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处理完这些事的次日,也就是孟淑贤借口到考试院找他的那天。
孟淑贤探明了王继芳藏身的方位之后,在院长办公室等他;同时寻思一会儿他来了怎么说话呢,总得说点事吧,当然也不能说是来参观考试院的。老是找不到今天来找他的目的是什么,琢磨半晌,他的脚步声已经响过来了。
随行副官把戴传贤送进办公室。见客人已有了茶,便只给戴传贤沏了一碗送上。安顿好之后,轻轻退出,关上了门。
孟淑贤见戴传贤心力交瘁十分疲乏的样子,以为是高血压、心脏病使然,当然不知道近来还多了赵令仪“寻夫”这档子事。
“你表妹在陆军医院还干得顺心吧?”戴传贤勉强笑了笑,应酬道。
“谢谢你,那地方她很满意!改天我们姐妹请戴先生吃饭,专门答谢!”
“好呀,我等着!”他的心情稍许好了一些,眼睛也有了点儿光彩。毕竟是个登徒子呀。“对了,今天找我,有什么事?”
孟淑贤终于找到一个合适的借口,故意做出羞涩的样子,吞吞吐吐地说:
“你……能不能……帮我个忙?”
“什么忙?直说!你我之间,哈哈,还用得着不好意思吗?”
“能不能借我点钱?我是说银圆———不是法币。”
戴传贤稍稍愣了一下,她可从来没向他开过这个口,今天怎么回事?不过这点小事对他来说算不了什么。马上问道:
“要多少?”
“五十块吧。”
“哎哟,我以为是五万块呢,看你那神态!”戴传贤嘲笑了一句。旋即拿起电话,吩咐秘书到财务科领一百块银圆。
没好一会,秘书将两封银圆———每封五十块,送进来了。戴传贤叫她装进手提袋内。
她说:“我写个借据吧。”
戴传贤说:“什么话?我又没让你还!”
送走了孟淑贤,他又忙开了———首先得准备明天国民大会上的主题发言。
一九四六年十一月十五日,国民大会开幕。
司徒雷登以驻华大使身份代表美国政府出席;马歇尔的身份是战争调停人,碍于此会有破坏三方调处原则之嫌,不便公开参加。
陈诚是大会主席团成员。今天由他担任执行主席,戴传贤做了主题发言之后,就由他继续主持大会。
陈诚把这当成戏来演,做够了民主、谦逊的姿态。不断地使用“请示各位代表先生”这样的客气话;在他想要说话时,总要先向台下谦恭地笑着问道:“各位代表先生可不可以允许我说几句话?”
大会开始之初,秩序还算不坏;而轮到孙科主持的时候开始乱了起来。司徒雷登后来这样回忆道:“孙科博士,作为临时主持大会的人,没有能力控制同时争着说话的人以维持大会秩序。代表们显然被西方新颖的麦克风所吸引,抢着发言,用武断的语气提出离题万里的议案……对这些离题的过分的热情能起控制作用的只有大元帅[1]。他坐在前排,不时地向执行主席传送提示的纸条。”甚至有一位肥胖的中年女代表龙骧虎步地大步上台,径直抢过尚在发言者手中的话筒,向台下大声说:“你们男人统统是我们女人的儿子!”这真是声惊四座,全场顿时哑然失语。不过只有片刻,就爆发出了长时间的哄笑。坐在前排的蒋介石没有笑,皱着眉头,嘴里咕噜了一句“娘希匹”———不过在声震屋宇的哄笑声里谁也听不见他那句著名的“乡骂”。那胖女人待哄笑平息,马上又说:“难道不是吗?你们的母亲不是女人吗?”这又惹起了一阵哄笑。孙科可没有陈诚那样的涵养与好作派,急得汗流浃背,在台上团团乱转。最后找来一个工作人员帮忙,连劝带推将那肥妇弄下台去了。
周恩来严正对马歇尔指出,“由于国民大会的开幕,国民党已经关上了谈判的大门!国民党方面特别是蒋主席本人醉心于武力可以解决一切的想法乃是一厢情愿的;共产党永远不会屈服于武力,而是相信只有民心才可能解决问题!”
讲完以后,他就率中共代表团撤离南京回延安去了。
马歇尔与周恩来说了再见之后,派人把蒋介石从大会会场叫了出来,进行了一次忧心忡忡的谈话。从这个谈话,我们看到了这位千方百计想要在中国遏制“赤祸”的军人政客的政治远见与对国民党政权命运的担忧。
在最近举行的谈判中,我和司徒雷登博士发现,已经不可能使共产党相信国民政府的善意,甚至不可能使他们相信我们自己(美国)的公平正直。在我看来,国民政府提出的甚至是最宽大的一些办法……都已经由于(国军的)军事行动而失去了作用。据我了解,军事开支正消耗着国民政府预算的百分之九十,从而在我被(蒋介石政府)催促着提出由美国政府提供各种贷款的同时,使国民政府为支持广泛的军事努力而造成了财政上的真空。一旦财政崩溃,国民政府就将陷于危险之中;而共产主义的蔓延也将获得肥沃的土壤。
共产党军队已经是一支大得不容忽视的军事、社会力量,只靠军事行动消灭他们是不可能的,必须多动脑子,同时动用和平手段。因为在这个国家面临一场彻底的经济崩溃之前,国民政府已然没有能力摧毁共产党了。[2]
马歇尔后来回忆,他告诫了蒋介石达一个多小时,称消灭共产主义的办法很多,并非仅只战争而已。
他说完后,蒋介石不动声色地沉默了一分钟,然后轻描淡写地告诉马歇尔,他有信心在八到十个月内消灭共产党。
对蒋介石的冥顽不灵与自信,马歇尔瞠目结舌,最后只好摇头长叹。他离华返美的当天就对杜鲁门说,中国的陷落不可避免了。
孟淑贤对正在进行中的国民大会完全置若罔闻,对国民党面临的所有军政境遇也无兴趣。这倒不仅仅是她只是个小人物,没有必要去关心“肉食者”的事;而是她觉得自己的世界就是解根柱,她得争取他回到自己的怀抱,决不能让他再在自己视线中消失了。因为“乍暖还寒,最难将息”,他若再次消失她知道自己会痛不欲生的。所以她兢兢业业为他做任何事情,用自己的一切努力去感动他,去捂热这块一度冰凉的石头。
她的心境,其实解根柱洞若观火。唯其如此,他深深不安。退后一步怎么样?不行,那会严重伤害她。再说自己的工作也需要她;前进一步去迎合她可以吗?也不可以,因为有违自己的初衷,也许组织上也会提出质疑。如何解决,如何拆解这团纠结的乱麻,他不知道,唯愁肠百结,委决不下。
当她把王继芳居住的房间位置告诉了他,坦言他们定是要诛锄这个人,竟自告奋勇由她去替他干这个活儿时,他再次感到了心灵的颤动,从而更加不安起来。
他说:“不,不行,决不能让你去冒这个险!你一个女孩子,从来没……这样不好!”
她说:“没见过血,见一次不就行了吗?那个地方你们不容易进得去,我去方便多了!”
他坚定地摇摇头,说:“如果脱不了身,就会被指控为共产党,那……”
“不过就是死嘛!”她打断他的话,笑了一笑。“死算不得什么,只要你能承认我就好!”
他心折了,眼眶也有点潮湿,不顾后果地把她揽进怀里,说:
“你不能做这种事,不能暴露,以后我还会有很多事交给你去做!”
他这举动让她甚感意外,也倍觉惊喜。满足地闭上了双眼,用极为绵软的声音在他耳鬓间呢喃道:
“好吧,我听你的……”
接下来,他们商量把那家伙引出洞的办法。
夺取了两淮,蒋介石多少有些轻狂起来。为了配合国大召开,将薛岳从徐州任所召回南京,会同参谋总部制定了一个空前规模的进攻计划。即以十二个整编师二十八个旅共三十五万人,分四路向华中解放区进攻;还特别另派五大主力之一的胡琏整编十一师,专事切断华中解放区与山东解放区的联系,以利聚歼华中解放军。
薛岳具体将华东行动的蒋军分成四个作战集团,对解放军华中野战军形成半包围态势。届时从南、西、北三个方面发起进攻。在挤压解放军山东、华东两军周旋空间的同时,最终迫使华(中)野在苏北残存的狭小地区同他决战。即使不能全歼,也要迫使华(中)野彻底放弃苏北,北退山东。
薛岳的四个集团大略如次:
盐阜兵团,司令官欧震,辖八十三、四十四、二十五、七十等共四个整编师,由东台一线向盐城、阜宁进军;
潍涟兵团,司令官李延年,辖二十八、七十四、一七一等三个整编师以及桂系第七军,由两淮向涟水进攻;尔后继续北上,配合宿迁北犯蒋军,打通陇海路东段交通,并策应该地倒戈之原起义伪军郝鹏举的行动;
峄临兵团,司令官冯治安,辖七十七、二十六两个整编师附加第一快速纵队,从峄县、枣庄、台儿庄地区向傅山口、向城一带进军;
宿新兵团,司令官胡琏,受绥靖公署副主任吴奇伟直接指挥,辖十一、六十九两个整编师,附加四十一旅、预备三旅,由宿迁向新安镇、沭阳进攻,沿陇海线南北两侧扩展其占领区。
十二月十二日、十三日发起进攻,分头突击苏北和鲁南。第一期作战意图为切断解放军华中、鲁南两大野战军的战略联系。
面对敌人四路进攻的严峻态势,怎么应对,成为陈毅与粟裕思考的问题,也是对两大野战军合作以后战斗力的检验,同时也是对华东地区两位最高军事首长战略智商的考验。
陈毅提出了一个五路出击的设想,请大家讨论。
此时饶漱石已回华东。他感到陈毅的考虑有分兵出击之弊,易为敌人分割吃掉。但没有当面否定,只说陈司令员的意见有不少可取之处,例如可以阻遏某些区段敌人的进攻,破其锐气;但大家可以再考虑,看看还有没有更有效、又更能减少我军损失的办法。私下却对粟裕说,陈毅的计划不能实施,不然将造成全线被动,有被敌人分割包围的危险;毛主席把战役指挥权交给了你,事实上是把最后拍板权交给了你。你必须拿出个万全之策,取代他的笨办法。陈毅那里我去说。
粟裕皱着眉头沉吟半晌,说,还是我去请示他好一些,以免发生误会。
饶漱石想了想,点点头说,好吧,就这样办。
几天前,粟裕奉毛泽东命只身离开涟水北上与陈毅合署办公,策划宿北战役。涟水的防守交给了华中野战军政委谭震林。
谭震林率领王必成第六师以及少量地方部队共一万人许,信心十足地在那里等候一个多月前进犯涟水遭损兵折将的张灵甫整编七十四师。
谭震林轻敌了。他上了张灵甫极为“初级”的当———声东击西,没判明真实情况就将大部分兵力摆在涟水南面;而张灵甫主力却从西面乘虚而入。幸赖王必成临败不乱,紧急转兵,实施补救,打死打伤张灵甫一万余人。但最终未能挽狂澜于既倒,伤亡五千多人,放弃涟水。
陈毅大为光火,宣称必须追究丢失涟水之责。
此事若要追责,主要指挥员谭震林首先脱不了干系;陈毅却要追究王必成。他口头通知六师副政委江渭清,令其代行师长职,要将王必成撤职查办。
粟裕认为不公平,王必成并非涟水前线最高主管,不应承担主要责任。他请来华东局最高领导饶漱石,当着陈毅的面陈述自己的意见。
饶漱石也觉得,要处理也应该是谭震林,怎么能是王必成呢?况且王必成临败不乱紧急处置,还有消灭敌军万人之功嘛。
陈毅听后,只好作罢。
然后是研究如何粉碎薛岳的四路进攻计划。
粟裕没有对陈毅的五路迎敌设想说长道短,只提出了自己的考虑。
当前,在蒋军向华东地区进犯的四路大军中,东台、两淮、峄枣这三路因为刚刚受到阻击,推进速度会因谨慎而变慢;从宿迁出动的这一路,当会考虑到陈毅主力在陇海路以北,粟裕主力尚在盐城以北,必然会抓住机会乘虚快进。
情况果不出粟裕所料,十二月十三日,宿迁来敌分左右两个纵队快速推进,沿宿、新(新安镇)公路(宿迁正北面),宿、沭(沭阳)公路(宿迁东北面)分头并进,已不知不觉拉大了与另三路大军的距离一百公里、一百五十公里不等。其左翼整编六十九师占领晓店子、嶂山镇,右翼整编十一师占领曹家集、高圩。
粟裕想,右翼整编十一师是蒋军五大主力之一,附加有一个炮团,全系美械装备。师长胡琏具有良好的军人秉性、作战经验丰富。该师刚从鲁西南调到苏北,不熟悉地形与敌情,以胡琏性格必会谨慎从事;相比之下,整编六十九师冒进的可能性很大。其师长戴之奇是蒋经国的心腹,江西青干班学员,自诩为太子系,早年参加过北伐,抗战期间参加过众多名战,在进犯解放区的各路蒋军中他一直是急先锋,没吃过大亏,所以十分骄狂。本着先打孤悬于外之敌的原则,应先打宿迁来敌;然后又本着先弱后强的原则,先打戴之奇六十九师,然后再转而收拾胡琏整编十一师。
饶漱石、陈毅都同意粟裕主张。
会后,陈毅以军事总负责名义将这计划电告中央,特别在电报上说明,“粟已到达此间,此计划是粟一起参加讨论制定的。”
中央复电“同意”。
[1] 指蒋介石 。
[2] 《马歇尔回忆录》,香港亚洲出版社,1951年版,第236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