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连坐被处死,夏侯婴刀下留人
公元前206年,秦汉之交,韩信第一次面对死神。
一间破旧的土牢,一团漆黑,分不清白天和黑夜。韩信和十三个弟兄被关在这里面,等待被处死。
这座土牢是刘邦军队关押逃兵的囚室,凡是逃亡的士兵,都被投人这间土牢,他们写下遗书,做好交代,然后被分批斩首。
韩信自己没有逃亡,但是他是一个下级军官,他管辖的那个部门有逃亡现象,所以按照新颁布的连坐律,他也应处死刑。
连坐律是刘邦为了严肃军纪,万不得已才采取的严格措施。项羽这次统领各路诸侯兵马,灭亡了残暴的秦国后,就擅自代表楚怀王,分封了十八位诸侯王。刘邦被分封在巴蜀汉中一带,以南郑为都,即今天的陕西汉中市。刘邦和其属下对此很不满,因为巴蜀一带,当时还没有开发,人口稀少,山高林密,瘴疠之气特甚,中原人到达那儿水土不服,能存活者不到十之三四,过去只有罪人才被流放到那里去。所以这次分封对刘邦来说,实际上是一次贬谪,项羽想让刘邦这支人马困死在巴蜀的深山之中,自生自灭。
刘邦的官兵都来自江淮一带,那儿海拔不高,气候受海洋风调节,不冷不热。特别是当地沟渠纵横,鱼鸟成群,居民衣食无忧。而巴蜀多是高山,平原很少,农耕生产不发达,当地人只能种点杂粮勉强糊口,汉王这支军队开到那里,衣食都成了问题。
汉王刘邦这支军队,开进汉中时,士气越来越沮丧。官兵们目睹周围的景物,越来越荒凉,心中很不是滋味。他们想起自己家乡美好的田园风光,丰富的物产,与眼前的穷山恶水相比,真有天壤之别。他们个个都得了思乡病,每次做梦,都梦见自己回到了家乡。他们远征万里,含辛茹苦,出生人死,流血牺牲,是为了到关中来求富贵,现在他们的富贵梦完全破碎了。
回家乡去!仗打完了,残暴的秦朝推翻了。现在是返回到海滨的家园享受安乐的时候了。何必把这副老骨头抛在这人迹罕至的荒山野岭中呢?
因此,刘邦的军队军心涣散,一开拔就出现了大批逃亡,不但下级士卒逃,连将领也跟着逃,人人都有逃亡的计划。
刘邦于是下令规定士卒在睡觉的时候,每伍十人的手用绳子绑在一起,一人有所动静,十人皆醒,伍长也因之惊觉。半夜一人要上厕所,十人全跟去。换句话说,大小便都得由伍长亲自监视。
但就算这样,收效依然甚微。因为有的众人一心,合力制伏伍长,就用捆他们手的绳子,将伍长反绑起来,大家一哄而散,有的是伍长带头跑,人多好多个照应。
乱世用重典,乱军使重刑,刘邦最后不得不以杀戮来遏阻逃风。他颁布了连坐律,一个伍有士兵逃跑,同伍的都要处死刑。下级有人逃跑,其直接负责的上级也要处死。
韩信在刘邦的军队中担任连敖的官职。连敖是楚国的官名,主要负责迎送宾客的工作。他手下的人都是些机灵鬼,与外界联络密切,队伍向汉中开拔后,他们都开了小差,在熟人家里藏了起来,不露踪迹。韩信找也找不到。上面追查絲,韩信无法链。按照连坐律,韩信就糊里糊涂地进了死囚牢房。
在死牢里真不是滋味,潮湿、恶臭,大小便都拉在屋角的一个陶罐里。每天每人只供应一杯水,一碗高粱面。原来土牢里挤满了人,前天处决了一批,昨天又处决了一批,今天只剩下十四个人在这个阴暗潮湿的土牢里了。
韩信这一生中,首次面对死亡。俗话说:“慷慨赴死易,从容就义难。”在临死前的一刹那,喊几句慷慨激昂的口号较容易,但死前的几天,心潮的起伏的确使人够难受的。
一个人被判处死刑是一种非正常的死亡。一个生气勃勃的活生生的人,被一个命令判定处死,转眼就成了一具尸体。这是何等残酷和不近人情啊!人对这种不正常的突然死亡的恐惧是最显著、最强烈和最深刻的,比对正常死亡的恐惧要强烈一千倍。
韩信此时就受到这种死前的恐惧的折磨。他在囚室中写了一封书信给家乡的漂母,信的内容很简单,说他欠漂母的恩情今生是无法报偿了,如果有来生,再结草衔环报答吧。当时没有纸和笔,这封信是用小刀刻在几片竹子上的。韩信刻好后,就把小刀和竹片交给了典狱官,求他把这封信连同所有的死囚犯的遗书寄送到南方的故乡去。
当时囚室里的其他犯人也都写好了遗书,只等待处决了。可是处决却迟迟没有到来,不知还要拖多久,这样的时刻是最难熬的,整整有一天水米未沾牙了。但韩信感到,最可怕的痛苦不是饥饿和寒冷,而在于明明白白地知道,再过几小时,灵魂就要飞出躯壳,你再也不是人了。
韩信这一年刚好满三十岁。孔子说:“三十而立。”这时正是他建立自己功业的大好时光,可是命运难料,他在这身强力壮的年龄段就被判了死刑,他原有的满腔抱负都落空了。最令他痛苦的是这一点,因为他是一个有远大抱负的人,别说称帝称王,至少也要列土封侯吧。为了他心中的抱负,他受过多少凌辱,挨过多少打骂啊!他挨饿受冻,含辛茹苦,在沙场上浴血奋战,好多次死里逃生,都是为了实现最初所怀抱的理想。为了理想他甚至受过**之辱。可现在事业、理想都成了竹篮打水一场空,等待他的是人间的最大不幸——死亡。这怎不令他万分遗憾、心碎肠断呢?
韩信是个现实主义者,他不相信死后有另一个世界和灵魂不灭。他知道自己一旦身死,便万事皆休。死本身就是最后的事件。死不会是生命的转移,而是生命的彻底完结,有意识的个人的彻底毁灭。
韩信把手往脸上一摸,他满头是汗。在这寒冷的地窖里,在这冷风吹拂的春寒天气,他还不断地冒汗。他摸摸头发,全被汗水粘住了。在这同时,他发觉他的内衣也湿透了,粘在皮肤上。
一连串的回忆凌乱地回到眼前,他曾多么狂热地追求功名,一心想要建功立业,生活的场景在他的脑海中不断闪现,一个接着一个,如此清晰鲜明,仿佛发生在昨天……
但是,现在可供他回忆的时间已经不多了,因为执行死刑的日期一天天迫近。行刑的那天,狱吏走进囚室,用粗麻绳把韩信等十四名犯人绑得紧紧的,然后把他们带到刑场上。
刑场上站满了全副甲胄的士卒,寂静无声,一片肃杀的气氛。
十四名候斩犯一字排开,面向西跪。
午时三通鼓的第一通鼓响起,监斩官夏侯婴一一验明正身。
候斩犯都没有家属活祭,这些犯人在牢房里已经饱受煎熬,到场后早已吓得魂飞魄散,手脚发软。
夏侯婴注意到跪着的第十四名年轻人,身材高大,气宇轩昂,跪着时比其他人都高出半个头。别人都低声哭泣,只有此人的脸髙高抬起,目光和他相对时,毫无恐惧神色。
夏侯婴暗暗称奇,再看斩犯名册,才知道此人姓韩名信。韩信早就认识夏侯婴,他在鸿门宴上见过他,当时夏侯婴是跟随刘邦的五位将领中的一位,但夏侯婴把他忘记了。
韩信仍然不动声色,默默地等待死神的来临,他知道自己只有四分之一时辰可活了,他一秒一秒地数着时间,要让自己生命的最后时刻也十分充实,显露英雄的本色。
午时三刻的鼓声响起,夏侯婴丢下斩签,大喝一声:“行刑!”
挺胸叠肚,敞开上衣襟的刽子手,手执鬼头大刀,一个接一个次第行刑。他的刀真是快,连杀十三人,脸不红气不喘,手起刀落,就像切瓜一样利落。
有的头掉下后,一腔血冲出老高;有的头落地还滚出好远。刽子手已走到韩信身边,正要举起大刀来砍他的头。韩信忽然对夏侯婴说道:“滕公,汉王难道不想取天下吗?为什么要斩壮士?”
夏侯婴忽然记起这个韩信就是鸿门宴上项羽方面的执戟郎中,多亏他的掩护,刘邦一行人才得以从獅山小路逃出性命。张良曾多次谈起这位郎中的帮助,怎么杀起恩人来了!便下令刽子手停止行刑。韩信的性命就这样保住了。
夏侯婴把韩信接到自己的住处,长谈终夕,纵论天下大事。韩信分析精辟,见解高人一筹,夏侯婴为之折服。他便向刘邦通报,竭力推荐韩信是个人才,并且在鸿门宴上暗中帮助过刘邦,不仅不应处死,而且应当重用。刘邦看在夏侯婴的情面上,就任命韩信为治粟都尉。这是韩信第一次同死神交臂而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