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郁郁不得志出走,萧何乘月狂追

韩信任治粟都尉后,认真工作了一个时期,但他渐渐发现,这项工作不能发挥他腹中才学的十分之一。所以成天饮酒,消磨时光,感到百无聊赖。

有一天,汉王军中有一军仓老吏,私下来向丞相萧何密告,说新任治粟都尉韩信,到任后不理管军粮之事,每日只是饮酒大醉,常常饮到酩酊大醉。老吏深恐误了军粮补给,特来向萧何禀报。

萧何一听,唯惟恐误了大事,便随老吏到军仓,暗中看看,韩信到底弄甚玄虚?

萧何来到军仓,果然见韩信喝得醉醺醺地躺在案桌上,呼呼沉睡不醒。

萧何心中不悦,便命老吏唤醒韩信,责问道:“韩都尉怎的如此放肆?只懂饮酒,而不理仓务?误了军粮补给,这罪名可承担不起啊!切勿视同儿戏也!”

韩信似醉非醉,喃喃嚷道:“小小军仓之务,岂能令我终日辛劳?萧大人放心,且看我清点军仓粮数给你看看便了!……”

韩信话音未落,已走人仓中,查点应供给的人数,验看仓库,估计粮数,再取算盘一打,竟精确无比,不差毫厘。

韩信大笑道:“萧大人,这不就料理计算军粮妥当了吗?”

萧何眼见韩信片刻之间,便抵他人半月的工夫,不由又惊又奇道:“韩都尉用的是甚方法验算?竟如此精确?”

韩信道:“算有大九之数,亦有小九之数,若以大九数算小九,则一刻可抵十日之功。”韩信一顿,又大笑道:“仓粮颗粒无数,犹如军中之兵,只要善加统辖,则一兵可抵十兵之用也!”

萧何一听,心中不由又惊又喜,暗中思忖道:“此人资质过人,可称得上天才。不知他的兵法修养如何,如果熟诸兵法,准是大将的材料,不可轻视埋没其才也!”萧何这般转念,便向韩信含笑道:“韩都尉且少安毋躁,若真有奇才,必为汉王重用。”

韩信听了,无动于衷,又端起酒杯独酌独饮,再不理萧何的殷殷嘱告。

后来,萧何为了测试韩信的政治眼光和军事抱负,又特意找韩信谈话,他问道:

“我听说你在临刑前对滕公说:‘汉王难道不想取天下了吗?为什么要杀壮士?’有没有这件事?”

韩信说:“有,我当时的确是这样说的。”

萧何说:“这话不对。汉王进蜀时,便已一路烧断栈道,根本不想再次进人中原,哪里会有取天下的想法呢?”

“汉王采纳张良临别时的建议,在领兵进人汉中和巴蜀时,索性把沿途经过的栈道烧毁,表示自己没有再回关中和东归的打算,这是一种麻痹项羽的注意力的计策,好让项羽领着全部军队安心东归,不会留下一部分军队在关中继续监视他。但这并不意味着汉王不想参加中原逐鹿了。他的一切退却动作,目的都是为了掩盖日后的进攻。这件事可以暂时蒙蔽项羽,却瞒不过我韩信。”

萧何听了,吃了一惊,暗暗佩服韩信的眼光敏锐。接着说:“汉王即使有意中原逐鹿,无奈是天下已定,人心思治。有心无力,岂非枉然?”

韩信答道:“秦失其鹿,天下逐之。群雄并起,谁不觊觎神器?项羽巨鹿一战,威震天下,分封诸侯,政由己出,号为霸王。他本可以成为一个统一全国的新君主,但由于他的许多政治决策严重失误,因而让历史提供的良好机遇失之交臂。首先,他依恃武力,不思争取人心。坑降卒,焚秦宫,欲以力征经营天下,成就其霸王之业,这条路是决对走不通的。其次,关中人口众多,沃野千里,确是建都的理想基地,可项羽却决意回彭城去,这展示了他囿于故乡小天地的小家子气,缺乏统领全国的理想和气魄。第三,项羽一相情愿主宰天下,自称西楚霸王,说明他在思想上是个落伍者。他把春秋战国时期列国分立的政治形式理想化,把分封看成建立和平安定秩序的灵丹妙药。可是,他的分封不可能公平合理地满足每个随他征战的六国贵族和其他功臣宿将的要求。人的欲望是没有止境的,已封者与未封者之间、已封者与已封者之间必然会为争地盘进行你死我活的斗争。而项羽对被封者和未封者的反叛,其镇抚能力也是很成问题的。他过高地估计了自己的威望和实力,过低地估计了其他被封诸侯王的力量,他很快会被东方所封诸侯王的叛乱搞得焦头烂额、穷于应付,而汉王就可乘机复出,此正是英雄用武之时也。况且巴蜀僻处西南边陲,将士皆来自中原或江南,人心皆思东归。如果不复出中原,恐怕连汉王之位也难以稳固保住的。”

韩信对当前局势的分析,鞭辟入里,萧何口服心服。他更加看重韩信了,认为汉王若想占有天下,必须重用此人。

以后萧何又借机与韩信谈兵法,他发现韩信不但对上古军事宝典《孙子兵法》、《孙膑兵法》、《吴起兵法》、《姜太公六韬兵法》、《司马穰苴兵法》、《尉缭子兵法》十分熟悉,倒背如流,而且精心研习不少秘传兵法,如《九天玄女天机兵法》、《荀子秘传兵法》、《黄石公兵法》、《信陵君兵法》等。萧何虽博览群书,夺得了秦朝典藏所有的重要典籍,但对韩信所谈到的上述几种秘传之法,都从未闻,今日听韩信娓娓道来,使他大开眼界。在寂寞的军旅生活中,韩信成了萧何的最密切的谈友。韩信觉得萧何是一个十分尽职和勤勉奉公的官吏,虽无了不起的才华,但极有眼光,知人善任。在治理国家方面,他是个不可多得的贤才。他俩就这样英雄识英雄,惺惺相惜,成了莫逆之交,常常在一起青梅煮酒谈论天下豪杰。韩信一谈起兵法和作战就眉飞色舞。萧何对他的军事才能,佩服得五体投地。

萧何朝见汉王刘邦时,总忘不了借机向他推荐韩信。有一天,汉王皱起眉头对萧何说:“难道咱们一辈子待在这儿吗?什么时候才能够打回去啊?”萧何说:“只要有了大将,率领三军,就能够打回去。”汉王说:“哪儿来这样的大将?”萧何说:“有哇!只要大王肯重用,大将已经找到了。”汉王急切地问:“谁呀?在哪儿?”萧何说:“淮阴人韩信,就在这儿军营中。”汉王又皱起眉头,说道:“哎,韩信名气不大好,甘受**之辱,人格有问题,才再大也不能用,你想,钻裤裆的还能做将军吗?”萧何又说了一大篇话,汉王连听都不爱听。

第二天,萧何又去见汉王,对他说:“大将有了!请大王决定吧。”汉王眉开眼笑地说:“那太好了,谁呀?”萧何又坚决地说:“淮阴人韩信!”汉王马上收了笑容,说:“要是拜他为大将,不但三军不服,诸侯取笑,就是项羽听到了,也准说我是个瞎子。请丞相别再提了!”

萧何一连几天碰了钉子,只好不说了。可是萧何不去,汉王又来找他,对他说:“我们的家都在关东,士兵们不太安心,天天有人逃走,怎么办?要不要马上出兵?”萧何说:“出兵总得先拜大将啊。”汉王说:“又是韩信,是不是?老实对你说,不行!拜大将不是闹着玩儿的。你想想,从沛、丰跟着我出来的将士们能服气吗?周勃、灌婴、樊啥他们能不说我赏罚不明吗?”萧何说:“从古以来英明的君主选拔人才,主要是看他的才能,不计较他的出身和生活小节。我知道韩信的才能,可以拜他为大将,我才三番五次地劝大王重用他。沛、丰的将士都有大功,可是他们不能跟韩信比。”汉王不好意思叫萧何下不了台阶,就说:“叫韩信安心点,再过几个月我一定提拔他。”萧何只好出来,把汉王将来一定重用他的话告诉了韩信。

公元前206年,汉高帝元年六月。汉王刘邦的全部人马都开到了国都南郑。

南郑名为国都,其实只是个小小的县城,居民不到一万,出城就是荒山野外,数十里看不到人烟。南郑一地养不活这么多人马,刘邦就把各将领分配到周围的防区去,这些将领带着自已的兵马来到防区一看,都叫苦不迭,原来,有的防区全是些原始森林和髙山峻岭,根本找不到什么民众,有的防区即使有少许居民,可都是些刀耕火种、衣不蔽体的山民,他们种出的粮食自己都不够吃,哪有余粮供养军队。

这些将领都来自山清水秀的长江南北,享受惯了,看着眼前什么都没有,只有嗷嗷待哺的众多士卒。他们必须亲自开荒种植,才能填饱肚子。再展望一下未来,汉中已是如此荒凉,将来还要向巴蜀疠蛮之地推进,老天,这怎么受得了?

过去,刘邦的军队中只有士卒逃亡,现在,连将军也开始弃军逃亡。看来,逃亡之风是杀不住了。不论死刑、连坐法等等都不奏效,刘邦等领导核心人员也没了主意,只好对逃亡者从宽处理,对归来者既往不咎。

韩信受到这股逃亡风的感染,也动了逃走的念头。他想,留在这儿吧,人家不重用他,生活也很艰苦,不如趁早走吧。

韩信这时已是较高的官吏,行动有相当的自由,要逃走并不很难。于是,他想出了一个办法。他对手下人说:“替我准备好我的马,明天五更我要出远门去,把我的行李也捆上,多包点干粮。”

第二天,东方才发白,韩信出了东门,在城门中,留了一封写就了的信给守城门的官吏,信封上写萧丞相亲鉴。然后骑着马扬长而去。

萧何在用餐时,得到治粟都尉韩信出走的消息,连忙跺着脚说:“哎呀!真给他走了!那还了得!”他连饭都没有吃完,嘴也未擦,就要从人准备两匹马,一前一后,什么人都没有通知,更没有告诉汉王,就此追去。

到达城门时,萧何问守门官:“你有没有看见一位将军,从这儿过去?”门官答道:“有,有,是韩都尉,这会儿大概已经走了五六十里了吧。他还留了一封信在此。”

萧何接信拆开一看,只见上面写着:

萧丞相亲鉴:

您的知遇之恩,我永生不忘。只是汉王见识浅陋,不识人才,我已决意离去,特此辞别。韩信顿首再拜,汉王元年六月某日。

萧何读过信,马上加鞭,急急地追上去。到了中午,他进了一个村子,又问老乡们。他们说:“的确有一个军官模样的人骑马从这里走过,早已过去了有三四十里吧。”萧何两条腿往马肚子上使劲一夹,又追上去了。

他这么一路问,一路追,直到天黑了,月亮出来了,还没有追着韩信。人也累了,马也乏了,明天再追吧,可是到了明天,不是更追不上了吗?他一瞧,月儿这样明,道上好像洒满了水银似的,凉风吹来,汗也收了,精神反倒大发了,他就在月亮底下又赶了一阵。

萧何在马上想,刘邦猛将不少,曹参、灌婴、樊哙等人都算得上,可是自从张良走后,缺少运筹帷幄的参谋人才,刘邦做什么全是依着直觉决定,假若准备就长此在汉中称王,也许勉强应付得下去,要是有志中原,绝对不行。

但更严重的是缺少能够指挥大军作战的统帅人才。所有的将领出身不是地方小吏,就是市井人物,要他们披坚执锐,身先士卒拼命,人人都可办得到,可是大军作战自有一套编组和用兵方法,决不是瞎猫碰死老鼠,全凭运气,否则本身的力量都施展不开,兵力越大越是累赘。

他通过与韩信的多次深谈,察觉韩信不但精通兵法,而且具有非凡的政治眼光,可称得上文韬武略,兼而有之。韩信本身精通十八般武艺,可以身先士卒,冲锋陷阵,非一般手无缚鸡之力的参谋人员可比。但他又不是单凭匹夫之勇作战的鲁莽将军,他懂得战略战术,战前策划,战后总结经验,是个杰出的军事人才,统领百万雄师作战不成问题。

萧何在通邑大道上疾驰,看见天上一轮团团的满月,暗呼侥幸,要是韩信选个月黑风高时机逃亡,他就要大费周章了。

但他毕竟老了,眼睛昏花,月光下,看不清太远的事物,他那随从年轻眼尖,追马上来,在他身后急呼:

“启禀丞相,我们得赶快离开此地,后面树林里有鬼!”

“不要胡说八道。”萧何为了要听清他的话,将马放慢了。

“真的,真的,”随从大叫,“不信大人可以回头看看。”

萧何转马回头一看,果然看见一个长长的白色身影在树林中晃动。

“赶快走,别人都说那处地方闹鬼。”

“你听谁说的?前去看看!”不等从人答话,萧何调转马头,望回奔去,走近一看,不觉哑然失笑。

就在通往一处树林的岔道小路上,一匹白马正低头啃着嫩草,从人所见到的鬼,正是这匹马在移动。

而韩信身着白色战袍,却躺在树荫草地上睡着了。

“将军醒醒!”萧何不顾丞相之尊,不命从人,而是亲自蹲下身来轻摇着韩信,“野外露重,将军怎么就这样睡着了?将军醒醒!”

韩信虽在睡梦中,反应却极灵敏,他一转身,一个虎跳就跳了起来,口中喊道:

“什么人?”

他手上却已拔剑,一剑削向萧何的头,萧何吓得脚下一软,踉跄跌了一个跟头,恰好避过了这一剑。他连忙大声叫停,从人此时也拔出剑来向韩信砍去,韩信就和那名从人一来一往恶斗起来。

萧何急忙喝止从人,并大声向韩信喊着说:

“韩将军请住手,我是萧何!”

从人奉命跳出圈外收剑,韩信犹执剑在手,他行礼问道:

“原来是萧丞相,你是否想抓卑职回去?”

“正是”,萧何笑着说,“但不是抓,乃是请。”

“请我回去何用?”韩信苦笑,“以一逃军之将,犯法本当问斩,承蒙大人和滕公相救,不但不杀,反升为治粟都尉,在汉王看来,对在下已恩德深厚,但在下志不在此。”

“我明白,”萧何叹口气说,“多次深谈,萧何难道还不知将军乃命世之才,胸怀鸿鹄之志?”

“在下也知道丞相和滕公曾多次在汉王面前保荐,但汉王不用,而且汉王左右尽是沛城故旧,对在下诽镑排挤,无所不用其极,丞相命韩信回去何用?”

“汉王需要人才,将军也需要用世,这本是两相互补的事,其他问题不难迎刃而解,将军跟我回去,这次我保证主上会重用你!”萧何诚恳地说。

“在下感激丞相厚爱,但我是不会回去的,吾心已如死灰,愿学姜尚垂钓渭水之上,等候知人之主了。”

“主上不知人,老夫却识人,”萧何用长辈的口吻对韩信说,“年纪轻轻正当叱時风云,纵横天下,学姜尚那老头干什么?”

他也不等韩信回答,便上前执起韩信的手,用极其轻松的口吻说:

“上马跟我回去,要是主上这次再不重用你,老夫许下诺言,下次我会跟你一起走!”

这时候,滕公夏侯婴也赶到了。两个人非把韩信拉回去不可。韩信见两人如此有情义,也感动得掉下了眼泪,说道:“丞相和滕公这么瞧得起我,叫我说什么哪?回去就回去吧,我这里还有一封张良的推荐信,你拿去给汉王看吧。”说着,韩信从怀中摸出张良在鸿门宴上写的向刘邦荐举他的那封信,递给萧何。

萧何接过信一看,说道:“既然有这封信,那就更好了,汉王最相信张良,推荐你就有九成的把握了。”

夏侯婴说:“唉,你为什么不早将这封信拿出来呢?如果早将它拿出来,就不会产生这么多误会了。上次好险呀,我们差点误伤了你这位张良先生荐举的人。”

“我不乐意凭着知名人士的荐举攀升,我的功名应靠自己的努力获取。”“哎呀,你这个人呀!……”

他们三人踏上回南郑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