法令。仅二三月间,竟更动法令三十章,处处削损诸侯,意在逼迫。天下诸侯闻此,一片哗然,都攘臂痛骂,只恨晁错不死,当着朝使之面也不避讳。

如此惹了众怒,晁错却毫不在意,见三王被削部分封地后,并无异动,只道是削藩大得人心。于是日夜筹划,只待稍有时机,便要着手削吴。

这日暮间,晁错忙毕公事,独坐书房,随手拿起陶埙来吹,聊作自娱。暮光斜照中,其声中和,悠扬满庭,又微微含有哀意。

正自陶醉间,忽有一老者排闼而入,进门便戟指晁错,叱道:“竖子,你欲寻死吗?”

晁错大惊,抬眼看去,方知是自家老父,自颍川故里入都。晁父一身尘土未拂,便寻来书房,不知何故勃然大怒。

晁错慌忙起身,扶老父入座,恭谨问道:“阿翁何故赶来?”

老父甩脱晁错手臂,气仍未平,怒问道:“今上即位,拔擢你主政用事,你却侵削诸侯,疏离人家骨肉。天下汹汹,众口都怨恨你,这又是为何?”

晁错知老父发怒原是为此,便含笑道:“不错,我并非盲聋,亦知反对者众。然不如此,则天子不尊,宗庙不安。”

晁父便连拍膝盖,痛心疾首道:“宗庙安否,你倒比那皇帝更急了。你可知,刘氏安则安矣,晁氏却将危矣!”

“阿翁糊涂了——刘氏既安,晁氏又如何能危?若刘氏不安,我才有不测。其中道理,如何能与你讲清?”

“混账话!我在局外,窥得清楚。昔年吕太后时,刘氏骨肉被诛,血流遍地,他宗庙可曾危乎?天命所在,外力如何能撼?你出身学子,即便为《尚书》作注,也可留名百世;如今卷入宗室纷争,问你有几颗头颅,能禁得起人家砍?”

晁错闻言,脸色微愠,起身道:“阿翁无须再说!天子至尊,为我立身之本;为天子除弊,虽万死而不辞。朝中有削藩令,不日即下,势必如雷霆,几个诸侯怎可挡得住?”

晁父闻言,顿时有老泪涌出,连连嗟叹道:“吾儿呀,这官面上的话,拿来与我搪塞,究有何用?自古疏不间亲,乃常情也,怎的你便不知?你竖子得势,不过才几日,莫说御史大夫,便是那丞相,也不过天子家犬马。你素来目中无人,稍有得势,便以为可得百年恩宠。若遭了囹圄之祸,刀斧加颈,那公卿百官中,又有何人肯替你辩白?”

“若陷不测,后世自可还我清白。”

“身后清白,当得饭食吗?大臣蒙冤,累代不绝,你屈指算来:李斯如何,韩信如何,周勃又如何,几人能有个圆满了局?一日得势,换得千年悔恨,你莫非,也想做那新垣平吗?”

晁错顿时色变,拂袖怒道:“世间庸碌者,何其多也。吾志已坚,阿翁请勿多言!”

晁父痛极失语,良久方颤颤起身,向晁错一揖道:“晁公!为父适才所言,不值一钱,你不愿听也罢。今彗星出西方,民间百口喧腾,皆言祸事将近。吾年已老迈,不忍见祸及家门,还是离你远些的好。”说罢,水也不饮一口,转身即走。

晁错初时未应,稍后方猛省,忙追出门去,大呼道:“夜禁将至,何不等到天明?”

哪知晁父出了门,立即登车,吩咐家仆起程。闻听晁错呼喊,头也不回,只抛下了一句:“宁宿逆旅,也不沾你这大夫邸。悔不当初,未教你务农贩菜!”

晁错独立门外,痴望老父乘车驰远,心中顿起哀戚之意,不觉深深一躬,俨如诀别。

却说朝中削藩令下来以后,百姓并无议论,诸侯王却是心中震恐。各王都世袭罔替,做了两三代,锦衣玉食,尊享一方,只道是可享百世安稳,却不料飙风乍起,眼看就要削地失民,无异于被剜肉般,痛彻肺腑。

那吴王刘濞,最不敢大意,命长安吴邸属官四处打探,三五日便有密信送回广陵(今江苏省扬州市)。月前,探得晁错得宠,逼走窦婴,便知大事不好。果然,旬日之内,即盛传有三王部分封地已被削。

待都中属官将民间私传的“京师书”送来,坐实此事,刘濞当即冷笑:“晁错狂徒,再削,必为吴矣!”便抛下政务,带领三五亲信,驰上城内独岗。

时值十二月,朔风凛冽,于岗上可望见江流入海,一片烟波。刘濞勒住马,良久不语,左右近臣亦不敢多言。

稍后刘濞下马,众人也随即跳下马来。刘濞望住中大夫应高,缓缓道:“国中百官,唯应公见解不凡,请随我去石上一坐。”言毕,便带着应高,攀上山顶一巨石,抱膝而坐。

望了海面良久,刘濞方道:“应公,可知这东海,已有万年之久吗?”

应高答道:“开天辟地时,即有东海,几番沧海桑田,怕不止万年了。”

“万年前,此处曾是何地,此地曾有何人?”

“这……臣实不知。”

刘濞便感叹:“寡人弱冠时,即获封王,自沛县至此,竟四十年矣。然终究人生苦短,万年之后,此地可还有人知我?”

应高斟酌片刻,方才答道:“吴国之民,富逾天下,皆念大王恩德。即是千万年后,亦必有口碑流传。”

刘濞笑笑:“人间事,怕是连百年也等不得了。应公,我愿与你赌:不出旬日,定有削藩令下,夺我吴土,分我吴民。人生在世,四十年安稳都难保,何况万年乎?”

“大王不必多虑,此次削藩,三王各有其咎。大王则无错,即便欲削吴,亦不能无故加之。”

“呵呵!君不闻‘楚人无罪,怀璧其罪’乎?若此地为长沙,则吾土可安泰万年。正因吴地富庶,便成了寡人之罪。”

“臣以为,那晁错虽得势,然削藩之事,群臣仍多有反对,故所削三王,皆为旁枝弱国。吴则为东南要地,国强民富,大王甚得民心,晁错断不敢逆势而行。”

“不然!先易后难,晁错也无非是此等路数,先削三王,实是意在削吴。今之大势,寡人不能坐以待毙。”

“大王之意,是要……”

“起兵自保!你为我心腹,说了也无妨。”

“大王待我恩重,臣愿随大王执戈。然区区一晁错,值得大王犯险吗?”

“还记得我故太子枉死之事吗?既有当初,必有今日。主上不容我,恐不单是晁错蛊惑之故。”

应高顿时领悟,心中一凛:“臣明白了。”

刘濞便道:“寡人这里,要托付你一事。”

应高忙俯首一拜:“大王请吩咐,臣万死不辞。”

“诸侯恨晁错已久,然三王被削,天下却静如止水,可见诸王胆量不足。如此孱弱,终将被赶尽杀绝。我看诸王中,唯胶西王刘卬一人勇武,好气斗狠,喜兵事,世人皆忌惮。请足下潜入胶西,约其起事,兴兵以诛晁错。吾人若不自救,则世间再无人救我了。”

“此为大计,仅胶西王一人,臣尚觉势单。”

“应公放心。天下之势,已如薪柴遍布,若胶西王肯起事,则其余诸王必将影从。”

应高应声起身,拱手道:“大王明见。臣明日便微服出城,前往高密,说动胶西王。”

刘濞便也起身,执应高之手道:“当今群僚,慕赵高者多,慕荆轲者少。公今此去,是为举大义,吴地万民得益,将不忘公之名。”

应高当即拔剑而誓,慷慨应道:“此处大江,以臣看来即是易水;臣此去若无功,誓不生还。”

两人凝望江流,豪气顿生。刘濞迎风长啸一声,仰首道:“既为王侯,岂能不如陈胜、吴广乎!”

旬日之后,应高单人独骑,驰入高密,赴胶西王宫求见。

此时的胶西国,被削去营陵、平寿等六县,归朝廷所有,另置北海郡。

那胶西王刘卬,为齐悼惠王刘肥之子,自文帝裂齐为六国,迄今封王已十一年。正在无忧之时,忽被削去封土大半,仅留一隅,自是郁郁寡欢,觉颜面尽丧。

这日,忽闻谒者通报,有吴王密使来见,刘卬心中便一动,忙命人宣进。

应高上殿礼毕,环顾四周道:“吴王遣应某来,有肺腑之言相告,请大王屏退左右。”

刘卬稍露诧异,挥袖命近侍皆退下,语带讥嘲道:“久闻吴王老到,看足下这般做派,果然不假,请拿吴王书信来。”

应高道:“事密,吴王不便着笔墨,臣下口传于大王。”

刘卬原本愁容满面,此时望望应高,不禁一笑:“越发鬼祟了!那么,足下请说。”

“我王无能,恐招致旦夕之忧。偶有所思,当说与大王听,故遣小臣前来,如实转告。”

“哦?吴王有何见教?”

“大王请看。”应高说着,便将一物从身后拿出,置于地上,上覆有帛巾。

刘卬眉毛一动,望了那物什片刻,便起身来看。应高伸手揭去帛巾,原是一个铁笼,内有白雉一只。

刘卬不解道:“野鸡嘛,有何稀罕?”

应高抬手指道:“请大王看那爪子。”

刘卬俯身看去,只见那白雉,两爪皆被斩去,蜷缩笼内不能站立,便不禁“啊”了一声。

应高趁势便道:“此禽鸟羽毛华丽,振翼可飞,然爪子被人斩,欲自立于世而不能。小臣敢问,大王可愿做此禽否?”

刘卬登时瞠目,连忙拉住应高道:“本王已知你意,请随我往密室谈。”

二人来至殿后密室,分主宾坐下。刘卬便向应高一拜:“吴王德高,天下人无不敬,公请尽言无妨。”

应高便正襟道:“臣在吴地,久闻大王英武,然禽鸟爪子若失,又何以高飞?今主上昏庸,为奸臣所蔽,好小善,听谗言,擅变律令,侵夺诸侯之地,真是日甚一日,大王竟无所见乎?俚语有言‘舐糠及米’,大王又不曾闻乎?吴与胶西,皆为知名诸侯,若主上意在逼迫,恐不得安生矣!”

“唔……吴王年高,德声在外,如何竟为主上所忌?”

“吴王身有内疾,不能入朝已二十余年,常忧惧见疑,无以自白。数十年来,唯袖手谨言,仍惧天子不释疑。”

“吴踞东南,财富倾天下,有何人能撼动,莫不是吴王多疑了?”

应高直视刘卬,双目炯炯道:“臣闻大王因授爵事被责,削地大半。其余两王亦如是,罪不至此,何以被削地?此等蹊跷事,恐不止削地便罢。”

此话说到了痛处,刘卬不由轻叹道:“正是如此,公有何好计?”

应高便朗声道:“臣仅有一语:‘同恶相助,同好相留,同情相成,同欲相趋,同利相死。’今吴王自认与大王有同忧,愿趁此时机,从天理,举大义,捐躯为天下除害,不知大王可允否?”

刘卬闻此言,不禁大骇:“寡人怎敢如此?今上催迫虽急,唯死而已,安得做乱臣贼子?”

应高正色道:“乱臣今就在朝中!御史大夫晁错蛊惑天子,侵夺诸侯,蔽忠塞贤,朝臣亦多怨之,诸侯皆有背叛之心。人事之危,达于极致。今有彗星出,蝗虫数起,此乃万世难逢之时,愁劳之众在前,圣贤随于后,正可相率起事。”

刘卬听应高提及晁错,顿生切齿之恨,神情便一振:“晁错固当斩,然吴王有何良策?”

“吴王欲以讨伐晁错之名,随大王车后,起兵扫平天下。义师既出,所向者必降,所指者必下,天下无人敢不服。若大王许之,则吴王必率楚王,取函谷,扼荥阳,拥敖仓之粮,以拒汉兵东来。吾人将洒扫馆舍,以待大王;若大王有幸来会,天下便可易手,任由两主分割,不亦可乎?”

刘卬听得血涌,霍然而起,以掌击案道:“吾素习武,最喜爽直。使臣无须多言了,这便可回报吴王,寡人愿起兵!”

应高大喜过望,遂俯首拜道:“大王勇武,小臣已见识了;吴王今虽老,英武仍不减当年。两王兵锋所指,将攻无不克。”言毕,即辞别而去,连夜归吴复命。

再说那吴王刘濞,在广陵城翘首以盼,终等到应高归来。知刘卬已被说服,不禁拊掌大笑:“胶西王入我彀,天下事定矣。应公有大功于国!”

夜来,刘濞于灯下思之,又恐刘卬反悔。于是不待天明,便扮作使臣,率郎卫一队,北上高密,要亲见刘卬。

这日刘卬在宫中,闻吴使又至,不由得失笑:“吴王心急,竟等不得二三日乎?”

因刘卬从未见过刘濞,待刘濞上殿,自然不识,只脱口道:“吴王老便老矣,如何使者亦这般老?”

刘濞微微一笑,上前几步,摊开手掌,只见掌心写有“我乃吴王”四个字。

刘卬大惊,正要开口,刘濞连忙摆手道:“大王,请往密室去谈。”

两人进了密室,这才相视大笑。刘卬施礼道:“久闻伯父大名,今日才见雄姿,恕晚辈失礼了。”

刘濞道:“哪里!吾闻世人皆畏贤侄,今日见之,果然英武!吾今来,欲与贤侄面商结盟事。”

两人遂相对而坐,将诸般事宜细细说来。一连数日,言无不尽,说到高兴处,竟是废寝忘餐。

如此,刘濞在高密勾留数日,如愿而归;联络齐地诸王之事,便交由刘卬去做。

此次刘濞来,事虽机密,然胶西王刘卬身边,仍有人听到风声。

此时,刘卬生母仍健在,居高密城内,为王太后。经吕氏之乱,王太后一向谨慎怕事,风闻刘卬要反,不免又惊又怕。

刘卬身边有一二老臣,素敬王太后,便颇感不安,向刘卬谏道:“我胶西小国,上承汉家一帝,为至乐之事。今大王却弃安宁,涉险地,欲随吴王起兵。若事成,则两主又将分争天下,兵连祸结,永无了日。况诸侯据地狭小,虽号为天下之半,究其实,尚不足汉郡十分之二。以此羸弱之势而为叛逆,累及王太后亦觉忧惧,臣以为绝非长策也。”

刘卬却不听,拂袖叱道:“腐儒之见!王太后乃隔世人也,何须理会?岂不闻《周易》之言‘二人同心,其利断金’,况乎诸侯联袂,又岂止十家?以十攻一,扫清天下又有何难?”

老臣心有不甘,仍苦劝道:“凡事有顺逆之道,不可以逆击顺。若朝廷发兵,终是堂堂正正之师;诸侯之盟,到底为乌合之众,有多少胜算可言?”

刘卬便不耐烦:“卿等为文臣,如何知兵事?今我发兵,便是讨逆。诸王皆为高帝血脉,他又如何为正,我又如何为不正?今汉军还有何名将,可阻我兴师?诸公老矣,都无须多言了。”

挥退老臣,刘卬精神抖擞,遂遣使分赴齐、菑川、胶东、济南、济北五国,与五王通气,相约起事。此五王,皆为齐悼惠王刘肥之子,乃刘卬同胞兄弟,即是齐王刘将闾、菑川王刘贤、胶东王刘雄渠、济南王刘辟光、济北王刘志。

当年文帝甚猜忌这一枝,将齐国一分为六,封与刘肥诸子,以削其势。那五兄弟,素与刘卬同气相求,都为兄长刘章、刘兴居之死抱不平,多年亦不忘。待胶西使者说明来意,五王皆有许诺,愿举兵相从。

刘卬接诸兄弟回函,不禁大喜道:“兄弟同心,事焉有不成之理?”

再说刘濞自胶西返回,立遣使赴赵、楚两国,游说两王起事。两王为晁错所劾,最先被削地,正怨恨满腹,岂有不许之理,便都一口应下。

楚王刘戊身边,有申公、白生两人,此前不听穆生劝谏,仍为中大夫,闻此事都大惊,急入楚王宫劝阻。

刘戊在后园与近侍蹴鞠为戏,正在兴头上。见二人仓皇而入,忍不住笑道:“二公何事,竟如奔丧一般?”

申公便揖道:“大王好兴致,不知祸事将起。事若发,我辈将奔丧不及!”

“哦!何事出此危言?”

“臣闻吴王遣使来,相约起事,以诛晁错。不知大王许他否?”

“此乃吾家事,二公不必与闻。”

白生便顿足道:“两代先王崇文知礼,令名满天下,大王应顾惜家门,岂可有不臣之心?”

刘戊当即变色,怒道:“二公是说,寡人不配为王?”

申公不为所动,昂然道:“先王待我,恩重如山。事急,臣不得不谏:无论姓刘与否,君臣之道,也万不可颠倒。”

白生亦慨然道:“高祖定天下,五十年间,内乱无一得逞者,大王可无惧乎?先王托付,言犹在耳,臣子之义不可抛,吾不忍就此目睹国灭。”

刘戊立时被激怒,厉声喝道:“胆大儒生!寡人赏你两钵饭吃,便可来此指画吗?我之封土,得自父祖,不是凭识字而得。先王所留,有堂堂彭城、薛、东海三郡。那晁错,只知闭门弄墨,竟削去东海与薛两郡,令我独守彭城,其辱可忍乎?儒生辅政,不过案头玩偶,好看罢了。今寡人欲夺回失土,与你辈又有何干?”

言毕,便令左右甲士,将二人冠服褫去,换上刑徒赭衣,以铁钳加颈,押赴彭城西市,罚以舂米。

二人就刑,万分狼狈,于天寒地冻中瑟瑟舂米。有城内闲杂人等,来围观取乐,皆戟指笑骂“国贼”。

申公望望白生,不禁含泪道:“我为王忧,王却视我如寇仇;我为民忧,民却待我不如乞儿。悔不该未信穆生言,‘忠信’二字,岂可滥施于人!”

时有楚丞相张尚、太傅赵夷吾两人,闻听主上欲谋反,亦不能自安,上殿力谏不可。

两人在楚地声名显赫,张尚统领百官,赵夷吾辅佐王政,一语可左右国事。刘戊见二人有异心,不由震怒:“你二人食君禄,却不为君谋,是何居心?那两个儒生倒也罢了,读书蒙了心窍,你二人却是罪无可逭!尔等既然不忠,便也休怪寡人不义。”竟喝令郎卫将二人拖下殿去,当场斩首。

待首级呈上殿来,刘戊冷笑道:“你二人之首,悬于国门便好,看我如何得胜,携得晁错首级而归,三个绑作一处!”

言毕,即下令调兵遣将,以响应吴王。又严令各主官把住口风,有泄密者,必满门抄斩。知情者经此一吓,都不敢多言,只得任由楚王摆布。

却说赵王刘遂,此时远在北地,也跃跃欲试。刘遂之父,即是被吕后幽禁而死的赵幽王。文帝即位,怜悯这一枝,便封了幽王之子刘遂为赵王。按说朝廷本不负刘遂,然此前晁错劝景帝,将赵国原有邯郸、巨鹿、常山三郡,削去常山一郡,刘遂便怀恨在心。得了吴王消息,立时许诺,愿起兵相从。

时有赵丞相建德、内史王悍,亦不欲反,再三对刘遂苦谏。直说得刘遂心头火起,竟下令将两人活活烧死。

此时,连吴王在内,已有九国诸侯欲起兵。各王摩拳擦掌,暗中谋划,都觉当年诛吕之事将重演,自是兴奋异常。

诸侯王也知事不可泄,只在帷幄中密议,暗地联络,将朝廷耳目死死瞒住。

朝廷那边,则全不知此情,只道削地之策已奏效,各诸侯势单力弱,只能听命。至十二月梢,经晁错力促,景帝又有诏下,令削去吴国会稽、豫章两郡。

如此一削,吴富庶之地,尽为朝廷所取。吴地三郡,唯这两郡最富,会稽可煮盐,豫章富有铜山,吴民多年不交赋税,国仍富庶,全赖这两处物产。闻知朝廷将削吴,不独广陵郡沸腾,即是会稽、豫章两郡百姓,知今后朝廷必征赋税,也都心怀愤恨。

数日间,吴地五十三城官民,无不惊惶奔走,攘臂疾呼,如天塌了一般。

吴王刘濞谋划多时,料定晁错有此一举。闻听消息传来,一则以怒,一则以喜。怒的是,晁错竟狂妄至此,太岁头上也敢动土;喜的是,此次削藩令下,吴民必怨恨朝廷,则举事恰逢良机。

吴国各郡县闻令,立即发动,一时间官长披甲,百姓执兵,处处旗帜耀目。三五日内,即征发兵丁二十余万。

刘濞又遣使向南,至闽越、东越两国相约起事。那闽越、东越两王,皆系勾践后裔,其祖驺无诸,为东南闽越族首领。两王在高帝时即受封,名为诸侯,实则为外藩,诸事自理。待吴使至,闽越王尚存犹豫,东越王却受了蛊惑,当下发兵万人来会。

吴王一反,天下骚然。齐、胶西、胶东、菑川、济南、济北六国,为兄弟一脉,皆于同日起兵。沿海一带,处处可见人流涌动,旌旗摇曳。

赵、楚两王蓄积日久,闻听吴王反了,也各自发令,起兵反汉,剑指长安。赵王刘遂自觉力单,又遣使赴匈奴,相约连兵,以作后援。

如此,时入正月才数日,崤函以东,半壁天下便已如鼎沸。

正值齐地六国整甲待发,忽有两国出了变故。先有齐王刘将闾,临发兵之际,忽觉此事不妥,随即变卦,按兵不动,只通令各城自守。

后又有济北王刘志,本许诺起兵,事到临头,才发觉都城博阳(今山东省泰安市)墙垣破损,尚未修好;一旦起事,恐不能自守。正犹豫间,属下郎中令不欲谋反,率诸臣将刘志挟持,软禁起来,故济北国亦未发兵。

胶西王刘卬得报,气愤已极,遂与其余三兄弟商议好,自任渠帅,统带四国兵马,合攻齐都临淄(今属山东省淄博市),以免出兵以后腹背受敌。

那兄弟几个只顾围临淄,无暇西顾。吴王刘濞这一边,却等不及了,便挥师渡淮水北上,号称起兵五十万,至彭城与楚军会合。

两军并作一处,声势更大。淮泗之间,处处可见吴楚连营,绵延足有百里。彭城这一带,原为故楚地,遗民传了两代,仍有人不忘项羽,闻说起兵反汉,都欣喜若狂。富户纷纷输粮相助,失意者则踊跃投军,白日鼙鼓震天,夜来篝火遍地,无一处不在蠢动。

这日,刘濞、刘戊登彭城壁垒眺望,胸有豪气,只觉胜券在握。

刘濞见士气可用,便召集两军诸将,放出大言,鼓动道:“今胶西、胶东、济南、赵、淮南、庐江等诸王,及故长沙王吴右之子,皆来书信告知:‘汉有贼臣,无功于天下,却侵夺诸侯地,一意侮辱,不以君主之礼待我刘氏骨肉。此贼当朝,弃绝先帝功臣,任用奸人,祸乱天下,危及社稷。陛下多病失智,不能察觉,我等欲举兵诛之。’寡人接诸王来信,颇受教,不得不从大义,愿随诸王之后,西取长安,诛贼臣以正社稷。不知诸君之意,可愿随寡人讨贼否?”

刘濞开颜笑道:“军心若此,我何惧哉?敝国虽狭,地仍有三千里;吾人虽少,精兵亦有五十万。寡人与南越国交好三十年,南越王赵佗愿分兵与寡人,又可得兵三十余万。东连齐诸王之兵,合计不下百万之众。以此百万雄兵,破崤关,取长安,岂非易如反掌?”

诸将登时欢呼不止,纷纷问道:“我军来日拔营,所向何处?”

刘濞则大言道:“我吴楚两军,将与南越、淮南联兵,一路向西,直取洛阳。”

忽有人又问:“何人可取长安?”

刘濞便笑:“寡人不是楚怀王,诸君当听命。天下之势,需诸王齐进,各定一方;汉家既瓦解,取长安则指日可待。”

诸将意犹未尽,又有人问:“昔随高帝举义者,非王即侯;今吾等从命,有何赏赐?”

刘濞便答:“有功者得重赏,乃人之常情。如何赏赐,稍后即发檄书,从我者,人人可得封侯封爵。”

众人闻之,皆欢踊不止,各个挥剑狂舞。壁垒上,只闻一片喧腾之声。

刘濞转向刘戊,笑问道:“贤侄,你看今番起事,胜负将何如?”

刘戊拱手道:“伯父威名,声震四方,小辈只看伯父剑锋,愿为前驱。”

刘濞便道:“好,你我这便回大帐,将各路攻略,谋划妥备。”

经一夜商议,天方明,刘濞便亲笔草成一道檄书,遣使传给各诸侯。

这一道檄书,实是取天下的攻略。书曰:“吴王刘濞敬问各王:寡人虽不肖,愿从诸王清君侧,诛贼臣晁错。今冒昧恭请诸王,分路并进:南越之兵,紧邻长沙,可发兵北上,与故长沙王之子所部,合力定长沙以北,而后西走蜀郡、汉中,拊长安之背;南越、楚及淮南三王,与寡人合兵,西向而行;齐地诸王与赵王合兵,定河间、河内,或入临晋关(在今陕西省大荔县),进抵长安,或与寡人会师洛阳,同攻函谷关;燕王、赵王已与匈奴王有约,燕王可北定代郡、云中,接应胡兵入萧关(在今宁夏固原市),席卷关中,直下长安,匡正天子,以安社稷。今诸王若能存亡继绝,救弱伐暴,以安刘氏,则为社稷之大幸。事之成败,在此一举,愿各王勉之。”

此番谋划,不可谓不精当,各路包抄、直取、呼应,环环相扣。各路人马若遵此策,则天下或立陷大乱,秦末之事将重演。

然刘濞志向虽大,时局却全不同于秦末。此番部署中,燕王、南越王以及淮南三王等,皆未许诺出兵,文中多有虚张声势之笔。

且所拟各路攻略之地,不独有汉军把守,山川之险也是殊难通过。檄文虽说得轻巧,一旦出师,情形实是难料。

为广招徒众,提振士气,刘濞又开出赏格以激之:“能斩捕大将者,赐五千金,封万户侯;斩列将,赐三千金,封五千户;斩裨将,赐二千金,封二千户;斩二千石,封赐千金千户,斩千石者则半,以上皆为列侯。凡领军献城而降者,兵卒万人、邑民万户,封赐如斩大将,以此类推。即是小吏,亦按等封赐。原已有爵邑者,此外另赏。愿诸王明令昭告,吾不敢欺天下人。寡人之钱,遍于天下,诸侯日夜用之不能尽。有当受赏赐者,请告寡人,寡人必携金亲送至门下。”

将檄书发出,刘濞笑对刘戊道:“晁错欲夺吾利,我便以此利招引天下人。待诸王回函,你我便西出梁国,破城略地,掳得梁王小儿在手。天子纵有铁胆,亦要被惊破了,昔年他夺吾儿性命,今日便是他偿债之时。”

刘戊冷笑道:“诸侯为义,愚民为利,今日绑作一处,便势不可摧,看晁错还敢侵夺哪个?”

吴楚军在淮上,弯弓待发。刘濞见诸事已备,便命麾下田禄伯为大将军,统领全军。

那田禄伯,是个有韬略的人,当即建言道:“我军屯聚淮上,欲西向,则无奇道可出。西去有睢阳、荥阳、洛阳、崤关,一路阻隔,难以成功。臣愿分兵五万南行,沿江淮而上,攻其不备。取淮南、长沙,入武关,与大王会合,此亦为一奇兵也。”

刘濞听了,颇觉心动。不料吴王太子刘驹闻之,极谏不可:“父王以反为名,此兵便不可借人;借予他人,他人若以此兵反父王,又将奈何?且大将军领兵别走,成败利害,未可知也。万一失利,岂不是徒然损兵折将?”

闻刘驹此言,刘濞立时警觉,想到当年高帝抢先入关事,便断然回绝了田禄伯之议。

稍后,又有少将军桓青,入大帐建言:“今我军西向,所过城邑降了便罢;若不肯降,愿大王切勿强攻,宜弃之而去。只管疾行向西,夺洛阳武库,占敖仓得粮,据荥阳一带山河之险,以令诸侯。如此,虽未入关,则天下已定矣。若大王徐行缓进,遇城便攻,则汉军车骑东来,驰入梁楚之间,我事将败矣。”

刘濞于此,也在犹豫间,便问计于诸老将。

老将本就不以桓青为然,此时皆嗤笑道:“此等少年,冲锋陷阵可矣,安知大局?”

刘濞于是一笑,遂不用桓青之计,私下里对桓青道:“我军气盛于当世,且得道多助,无人可敌。明日西向,逢山开路便罢,小将军无须多虑。”

桓青大失所望,只得叹气退下,独自郁闷良久。

那淮南王刘安,前文已表过,为厉王长子,迄今尚记父仇,在淮南韬晦多年,招宾客数千,只为有朝一日图大事。此次接了吴王檄书,觉时机已到,便要发兵,不承想,却中了淮南国相的圈套。

闻刘安欲反,淮南国相大感震惊,遂佯作请命道:“大王之意已决,臣唯有万死不辞,愿为统军之将,冒死出战,以成大业。”

刘安虽是足智多谋,到底还有文人气,不谙用兵之道,见丞相慷慨请命,便也不疑,即令丞相持节,赴军营统兵。

淮南国相持了刘安节杖,奔入军营,这才露出真意来,召集诸军,自称不受刘安节制,严令各部守境,抗拒吴军。刘安得报,竟是无计可施,只在宫中顿足叹息。因此淮南这一路,反倒成了朝廷屏障。

再有衡山王刘勃,父仇本就淡漠,听了近臣劝告,更不欲谋反,遂将吴使拒之门外。

庐江王刘赐,父死时尚在襁褓,几无仇怨可言。加之贪恋荣华,不愿涉险,回书便语意含混,未置可否。

刘濞在大帐中接报,怒气上涌,拍案骂道:“其父废材,子又何能?杀父之仇竟能忘,岂非禽兽乎?”

刘戊在旁劝道:“彼辈声色犬马惯了,焉能有骨气?伯父无须理会,我吴楚两军,气势正盛,不如克期攻入梁国,先斩去昏君一条臂膀再说。”

刘濞想想,便摊开舆图,与刘戊细数诸侯已出兵者。时天下诸侯,共有二十二国,接到传檄,仅有胶西、胶东、菑川、济南、楚、赵、吴等七国发兵;外藩中,也仅有东越国相从。其余十五王,皆裹足不前。

起事之前,刘濞原想各王必能仗义相从。如今看来,应者还是不多;齐地诸王,又只顾围困临淄。可发兵西向者,仅吴、楚、赵三家,终究是势单。

想到此,刘濞以指敲案,叹了口气:“唉,竟是骑虎难下了……”

刘戊却道:“哪里是骑虎?我吴楚两军,便是猛虎,有何城不可克!伯父莫要学淮南王文气,请提兵入梁,拿下睢阳,大事即可成矣。”

刘濞沉吟有顷,忽就横下心来,命左右去取来甲胄。

不过片刻,左右将一副玄甲[3]呈上,刘戊瞥了一眼,不禁诧异:“如何恁地敝旧?”

刘濞拿起玄甲,摩挲有顷,方笑道:“此甲,乃寡人弱冠时所披。”

“四十年过去,如何还能用?”

“你有所不知,伯父已不复当年之勇,然上阵杀敌,仍需披此甲。当年有幸,曾随高帝讨贼,今日着旧甲,乃为昭告世人:大丈夫既有当年,便誓不为小儿所欺。”说罢,便将甲胄递给左右,“将甲叶擦亮,绳索结牢。寡人虽老,明日亦将披甲上阵!”

刘濞昂然道:“通告各营,明晨即发!”

次日晨,吴楚大军果然拔营,浩浩****,杀入梁境。此时,叛军裹挟甚多,堪堪已有三十余万众,各怀异志,士气正旺。那梁国本就狭小,城邑亦不坚,经多年富庶升平,何曾见过这等阵势。

吴楚军入梁不久,梁地各边邑非降即破,兵卒溃散,百姓纷纷逃难,如虫蚁般拥塞于途。

梁王刘武在睢阳得报,暗暗吃惊,勉强沉住气,冷笑道:“乌合之众,焉能成大事?且看寡人如何应对。”便令中大夫韩安国,偕同来降的楚将张羽,集结东境军民,于棘壁(今河南省永城市西北)固守,务要阻住叛军。

吴楚军接连得手,士气愈盛。军至棘壁,即有东越兵万人为先锋,各个断发文身,黑齿花面,手执短戟攀城,勇猛异常。

壁垒内梁军见了,只疑是南海罗刹来攻,都不免惊恐。韩安国老成持重,身不披铠甲,手不执戟戈,只徒手四处巡察,见有疏漏处,立责校尉,不容置辩。

却说这位韩安国,乃是梁国成安(今属河北省邯郸市)人氏,后徙居睢阳,本是一温雅书生。早年曾赴邹县(今山东省邹城市)拜师,学了些《韩非子》及各类杂说,在睢阳略有名气。刘武徙封梁王之后,闻其名,便召他为中大夫,聊备顾问,然并无重用之意。

不想韩安国老成持重,临危受命,率军民守棘壁,自此名声大噪,竟一变而为勇悍武将。

那裨将张羽,来历亦不凡,其父正是已故楚相张尚。楚王刘戊欲反,张尚不从,竟遭斩首。张羽闻老父遭不测,趁夜逃走,奔入梁国投效。梁王看他忠勇,又怜他丧父,便命他随韩安国带兵。

张羽颇敬韩安国,凡韩安国所指不妥处,无不加意督责。如此,棘壁军民起先虽有畏怯,后却愈战愈勇,白日御敌,夜来则放箭袭扰吴楚营。

吴王刘濞见棘壁数日不可下,大怒道:“吾志在天下,岂可为棘壁所绊脚?”遂出重赏,发死士八百人,昼夜仰攻,死伤填满沟壑,竟高与壁垒齐。

吴楚军到底众多,为气势所激,争相攀爬。壁垒上下,血流如注,竟成一片赤土。

如此激战两昼夜,壁内箭矢渐少,人力亦不支。韩安国、张羽见终不能守,相对叹息半晌,命残卒打开东栅门,任由百姓出降。

壁垒外吴楚军见了,欢声雷动,都拥上前来看。冷不防间,韩安国、张羽率残卒两千余人,打开西门跃马冲出,趁吴楚军不备,杀出一条血路,逃逸去了。

棘壁陷落,刘武这才稍感震恐,立遣中尉公孙诡等六将,急征丁壮十余万,自睢阳东出迎敌。

临行之际,刘武吩咐公孙诡道:“公孙将军,丁壮多未经训练,不足依恃。你肚中有多少诡计,尽都拿来讨贼。”

梁军出了睢阳城,疾行百余里,至建平(今河南省夏邑县)地面,正与吴楚军迎头撞上。

那建平地方为河边平壤,可一望千里,无所遮蔽。吴楚两军挟得胜之威,正要去夺睢阳,远远望见一股孤军,旗帜凌乱,甲胄不整,却敢来迎战,不禁全军大哗。

刘戊在戎辂车上望见,也是失笑:“那梁王只知优游,竟是这等人马前来,莫非要送死吗?”

刘濞强忍住笑,轻蔑道:“来将为公孙诡,闻说诡诈百出,看伯父如何摆布他!”即命中军布阵,又分出左右两军来,潜至两边埋伏下。

刘濞麾下中军,为十万精锐,多年操练不断,虽未经大战,亦可称精良之卒。中军布好战车之后,弓弩手隐于车上,步卒执戟立于阵中。

那公孙诡虽蒙荣宠,做了中尉,却是从未上过战阵,望见对面烟尘滚滚,不知吴楚军来了多少,心中便觉忐忑。待吴楚军布好阵,见拢共也不过十万人马,心中稍安。于是挥动令旗,布下鬼谷子兵法之“天覆阵”,将马、步、弓弩兵前后排开。

待两阵对圆,刘濞使个眼色,刘戊便上前叫阵道:“对面听着,统军为何人?出来说话。”

那公孙诡全身披挂,驱车往阵前,戟指对面道:“某为梁中尉公孙诡也,在此等候多时。单要问,是何人敢犯我境?”

刘戊仰头笑道:“我当是何等人物,原是无名鼠辈。今吴楚联兵讨贼,借道梁国,知趣者从速让路,阿爷必不责怪你!”

“大胆反贼,敢称讨逆!你等不守封国,擅发兵马,真有包天之胆。吾等衔天子之命,前来平乱,依鬼谷子之谋,布下天覆阵;你辈若不想受死,便束手就擒。否则,定教你吴楚二王死无葬所。”

刘濞听到此,按捺不住,驱车上前叱道:“呸!汉家无人了吗?竟用了你这等诡诈小人。你那天子,真是个昏天子;你那梁王,更是酒囊饭袋。倒是你这公孙将军,我吴地闾巷无赖,也都知你名号。多说也无益,我便教你知道:二王岂是那般好擒的!”当下吩咐刘戊道,“无须啰唣,擂鼓!”

刘戊稍有迟疑,提醒道:“伯父,鬼谷谋略小觑不得,须小心他那天覆阵。”

刘濞登时横眉叱道:“甚么天覆阵,猪狗之众!无能小人,焉知鬼谷子?他这等布阵本领,连农夫也不如。弓弩手便无须放箭了,不论马军步军,只管掩杀过去。”

刘戊一凛,连忙擂动鼓桴。吴楚军初闻鼓声,先是一怔,继而全军大呼,不分阵列,只顾漫山遍野地杀了过去。

那边梁军,虽也阵法整齐,却从未经历战阵,到底是胆虚。见对面有无数花脸越兵,状似天魔,口出怪声,不要命地杀来,前阵便起了动摇。

公孙诡也看得呆了,正要擂鼓发令,听闻对面鼓声又起,远远草木丛中,蓦地跃出无数吴楚伏兵,漫山遍野,从左右两面喊杀而来。

旁侧便有副将急问道:“中尉,如何不擂鼓?”

公孙诡喃喃道:“吴楚军势大,我军如何当得起?我意……先回军为上。”

那副将惶急道:“我军执大义,如何能退?”

公孙诡主意已定,反倒有了胆气,怒叱了一声:“大义能当得刀剑吗?回军!梁王面前,我自有交代。”

众梁军知恶战不可免,正欲拼上一死,却不料闻听鸣金退兵。又见中军大纛摇摇晃晃退却,知主帅已然回撤,惊慌之下,前军哗然,立时阵脚大乱。

刘濞在对面见了,不由哈哈大笑:“如此鬼谷子徒儿,当得何用?”便命刘戊擂鼓催军,尾随追杀。

梁前军为避来敌,争相践踏,不成队列。吴楚军转眼便杀入阵中,手起刀落,如砍瓜切菜一般。梁卒有奔逃不及的,非死即伤,一时惨呼震天,血流遍地。

梁军诸将都心胆俱裂,死命护住公孙诡。有那上过战阵的,不禁疾呼道:“公孙将军,不可急退,若全军溃散,你我皆无可逃!”

公孙诡这才回过神来,抄起鼓桴急擂,督众军死命抵住。梁军闻听鼓声,这才收住脚步,返身挺戟,在平野上与敌厮杀成一团。

无奈吴楚叛军人多势众,一队队如潮而来,矛戈狂舞,杀声震天。梁军阵中六将,知生死悬于一线,各个督军死战,身上中箭如猬,血染袍服。

吴楚众军为争功,大呼抢上,将六将团团围住。不多时,即有两将战殁,一被斩首,一被肢解。

公孙诡在戎辂车上望见,面色渐白,踌躇片时,终哀叹一声:“大势去矣!”便急命御者回车,狂奔而去。

众梁军见主帅奔逃,哪个还敢恋战,发一声喊,也掉头便跑,全军立成溃散之势。

其余四将见阻敌无望,也只得拼死杀出,护在公孙诡车后,一路狂逃,奔回了睢阳。

这一战,吴楚军大胜,斩杀梁军三万余人。其余梁军侥幸逃脱,旗鼓、盔甲散落一地。田畴上,但见尸横遍野,犹如谷垛处处。

刘濞、刘戊驱车疾进,登上高丘。时正值日落,夕阳残照,如血浸平野,千里皆是赤色。

刘戊远眺烟尘,回首问刘濞道:“如何,这便去围睢阳?”

刘濞志得意满,摇头笑道:“杀了半日,我军也是疲累,且安营歇息,来日再战。那梁王小儿,已无处可逃!”便下令鸣金收兵。

[1].凭引,证明身份的凭据,相当于身份证。

[2].卮(zhī),古代盛酒的器皿,广口、筒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