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彩虹糖

没尝过,怎么知道我比彩虹糖甜。

——闻妮妮的《糖果手札》

几人被严余力拎到了办公室。

严余力绷着脸,刚要开口,只瞥了朱伶一眼,朱伶就两手一抹眼角,眼泪说来就来,滔滔不绝地细数起郑小悦的恶行。

听了半天,脑子里除了朱伶抽抽搭搭的哭泣声,其余的什么也没听进去,严余力甚是不耐烦,但为人师表又不好叫停,只好看了看偏着脑袋、一脸事不关己的郑小悦:“你叫郑小悦是吧?1班的?”

“嗯。”郑小悦烦躁地抓了两下碎发,继续偏着头,没有理会严余力的意思。

严余力这才把目光转向看起来容易交流的闻妮妮,拧着眉头,提高嗓门:“你是几班的?校风校纪明确规定,学生要穿校服,你穿的是什么?”

闻妮妮低头看了看裙子:“如果没看错的话……应该是裙子吧。”

郑小悦笑了,严余力的脸色青了,正欲暴喝,被推门而入的郝堂打断。

郝堂俨然一副没有看见屋内其他人,也并未察觉到屋内紧张气氛的样子,径直走向严余力,将手里的书本翻页展开放在他面前:“严老师,有道题目想请教一下您,不知道您现在方便不方便?”

这话问得,再没有眼力见的人,也能看出气氛不对劲吧?

闻妮妮正要为郝堂撞上枪口捏把汗,发现严余力的脸色一下子缓和下来,端出学术大家的风范,提着沉稳的嗓门回答:“这道题,等下我看看……”

闻妮妮到底也没能明白郝堂究竟是使了什么魔法让严余力阴转晴的,总之严余力的注意力全在题目上,他先是看了两眼,而后拿起笔和纸演算起来。

郝堂站在一旁,偏头的动作,让他额前的碎发往一侧倾斜,挡住半边眉毛,碎发被窗口投射的光映得发亮。鼻梁左右是明暗不一的光,整个人看起来像是人物素描,被闻妮妮小心翼翼地珍藏在脑海里。

愣了半晌,她才想起来自己站在这里被严余力训斥,好死不死被郝堂给撞见的事情,有些难为情地用手遮了遮上半张脸。

本来以为这不过是个小插曲,可是过了足足五分钟,严余力都没有吭声。神奇的是,闻妮妮从他的脸上看到了一种熟悉的表情,那是她每一次做不出题目都会露出的表情。不过严余力比她表情要更纠结一点,那是一种做不出题目还不能让别人知道的表情。

闻妮妮居然对他产生了一点惺惺相惜之感。

此时严余力来了一通电话,他像是找到了救命绳索,至少在闻妮妮的解析里是这样。他忙不迭扔下纸笔站起身,一边说着一边往门外走。

屋子里瞬息之间恢复了安静。

还能有什么比在郝堂面前挨批更丢脸的事情?一看到郝堂,闻妮妮立即转了身,恨不能将整个头都埋进地板。

过了一会儿,严余力回来了,他捏着手机,面上挂了点无奈:“郝堂,我现在有点事,回头再指导你。”走了两步,他看了一眼还在面壁思过的闻妮妮、朱伶、郑小悦三人,“回去抄十遍校规。”

这件事算是了结了。

可朱伶觉得自己没讨到公道,心里憋着委屈,气急败坏地喊住走到门口的郝堂:“郝堂同学,你作为1班班长,也该好好教导一下你们班的学生。”

郝堂无动于衷,对于朱伶歇斯底里的挑衅置若罔闻。

被忽略的朱伶气得咬牙,脸上一阵青一阵白,一度到了忍耐的边缘:“郝堂,闻妮妮她可是整天和其他男生混在一起,老师经常都说她心思松散得很。她是什么样的货色,你应该清楚吧?”

郝堂顿了顿脚步,看见闻妮妮站在走廊尽头,孔友迎面朝她奔去,脸上流露出焦急神色,可碍于他与他们之间的距离太远,他根本听不到两人说了些什么。

“你呢?”郝堂回头看了朱伶一眼,不答反问,“作为闻妮妮的同班同学,在背后说这些话,又是什么样的货色?”

郝堂是出了名的好学生,说话从来不带脏字,“货色”这样极具贬义色彩的词汇能从他嘴里吐出来,着实令朱伶受惊。

再加上他透着压迫性的锐利的姿态,温文有礼尽数褪去,宛如变了一个人似的,朱伶被呛得一时之间不知如何回应,急忙加快脚步拉开距离。

心情真是莫名的差。

郝堂牵了牵嘴角,见闻妮妮和孔友还在说话,到底有什么事情能说得这么没完没了?他不自觉地加快脚步,那边的声音清晰了些。

“妮妮,我还是陪你去医务室看一下吧?”

“我说了不用,我没受伤。”闻妮妮猛摇头。郑小悦一直说她的理解能力不行,可现在她觉得孔友的理解能力才是真的不行。她已经在这里和他浪费唇舌近五分钟了,他还是不依不饶地要带她去医务室看一看,非说什么“人道主义”。

两人你推我让地纠缠了好一会儿,闻妮妮的好脾气快没了,几欲抄起袖子抓着孔友打一顿。她有些不悦地皱了皱眉,闪身欲避开孔友伸过来的关怀的手,那手却被突然插入的郝堂挡了出去。

“我没事。”闻妮妮这话是对孔友说的,可是眼神却没能从郝堂身上挪开,“你怎么在这儿?”

孔友急道:“怎么会没事?我还是带你去医务室看一下吧?万一是内伤呢?”

我说孔大兄弟,您是不是少林寺武功片看多了?还内伤……闻妮妮就差给他翻个白眼,但鉴于郝堂在场,不太雅观,她只是挤出了一个无奈的笑。

郝堂带着教导主任的口吻插话:“你跟我来一下。”眼神不自知地瞟了孔友一眼。

“哦——”

闻妮妮提着脚步,像只乖巧的小猫咪跟在郝堂身后。

孔友故意扯着嗓子朝着郝堂的背影喊道:“妮妮,傍晚放学之后,我请你吃东西。”

郝堂停了脚步,闻妮妮一个不留神,险些撞上郝堂的后背,她拍了拍胸口庆幸有惊无险。

“闻妮妮,你的校规还抄得完吗?三个小时内不把校规交到严主任那里,难保严主任不会改变主意叫家长。”

闻妮妮点点头,在郝堂的注视下,又摇摇头:“抄不完。”

不过郝堂叫她来就是为了提醒这个?

“为什么不穿校服?”

闻妮妮愣了愣,郝堂该真不会是教导主任上身了吧?她细究郝堂问话的神色,不苟言笑的样子,看得人寒毛直竖。她回答得有些没底气:“因为我要穿裙子。”

这种对话就好比,一个人在问为什么一加一不等于三,而另一个人回答因为一加一等于二。说了也是白说。

郝堂抿了抿嘴角,对这种打哈哈的回答显然是不满意的。气氛沉默了两秒,就在闻妮妮以为对话结束的时候,他忽然间又开口:“你和孔友的关系不一般。”

他这句话说得很为难,眉头一直紧锁着,语毕也没能放松半刻。

“不一般?”闻妮妮惶惑地看着郝堂,有些不明白他这话的意思。

郝堂清了清嗓子:“有同学说你们两个……”

他那副怎么看都别扭的害羞神情,仿佛被传绯闻的是他似的。

“我们两个怎么了?”闻妮妮不太明白郝堂欲言又止的原因,只得认真地追问。

天真无邪的大眼看得郝堂一瞬间乱了节奏,声音闷闷的:“我的成绩可以甩出孔友几条街,你要是还想考大学,就少和他混。”

“我当然要考大学,我还想……还想和你考上同一所大学呢。”闻妮妮半咕哝着,声音逐渐低下去。

但郝堂还是听明白了,声音也跟着低下去:“那就要与孔友与保持距离,以免引起不必要的误会。”

第四节课结束,郝堂和庄严一同去食堂用餐,刚出教室,郝堂提出要去洗手间,于是两人绕到东面下楼,路过11班,听到教室里传来的声音。

晚饭时间,同学们都走完了,只剩下闻妮妮和孔友。空****的教室,对话格外清晰。

“谢谢你,我最近减肥,这些零食我都不吃。”

“可这些都是我特意为你买的……”

“孔友同学,我真的谢谢你的好意,可是拜托你以后能不能离我远一点,我不想再引起不必要的误会。”

“什么不必要的误会啊……这怎么回事……”

“我不和你说了,我要抄校规了,你赶紧走吧。”

被闻妮妮赶出来的孔友,低着头闷闷不乐地提着一大袋零食,快走到教室门口才注意到门外的庄严和郝堂。

他抬头不满地瞪了一眼郝堂,撞着郝堂的肩膀走过,眼里分明有难掩的不快。

郝堂神色平静,目不斜视,没有受到丝毫影响。

胜负已分。

庄严好不容易从这微妙的剧情里琢磨出什么,回头看了看郝堂,朝他做出一个两只粘合的大拇指往两边拉开的手势,脸上笑意渐浓:“他们两人是掰了?是不是你从中作梗了?”

“谈心谈话而已。”郝堂将视线从闻妮妮那握着三支笔的右手收回来,心道:还算孺子可教也。

庄严倒不是对闻妮妮有多感兴趣,但是他对于每次能用“闻妮妮”这个名字,开发出郝堂更多情绪的游戏,总是乐此不疲、兴致盎然。

这种机会当然不能放过。

“喂,小粉丝,和我们一起去吃饭?”庄严用手指叩了叩门。

闻妮妮哈欠正打到一半,闻声抬头,一眼就看见站在门口的郝堂,被单调乏味的罚抄引诱出的昏昏欲睡的倦意,顷刻间被赶走了大半。

郝堂背光站立着,脸上的表情看不分明。她也不知道自己哪里来的自信,竟然觉得郝堂的视线是聚焦在她身上的。

庄严循着闻妮妮的视线,看了看身侧的郝堂,然后又回看闻妮妮那副要吃了郝堂的表情。

忽闪忽闪的暖橙色烛光,娇艳欲滴的红色玫瑰,空气里甜甜的香味……所有脑海里的幻想都在感官下细化。

能和郝堂共进晚餐,这该是多么美好。然而严余力那张堆满褶子的脸在眼前晃来晃去,无情地把闻妮妮美好的想象都打破了。

她咽了咽口水,轻叹了一口气:“我不去了,还是你们去吧,我现在还不是非常饿……”也就挺饿的程度。

庄严耸耸肩还想说什么,转头看到郝堂不知什么时候已经下楼,他只好紧跟上步子。

约莫过了十五分钟,闻妮妮接到一个外卖电话,让她下楼取个盒饭。

闻妮妮正纳闷着是不是骑手送错人了,可查看了单子上的号码和名字,确实是她的信息。将盒饭提到教室的时候,她才忽然间想起来,这饭极有可能是孔友给她订的。

因为她不肯接受零食,所以又给她买了饭。

不得不说,孔友点的菜都是她喜欢的,闻着也太香了。

人穷志不穷。闻妮妮将打开一条缝隙的盒饭重新盖好,放进塑料袋,准备直接放回孔友桌子里。她刚走到教室门口,便撞见已经吃完饭回来的郝堂。

郝堂瞟了一眼她手里完完整整的盒饭,饭都没吃,提着盒饭兴致冲冲去哪里?

“我真的没有再理孔友了,我也不知道他为什么又给我订了饭。我得把这个还回去。”

眼见闻妮妮要走,郝堂急得把她拎了回来:“谁和你说这个是孔友订的?”

“那这个还能是谁订的?”也不可能是郑小悦,认识这家伙这么多年,连甜筒都没请她吃过几次,跟个铁公鸡一样一毛不拔的。闻妮妮对视上郝堂窘迫的神情,忽然间意识到一个可能性,瞳孔骤然放大,“是是……是你啊!”

天啊,郝堂居然给她买饭了!

“不是。”郝堂肩背紧绷,捏了捏眉心,“庄严给你买的。”

闻妮妮失落地“哦”了一声,又自作多情了吧。

“不过花的是我的钱。”

庄严在这个“买饭”的过程中,也就是发挥了一个选菜色的作用。

而且郝堂没有告诉庄严,饭是给闻妮妮订的。

闻妮妮那感动的情绪正要沸腾呢,就听到郝堂又说了一句:“十五块。记得还我。”

晚自习下课是九点钟,闻妮妮把校规抄完接近九点半,送到严余力那里,又挨了半个小时的训斥才被放行。

学生们早就走完了,校园里空****的。郑小悦打架的事情不知道怎的就被她妈妈获悉,连晚自习都没上她就被拎回了家,八成又是一顿训。

闻妮妮如往常般走路到公交车站台,准备乘坐最后一班公交车回家。她像是离群索居的人,低头看着交错的电线打在昏黄的道路上,远处是黑黢黢的,仿佛随时都能从对面蹿出一个什么怪物。

也不知是心理作用使然,还是别的什么,她隐约觉得背后有人跟着她,甚至都能听得到对方的脚步声,和她的频率一样,一二一二……

她想撒开腿拼命跑,可是又怕这样会惊动身后的人,万一对方跑得更快,一下子把她擒住怎么办?

她摸了摸书包侧边口袋,拿出一颗彩虹糖,三两下剥开扔进嘴里。甜津津的味道,让她紧绷的心弦放松了些,她故作轻松地哼着小调,步调有些刻意的散漫。

只要走到人多的地方,她就可以迅速跑起来。这样万一有个好歹,还有求救的希望。

前方扎堆围着几个社会青年,或是**着上半身,或是袖口卷到肩头,标配是一头疯狂生长的五颜六色的稻草般的头发。暗处明明灭灭的星火,是手指夹着的烟头。

其中有一个人用意味深长的眸光扫视了闻妮妮一眼,也不知道他和同伴低声耳语了什么,引得几个人都齐齐笑着看向她,吹着口哨。

弄得闻妮妮浑身不自在。

他们的笑声带着玩弄和轻浮,预示着危险的前奏。

德郡高中附近还有一所职业技术高中,完全算得上混混收容所,百分之八十的学生不喜欢上课,抽烟、喝酒、打架……坏习惯染上一大堆。对于德郡高中的学生来说,它完全是个不能想象的存在。闻妮妮猜测,这些人大概是职业技术高中的混混,也是不能惹的人。

那些灼热的视线,几乎快将她的大腿烧化了。

闻妮妮不敢抬头看他们,奈何她又不得不从他们旁边走过去。

他们似乎吃定了闻妮妮,好整以暇地等着她。

前有狼后有虎。

正当闻妮妮进退维谷时,她的脚背不知被什么打了一下,前方的绿毛小混混朝她喊:“美女,帮我捡一下烟盒。”

闻妮妮低头看到脚边的空烟盒,这是明目张胆的戏弄。要是她捡了送上去,指不定他们后面还会怎么耍弄她;然而她不捡的话,就是给他们一个挑事的理由。

前面的人又催促了:“美女,帮个忙呗,把烟盒拿给我。”

闻妮妮俯身要捡,却被另一只手抢了先,紧跟着有一股熟悉的香气钻入鼻子。她愕然看着近在咫尺的郝堂,正想说什么,被郝堂按了按肩膀,又将话都咽了回去。

郝堂的出现让闻妮妮的气势一下子回来,她挺直腰杆直视对面的人,脑海里已然浮现出郝堂以一敌五的画面:一个回旋踢,两个过肩摔,一个下砸拳,再纵身一跃,来个腾空侧踹,结果就是一地哀号的人,个个趴着唱《征服》。

闻妮妮扯了扯他的衣服,笑眯眯地问:“你跆拳道几级啊?”

郝堂摇摇头:“文弱书生,不会跆拳道。”

“嘿嘿,你真谦虚。”

“没有谦虚,我不会打架。”

这话让闻妮妮瞬间慌了神,拉住郝堂:“那你打算怎么……”

“讲道理。”郝堂回头见闻妮妮瞬间蔫了下去,耷拉着肩膀,不禁扬唇一笑,“走吧。”

讲道理?学校老师讲的道理会比你讲得差吗?

闻妮妮亦步亦趋地跟在郝堂身后,心里又是感动又是担忧。然而前面的人,镇定万分,丝毫没有忌惮之色。

几步之遥,闻妮妮简直有一种上刑场的感觉,她在旁边絮絮叨叨地提醒郝堂:“等会儿我们还是别讲道理了,直接认,应该不会被打得很惨。”

郝堂置若罔闻,带着闻妮妮走到混混们面前,当着他们的面,将空烟盒扔进旁边的垃圾桶。

闻妮妮看见面前的绿毛小混混身形僵住,脸色有些难看,估计是生气了。她连忙作势伸手进垃圾桶将空烟盒捞出来,并向几人点头道歉:“对不起啊,我同学一定是手误。”

怎料话未说完,郝堂面不改色地说:“乱扔垃圾是一种极不文明的行为,希望你们下次都谨记。”

“这句是口误。”闻妮妮忙不迭解释,唯恐词不达意,双手合十做出唇语,表示千万不要和他计较。

“回去写个检讨吧,不多,800字。”

此话一出,空气寂静了好几秒。闻妮妮都已经能想象得到那拳头砸在脸上的疼痛感。

闻妮妮:咱这不是讲道理,是拿生命在冒险啊。

她已经不敢抬头去看对面几人的表情了,估计这会儿他们正盘算着先从左脸还是右脸打起。

又静了两秒,听到绿毛小混混哑着嗓子讨价还价:“800字有点多,再给减200字呗?”

“那就1000字。”郝堂斩钉截铁道,“嫌少的话不介意再给你多加几百。”

“不不不,1000字,就1000字。”

“就这样吧,明天晚上我来检查。”说罢,郝堂便从混混堆里走了出去。

闻妮妮迟钝了好一会儿,回过神的时候发现混混们毕恭毕敬地给她让出路,还有人低语了一句:“原来是嫂子啊。”

闻妮妮觉得她此刻的心情,用“雷劈”两个字来形容都不为过。

她快步跟上前面的郝堂,嘴巴却跟不上思绪:“你、你、你该不会是黑社会头目吧?”

郝堂回头看她,无奈地勾唇,要笑不笑的。

夜光打出他鼻峰的弧度,顺着侧脸曲线落到丰盈的唇部上。

他的唇珠好性感,就好像……好像Q弹的橡皮糖。

看得闻妮妮脸颊一寸寸发烫,连呼吸都滞缓起来,迷迷糊糊地说着:“言情小说里不都是这样写吗?男主人公黑白两道通吃,白天扮演一个儒雅书生,夜里带着黑帮兄弟劫富济贫……”

郝堂几乎是从喉咙里溢出的轻声叹息:“豆豆他们都是我的学生……”低头一看,闻妮妮的表情和他想象的相差无几。

“豆豆?你说那个绿毛是你的学——生——”闻妮妮险些咬到舌头。

“嗯。还有边上的红毛和黄毛。中考前的那个暑假,我给他们补过课。都是邻居,他们父母找到我,托我帮个忙。他们本质不坏,就是不爱学习,缺少正确的引导……”

她想象着狭窄的教室里,讲台上是拿着教鞭讲课的老师郝堂,台下是一排绿毛、红毛、蓝毛……实在是太梦幻了。

“倒是挺喜欢染头发。”闻妮妮想到绿毛对郝堂那恭恭敬敬的态度,依旧百思不得其解,“他们连自己的老师都不怕,为什么这么怕你啊?”

“他们怕的是他们爸妈,而他们爸妈对他们的态度,取决于我。”

闻妮妮了然,仰头看着面前掌握着别人的生杀大权的郝堂。看得出来,他对这些不爱学习的混混,也没有偏见,甚至能从言语间听出点惋惜。

“所以你要帮我补习,该不会是职业病吧?”闻妮妮完全是下意识地暗自咕哝了一句。

不料郝堂耳朵灵敏得很,听得清清楚楚。

“比起提高成绩,现在还有更重要的事。”

“什么?”

郝堂扫了一眼她,最后视线落在她的裙摆上:“正风肃纪。”还有稳定军心,以防叛变。

“明天学校要纪律检查,学生应当穿校服,佩戴校徽,尤其是女生不能留刘海……你不想再被严主任再抓到一次吧?”

闻妮妮怎么觉得这纪律检查,就是针对她来的。她苦恼地撇撇嘴:“可是我连人都还没有引出来呢。”

“人没有引出来?”郝堂微眯着眼睛,再扫视了一眼闻妮妮的着装打扮,很快便明白了闻妮妮整这么一出到底是因为什么。

原来不是因为孔友。

他微垂着眼睨她:“抓坏人和你有什么关系?”平时也没见她和乐冉的关系有多好,“乐冉的事情你不要再掺和了,这不是什么好玩的事情。”

眼前人严肃起来,紧绷的下颌线,让闻妮妮感觉到比严余力更可怕的气场。不过郝堂这话说得好似她是因为无聊寻乐子才闹出这么一番。

她觉得很委屈:“我不是想玩。抓到坏人,你和乐冉就可以保持距离了,这样你就能保住清白……”然后他们还能开开心心一起上下学。

这清奇的脑回路,让郝堂蒙了。

乍看之下,闻妮妮是道小学生数学题,一做才发现还是一道不简单的奥数题。

郝堂摊手:“我又不介意。”

“可我介意。”闻妮妮一时情急,“我的意思是我最讨厌别人造谣了。”尤其是听到郝堂和别人的谣言心里会很不舒服。

郝堂倾身,与她对望了几秒。想当初,她给他造的谣也不少啊。

不过他还是忍住没说,视线落到她身后深邃漆黑的小巷子里:“那些吃饱了撑的没事干的人,就喜欢找点八卦消遣。你辟谣了一个,还会有新的。”要是他一个个都要理会,可得浪费多少时间在这些无聊的事情上。

“那你相信我吗?

“你相信我就好了。”

闻妮妮点点头,心脏似乎被灌了气,不断膨胀,就要飞起来了。她想到方才跟着自己的可疑人影:“我差点忘记了,刚才好像有人跟着我,不会真的是那个坏人吧?”

“没有其他人。”郝堂刚才一直跟在闻妮妮后面,也没有发现其他可疑人物,所以闻妮妮口中的那个人应该是自己。

“难道是其他……”

不能描述的超自然事件……

闻妮妮倒吸了一口冷气,肩膀缩了缩,说着就要往郝堂怀里冲,被郝堂一把拎起来,扔到了路边。

“郝堂,等等我啊!你今天怎么也没骑车啊?”

“车坏了。”

“那我们顺路啊,一起走。等等我。”

市教育局开展征集各大院校微视频大赛,德郡高中作为一流高中,自然不甘示弱,十分重视。学生会一接到任务,会长卢乾立即带领各部门开始如火如荼地组织拍摄。只是拍摄一些风景画面,又过于单调俗套,在各个方案之中,最终采取的是以小剧场的形式拍摄的提议。

这就要求有人员参演,当然是就地取材,从学生之中挑选。

卢乾召集各部门人员,策划视频拍摄事宜,今天主要讨论的就是选角问题。会前各部长已经纷纷提名,筛选出心目中认为适合的人员,呼声最高的当数郝堂。至于女性角色,大家意见相左,迟迟无法达成一致,才有了今天的第二次讨论。

“我觉得第一,肯定得选学习成绩好的,这可是代表着学校形象。要么就从文理班里分别抽一个第一名。”

“不不不,第一眼,肯定是看脸啊。”

“那就选有颜值,有智慧的呗。我看1班的郝堂就很符合我们的人选。”

“郝堂是不错,但关键是他不会参加的。去年他为了能专心学习,连学生会都退了。他基本没时间参加这些活动,不可能会答应的。”

“那可不一定,我看他最近挺闲的,还有空帮人补习了。”

“闻妮妮和郝堂的关系不是很好吗?说不定她动员一下,郝堂就答应了呢。”

闻妮妮作为体育部副部长,自然也是有提名权的,只是体育部一向得不到什么重视,话语权也较弱,每次开会基本都是听着大家七嘴八舌讨论,插不上什么话。不过她也不感兴趣,基本上每次开会都是插科打诨,随大流投个赞成票。

叽叽喳喳的争执声,宛如一首催眠交响乐。闻妮妮支着腮帮子,意识已经渐入混沌。

梦里全是各式字符和公式搅成一锅粥的影像,还有郝堂清冽的讲题声音,其中还夹杂着无奈的叹气声。

“公式是靠推算的,不能死记硬背。”

“闻妮妮你这个猪脑子,这道题怎么又不会?要懂得举一反三。”

“你要学的是解题的思路,抄再多遍不理解也是没有意义的。”

连日来闻妮妮被郝堂拖着在学校补习,大大缩短了她的睡眠时间。今晚好不容易借着学生会开会的由头,短暂脱离苦海。

她的双眼皮还在不停地打架,眼看着就要一决高下,被人用手肘捅了一下腰,脸颊失去着力点,脑袋晃**了一下,下巴堪堪要撞上桌角,才惊觉众人的视线都聚焦在她身上,她强行打起精神:“在。”

“朱伶推荐你去做郝堂的思想工作,你觉得怎么样?”卢乾再问了一遍。

闻妮妮一时半会儿没明白让她做什么思想工作,一旁的韦弘文提醒她:“老大说让你和郝堂说说,看能不能让他参加视频拍摄。”

让郝堂参加形象片拍摄,这绝对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谁都知道,郝堂很少参与学习之外的其他活动,更别说这种抛头露面的事情。

“算了吧,郝堂这人挺自私的,才不会为了其他事情分心,浪费时间和精力。”朱伶不满地评价。

一听这话,闻妮妮不乐意了,二话不说地为郝堂辩解:“郝堂才不是自私的人呢。”

“你说他不自私就不自私了?”

“那你要怎么样?”

“除非他来参加这次拍摄。”

“好!”闻妮妮一个“好”字说出口后,才反应过来自己入了圈套。朱伶哪里是为了攻击郝堂,她根本是拿郝堂的事情激自己呢。自从上次的事情,朱伶就和闻妮妮结下梁子。两人又同在学生会,这么好的机会,朱伶必定是要出一口气。

“闻妮妮肯定没问题的,她和郝堂交情很深的。”朱伶话里有话,“就让她试试看呗,说不定就成功了。你们可别小看了妮妮。”她刻意将闻妮妮在郝堂心里的位置抬得很高,其实心里压根不相信闻妮妮能劝说得动郝堂,就等着闻妮妮被拒绝闹笑话。

卢乾深思熟虑了一会儿,反正死马当活马医,点点头:“闻妮妮,你帮忙问一下,不行的话再换其他人。”

就这样,在半推半就之下,闻妮妮临危受命,接下了任务。

午后的阳光浸润在湖面,一点一点漾起的暖意,顺着微风拂过浅草。远景镜头里,模糊的轮廓缓缓清晰,慢慢现出少年姣好的身形……

“闻妮妮,你到底在想什么?”

伴随着声音而来的,还有脑门的微疼。闻妮妮从恍惚之中清醒,见郝堂皱着眉宇凝视着她:“学习是要专心的,你这样别说三本学校,就连考上大学都不可能。”

郝堂深吸一口气,拿起橡皮擦猛力擦拭闻妮妮刚刚写下的错误公式。面前的这道解方程题,他已经教了她三遍,每一遍都能做出不同的结果。

闻妮妮叹了一口气,果然,又惹郝堂生气了。她垂下脑袋,看着皱巴巴的纸张,和她的心情一样。

每一次辅导作业,闻妮妮都觉得郝堂能被她气得脑门充血,近来郝堂更是暴躁许多,就差拍桌子厉声训斥了。

吐了两口气,郝堂稍稍平复心情,见闻妮妮垂头丧气、意志消沉,又担心刚才话语过重,还是得鼓励教育。他学起了老师们常用的那一套说辞:“你可以试着想象一下,考上大学之后的人生……”

“要是我考上大学了……”闻妮妮提着一口气,眼神飘到窗外,似乎真的在憧憬某个未来。

郝堂认真地聆听着,对上她扑闪的双眸,满是真挚,引导她说下去。

听到的回答是:“我一定给你送点疏通心脑血管的补品。”

郝堂:“……”就差捂着心口,现场表演一个“原地去世”。

“那你想过吗?考上大学之后的人生。”闻妮妮对未来是有憧憬,但没有具象的画面。

像郝堂这样自律且井井有条的人,从小开始人生的每一步都规划好了,想必也早就明确了未来吧?闻妮妮也不知道自己心里为何雀跃着期待,偷偷地看郝堂,连呼吸都滞缓下来。

郝堂的拇指捏着圆珠笔,前后捻着,情绪很淡:“没有。”

许是和大多数人一样按部就班的人生。

与其说他没有认真思考过,不如说他不想去期待。

如果预设中的期待不能实现,那完全是给自己制造失望根源,反正未来总会来的。

“等我们到了那个时候,再回头看现在,会不会觉得很傻?”

“不会。”郝堂看了她一眼,毫不客气地说,“因为那时候的你,一定还是和现在一样傻。”

“你怎么知道,说不定我就功成名就了。郝堂,你有没有想过,用某些形式留住美好记忆?比方说……”闻妮妮的话顿在嗓子眼。

学生会交代的任务,闻妮妮还没胆开口,虽然不用说也知道郝堂会拒绝,可是她心里居然又有点期待郝堂能参加。然后她也努力争取个角色,就能和郝堂出现在同一个镜头下,这可是多少年之后都值得炫耀的回忆啊。

可没等她支支吾吾出什么,教室门外乐冉开始不耐烦地催促起来:“你们两个好了没有?我得回家洗漱了,明天再也不等你们一起回去了。”

乐冉的事情到底也没能有个结尾,相同的是郝堂依旧和乐冉一起上下学,不同的是,上下学的路上多了个闻妮妮。一般乐冉会在晚自习后多待一个小时看书,等郝堂帮闻妮妮补习,然后三个人结伴回家。不知是闻妮妮的震慑能力太强大还是什么,跟踪狂似乎收敛了许多,乐冉没再收到什么奇奇怪怪的照片或者礼物。

郝堂和闻妮妮抓紧时间收拾了书本,乐冉已经掩嘴打了第三个哈欠,眼神散漫地扫了闻妮妮一眼:“今天做对了几道题?”

反正错题肯定比对的多,乐冉也就直言不讳。

“好像……没有一道对的。”闻妮妮摇摇头,有点不好意思。

郝堂无奈地轻叹一口气。

“郝老师,你不行啊!”乐冉从书包里拿出两本练习册,递到闻妮妮面前,“喏,去图书馆的时候看到就顺道借来了,都是很基础的演算,很详细,有空多看看。”乐冉撇嘴,“别想太多,我是嫌你天天补习,耽误我回家睡觉的时间。”

若是之前,闻妮妮必然会觉得乐冉这是刻意嘲讽她;不过相处了几天之后,她发现乐冉其实是个刀子嘴豆腐心的女孩,对她这种总是要在示好后又要戳人几句的相处模式,也是见怪不怪。

闻妮妮大大方方地接了过来,收进书包。

“一个月后记得还书,逾期扣钱算你的。”

某种程度上,乐冉和郝堂的抠门是如出一辙。

古人说的近墨者黑,还是很有道理的。

三人回家,正好赶上最后一辆末班车,平时因为这班车运营的时间很晚,错过高峰,道路通畅,基本十分钟左右就能到家。

乐冉基本上争分夺秒,手上空闲着,耳朵里也要塞个耳机,听一听英语。

郝堂乏得很,会趁机枕着椅背眯一会儿眼睛。

唯独闻妮妮一个人,睡不着也学不进去,愣怔地盯着窗外,发一会儿呆。

这城市的夜景她总是百看不厌。

五彩缤纷的光闪着奇异的吸引力,在她眼底划过,一瞬之间她的思绪飘到很遥远的未来。

她想着自己会离开这个城市,会在另一个地方,看新的夜景。而这些朋友,是不是还会在身边?

开了一半的窗子,有风灌进来,吹得心口空****的。

公交车在转弯处忽然来了个急刹车停了下来,闻妮妮听到司机师傅好像在说公交车抛锚熄火了。她看了一眼靠窗的乐冉,又回头悄悄看了一眼后座的郝堂,他们两人似乎没有察觉异常,抑或是察觉了也懒得理会。

车上的乘客寥寥无几,多半是加班回家的上班族,疲惫了一天,也懒得为车子发生什么问题而费神,依旧是休憩的休憩,打电话的打电话,各自应付着生活。

这好像和老师们构造的那个毕业后的理想世界不太一样。

兜帽下传来轻轻的声音:“刚才你想说的是什么?”

闻妮妮在脑海中组织了一下语言:“是这样的,咱们学校想拍个宣传片,然后大家一致认为你最能代表学校形象,最适合出镜……”

奉承的话还没有说完,郝堂就用一盆“没兴趣”的冷水浇下来。

“不能考虑一下吗?说不定你就一夜成名了。”

郝堂漆黑的眸子就这么睨着她,似乎要窥见她心里的小算盘:“你很希望我去?”

闻妮妮猛地点点头,见郝堂忽然舒展了眉头,看着可能有戏的样子,她更期待了,尽力用眼神传递出她的想法:“你想啊,这宣传片可是代表学校参赛,还有机会能入选省级比赛。到时候你那帅气的脸,被全国观众都看到,说不定一夜成名,走上人生巅峰……”

说得越来越离谱。

郝堂直接将兜帽一盖,没有丝毫讨价还价的余地:“不去。”

突然发动的车子,让闻妮妮失去惯性,半个身子将将栽下去,她备受打击:“为什么啊?“

“我不喜欢浪费时间。”郝堂一字一顿地回答。

郝堂的一句“不喜欢浪费时间”,不仅仅是让闻妮妮吃了瘪,更让闻妮妮心底有点失望,甚至让她莫名怄气。

倒不是因为背负着学校荣誉之战的伟大情怀,也不是闻妮妮对这件事有多热衷。虽然她也觉得自己是有点无理取闹的,可就是放不下那种自尊心。

难道去做除了学习以外的事情,就是浪费时间吗?

原来她一直在做的,都是他认为浪费时间的事情啊。

闻妮妮向卢乾汇报了结果,好在卢乾也没责怪她不尽力,反而拍拍肩膀安慰了她几句。

结果是众人意料之中的。

占了上风的朱伶,哪肯放弃这样好奚落闻妮妮的机会,在茶水间直接拦下闻妮妮,冷嘲热讽起来:“郝堂没答应啊?真是可惜,我以为你的话他会听一听的。”

她的话一句赶着一句:“不过也不是很意外了。郝堂这人就是自私自利。虽然平时他看着好相处吧,真要接近还是很难的。你以为他把你当朋友,其实未必呢。”又故作安慰,“你也别太难过,正好认清自己的地位,比以后一厢情愿要好。”

要不是先前答应过郝堂,不会再以粗暴野蛮的方式解决问题,闻妮妮绝对会毫不犹豫地用手里的热水给朱伶泼个清醒。她不想与朱伶争辩,但听到郝堂被冠以“自私自利”的标签,还是愤懑地回了一句:“郝堂不是自私自利的人,你懂个屁。”

朱伶呵呵冷笑,一再挑战闻妮妮的忍耐力,在她转身离开之际,还想追上前多说两句,却撞见了站在门口的庄严和郝堂。

气氛凝滞,那道锐利的视线似是将朱伶双腿都锁住,她也不敢走。

刚才的对话郝堂是不是都听到了?朱伶低着头准备绕道走。

郝堂侧眸看向她,声音在空旷的走廊里略显肃杀:“谁说我不参加的?”

看着朱伶带着一脸吃了屎般的表情逃走,庄严给郝堂出了善后的主意:“没事,回头随便找个由头推了就好。”

“不推。”

“你是认真的?”庄严还以为郝堂只是一时冲动,可从郝堂的表情里没发现玩笑的成分,“你不是最讨厌这些抛头露面的活动吗?上次有人给你钱让你出席讲两句话,你都不乐意,今天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因为朱伶说他“自私自利”?

“什么时候,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的学霸郝堂也开始在乎这些风言风语了?”

郝堂扬了扬嘴角:“也许是忽然间想出名了吧。”

“你哪里来那么多时间,早上老师找你谈话了吧。我就说你天天抽出时间给闻妮妮补习,自己又回家熬夜刷题,迟早吃不消。还净给自己找事情做,嫌不够累是吧?”

庄严拍了两下郝堂的肩膀,满脸写着“好自为之”。

直到走廊上只剩下郝堂一个人,他才听到自己的声音:“不是。”

不是因为在乎风言风语,而是不希望闻妮妮觉得,他没把她当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