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聿明多日以前,率第一批部队乘坐美军第七舰队各舰,进入渤海湾。

舰队代理司令巴贝中将陪同他在甲板上用望远镜向海岸上瞭望,寻找苏方约定的登陆地点营口。

杜聿明率这支庞大的先遣部队官兵登陆后,美军的大批舰船和汽车才可陆续将他的大兵团分别从海上和陆路运抵东北。

出发前,杜聿明做了三件事:

第一件事是晋见蒋介石,面聆训示。蒋介石教他先飞长春拜会马利诺夫斯基元帅,请马帅根据中苏条约,协助国军在东北各港口登陆,以接收主权;

第二件事是赴上海邀请黄埔同学郑洞国一起去东北,共图大事;

第三件事是飞到长春见马利诺夫斯基元帅。

那时东北行辕已经正式办公,熊式辉一干人也都袍笏登场了。只是苦于没有部队,熊式辉的命令只能在行辕内起作用。

杜聿明向年龄与他相仿的马利诺夫斯基元帅立正敬礼。恭维马帅为二战名将,在苏德战争中名声赫赫。

这位带甲一百多万的统帅倒是没什么架子,先是哈哈哈一笑,然后说杜将军过奖了。接着把话题一纵十万八千里,说起了中国北伐前的中苏合作,谈起了列宁与孙中山的友谊。说是有了那么个伟大的起点,伟大的苏联人民与伟大的中国人民一定会永远友好下去。自然绝口不提一九二七年四月十二日开始,蒋介石的反苏反共行径。

杜聿明心里暗自嘀咕这马帅看来是个话痨,担心这种言不及义的长谈会无休止地展开。赶紧抓住对方端杯子润喉的刹那,直接切入国军进入东北问题,请教马帅应当在哪个港口登陆为宜。

马利诺夫斯基元帅沉吟了一下,表态式地说欢迎杜将军率大军来东北接管主权;再沉吟了一下又说,可以在营口登陆。红军在那里有一个师,定会提供一切帮助。

杜聿明乘坐美国第七舰队旗舰驶达辽河河口,暂时抛锚停泊。在巴贝中将陪同下,换乘小船前往苏军欢迎国军登陆的营口港。另一支满载记者的小船紧随其后。在这一前一后两只小船的身后,泊锚二十七艘庞大的美国军舰,满载着国军官兵。

杜聿明与巴贝在小船上用望远镜观察。远远的辽河入口处有几座大炮台,岸炮一长溜排开,都没有罩炮衣。两岸出现了一些人,从军装看是苏军。其中有军官模样的也在用望远镜观察他们。杜聿明心里有点打鼓。派联络官登陆去找苏军卫戍司令交涉。

等待了几个小时,联络官才回来。灰头土脸地向杜聿明禀报,苏军卫戍司令以未接到上级指示为借口,拒绝任何部队登陆。但返回的时候,却见大批身穿灰色粗布军服的中国人在与苏军士兵联欢。

杜聿明大惊失色,豁然省悟似地骂了一句,上了马利诺夫斯基那家伙的当了。校长太天真,忘了他们同姓一个“共”字,哪里会帮我们呀。

只好教巴贝掉头另找地方登陆。

舰队开到葫芦岛海面。用望远镜观察,结果也令他十分丧气。岸上苏军打旗语警告:若再靠近,即视为挑衅,必开炮轰击。

后来终于找到了尚被日伪军守着的秦皇岛。大军即行登陆。

蒋介石给他增调了两个军来,命他从山海关攻入东北。

只要国军夺占了山海关,通向东北的大门就洞开了,大建制的部队就将源源不断出关。而共军出关的部队不过十万,又分散在辽阔的黑土地各处。驻辽苏军也不可能公开支持共军作战;而且苏军最终也不得不遵照条约分批逐步撤离。

确实如此。苏军当下能做的只能是尽量拖延时间,让入关的八路军站住脚跟,发展壮大;以及尽量扩编随苏联红军入境的周保中抗联部队,协助周保中切实控制北满。

目前辽宁共军只有守住山海关,扼住这个通道,以便刚来东北不久的部队能有个喘息、整顿、站稳脚跟的片刻。

中共中央军委命令最早进入东北的李运昌部必须守住山海关。

李运昌部在东北就地扩军,新兵多,品质良莠不齐,来不及送到佳木斯、满洲里接受训练,有不少人连怎样使用枪炮都没学会。放在山海关镇守的又只有三个团;而国民党兵力多出数倍,又都是些久历戎行的老兵。在杜聿明部猛攻之下,很快就感到不能支撑了。赶紧发电请求增援。

好在渤海军区司令员杨国夫率领的三个团从山东步行一个月终于赶到了这里,加入了守城部队。

国军攻城部队也在不断增加,战局对守城共军来说仍未改善。

最终,杜聿明以伤亡三千多人的代价占领了山海关。

国军进入东北的大门打开了。

中共高层仍在考虑夺回山海关,重新关闭大门。

军委电达李运昌,命他争取在山海关至绥中一线坚守三个星期,能守一个月则更有利。以待林彪到后集结大军围歼敌军,夺回关隘。

李运昌深感为难。回电报告他的部队兵力分散,新兵占五分之四;加以苏军已经撤离,所以得不到武器弹药接济。

军委答称黄克诚、梁兴初两部正在向他靠拢。鼓励他一定要沉着坚持,拖住敌人。

但是,李运昌没等到黄、梁到来就败了。国军占领了绥中,兵薄锦州。

锦州是关内外联系的枢纽,也是一块战略要地。

林彪最初是到山东去担任罗荣桓赴东北后留下的空缺,出任山东军区司令员兼政委。

他从太行山那个简陋的机场出发,马不停蹄,昼夜兼程。而当抵达河南省濮阳时,却接到了军委要他改变方向北上。

这样一个纠正,表明了毛泽东对东北的重视又提升了一步,也反映了他对东北危局的严重不安。后来的历史证明,毛泽东这一决定十分正确。

林彪此时其实也不知道中央为什么不让他去山东了。拿到电报,只好勒缰掉头,扬鞭疾驰。到了河北省南宫,换乘汽车到固安。从那里徒步穿越国军防区,去冀热辽军区司令部。

李运昌当然早已率大部分人去东北了,只有一位副参谋长率一些地方部队和民兵在那里驻守。

那位副参谋长一见到林彪就交给他一份中央来电。这份电报在林彪抵达前就已经到了。中央命林彪速赴沈阳,担任东北人民自治军(旋更名为东北民主联军)总司令。另外,东北人民自治军的第一政委为东北局第一书记彭真,第二政委为罗荣桓,程子华为副政委,副司令员为吕正操、李运昌、周保中、萧劲光(兼参谋长),第二参谋长为伍修权,政治部主任为陈正人。

林彪这年三十八岁。历史给予了这位年轻的方面军统帅极大的机遇。

林彪到达锦州的时候,黄克诚、梁兴初两部尚未见踪影;这个区段只有伤亡极大的杨国夫、李运昌部。

几天后,梁兴初终于率领山东军区一支七千人的部队赶到了。

他们从山东步行到这里用了一个半月时间。艰苦的长途跋涉使官兵疲困不堪,没有条件立即投入战斗。

又过了几天,黄克诚部也开到了;情况与梁兴初部一样。黄克诚部行军五十多天,从华中开拔,沿途动员,与梁兴初一样,都按照曾克林提供的美景说出关就可以坐火车、汽车,可以拿到好武器好装备。来到东北才知道一切都是空话。寒冬近了,现在部队处于无党组织、无政权、无粮、无医药的境地;梁兴初部更严重,还无棉衣鞋袜。部队士气大挫。

林彪考虑,部队目前这种状况不宜与敌军硬碰硬,必须避战,生存第一。他向军委请示,北撤至苏军暂未撤离的区域,向周保中靠拢。进行短期休整。同时派部分兵力占领中小城市,建立农村根据地,做长期斗争的准备。

林彪电报发出一天多,兴城、葫芦岛、锦州相继失守了。

面对敌军向北推进的强劲势头,林彪只能一退再退。

乘坐美军飞机降落在太行山简陋机场的另一位将领是陈毅。他在刘伯承司令部待了一段时间,中央尚未明确是留在那里与刘伯承、邓小平搭班子(这是当时大家的猜测),还是到别的地方去。直到林彪在濮阳接到中央电报时,才电达陈毅去山东担任山东军区司令员兼政委(黎玉为副政委,舒同为政治部主任)。

陈毅到了山东解放区首府临沂。

他的第一道军令是不惜一切代价把铁路彻底拆了。

面对着美军飞机、舰船轮番送达越来越多的国民党部队,陈毅感到手里的兵力严重不足。山东军区精锐部队一半被罗荣桓带到东北去了。好在山东根据地在罗荣桓、黎玉的经营下,各级党组织是健全的,各级政权也是巩固的,军区留下的骨干尚称坚强;更重要的是山东解放区人民对共产党的认同感根深蒂固。部队在边打边扩充中较快地恢复了元气。逐步控制了津浦线一百四十公里的地段、临枣线二十公里地段。

自津浦路上的临城沿着运河向南,是华中军区和华中解放区的势力范围。

华中地区是物产丰富的鱼米之乡。但为了换取和平,却一度成为毛泽东决定要让给国民党的地方。他在赴重庆前的一九四五年八月二十六日,对政治局说,民国以来战争不断,八年抗战更是创剧痛深,中华民族应该有一个休养生息的时期。为了换取这个时期,我们可以对国民党做出重大让步,包括放弃较多的根据地。“我们让步的第一批是广东(指东江根据地)、河南,第二批是江南,第三批是江北。”在重庆谈判进入深水区时,周恩来、王若飞秉承毛泽东意旨,向国民党代表提出,我方可以将海南、广东、浙江、苏南、皖南、两湖、河南八个地区的军队撤走,集中于苏北、皖北以及陇海路以北地区;第二步再将苏北、皖北、豫北地区之军队撤走,将我方所有军队集中于山东、河北、察哈尔、热河、陕甘宁边区以及陕西之一部分。

共产党所表述的华中这个概念范畴系指浙南、苏南、苏北、皖北、皖南。就连这样一些富庶之区、抗战期间新四军官兵遍洒热血的土地也属于退让范围了。

当然,新四军北撤还有一个重要原因:填补山东军区精锐部队开赴东北留下的防务空白,也是出于收缩兵力以求自保的考虑。

不料在谈判桌上谈妥的事,并未得到国民党认真遵守。因为蒋介石的欲望随着共产党的退让而逐步发展了,现在是要共产党交出全部军队和全部解放区了。

当新四军各部开始北撤的时候,遭到国民党军队的大规模阻截。蒋介石认为共产党一旦在淮北集结,以后将很难剿办。粟裕所属叶飞率领的一部从金华地区出发,在杭州湾遭到国军预谋的合围。结果,总共阵亡了一千多官兵才突出重围。

与此同时,苏浙军区司令员粟裕也正突破层层艰难险阻奔往苏北的淮安。这年他三十八岁,与东北战场另一颗将星同年。

淮安、淮阴两城相距十五公里,合称两淮,是新四军军部和中共中央华中局所在地。由于在名义上国共两党尚未分裂,所以山东、华中的共产党军队沿用新四军名称。陈毅仍是军长;华中局第一书记饶漱石兼政委,实际主持山东、华中的党政军事务。中共中央在这个职务上的微调,为杰出的军事家粟裕的脱颖而出以及后来淮海大战的大获全胜,预为做出了组织上的保证。这不能不说毛泽东和他的统帅部有知人之明以及远见卓识。

粟裕在华中的起步———初期任职,有一小段历史佳话值得一说。

中共中央华中局书记饶漱石主持会议,讨论下辖的华中分局、华中军区领导班子名单。形成决议后,一九四五年十月六日上报中共中央,建议“华中分局以邓子恢、粟裕、谭震林任常委,邓子恢任书记”;华中军区由“粟裕任司令员”。

接到这份电报,毛泽东首先表示同意。另外四位书记也一致通过;朱德明白老伙计润之心思,称赞粟裕大将之才,应着意培养。十月八日复电华中局,“同意粟裕任华中军区司令”。

不久,在中央机关工作数载的张鼎丞奉派加强华中工作,返回苏中,担任华中军区副司令员。

那时,粟裕正集中精力指挥苏浙军区部队从天目山区开拔出来,冲过国民党顽军重重阻击,北撤苏中。中共中央和华中局之间电报往复磋商及其决定,他并不知情。直到十月上旬,率部到达苏中的东台县,才收到华中局和新四军军部电报,要他即赴淮安,正式参加华中分局,主持华中军区的筹建工作。他这才对情况略知一二。

十月十四日早上,他在几个参谋陪同下,乘汽车赶赴华中解放区首府、中共中央华中局和新四军军部所在地淮安。

饶漱石获悉粟裕到了,马上放下手里的工作跑去看望。

这两位多年的上下级与战友,性格与外形都大不一样。前者体形魁梧,国字脸上一双光芒乍乍的大眼睛,格外黑白分明。同志们背后戏称他为“饶大眼”;此人做事好谋而果决;政治上不追风,擅用马列原著与人争论是非,深受中共中央书记处和毛泽东的器重。后者粟裕却个子瘦小,一张娃娃脸,两眼清澈,乍一看让人感到似乎还透着稚气,根本看不出是一位谋略过人而且不久以后敢与最高统帅面折廷争,两次说服了统帅的人物。饶、粟两人相知颇深。新四军初期饶漱石任新四军副政委时,就看出粟裕乃大将之才,多次绕过政委项英,向毛泽东举荐粟裕。

两人分别有些日子了。饶漱石第一句话就是指着粟裕本来颇圆而今变长了的脸说:

“哎,瘦多了呀!”

粟裕在浙西天目山转战,对付国民党顽固派的进攻,艰险加辛劳;加上大部队行动,给养困难,常以糠菜代粮,安得不瘦?但他却乐呵呵对饶漱石说:

“精力还好,瘦了点不影响打仗嘛!”

彼此大笑一通。

粟裕说:“漱石同志,请交代任务吧!”

饶漱石笑了。摆摆手说:“不急。你好好休息两天,我们再坐下来研究也不迟。不急,不急。”

粟裕嘿了一声,笑道:“你先把任务传达给我,我边休息边消化,研究的时候才有话说嘛!”

饶漱石唔了一声,脸上的笑渐渐淡去。默然片刻,从左胸的口袋内掏出一张折叠整齐的纸片,没什么话就递给了粟裕。

粟裕用审视的目光盯了他一下,边接过纸片边嘟哝道:

“什么呀?”

“自己看吧。”

粟裕狐疑地把纸片打开。原来是一份中共中央电报。读罢电文,粟裕不觉眉头微蹙,有一阵儿没说话。

饶漱石打量他,颇有几分不解。“怎么,有什么困难吗?”

粟裕把电报重新折叠起来,放到桌上,轻轻推到饶漱石面前。这一系列动作都是在下意识支配下完成的;而其上意识却在苦苦思索怎样改变这在他看来不妥当的安排。渐渐地,他脸上的苦思神情变成了严肃而决断,清澈透明的双目注视着饶漱石,说:

“这不行,这个任命不够妥当!怎么能由我担任司令员,鼎丞同志作副司令员呢?”

“什么?”饶漱石愣住了,一双大眼睛盯着对方。“我看不出有什么不妥当呀!你说具体点!”

“应该调换过来才对!是的,调换过来!”

饶漱石叹气般嘿了一声,苦笑着瞅了瞅粟裕,摇摇头责备道:

“你才会乱点鸳鸯谱啊!这是华中局集体讨论以后上报中央的建议,毛主席做了批示,中央书记处也全体通过了!这么慎重的决定怎么能由你说改就改呢?再说,鼎丞同志也真诚支持这样的安排,他认为有知人之明,对革命非常有利!”

张鼎丞年长粟裕九岁,是毛泽东最信赖的干部之一。红军时代,他曾经领导闽西农民运动,创建闽西根据地,在党内德高望重。新四军组建之初,担任第二支队司令员,粟裕担任副司令员,后来奉调到延安参加中央机关工作,最近才回来。粟裕一直视为自己的领导和兄长。现在要叫鼎丞做他的副手,他当然大感别扭。

他态度坚定地对饶漱石说:“请华中局和中央重新考虑,任命鼎丞同志担任司令员,我做副手。只有这样,才有利于华中的军队建设,不然我……”

无论他怎样陈述,饶漱石都不同意。

“中央的决定,我可没能耐去劝他们更改!”

粟裕心事重重地回到他在东台县的指挥部。

指挥部的同志们见他情绪低落,都很困惑。有人询问发生了什么事。他却投以宽慰的一笑,说不要疑神疑鬼,什么事也没有发生。

夜晚,机要科送来华中局关于华中分局、华中军区的干部任职命令的电报,请他签字,以便宣布。

他看完电报,琢磨了一下,说先放在这里吧,就夹进了自己的文件袋。

机要科的同志小声提醒他,电文末尾有一行字:立即宣布,不得有误。

他挥了一下手说,知道了,你忙你的去吧。

他独自一人在屋里,考虑是否直接上书毛主席,否则就来不及了。

不知过了多久,有人敲门。

他嘀咕道,敲什么呀,喊报告不就行了吗。

门一边被推开,一边有人哈哈大笑。原来是张鼎丞从淮安赶来了。

粟裕大喜过望,紧紧拉住对方的两手,激动得半天才说出话来。

“司令员,我们好长时间不见了呀!哎呀,身体怎么样,没什么问题吧?”

“还好,还好,什么毛病也没有!”

粟裕拉张鼎丞坐下,把刚从饶漱石那里带回来的“茅山雨片”茶找出来,烧水沏上一壶,给老大哥斟上。

张鼎丞品了一口,点了点头,赞叹道:“好茶,好茶!我在小姚那里喝过的茶也是这个味道。怎么,从他那里拿回来的吧?”

党内有资历的老同志,都随着毛泽东对饶漱石的昵称叫他小姚,尽管他已经是党在东南的最高领导了。

张鼎丞细细打量了一番粟裕,满意地点点头,说:

“精神还算旺盛,看来体质没拖垮!这些年你南征北战,对革命贡献不小啊!我在延安常常听主席称赞你,他对你期许很大啊;恩来、朱老总、弼时也常常说,党要培养自己的方面大将,红军时代就开始挑大梁的伯承、彭总、林彪就不说了,现在须大力推出的,你粟裕算一个。主席对这意见是充分肯定的!”

粟裕颇为惶恐,连连摇头摆手。“不不不,我哪里行,我哪里行……”

见他那模样,张鼎丞忍俊不禁,哈哈大笑起来。笑罢,默然片刻,侧目瞧着他,似笑非笑地说:

“听说你不欢迎我来给你做副司令员?”

“不不不,你误会了!怎么会是不欢迎呢?我是觉得这么安排不妥当;应该调换过来才对,还像过去那样,你做司令员,我做副司令员。以往事实证明,这样搭班子,我们干得多么愉快多么顺畅啊!”

张鼎丞不以为然地笑了笑,摇了摇头,说:

“你的意见,小姚已经告诉我了。坦白说,我不敢苟同啊!我认为华中局的推荐、中央的任命是完全正确的,具有可贵的前瞻性,十分有利于未来的军事斗争。组织上早就从你这些年的作战经历看出你是一位大将之才,决心放手对你加以培养,要逐步在你肩上添加重量。不久的将来,听小姚私下透露,还要教你扛大梁呢!你这样推三阻四,对革命事业可不是负责任的态度呀!我这可不是在批评你啊,你能理解吗?”

“能理解,当然能理解。可是,我觉得这样搭班子……”

“你不必说,我明白了,你是担心我这个有点资历的副司令员不好领导,是吧?”

“哎呀,司令员,你又误解了!”粟裕面红筋涨,急忙分辩,“我是说,像现在这样任命,我会很不自在的,以后教我怎么去指挥打仗呀?这样对工作不利呀!你当司令员,我做副手,我觉得如坐沙发,干起事来有依靠感,很愉快,顺风顺水!上边为什么偏要拗着来呢?”

两人争执到夜深。

后来,粟裕只好推说考虑一下。两人便暂时分别了。

次日一早,张鼎丞到淮安向饶漱石汇报。

两人都对粟裕的固执大伤脑筋。

饶漱石沉吟半晌,愁眉苦脸地征求张鼎丞意见,“你看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当然必须坚决贯彻中央和华中局的决定,军令如山,哪能任他随着性子来啊!我和他共过事,也对我们分手后他的军旅经历做过研究,深知带兵打仗他的才能远在我之上;我在延安也听主席说过,粟裕将来可以指挥五十万、八十万大军!这样好的苗子,你小姚和华中局目光如炬,识拔及时。这个时候千万不可踌躇,必须把你们的初衷坚持下去才是。给他加担子,促使他尽快成长起来!”

饶漱石很感动,唯唯连声,没再多说什么。

接下来,华中局给粟裕发了一电。电报全文稍长,不便全引,大意是你粟裕的意见我们还要研究;但你不能耽误工作。目下组建华中军区至亟,不论以后任职正副,你必须马上负责主持这项工作。

粟裕对此一方面回电表示遵命,因为由副职主持某项具体工作也很寻常;一方面直接给党中央发电,请求采纳他的建议,以张鼎丞为华中军区司令员。电报发出时间是次日早上,即一九四五年十月十五日。

差不多同时,华中局也把粟裕的固执己见详告中央。对其高风亮节给予肯定,对其意见却给予否定。

毛泽东再次开会研究这事。

会上有同志觉得,既然粟裕这么坚持,恐怕有他的道理;再说张鼎丞同志为人宽厚,人望甚高,创建根据地也富有经验,莫如就依了粟裕吧。

毛泽东摇了摇头,不以为然。他说张鼎丞同志为人宽厚,功勋卓著,众望所归,这个我知道;然而我们要在华东组建大部队,必须识拔一两位在军事上才干出众的同志来挑这个大梁。粟裕在这方面堪称万里挑一。我看除了林彪,恐怕目前还无出其右者!再说,鼎丞的优点,作粟裕的辅弼,不是再合适不过了吗?我要再强调一下,当下中国的形势,我们必须优先关注军事才干!

会议最后形成的决议是驳回粟裕的要求,维持原来的决定。

中央书记处十月二十四日复电华中局,重申原来的决定:以邓子恢、张鼎丞、粟裕、谭震林、刘晓组成华中分局常委会,邓子恢为书记;以粟裕为华中军区司令员,邓子恢为政委,张鼎丞为副司令员,谭震林为副政委。粟裕兼华中野战军司令员,谭震林兼政委。

十月二十七日,华中局根据中共中央决定,宣布了华中军区以粟裕为司令员、张鼎丞为副司令员。

粟裕再次直接电达中央,重申十五日电报的理由,恳切地指出“为慎重并更有利于今后工作起见,特再电呈,请求中央以张鼎丞为司令员;我粟裕做副司令员,一定全力协助鼎丞同志工作,决不懈怠。”

他同时马上着手组建华中军区及其所属部队的指挥系统。

粟裕从浙西南带过来的是苏浙军区领导机关及其所属野战军部队亦即新四军第一师。他从即将组成的新部队的团结出发,做了慎重考虑。他请来原苏浙军区政治部主任钟期光,研究华中军区领导干部配备原则。

按照饶漱石指示,华中军区领导机关基本上以新四军第四师机关、第一师机关为基础组建,此外尚有来自四面八方的同志,用人较为敏感。粟裕对钟期光说,我们一定要贯彻毛主席五湖四海的组织精神,坚决杜绝用人唯亲的不良作风,唯才是举,勇于让贤。对一师与苏浙军区的干部,要特别定下一条:一般都担任副职,把正职留给其他单位的同志。这才能真正做到“合编合心”,完成中央和华中局交给我们的重任。这件事要从我做起、从你做起。

新四军成立以来,粟裕率部推进江南、坚持苏中抗战、挺进浙江天目山,经历过多次整编、合编,每次都是主动让部队的正职干部改任副职,把正职让给刚合编过来的同志。他多年的部下、战友都理解他以革命大局为重的宽广胸怀,都心悦诚服,少有怨言。尽管这类做法后来受到过毛泽东这样诟病:举贤不避亲,粟裕同志有违此道啊。当然毛泽东是乐呵呵这样说的。

钟期光追随他时间较长,熟悉他这一作风,笑着对他说:

“这是你的老规矩了!放心吧,我一定向你学习,带好这个头!”

粟裕把营以上干部召来开会。

报到的那天晚上,请大家观看京戏。剧目是文工团奉粟裕命复排的《断桥》。

次日早上开会,粟裕最先来到会场。待人员来得差不多了,便和大家闲聊起来。揪住一位团长的话题,顺势捋到昨晚的京戏。粟裕笑嘻嘻问大家,哪个角色最好。这个问话包含了剧中人及其饰演者。

有的人说最喜欢白娘子,敢于冲破封建传统,而且对爱人情真意切;演员也表演得很到位。

有的批评许仙,像墙头草,没有一点男子汉气概。

有的赞扬饰小青的演员功夫真是了得,完全把人物演活了。这个戏要是没有小青,那就没有味儿了。

粟裕又揪住这个话头,马上说:我也觉得小青演得好,比两个主角都出彩;这个人物也很有嚼头,值得好好品味。她尽管是配角,起的作用可不弱于主角啊。要是缺了这么个人物,或者是演员给演砸了,整个戏就完蛋了。大家想一想,是不是这个道理。

大家纷纷点头称是;有的同志还就这个话题七嘴八舌讨论起来。会场一时很有些热闹。

钟期光起身,两手做往下按压状,笑嘻嘻大声招呼道:

“同志们别忙讨论,听粟司令员把话说完呀!”

粟裕继续说:“所以千万不可小瞧配角哟!演戏是这样,带兵打仗又何尝不是这样呢?要打胜一场战役,师长、团长的决策固然重要,副师长、副团长的配合也不容小觑;没有副手的有力配合,正职的潜能是不可能充分发挥出来的!”

大家都不说话了。不少同志在无声地点头;也有一些同志眉头微锁,也许心里在嘀咕,粟司令这番话是什么意思啊?

粟裕脸上一直挂着的笑容霎时消散,话锋一转,严肃地问道:

“团长们愿不愿当配角?现在是正职的同志愿不愿让出位子来,下一个台阶去当副职?”稍停顿一下,又说:“中央决定在华中局、华中分局下面成立华中军区,以应对未来可能出现的新的斗争形势。我们苏浙军区即将和兄弟部队合编,我希望在座的同志们把正职让出来,改任副职,当配角。大家同意不同意?”

一时全场没有声音,而钟期光后来戏称当时他却听得见大家心脏的扑通扑通声。有些同志面面相觑,有的瞠视粟裕,显然这个问题来得太突然,都缺乏思想准备。

钟期光说:“粟司令员决定从他自己做起!他已经两次电达中央,力辞已经任命的华中军区司令员职,改任副司令员,配合张鼎丞同志工作。”

粟裕马上乐呵呵指着钟期光,对大家说:“钟主任也表态了,他要带好这个头。”

会场里此时出现了掌声。开初是稀稀拉拉,接着响成了一片,最后像暴风骤雨一般。

中央收到粟裕电报的时间是二十八日早上七时三十分。

毛泽东当天就开会研究这个棘手的问题。他叹气般说:“粟裕是个认死理的人,除非你有充分的理由驳倒他!”

朱德说:“如果张鼎丞不在华中,也许他会乐意接受司令员职务吧?他不能忍受老上级作自己的副手,这个也可以理解。”

任弼时点了点头,“粟裕一向就是个不计个人名位的同志,这个大家都了解!”

毛泽东沉吟片刻,说:“暂时依了粟裕也行。下一步再说吧,反正华东的军事大梁早晚要加到他肩上的!”

刘少奇点头道:“这样也好!”

中央的电报于二十九日发给了华东局:同意粟裕意见,华中军区司令员由张鼎丞担任,粟裕做副司令员兼华中野战军司令员。

华中野战军辖第一、第六两个师。

不久,原来新四军其他部队自南向北完成集结之后,野战军以下改制为纵队,华中野战军所辖部队增至六、七、八、九四个纵队;不过骨干部队只有王必成第六纵队、陶勇第八纵队所属共六个团。野战军加上华中军区所辖地方部队,华中军区野、地两拨部队共六万人。

国军在美军协助下,基本完成了调动:在南线对华中解放区形成了分割之势,在北线阻断了山东共军与华中共军的战略呼应。

粟裕认为,必须攻占高邮、邵伯、泰州一线,打破敌人沿运河北上分割华中解放区的企图。

饶漱石以华中局名义批准了这一计划。

不料中央此刻却命令他不要在重要的交通线上采取军事行动。因为国共双方正在准备签署“双十协定”。当高邮、邵伯战役即将打响之际,命令他返回津浦路防线的电报一封又一封飞来,口气一次比一次严厉。

这段时期毛泽东不在中央,粟裕无法向主席直接陈诉,焦急万分。

饶漱石教他仍坚持准备打,别的由饶漱石来承担。饶掌握着可在任何情况下与毛泽东直接沟通的电台与密码。饶以个人名义向毛泽东报告,请求支持粟裕意见;同时叫粟裕再次电禀中央,详辨利弊。

粟裕致中央电文称“高邮之战,势在必打。速战而胜,既利当前,又利长远。若失战机,后患无穷。”进一步又指出目前国民党集重兵于徐蚌地区,除了封锁铁路线,必将“利用淮北平原发挥其优势兵器”[1]向两淮推进。那样一来,不仅华中将被分割、孤立,华中对山东的战略配合也将无法实施。如果我军夺取了高邮、邵伯,就可粉碎这种分割、孤立的图谋。同时,淮北平原若在我军控制之下,将便于我军未来的大兵团运动,迫使国民党军不得不在华中、山东两个解放区之间的“起伏地及半河川地带作战”,丧失其“优势兵器”的作用,也可确保我军在运动中歼敌。同时,高邮、邵伯屯驻的日军以及刚刚改换成国军番号的孙良诚伪军,我们攻之也合理合法。此地系我军多年来的抗日战场,日伪理应向我军投降。有理有节,何乐不为呢?这个诱人的战略计划,在毛泽东干预下终于得到了中央的同意。

但是,陈毅以新四军军长身份要求华中野战军第六纵队待机协同他指挥的津浦路战役,不许粟裕动用。这么一来,粟裕手中只有第七、第八两个纵队可用了。

战役结果,充满悬念。毕竟敌人占据了绝对优势。

邵伯位于高邮至扬州之间。粟裕把指挥部设在距邵伯只两公里的一个村庄。他命令第七纵队围三缺一,发起进攻。

替国民党守卫邵伯的是一千多日军和两千伪军。战斗打响不久,日伪军见攻势凌厉,很难支撑,就从没有枪炮声的方向冲出城。出城倒是顺利,一路没遇到阻击。不料在距城三公里的地方撞进了包围圈,旋被全歼。

部队休整了三天,粟裕下令攻打高邮。

占据高邮即可封锁运河通道与附近公路,足可绾毂苏皖。由于这种重要的战略地位,六年前日军就着意对城防工事进行了加固,在又高又厚的城墙上增建了五十六个碉堡。

目前盘踞在这里的日寇是九十混成旅团的一个大队[2]和一个炮兵中队,伪军刚刚换成国军服装的孙良诚部两个师。

粟裕先礼后兵,写了几封劝降信用弓箭射到城内。

守敌仗恃城高池深,又获悉扬州方向的国军一个师和一个联队日军[3]已在增援途中,拒不投降。

粟裕大怒,下令攻城。

只用了一个小时,粟裕部队就登上了城墙并营构了城上阵地。后续部队依恃城上阵地的掩护,陆续登城,并向街市发展。没多久,就控制了大半个城池。

岩齐大佐穿越停火线,拜见华中野战军第八纵队政治部主任韩念龙。

岩齐大佐向韩主任解释自己并非有意抗拒天讨,而是十分为难:国民政府命令他只能向国军前进指挥所主任冷欣中将投降,允诺不以战犯罪起诉;否则罪加一等。他希望共产党朋友放他一马,让他到南京去。他可以把重武器与全部物资交出,他本人率全体官兵持轻武器去南京向冷主任报到。

韩念龙表示这个碍难办到,说贵部只有无条件投降一条路。全体日军官兵将按日内瓦公约以及波茨坦协议处置,尊重人格,保证生活质量,以后逐次遣返归国。

岩齐沉默半晌,无可奈何地长叹一声,解下了他的军刀,双手呈献给韩主任。

[1] 指坦克与汽车牵引的火炮 。

[2] 相当于一个营,七八百人 。

[3] 日军一个联队相当于一个团,一两千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