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一
覃正侯刚刚走进办公室,坐下,劳春亮就进来找他来了。
劳春亮笑嘻嘻的。弯下腰,两只手肘撑着办公桌,小声说:
“今天晚上没安排吧?一块儿到上海去!”
覃正侯听了,愣了一下。往椅背上一靠,困惑地瞅着他。忽然省悟到今天是星期六,自责地拍了一下脑门,叹道:
“啊,又到周末了!”
“你老兄只知道勤劳王事,连日子都不省了!”劳春亮嘲笑道。旋又追问,“怎么样,有空一块儿去吗?”
覃正侯想了一想,飘萍最近没有音讯,他自己一人吃饱全家不饿,能有什么私事呢。单独过周末周日,时间也难打发。于是就答应了。
窗户边坐着的孟淑贤见劳春亮诡谲的样子,两人说话的声音也很小,有些好奇,问道:
“劳科长,”劳春亮最近荣任总长办公厅第一科的科长。“有什么好事,大声一点,让部下分享呀!”
覃正侯瞧也不瞧孟淑贤,依旧背靠椅背,面无表情。
劳春亮是个出名的登徒子,马上直起腰来,转身向着孟淑贤,笑嘻嘻说:
“我和覃科长正商量邀请孟小姐一块儿去上海呢!怎么样,孟小姐,肯赏光吗?”
“啊呀,到上海过周末,好得很呀!可是,不巧得很,今天早上有朋友已经约好了我。对不起呀,劳科长!”
劳春亮悻悻然挥了一下手,夸张地叹道:“我知道孟小姐是不会赏光的!也难怪,跟着两个大男人出去玩,不安全呀!”
孟淑贤打起了哈哈。“劳科长真会开玩笑!都是我的上司,父兄一样的人,除了保护我,还能有什么呢?”
彼此开了一阵玩笑也就息台了。
劳春亮老家有千亩良田由母亲经营着,父亲又在上海主持一家中型贸易公司,所以他花钱很阔绰;加上又是总部官员,牌子亮,所以各方面朋友多,没有办不到的事。打了个电话就订妥了午后一点钟去上海的火车票,还是两席的包厢。
劳春亮教覃正侯不必吃午饭,到火车上吃去。包厢客人叫菜,什么都有。
中午十二点半,两人到了火车站,登车,安顿下来。
劳春亮穿一套米白色西装,结一条浅鼻烟色领带,白色皮鞋;覃正侯穿得简单,一袭天青色丝质长袍,黑色皮鞋。
果然,刚刚坐稳,点燃了香烟,就有一位面容娇好的女乘务员敲门进来,媚笑着说中午了,两位先生用餐吗?
两人各点了几样菜,要了一坛黄酒。
火车出了南京站,逐渐加速,以六十公里的时速奔驰起来。窗外是长江下游平原,又叫长江三角洲。人说江南颇多美丽的小山小水;而这一带却地势平坦,少有起伏,更不必说山了。水却很多,且不说浩浩****的长江,仅是车窗外远远近近一掠而过的小河小渠和湖泊堰塘就多得令人目不暇接。那些湖塘河渠,这个季节都丰沛甚至满溢,也都是碧蓝有如晴空,往往掩映在色彩缤纷的花树丛中,或者穿越绿色云团一样的大片森林,露出蓝光闪闪玉带般的一段(河流)、蓝宝石般的一角(湖塘)。敞开的车窗不时飘进来原野的味道。那是江南所特有的:有时是沁人心脾的花香,有时是树叶略有些醉人的腥味,以及田间陇头农作物与没膝的花草混合的味道。
覃正侯端着一杯黄酒,眼望窗外不断掠过、变幻万端的景物,感慨地吟哦道:
“春水碧于天,画船听雨眠;垆边人似月,皓腕凝霜雪。未老莫还乡,还乡须断肠!”
劳春亮没什么文化修养,不懂诗词歌赋,当然不会知道这个是晚唐韦庄的词作《菩萨蛮》;以为是覃正侯即兴之作。嘲笑道:
“老兄真不该从军,做个诗人恐怕更适合老兄的秉性!”
“兵荒马乱,何以诗为!”覃正侯喃喃自语,将杯中黄酒一饮而尽,然后喟然长叹一声。
劳春亮笑嘻嘻瞅了瞅他,感觉这人的愁绪来得莫名其妙,真是个书呆子啊,便说:
“兵荒马乱怪谁呢?还不是怪共产党逞兵作乱!不然现在的日子就安宁得多了!”
覃正侯乜视他一下,嚼着刚送进嘴巴的油炸凤尾鱼。过了一会儿,微微冷笑道:
“这个世道,没有共产党也太平不了!”
“为什么?”劳春亮将一片酱牛肉送进嘴巴,边嚼边说话。
“江浙一带鱼米之乡,丰收之年农民也没有饭吃,卖儿卖女的事并不少见!能太平得了?”
劳春亮点了点头,“说得也对!全国各地盗贼蜂起,确实就因为饿肚皮的人太多了。这个问题不解决,就等于什么问题也没解决!”
“你老兄这话算是说对了!但是我要告诉你,这个问题我们国民党可解决不了———永远也解决不了!”
“为什么这样说?”
“想一想吧,党政军警大小官员家里是干什么的?不是地主就是工厂主或者什么公司的股东,你能去均他们的贫富吗?连蒋总裁也不敢动这个念头!以你老兄为例说一说吧。令堂大人在老家掌管的一千多亩良田,如果蒋总裁为了均贫富要强行分给农民,你老兄会怎么办?你不提着枪去把总裁毙了才怪!”
劳春亮笑了,“我哪有那么大胆子?也没那个能耐呀!”
覃正侯冷笑道:“你不屈指算一下,国军军官像你老兄这样背景的人有多少?成千上万呀!你们的力量有多大?其实你们就是党国的基石。蒋总裁敢动你们的后院吗?他不敢!”
劳春亮默然。他脑袋里出现了一团混乱的思绪。
“城市的饥饿状况更严重,没有了粮食的市民,连野草树叶都找不到!请看看一会儿我们就要到达的上海吧:法币一贬再贬,而米价却直线上升。一名中学教师一个月的收入只够买一斗米;大学教授多一点,可以买两斗米。这一类社会的脸面人物或许暂时尚有果腹之物;而米价上升的势头方兴未艾,几个月之后不知道会升成什么样子!”
这话引起了劳春亮的一个联想。他放下杯筷,说:
“说到米价,你老兄知不知道最近为了平抑米价上海发生了一件大事?”
“平抑米价?哼,谁平抑得了我们封他做神仙!”
“你老兄说得太对了,闹腾了一阵,结果什么也没解决!”
“啊?说来听听,是何等样不晓事的家伙,敢去平抑米价?”
劳春亮微微瘪着嘴,一副似笑非笑的神情,没马上搭腔。将烟盒打开,让对方取了一支,自己也拈出一支。点燃烟,吸了一口,这才说:
“平抑米价只是个由头,或者说是较量的开始———实质上是两种势力在斗法!”
“两种势力?”
“对,台面上是杜月笙与宣铁吾在斗法。杜月笙背后是一些党国的权要,包括上海市长钱大钧、中央执委张群、军队显要汤恩伯、西北王胡宗南,至于尸骨未寒的戴笠那简直就是杜的莫逆之交。这些人腰包内的金子银子都是杜月笙在代为打理生利;有些人自己就有公司,而货源、买家则是杜月笙在牵线搭桥。杜月笙与他们可以说是打断骨头连着筋的血肉关系。宣铁吾的后台没有那么多,只一个,那就是蒋经国。当然,只这一个足够了!说到老宣与蒋大公子的交情那可就源远流长了……”
宣铁吾是浙江诸暨人,早年丧母,由当裁缝的父亲抚养长大。由于家道贫寒,青少年时代受到共产党员陈兆龙、张秋人影响,加入了中共。一九二四年中共推荐,考入黄埔军校第一期。不久黄埔生中产生了两个组织:一个是“左”倾的“青年军人革命同志会”,另一个是右倾的“三民主义革命同志会”。宣铁吾察觉蒋介石校长是后者的后台,由是脱离共产党从而加入了后者。后来又受到陈诚的推荐,宣铁吾进了蒋校长办公机构,充当了一名侍卫,再后来又升为副侍卫长。在黄埔这段时期,宣铁吾与蒋经国私交由浅入深,终至亲如手足。直到一九二五年蒋经国奉父命赴苏联学习,两人才分手,但一直书信不断。
抗战时中苏关系逐渐改善,蒋经国遂回国“参加抗战”。蒋介石对此一喜一忧。喜的是父子终于团聚了;经国是个有才干的孩子,自己的事业后继有人。忧的是经国受赤化影响太深,回国伊始居然还天真地建议在中国试行社会主义公有制,劝父亲扶助农工,打倒地主、资本家。弄得蒋介石哭笑不得。他明白,不下功夫清除儿子头脑中的赤色影响,自己的事业纵有儿子也必将后继无人。
必须对经国强行洗脑。
他选定了两个人做这一工作:马公愚和宣铁吾。
一位负责用国学与传统伦理去挤占赤化的位置;一位用少年友情去唤醒其乡恋情结。
那时浙东尚未沦陷,蒋经国在奉化溪口旧宅读父亲选定的书,由马公愚讲授《曾文正公全集》。
宣铁吾经常往访,不断谈及少年时代两人交往的趣事,以及乃父对他的思念———其中自然不乏宣铁吾随口的虚构或渲染。往往从黄昏时谈起,消夜后继续谈,而不知东方之既白。那时宣铁吾是浙江省中将保安副司令,因“伴读”与“劝导”有功,很快就在中将保安副司令之外又兼九十一军军长、三青团浙江省筹备主任。这反过来又更进一步深化了宣铁吾与蒋经国的关系。蒋氏父子对宣铁吾的信任逐年加深。其实在宣铁吾奉命“劝导”蒋经国的过程中,蒋经国对他也有一定影响。两人对中国的社会改造看法渐趋一致,即只有打倒封建主义恶势力,国民党的天下才可以巩固。
在接管上海前,蒋介石内定钱大钧出任市长兼淞沪警备司令。
当时吴铁城和戴笠都推荐了警察局长人选;钱大钧也开列了一份名单请蒋介石选择。
蒋介石对上海各局人选都无异议;唯有警察局长一职,毫不踌躇就将吴铁城、钱大钧、戴笠的推荐名单置于一旁,钦点宣铁吾出任。
这么一来,大家真正感觉到了宣铁吾的分量。
蒋介石这样安排的原因,在蒋经国身上。蒋经国向他禀报,各路接收大员以及军统、中统在接收上海敌伪财产过程中贪腐之风呈席卷之势,各方巨枭朋比为奸,查不胜查。必须要有一两位清廉而具铁腕的人,才有希望澄清局面。由是向蒋介石举荐了宣铁吾。
宣铁吾上任伊始,也照旧呼朋引类,任用了一些自己的亲信、至交。如奥地利留学生、法学博士俞叔平出任副局长,方志超、徐旭分别担任人事处长和行政处长;戴笠几次登门以“赏给军统编余人员一口饭吃”为名请求安置自己的人。为了敷衍面子,宣铁吾也将一些不要紧的位置给了军统人员。
宣铁吾在上海对新闻界的第一个讲话是“不搞劫收,整顿风气”;特别提出不准存在“隐形政府”,矛头直指杜月笙的青帮。
后来蒋介石又教钱大钧辞去兼任的淞沪警备司令职,让宣铁吾兼任。这让杜月笙越来越感到不安了,决心下大功夫,好好笼络这位“太子党”的头面人物。
杜月笙二十年前协助蒋介石发动“四一二”政变有功,本指望借以染指政界,跻身高位。而蒋介石既成正果,对自己曾经待过的花果山却颇存疑虑,认为毕竟是非政府势力,不可任用。杜月笙心灰意冷之余,仍觉得不挤进政界,只凭自己手上现有的民间势力成不了大气候。抗战军兴,他等来了又一次机会。戴笠奉命组织“总动员委员会”“苏浙行动委员会”。杜月笙慷慨解囊,捐助德造轻武器“快慢机”[1]五千支。戴笠请得蒋介石俯允,在自己担任主委的“苏浙行动委员会”给了杜月笙一个委员的名义,同时任命杜月笙门徒陆京士、水祥云为支队长。抗战胜利,军统分子“五子登科”,在上海大发劫收横财,也不无杜月笙影子。
火车在镇江停下来,上客下客;包厢这一节没啥动静,大都是去上海度周末的有钱人或者有资格花公款的官员。
劳春亮嘀咕了一句这车子怎么这么慢,随手把吸剩的烟蒂扔出窗外。用侍者送来的湿毛巾擦了擦手,从盘子里拈了一块酱鸭肉。覃正侯听他讲宣、杜“斗法”正入港,抱怨地瞧着他停讲后的一系列动作,皱眉道:
“你讲了半天,这‘斗法’也只闻其声不见其事!你老兄这个叫作‘盘马弯弓故不发’吧?”
“嘿,你说对了!”劳春亮放下鸭骨头,指了一下覃正侯。“确实是‘盘马弯弓故不发’!不过不是区区在下,而是宣铁吾!”
覃正侯将一颗已从盘子里拈出的油炸花生米复又放回盘里,饶有兴味地瞅着对方,问道:
“啊?此话……怎么讲?”
而劳春亮的“盘马弯弓”动作却尚未做完呢。他款款端起杯子,将半杯黄酒一饮而尽,啧啧赞叹确是好酒呀。然后才说:“好故事要慢慢讲、慢慢听,你老兄着什么急呀!匆匆忙忙讲完了,下半截路你又听什么呢?”边说还边戏谑地笑嘻嘻瞅了一下对方。
“好,好好,我服了你了!”覃正侯哭笑不得,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
车子启动,缓缓出站,逐次加速。大片花红叶绿的树林又出现的时候,劳春亮的故事又继续展开。
以下既有劳春亮的叙述,也有笔者依据历史真相所做的校正和补充。
[1] 可以连发又可点射的驳壳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