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一
解根柱问孟淑贤,有没有办法接近王继芳的女人?
孟淑贤的思维盘旋了一下,马上回答有办法。
解根柱略歪脑袋瞅着她,问什么办法?
她说,这你就别管了;考试院内我有不少熟人,还怕不能制造个认识的机会吗?
他对她的办事能力深信不疑,点了点头。只叮嘱要抓紧。
她迟疑了一下,问为什么要去接近那女人?
他说,这是把王继芳骗出来的第一步。不过,你去接近那女人,最好别让考试院的人瞧见。
她默然片刻,点头说我会注意的。
她的办法很简单。有一天下午,瞅着戴传贤还在考试院办公,便跑去找他闲聊。
戴传贤对她始终没死心,当然不会不乐意。聊到五点多钟,戴传贤表示要请她去吃大餐。
她皱起了眉头,说那有什么好吃的,我一想起那些大盘大碗就发腻;不如就到考试院后门外小巷子去吧,那里有几家小馆子,又干净又做得精致。好不好?
戴传贤略有点惊讶地瞅着她说,你怎么比我还熟呀?
她诡秘地笑道,每次来我都是从后门进的,我不想让太多人看见我经常在这儿窜进窜出的。
他们必须取道王继芳藏匿的小院才能出后门。经过那里的时候,她有意轻轻挽上戴传贤胳臂。后者却以为是亲昵的表示,心里乐滋滋的。
王继芳和完颜如璧在院子里闲坐。他们自然认识戴传贤,赶紧起身,恭敬地鞠躬如仪。
戴传贤看也不看他们,只略点了点头。
孟淑贤则扭头瞅了完颜如璧一下,同时投以友善的一笑。
完颜如璧受宠若惊,鞠躬不止。
就在解根柱这个锄奸的小小“战役”按预定计划展开之际,粟裕的宿北战役也按预定计划展开了。
抗日战争以来,粟裕大部分时间在苏中作战。华中野战军几支主力部队在他的领导下由小变大、由弱变强,各自的特点、长短,指挥员的性格、优点缺点,他都了如指掌,战役部署时总能把这些部下摆放到足以扬长避短的地方。现在两大野战军汇合了。这次战役使用的大部分是山野部队,除了叶飞的一纵(原属粟裕节制),粟裕都不了解。即使是叶飞的一纵,离开也一年了,部队构成、各级干部多有变化。这次粟裕奉命火速北上,参谋人员一个也没带,他在新的司令部里面对的全是陌生面孔。这些陌生的同志的工作作风能和自己迅速形成默契从而步调合拍吗?他的作战意图能通过他们不折不扣地贯彻落实吗?他的心里出现了从未有过的恍惚与无把握。另外,敌对一方的情况他也尚未来得及研究,其指挥官的性格与用兵特点、部队装备情况、部队编成,都不甚了了。而这些都是克敌制胜必须掌握的情况。
此时毛泽东又连发数电给陈毅,强调宿北战役“只许打胜,不许打败”。那意思多少包含了必须保证战役指挥的各条通道顺畅之意。
陈毅乃聪明人,哪能不懂“个中”含义呢。
陈毅指示作战科长金冶向山野司令部全体人员传达他的指示。
金冶翻开自己记录领导指示的本子,向大家说:
陈司令员对我们参谋人员做了三条指示。第一,即将展开的战役,由粟司令员全权指挥,这是毛主席的决定。粟司令员是我党我军杰出的军事家,每战必胜,毛主席对他评价很高,充分信赖。大家在他的领导下工作,可以学到很多东西。大家一定要认真执行他的命令,实现他的作战意图。这样,就是以实际行动贯彻了毛主席指示。第二,粟司令员待人宽厚温和;但是对工作要求很严,一丝不苟。你们各自掌握的工作情况一定要具体、准确,数字要做到精确。因为粟司令员最不喜欢听的就是“差不多”“可能”“大概”一类不确定的词。第三,粟司令员指挥打仗有个习惯,喜欢长时间研究地图。遇到这种情况,大家尽量不要去打扰他,不要大声说话,以免干扰他的思路。陈司令员说了,谁违背了这三条,就可能影响战役胜利,那就要军法从事。
陈毅又邀上粟裕去各部队走走,让他熟悉部队及其领导。
他俩在参谋人员和卫队簇拥下,骑马沿宿、沭公路,到离宿迁城二十多公里的来龙庵。这是宿迁之敌向东北方向进犯的必经之路。九纵外加二纵的一个旅就部署在这里,负责阻击。官兵们正在修筑工事,大家都脱光了膀子,尽管天气十分寒冷。
陈毅把二纵司令员韦国清介绍给了他。谑称这是我们的“桂系”,广西一只虎。
韦国清忙扔下铁锹,从刚挖成的战壕里跃上来。举起手向粟裕敬礼说:“报告粟司令员,我们正在修工事。请司令员检查,批评!”声音里有点自满味道。
粟裕和蔼地点点头,伸过手去,紧紧与他相握。然后细细研究远远近近这些即将完成的交通壕和堑壕。与陈毅交换了一下眼神,掉头问韦国清道:
“韦国清同志,这次我们要对付的敌军,他们主要的火炮有哪些?”
韦国清心里颇得意,这个功课他做得不差呀。不假思索就回答道:
“报告粟司令员,除了一门加农炮,其他全部是榴弹炮!”
粟裕唔了一声,略点了一下头,紧接着又问道:
“榴弹炮的杀伤范围和特点是什么?”
韦国清愣住了,旋即不好意思地红脸了。“司令员,我明白了!马上整改!”
粟裕说:“交通壕、堑壕都很好,深度、宽度都符合要求;现在要着重把单兵掩体加大距离———纵深与横距都须这样搞。因为榴弹炮的弹道弯曲,射程短,专门对付大面积目标。其破片多,对集团步兵威胁极大。所以要拉大单兵间距,以减少伤亡。”
韦国清十分佩服,觉得粟司令员真是心细如发,对工事的修筑十分讲究,不容有丝毫苟且。以后在他手下工作,可得加倍认真。
视察完防御阵地,陈毅、粟裕策马到五花顶。这个地方位居宿迁与新安镇的接合部,离公路只五公里,周围山峦起伏、树林覆盖。到了山脉弯曲处,看见一个宽敞的山洞。洞外几十米远近电线密布;洞前五十米设置了一个连的警卫。陈毅请粟裕看看是否满意。
“他们选这个地方做你的战役指挥部,你看合不合适?不要勉强,如果觉得不适合,叫他们马上重选!”
“这里距主战场近,又很隐蔽,我看很好!司令员,你觉得怎么样?”
“哈哈哈,毛主席叫你老弟唱主角,你觉得行就行,不要问我!老哥保证把后勤给你搞好就是了!”
粟裕是个容易动感情的人,霎时想起了抗战期间陈毅做支队司令员,他做副司令员,两人共同走过的那些风风雨雨。禁不住伸出两手,紧紧握住陈毅的手说:
“谢谢司令员!但是司令员也不要忘了,主席电报里有一句是‘在陈毅领导下’,所以,司令员不能放弃了对全盘战役、对我个人的监督、领导之责!”
陈毅哈哈大笑,拍了拍粟裕,说:
“不会放弃,不会放弃!我们是共同策划了战役计划,当然要共同承担责任!”
“还有———要共同接受胜利的喜悦和荣誉!”
“对头!老伙计!”
敌军正在推进,战斗即将打响,中共中央来电指示成立华东军区、华东野战军;野战军属华东军区和中央军委双重领导。人员组成为:华东军区司令员陈毅,政委由华东局书记饶漱石兼,副政委黎玉,参谋长陈士榘;华东野战军司令员、政委陈毅,副司令员粟裕,副政委谭震林,参谋长陈士榘。电报再一次强调了华野的军事指挥交粟裕负责。于是,当发布命令的时候,第一次使用了华东野战军这个辉煌的名号。
五花顶山洞内的电话响起来,火线指挥员向粟司令员报告:蒋军整编十一师和整编六十九师以扇形姿态向前推进。整编六十九师全部钻进了我预设口袋。
粟裕查验了一下地图,用手指敲了一下整编六十九师现时方位,抬头对陈士榘说:
“现在是分割的最佳时机!参谋长,下命令吧!”
“是,司令员!”
陈士榘是一位非常优秀的参谋长,记忆力特别强,从来不用笔,能把首长的指示、战略谋划巨细不捐地牢记胸中,然后一字不错地传达给下面各纵首长;而且他本人就熟读兵书,身经百战,深刻领会毛泽东军事思想,能在关键之际向首长提供合理化建议。
他遵照粟裕预定的计划向部队下达了命令:把整编六十九师分割出来,将我军优势兵力部署在宿迁以北公路两侧高地上,届时两翼夹攻将其歼灭。投入这个主战场的是山野一、二两个纵队,七、八两个师,以及华(中)野九纵,共二十五个团。华(中)野九纵以三个团阻击整编十一师;两个团与整编六十九师纠缠,助长其骄气,将其引入预设的口袋;另有二十八个团专门负责监视其他三路蒋军的大兵团,以防其向此间突进。
黄昏时分,整编六十九师师部和二六七团进入人和圩。其他各旅紧随其后。
对整编六十九师的作战,也不是一口吞下全部,而是分成几口吃完。所以预为安排山野一纵负责穿插敌军接合部并分割之、山野八师负责占据战场制高点。
陈毅专注地监视着战场态势。一时忘记了“战役交粟裕负责”,忍不住时不时插手战场事务,事先也没与粟裕联系。叶飞刚刚率领一纵进入出击地域,他就命令参谋们传去命令,说他判明当面之敌已开始溃退,赶快追击,与二纵一起截住敌人。
叶飞急令三个旅飞速向战场纵深突进。
而敌人并未溃逃,只是部伍整齐地后撤了半华里以避共军锋锐,正在构筑新的工事。叶飞大惊失色。更严重的是二纵的出击方向毫无动静———后来知道,二纵司令员多了个心眼,在电话里追问了一句是否粟司令员下的命令。听到参谋回答是陈司令员,便没有执行,理由是不符合“战役交粟裕负责”的中央指示。如此,一纵便有孤军深入之虞,犯了兵家大忌,从而毁坏整个战役。叶飞赶紧命令部队止步,速回原出发地。早上七时,一、二两个旅成功返回;三旅的两个前卫团冲得太快,传达叶飞命令的通讯员追上他们时已是八时,部队竟已深入到整编十一师腹地,撤不回来了。面对这两个团身陷险地,叶飞拍桌子骂娘,声称一定要找野司[1]那个下命令的参谋算账。
身陷险境的那两个团真是好样的,沉着应对,决定既来之则安之,不顾一切地展开了主动攻击。一个团负责掩护;一个团负责进攻,冲进了整编十一师师部附近的村庄,将敌军工兵营、骑兵营歼灭,打垮了师属榴弹炮团。从白昼打到夜晚。后来占领了运河上的喜凤桥。此桥距胡琏师部两百二十米,若非兵力太小打不过去,那就会将胡琏捉住了。
胡琏见共军攻势凶猛,疑为遭到主力攻击。急忙调集各部向师部靠拢。天亮之后,发现共军已不见踪影。他十分纳闷,一支主力部队昨夜不知从什么地方插向这里,现在又突然失去踪迹,行动怎么如此轻捷?
其实,那两个英雄的团队见好就收,打得正凶猛之际,突然偃旗束甲,迅速脱离战场,返回了纵队。
叶飞这才松了一口气。
八师对敌军在退却途中抢占的峰山展开攻击。战斗进行得十分不易,付出了较大代价。
峰山是个海拔不到千米的小丘。丘下三公里处是一个叫晓店的村庄,戴之奇师部驻村内。因而这个峰山此刻成了整编六十九师命运的要地,一旦丢失将无所依托。
戴之奇师长命令预备三旅之第七团死守。
七团把山上的树木全部砍光以清除视界;挖筑规范的壕沟,配备了强大火力。
峰山下是宿北平原,地势平坦。显而易见,此处易守难攻。
解放军八师来到战场,趁夜色掩护,用五倍于敌的兵力从两面攻打。
二十三团一营从西南面仰攻。冲锋了三次都没能成功,还付出了沉重代价,沿途遍布尸体,伤员也无法抬下来。到了凌晨三时仍无结果,一会儿天亮了就会影响整个战斗进程。原本五百多兵力的这个营,只剩下七十多人了。他们决心誓死拿下这个顽固的山头。在团属炮兵连、机枪连的支援下,七十多位英雄爬向鹿砦,炸开铁丝网,在壕沟里搭起人梯爬向山顶。教导员徐永正头顶上被弹片擦破,血流满面,遮住了视线,仍然身先士卒冲在最前面。
从另一面冲上山顶的二十四团一营一连占领了部分阵地,接应徐永正部上山。两部终于会师。
峰山既克,一纵从峰山以南插到整编六十九师侧后,彻底切断了整编六十九师与整编十一师的联系。
二纵、九纵也完成了对整编六十九师的包围。
戴之奇命令不惜一切代价夺回峰山。
其预备三旅外加六十旅的两个团,在炮火与徐州派来的飞机协同支援下,向峰山轮番冲锋。
解放军八师集中所有的火力坚守这个制高点。外围四面八方的解放军则以这个制高点峰山为核心,将戴之奇部队往里挤压。包围圈越来越缩小,峰山顶上的红色军旗与外围各包围部队的红色军旗可以隐约相望了。
狂妄的戴之奇终于彻底明白,凭他的力量,不仅不能取胜,而且无法突围出去了。他手不离步话机话筒,不断呼叫胡琏,请求向此间靠拢,救他出去。
胡琏认为,解救整编六十九师,于公于私,都义不容辞。即刻调整部署,令先头部队向峰山和晓店方向攻击前进;他自己亲率本部主力随后跟进。心想若能靠近包围圈,与戴之奇内外合力攻击,不仅能救戴,说不定还可全线转败为胜,打垮共军。
然而,解放军的阻击线十分强固,采取的是钳制消耗战术,凭借纵深阵地与之纠缠,咬住不放。
整编十一师完全丧失了行动自由,每移动一步,都要付出不小的代价。自从改为向峰山与晓店方向前进、调整成新的阵势以来就很不顺利,处处受到解放军掣肘。折腾了两天,付出了重大代价才完成了预定的部署,第三天终于得以向峰山、晓店方向攻击前进。尽管如此,在解放军层层阻击下,其十一旅旅长杨伯涛后来撰文回忆当时情景“几于跬步前进。距峰山晓店仅十余公里,耳听那里密集的枪炮声,逆知形势危殆”,但就是无法冲过去向戴之奇伸出援手。“胡琏心急如焚,一度亲自上阵,督促各部尽一切手段奋力攻击;并一再给戴之奇打气,鼓励他再坚守一天,决心以破釜沉舟之志竭尽全力,拼命一搏。”[2]
胡琏最终劳而无功。
整编六十九师的阵地终于全线崩溃。
黄保德旅长率领六十旅擅自突围,将师部扔下不管。但也没跑脱,很快就被解放军一纵、八师包围,不到一个小时就被全歼。
戴之奇已指挥不动各旅,只好令特务营打先锋,师部紧随其后向外冲。结果根本冲不出去,被猛烈的炮火打了回来。后来又被打出了晓店,退到人和圩。勉强将各旅逃过来的残部集合起来,准备坚守待援。
粟裕下令,务必于十八日攻下人和圩,完成全歼任务。
二纵司令员韦国清向野司报告,第一次攻击失利。
陈士榘将电话交给粟裕,同时陈述了韦国清报告的具体情况。
粟裕温和地对韦国清说,不要急躁,要冷静地想办法。这样吧,你把所有火炮———包括刚刚缴获的,集中在一起,专门打人和圩的工事,猛击半个小时,然后再用步兵总攻。
轰塌了人和圩全部工事之后,解放军一纵、二纵、九纵、七师、八师、五旅,从四面八方冲向人和圩。
戴之奇明白大势已去,拔枪自杀了。
胡琏知道整编六十九师已全军覆没,开始担心自己的处境来。命令停止攻击,由原地占领阵地构筑工事,转为防守态势。急电绥署副主任吴奇伟,请求速调部队策应,称“形势极为紧张”。
不料解放军并没有转兵包围他,而是打扫战场,满载战利品,押解俘虏,从容撤离战场。
这场宿北战役歼敌共两万一千人,俘虏九千多人;解放军伤亡三千多人,其中阵亡一千人。
整编十一师小心翼翼,严阵以待,几天也不见动静。派人去侦察,才知道解放军早已撤走。紧张气氛才得以缓和。胡琏慨叹道,用兵如此难以逆料,山东共军看来一定是易帅了。
[1] 野战军司令员 。
[2] 《文史资料选辑》第三十一辑,第69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