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钱大钧那么高的资格,做上海市长的兴趣不浓。所以很少理政,却让一个年轻、资历浅的吴绍澍替他主持日常工作。
抗战后期,上海地下市党部为吴绍澍负责;抗战胜利后,以有功之臣而身兼数职:东南军政特派员、上海市副市长、上海三青团主委、上海市教育局长、上海市社会局长、《正言报》[1]社长。
吴绍澍年轻气盛,很想有一番作为,决心将黑白两道皆通的杜月笙及其帮会打压下去,以整肃社会风气。
对这位初出茅庐的政界新星,杜月笙及其智囊团根本不放在眼里。除了政界大佬撑腰,杜月笙集团本身有雄厚的财力垫底;还有他们所掌控的黄色工会,就人数而言,虽然与红色工会相比“弗如远甚”,但掀起风潮还是办得到的。杜月笙想要让抗战前期做过地下市党部负责人的吴开先取吴绍澍的社会局长职而代之,与黄色工会总头目陆京士构成珠璧之合,以控制上海工运。所以,吴绍澍兼任社会局长不久,杜月笙就唆使黄色工会以“改善工人生活”为借口,闹起罢工、游行示威,一度阻断了全市交通,封闭了市政府大门。风潮汹涌了半个月,惊动了蒋介石。军统、中统也上书予以谴责。蒋介石指摘吴绍澍“少不更事”,不宜执掌方面大权,将其撤掉所有政府职务,只保留了《正言报》社长的闲差。
蒋经国和宣铁吾尽管袖手旁观,却更加深了对杜月笙集团的反感。认为继续纵容下去,杜月笙的黑手就会实际掌控上海的党政大权了。
蒋经国嘱咐宣铁吾,一定要扳倒杜月笙。鼓励他不必畏惧,出了事我给你老兄兜着。
推倒了吴绍澍,杜月笙的实力又扩大了许多,牢牢控制了上海所有的地下钱庄和一半银行,以及棉纺业、轮船业、黄色工会。而杜月笙公开的头衔始终只是中汇银行董事长、“恒社”社长。后者即系以社会团体面目出现的青帮组织。
米价飞涨和法币大贬值是一个巴掌的两面。推高上海米价的幕后黑手正是杜月笙恒社的总管万墨林。上海老百姓对这个人恨之入骨,呼为米蛀虫。宣铁吾琢磨,收拾了此人,能得民众拥护,又一拳打在杜月笙心窝上,合算。
万墨林其人乃是杜月笙首席亲信,日伪时期留在上海替杜月笙看管家产,胜利后以地下抗战志士自居。杜月笙回到上海,万墨林更红得发紫,升任为“米业公会理事长”,直接操纵上海的粮价。
岂止是米价,几乎一切物品都在飞涨。小百姓已无法生活下去了,因此工潮、学潮频起,连商店也闹起了罢市。
宣铁吾认为这都源于杜月笙黑恶势力垄断物品哄抬市价所造成的。这更坚定了他扫黑打杜的决心,加快了他向杜月笙射出第一箭的行动。
淞沪警备司令部位于苏州河畔的河滨大桥。宣铁吾下手令逮捕万墨林,关押在警司的七楼看守所。
有人问为什么不按常规关在警察局,然后交法院审判?
他冷笑一下,并不回答。心里的算盘是法院审判能判几年呢;何况杜月笙势力在上海盘根错节,又如水银泻地无孔不入,说不定法院院长早就成了他们的爪牙了;如果采取军法从事,那就容易得多,本司令想怎么“从事”就怎么“从事”。
全上海的日报、早报、晚报以及形形色色的小报都在头版头条位置刊出了这则消息;有的报纸还赞赏为革命行动。青帮横行上海多年,无人敢动,如今宣司令出手不凡,看来海晏河清之日可待矣。那些对工人敲骨吸髓的剥削丝毫不逊及杜月笙集团的企业主,其高兴程度远远超过普通小市民,他们比小市民更需要一个合法竞争的社会环境。
两天后,宣铁吾召开记者招待会,向公众解释这次行动。他说:“万墨林有黑恶势力作后台,囤积居奇,操纵米价,弄得民不聊生。政府决定以军法从严惩办,绝不姑息!”
这对杜月笙来说,无疑是沉重打击。
杜月笙派人给宣司令送去花旗银行五百万美元存折,被断然掷回。还受到警告,若再如此,将以贿赂军政人员罪惩办。杜月笙急得成了热锅上的蚂蚁,到处托人去宣铁吾那里缓颊。钱大钧、张群、张治中陆续以上司或前辈资格打电话说情,全部遭到宣铁吾拒绝。宣铁吾成了个油盐不进的家伙。
杜集团哪里受过这样的气。陆京士认为必须进行回击,不能让宣铁吾太猖狂了。
于是,他们发动各业公会以罢市相威胁、黄色工会以大游行相威胁,要求释放万墨林。宣称万墨林无罪。说米价上涨,是产地粮食被共产党所控制,运不出来;与米业公会无关。要求若军方不释放万墨林,则应移送司法机关仲裁。
宣铁吾毫不退让,针对杜集团放出的那些言论,宣称“治乱世须用重典,政府为民除害,杀一儆百,责无旁贷”。
杜月笙听出,万墨林有杀头的危险。急得在家中团团转,束手无策。
“智囊团”出了个主意,先设法办个“保外就医”,保住万墨林的命。再徐图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杜月笙觉得这实在算不得好办法;但也是实在拿不出别的好办法,只好采纳了。
杜月笙有个门徒,名叫陶建芳,黄埔六期生,曾任浙江保安司令部第六团团长、挺进第三纵队副司令,是宣铁吾过去的部下,关系也很好。杜月笙托他去找宣铁吾求办保外就医手续。
陶建芳不敢直接去找宣铁吾,沉吟半晌,决定从侧翼进攻。一个深夜,他坐着杜月笙为此事提供的专车,到郑重为家里。
郑重为是警司秘书长,也是宣铁吾的亲信。
陶建芳首先送上五千银圆的支票,传达了杜月笙的拜托之意。说万墨林有心脏病和高血压,要求先去看守所探视一下。
郑重为满口答应。亲自领陶建芳去了看守所。
陶建芳向万墨林转达了杜月笙的关心;称正在设法营救,教万墨林什么也不要招认。
后来,杜月笙又在陶建芳陪同下秘密造访郑重为。杜月笙另外送上去五千银元支票,许诺事成之后另有重谢。
郑重为给杜月笙想了个办法,教他派人去收买警司医务所所长冯宁坚。如果那所长能出具病危证明书,我们这里就有办法可想了。
不过就是花点钱的事,这对杜月笙也就是小菜一碟。
两天以后,医务所果然开具了万墨林病危的报告。
郑重为亲自去看守所给万墨林办了个交保就医,要求随传随到。
事情办妥后,杜月笙又送上五万银圆酬金。
事后郑重为才去向宣铁吾禀报。
宣铁吾大为恼怒,把郑重为骂了个狗血喷头。骂完,立即传医务所冯所长来查核。
那冯所长早有心理准备,一口咬定“万墨林确系病危,若不尽快就医,必死在看守所”。
宣铁吾半信半疑。也无可奈何,明白即使万系假病,此时派人追捕一定不会有结果。只好长叹一声,向外界宣告“万墨林交保就医,并非无罪释放”云云。
万墨林事件烟消云散以后,米价照样狂涨。对此,宣铁吾也唯有长叹而已,但打倒杜月笙的意志并未动摇。
交手的这第一招,虽然杜月笙获胜了,但却是险胜。
覃正侯夹了一筷清蒸鲈鱼送进嘴里,细细品味。吞咽下去之后,说:
“依我说呀,险胜也算不得,只能说躲过了致命的一拳!而且总管被抓,还差点问斩,杜月笙在上海算是颜面尽失了吧?”
劳春亮喝了一口黄酒,正要答话,侍者敲门,进来送热毛巾。两人各取了一条,擦了一把脸。劳春亮这才说:
“你纠正得对,确实是颜面尽失!从那时以后,明白惹不起,杜月笙也顾不得颜面了,千方百计邀好宣铁吾。宣铁吾仗恃后台硬,拒绝接招;到处放话不铲除上海黑恶势力决不罢休!弄得杜月笙惶惶不可终日,拿他毫无办法!”
覃正侯端着酒杯,若有所思,说:
“我听说……宣铁吾和杜月笙好像发生了一场什么纠葛,杜月笙拍宣铁吾马屁,拍到了马蹄上了?”
劳春亮愣了一下,片刻间就想了起来,伸出手指虚戳了一下对方,说:
“对,京剧晚会!”
杜月笙是个酷爱京戏的人,和京剧界关系很好。为了一个什么活动,要在上海最大的剧场———中国大戏院,唱两天戏。一时名角云集,轰动全国。
宣铁吾也是个京戏迷,只要是名角,没有不去看的;他的如夫人就曾经是个京戏演员,二十岁刚出头。虽然离开舞台两年了,仍不忘此道,强烈要求他带她去看戏。
就像瞌睡之际有人送来枕头,杜月笙托军队中有面子的人送来两份请柬。
如夫人喜不自胜,见请柬上的座位是第二排正中。
宣铁吾不由分说,从如夫人手中抓过请柬,教来人原封奉还杜月笙,明确表示鸟兽不可同群。
而如此名角荟萃,戏是不能不看的。宣铁吾派人秘密搞到了两张招待券,座位在第七排。到时候穿一套西服,戴一顶礼帽,架一副茶色眼镜,悄悄挎着如夫人进入剧场。
坐定之后,如夫人见前面第二排正中的两个座位空着,此外会场已是座无虚席了。
宣铁吾顺着如夫人的手指掠了两个空座位一眼,明白这是示意他,在下杜某要交你这个朋友是交定了。
全场军警宪特的头面人物都把注意力放在照耀如同白昼的舞台上。一时也没人发现宣司令在场。
这晚演的大戏《锦囊机密》,唱念做打都极考功夫,而台上都是名角,又都知道是杜公馆的晚会,真个是一丝不苟,超凡脱俗,集一时之盛。
宣铁吾看得十分入迷,还忍不住跟着舞台上悄声哼了起来。
如夫人瞅了瞅他,抿嘴一笑,将朱唇凑近他耳根说:鸭公叫一样,快闭嘴吧。
说时迟,那时快,剧场天花板上一大团石灰脱落下来,如夫人尚未说完最后一个字,就掉落在他们前排椅背上。吓得如夫人尖叫一声。
这一下完了,全场目光都投向了他俩。
宣铁吾赶紧把礼帽扣上,压着眉棱骨,拉起如夫人就往外走。
这时场内的人仍未认出仓皇出逃的男女是谁。
走出大门,站岗的军警宪特和青帮中人这才认出是宣司令,但大家面面相觑,不敢追赶。闻讯追出来的杜月笙望着宣司令座车的尾烟,也目瞪口呆,不知如何是好。
次日一早杜月笙登门道歉,表示已设便宴为宣司令压惊;当晚的《烈火扬州》一定要请宣司令光临。
宣铁吾一口拒绝,断然命人送客,不容回旋余地。
[1] 上海市政府机关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