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在性方面的放纵与保守,恐怕与初恋有关。如果初恋的红绳断了,苦苦寻求欲图重新绾结无望时,恐怕就会虚掷自己的贞操了。

孟淑贤攀附戴传贤就是这种心态使然。

不过,与这位年逾半百的老头的私情,她只感受到了作呕与自厌自恶,遑论快乐了。

在这种情况下,覃正侯科长漂亮的外表、深邃的内心世界、成熟的谈吐自然而然会对她有所吸引,让她心仪,愿与之交往,甚至更进一步的发展。这里面也许没有爱的成分,看来主要是欣赏与崇拜。

覃正侯乃久旷之男,自然不会高雅到拒绝与一位美女的交往。

就在毛泽东到重庆的第十五天,孟淑贤下班前约覃科长下午六点钟去山城最高档的茶馆蒙山茶楼品茗。

这是她第三次约他。

尽管每次都是她主动相约,但她凭感觉断定,他至少是颇欣赏她的,断定他不可能招架自己更进一步的攻打。她不喜欢旷日持久,暗暗期望今天能有个结果。麻烦的是作为女人,不能主动示情,不然会让对方轻贱以视。怎么样才能推动这个结果出现,她冥思苦想了半天也不得要领。

这茶楼在沙坪坝的中心地带,是一座全木质结构中式建筑,一楼一底。门上两边是宋、明以来全中国茶馆通用的一副楹联:扬子江心水,蒙山顶上茶。底楼招待的是普通客人,茶资相对低廉一些;楼上是所谓贵宾,同样的茶,收费却要高出一倍以上。好处在于这里茶桌少,相对清静。座位是藤椅,比楼下的竹椅舒适,茶具也讲究。

重庆这几天秋老虎厉害,闷热难耐。覃正侯穿着浅灰丝绸长袍,不断摇动纸折扇,依然止不住出汗;孟淑贤穿的是丝质乳白色短袖旗袍,用手巾当扇,作用更微。直到堂倌把一个半大小孩叫来拉动吊扇[1]才好受一些。

堂倌送来各色茶点,沏上两份盖碗茶———特别说明是产自蒙山的雨前雀舌。

两人聊了一阵不着边际无关痛痒的闲话,无非是处里、局里、部里的一些逸闻而已。后来,孟淑贤借着一个话头扯到了覃正侯身上。

“覃科长,有个话,我早就想斗胆问你……可是,又不知当说不当说!”

覃正侯正品罢一口茶,便唔了一声,盖上茶碗,放到桌上。铜质的茶船与青花细瓷的茶碗底部相碰发出一种动听的细微声响。他瞅了一下对方,不经意地说:

“这里不是办公室,又是休闲时间,没什么不可以说的;即使骂几句委员长,也只有你知我知天知地知。不必太拘谨!”

孟淑贤轻轻摇了摇头,脸上升起一团淡淡的红晕,欲言又止。

覃正侯掏烟打火,倒没注意到她的神情。“怎么,这话题很犯险吗?”

孟淑贤尴尬地笑了一下。“倒也没什么险好犯的。我只是有点好奇,为什么科长一表人才,至今还没成家?”

覃正侯释然地哦了一声,吐出一口浓烟。默然片刻,淡然说:

“兵荒马乱的,成什么家呀!何况……”没把话说完,又吸了一口烟,吐出一团比刚才要淡得多的烟雾。然后苦笑着摇了摇头。

“何况‘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对吗?”孟淑贤替他续上了没说完的话,笑嘻嘻地瞅着他。

这的确是他想说而不便说出来的诗句。他惊讶地对她一瞥,不明白她为什么会猜中他的隐衷。难道是心有灵犀吗?但却不愿继续这个话题,便扯到了时局上面。

“我从来就没有过恋爱,哪来的巫山之忆呀!确是因为时局不稳,担心有了家室之累,以后缓急之间行动起来不方便。”

“据说时局很快就可以稳定下来了嘛,科长何必……”

“稳定……何以见得?”

“毛泽东不是向委员长做了很多让步吗,看来达成和平协议已经不是问题了呀!”话题被孟淑贤自己不经意地扯离了原来的轨道。

“孟小姐毕竟年轻,不太明白委员长和党国权要们的真正意图!而且……”他吸了一口烟,眉头皱了起来,仿佛那烟味是苦的似的。“而且,共产党也不是好惹的,他们一旦察觉什么异样,定会用枪声迫使委员长同意和平呢!你恐怕还不知道吧,山西那边已然开打了!”

“什么,山西开打了?”孟淑贤大惊,瞠视对方。

“今天九月十日吧?最迟明天会见报的!”

“到底是怎么回事呢?唉,山西的什么地方?”

覃正侯把烟放到烟缸边沿上,端起茶碗略品一下,又伸手在碟子里捡了一小片茯苓糕放到嘴里。这才边嚼边说:

“是上党。”

“上党……是个什么地方?”

“唔,这在山西应该算是个战略要冲吧。东可监控华北平原,南可钳制黄河渡口,又是小麦主产区;更重要的一点,那里是刘伯承晋冀鲁豫军区的腹地。包括长治、长子、屯留、襄垣、潞城、壶关等十五个县。日本刚宣布投降,阎伯川[2]主任在胡寿山[3]长官两个师配合下,从共产党手里夺走了六个县。这可不得了,等于是在刘伯承地盘的中心地带插上了一把刀子。人家岂肯善罢甘休?我早就说过,那个地方恐怕是个最敏感的火药桶!不幸而言中了,今天上午共军发难了!”

“哎呀,这里还在谈判他们就动手了,太不地道了吧?”孟淑贤微竖蛾眉,不平地说。“况且毛泽东尚在重庆,他们就不顾及他的安危了吗?”

覃正侯淡然笑了一下,没有马上回答。伸手在另一个碟子里拈了一个杏脯送到嘴里,慢慢嚼着。旋又品了一口茶,这才开腔。

“这个话就得两说了……”

“哦?怎么讲?”

“从党国立场讲,统一政令,统一军令,统一国土,无可厚非;不过,从人家那方面来说,这块地方是人家从日本人手里夺取的,又建立了政权,长期借以支撑共产党在华北的抗战局面,对之有所依赖,又深有感情。抗战刚刚胜利,阎先生消除了日军这个大敌,立刻扯上胡先生夺去了人家六个县。将心比心,人家心里何甘?”他停了一会儿,虚起眼睛若有所思。旋又若有所悟地点点头说:“哼!另外,刘伯承早不打晚不打,单挑毛泽东在重庆的时候打,单挑谈判成了僵局的时候打,我疑心是毛泽东刻意为之!别看他在这里每天笑呵呵遍访各界名流、党国政要,出席宴会,可以断定他每时每刻都在借助周恩来的苏制大功率无线电系统指挥着他的千军万马!他不会不明白一个道理,他的军队打得越好,他在重庆就越安全,谈判僵局也才可能被打破!”

孟淑贤唔了一声,点了点头。她觉得覃科长的见解颇客观,没有政治偏见,也对人不无启迪作用。一个有学问、有智慧、心态健康的男人正应该如此;哪里像自己的父亲以及戴传贤,常常不顾客观事实,仅凭自己的政治立场乃至一己之私来数落当下的政局。她是个喜欢读书报喜欢追究事理的人,尽管因为家庭的遭遇而仇视共产党,但也懂得偏狭是造成短视的重要原因。

时间过得很快,晚上九点钟了。

孟淑贤提议消夜去。她说这附近有一家小馆子,红锅川菜做得很地道。

馆子确实很小,也不大干净。

他们让店小二寻了个相对清静的座头。

覃正侯要了一小坛仿绍酒。菜的味道确实不错,超过一些大菜馆。觥筹交错,两人直吃到深夜。

约莫是次日凌晨一点多钟,两人才扶醉走出馆子。叫了一辆黄包车,懵懵懂懂上了车,胡乱挤在一块。

车夫问去哪里。两人一时居然想不起怎么回答。支吾了半晌,才由覃正侯说了一个地址。这个地址是覃正侯租住的房子。

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呢?当然不会不发生事情。酒可以壮英雄胆,也足以乱性。

覃正侯分析得没错。

刘伯承说,我们这里是球门,不是打不打的问题,而是什么时候打最相宜。

毛泽东离开延安前,对即将与林彪等人登上美国飞机回太行山的刘伯承说,你们回到前方去,放手打就是了,不要担心我在重庆的安全问题。你们打得越好,我就越安全,谈判桌上的效果就越好;别的法子是没有的。

一九四五年九月十日,上党战役正式打响。

李达、陈锡联率太行山纵队攻打屯留,吸引长治敌军来援;陈赓、陈再道率太岳、冀南两支纵队埋伏在长治到屯留的公路两侧,准备歼灭长治援军。结果长治守将史泽波担心自己挨打,没派部队增援屯留。由是陈赓便率一部分兵力参与攻打屯留,不到两天就攻占了屯留。

太岳纵队旋师攻打长子县城。

三八六旅旅长刘忠率部担任主攻。打了一整天,占领了西关、北关。

阎锡山军不得不龟缩进城内。

刘忠命令挖地道,直挖到城墙足下。买来一口棺材,待地道挖到城墙足下时,将棺材塞到下面。然后把炸药填满棺材。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县城被轰开了一个大口子。刘忠一声令下,部队蜂拥入城。

长子守军是阎锡山死党,十分顽固,拒不投降,拼死展开巷战。双方付出了很大伤亡,太岳纵队才夺取了长子县城。

最难啃的骨头要数长治。

这座上党的首府城市城高池深,守将史泽波兵力雄厚,武器精良。

共军太行、太岳、冀南三个纵队出动,从南、北、东三个方向发起猛攻。

第十九军军长史泽波也是阎锡山死党,十分顽固,督促部队死守,一副决死拼杀的姿态。长治城墙高大,连日下雨,攀爬困难;加上守军战斗力不差,共军攻打虽然勇猛,也久难奏效。

阎锡山派遣第七集团军副总司令彭毓斌率二十三、八十三两个军以及省防军之一部,共两万多人,紧急驰援。

这对刘伯承是个极大的威胁。攻城不利,大军久屯坚城之下,一旦敌人援兵开到,城内守军倾巢而出,两面夹击,晋冀鲁豫军区部队必吃大亏。考虑之下,命令冀南部队继续攻城;陈锡联、陈赓分头率太行、太岳两个纵队,分左右两翼间道秘密北上。

太岳纵队的一个师在屯留西北面迎上了彭毓斌援军。交火之后,佯作不支,且战且退,诱其推进。太岳、太行两纵队主力则迂回至两侧,突然将其包围。先是围而不攻,消磨其锐气,耗损其弹药;又截断水道与粮道,引起彭毓斌官兵慌乱。

将敌军消耗得差不多了,刘伯承十月五日傍晚下令发起总攻。

打到次日上午九时,战斗结束。阎锡山的这两万援军全部覆灭。

长治守军获悉援军被歼,惶恐至极。此时只好不顾一切,赶紧突围逃走。

不料这是刘伯承围三缺一之计。晋冀鲁豫部队早就在沁河以东设伏等待。

史泽波不明深浅,率领出城部队一路没命地狂奔,一头撞进了埋伏圈。结果全部被歼。

上党战役过程中,参战的晋冀鲁豫子弟兵背后有十多万根据地人民在奋力协助。青壮年帮着修筑工事,送弹药,押解俘虏。正当国民党部队断粮缺水的时候,根据地老乡送到子弟兵营地的面粉和小米三百多万斤,马料三十五万斤,食盐四千斤。连妇女儿童也行动起来了。他们守护路口,封锁消息,照顾伤员,缝制衣服和军鞋。子弟兵完全没有后顾之忧。

这是抗战胜利后国共之间的第一场战役。

共军大获全胜让蒋介石大为吃惊。刘伯承投入的兵力只三万多,武器也差,居然敢打如此规模的战役而且获胜。

更伤心的是阎锡山。八年来苦心经营的八万人马,短时间就让刘伯承吃掉了三万多,而且丢失了上党地区已收入他囊中的部分。

上党战役即将收尾的时候,蒋介石担心出现更严重的军事后果,匆匆同意签署《国民政府与中共代表会谈纪要》,即“双十协定”。

一九四五年十月十一日,毛泽东与蒋介石握手道别,动身回延安去了。

[1] 系用人力在远处不断拉动而悬挂在头上大如门板的扇子 。

[2] 阎锡山字伯川 。

[3] 胡宗南字寿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