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石头糖

又硬又甜,又讨厌又喜欢。

——闻妮妮的《糖果手札》

闻铭五岁的生日转眼间就到了。

往年都是以蹭吃蛋糕为目的的闻妮妮,这次破天荒地在他生日前两天就特别热情地张罗了起来,准备给闻铭举办一个盛大的生日聚会。

具体盛大到什么程度呢?量化来说,合计花费闻妮妮三百二十六块七毛零花钱。

闻妮妮下载了不少视频,照着上面的教程,用彩色气球和丝带将自家客厅捯饬了一番。

墙上粘着许多彩色气球,左侧是写着“Happy Birthday”的字母气球,边上还围绕着彩虹、鲜花形状的气球,至于右侧……摆着一个阳刚无比的变形金刚立牌。

闻妮妮最初的构想是放米奇和米妮的气球,可闻铭觉得那是女孩子们喜欢的玩意儿,坚持要用变形金刚,于是就变成了眼前这个画面:在一个粉红色基调的梦幻场景中,走错片场的变形金刚,带着那一身壮硕的机械肌肉,后脑勺不时还钻出几个粉红色气球。

无所谓,反正闻妮妮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她这么费心地促成这次的生日聚会,主要是想借机将失踪多日的郝堂引诱出洞,最好再联络一下感情,以后两家常来常往,养成互相过生日的习惯。

“一来二去的……总免不了产生一点那个什么革命友谊……”闻妮妮端坐在书桌前,一边在电话里和郑小悦实时汇报着进展,一边装模作样地翻着手里的物理竞赛题,同时还要不时往小镜子上瞟那么几眼,借着镜子的反射掌握门外的动向。

根据初步构想,剧情走向应该是——

第一幕:郝堂和郝恬进屋,郝堂无意间透过门缝看见闻妮妮奋笔疾书的背影,被她刻苦学习的精神感染。

第二幕:再三思量下,郝堂温文尔雅地敲门,然而闻妮妮过于专注并没有听到,闻铭在一旁适时地提醒一句:“郝堂哥哥你别怪我姐,她每次一做题就这样,太认真了。”

第三幕:闻妮妮总算听到声音回头,装出诧然的表情,两人相视一笑。

“最后,我们两个愉快地吃着蛋糕,讨论着数学题目,画面定格,真是美好的大结局。”光是想象到那个画面,闻妮妮都能笑得心花怒放。

“打住,您拿的不是物理竞赛题册吗?怎么又变成讨论数学题目了……”电话那边传来郑小悦的冷笑,“闻妮妮你也就这点出息。”

闻妮妮赶忙又找了一本数学竞赛题册,将物理竞赛练习册换掉:“难道你不想感受下,和学霸一起做题是什么体验吗?”

“不用感受就知道,是智商被碾压的体验。同学,你简直是用自己最大的缺点在危险边缘试探……”

“……”

在将郑小悦拉进黑名单之后,闻妮妮看了下时间,决定亲自去门口看看郝堂他们怎么还没有来。

“他们认得路吧?这么近的距离。”她低头摸了摸手表,又焦躁地探出门外,眼巴巴地望着楼梯口,左等右等也不见郝恬和郝堂的踪影。

闻妮妮忍不住说:“闻铭,你同学是不是还有没到的?快打个电话问问……”

“全都到齐了啊。”

闻妮妮两三步冲上前:“郝……那个郝恬还没有来啊?”

“我没叫她。”

“你没叫她?你怎么不叫她?”

“姐,你激动什么啊?我和她又不熟。所以我最烦你们这些女生了,一点也不会自我管理,动不动发脾气……”

闻妮妮:来人啊,我的大刀呢!

到了星期一上学这天,闻妮妮终于按捺不住,趁着课间跑到郝堂教室门口,打着找郑小悦的幌子,探一探究竟。

郑小悦还在为被闻妮妮拉黑的事情生闷气,不情不愿地甩下薯片走到教室外,耷拉着脸等待闻妮妮道歉,结果自家死党三两句话里都离不开郝堂的名字。

“你说,郝堂他到底怎么回事?他可是从来都不会缺课的三好学生啊,可这次都旷课快一个星期了,是不是生病住院了?那我要不要去医院探望一下他?顺便把他落下的功课补一补?可是我一个人去的话是不是又不太好……”闻妮妮的心思全在郝堂身上。

典型的重色轻友啊。

郑小悦脸一黑,咬着后槽牙,负气道:“不必,他死了。”然后头也不回地将这个有异性没人性的家伙抛在身后。

“死……了……”闻妮妮大脑嗡的一声,《葬礼进行曲》在脑海里响了起来。

她还想问个究竟,但郑小悦并不理会她,径直回了座位。她只好随手拉住一个进教室的同学:“同学,请问一下郝堂他……葬在哪里?”

某同学沉默不语地盯着闻妮妮看了一会儿,脸上的表情越来越复杂,是沉痛中掺杂着凄凉,凄凉中又包含着恐惧。

闻妮妮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抑制住眼底就要翻滚而出的泪珠:“那你能不能告诉我,他到底是怎么……现在医学那么发达,郝堂他看着根本不像是有病的人啊……

某同学不可置信地看着闻妮妮,一脸“你看起来更有病”的表情。

“求求你告诉我,郝堂他是我生命里非常重要的一个人,他那么厉害的一个人,怎么能就这么死掉呢?”

“同学,你能不能先松手,手臂快被你掐肿了。”某同学掰开快被闻妮妮掐肿的手臂,下巴点了点闻妮妮后方,嘴角带着窃笑,“不介意的话,你可以自己问他怎么死的。”

问他自己?什么意思?

哦——

闻妮妮呆住了,后脑勺袭来阵阵寒意,她浑身僵硬地转过去,见“死人”郝堂正绷着一张脸,脸色铁青,阴仄仄地注视着她,脑门上写着“当场抓获,你还有什么话可说”。

她浑身猛地颤了一下,用力地眨了眨眼睛,非常无辜:“我就说现在医学那么发达,你不会有事的。”

现在她很想找个地方把自己埋了。

郝堂一眨不眨地盯着她,心中的恼意,又因为那句“他是我生命里非常重要的一个人”而消散,转而眼底不自觉地染上几分亮色。他不由自主地抓了抓她发顶,嘴角微挑着,轻叹了一口气。

闻妮妮不知道,那口气后面,还跟着一句没说出口的话——“怎么这么久不见了,还是这么傻?”

两天后,闻妮妮才在学校课间操上得知,郝堂消失的那几天,其实是和几个尖子生被选派参加全国数学联赛,郝堂不辱使命披甲归来,拿下一等奖。

“所以这就是当时郝堂并没有严厉斥责我的理由?”

因为拿了大奖心情很好?

“同学,你能不能把手从我肩膀上拿开?”

“不好意思啊,我就借个力。”闻妮妮讪讪地收了手,挺直腰背,伸长脖颈。

如果手上有台摄像机,她一定会给台上的郝堂来个面部大特写。然而现实是她站在队伍末端,踮着脚,眯着眼睛想象。

“希望各位同学都向郝堂同学看齐,为学校增光添彩……”

在段长长篇大论的教育感言之后,结束了课间操的集合。闻妮妮急着想要上前道一声恭喜,可是人流量太大,她只能左右穿梭于人群,好不容易只与郝堂就差两个人的距离了。

“乐冉这次发挥失常啊,居然连三等奖都没得到。”

“就是啊,太可惜了吧。”

闻妮妮伸手想要拍郝堂的肩膀,却眼睁睁看着他冲着左前方加快步伐,和乐冉打起了招呼。只是乐冉看起来并不是很待见他。

追到郝堂的教室,闻妮妮皱着眉头深思,在后门探头探脑远远地张望郑小悦的位置,今天来主要是给郑小悦赔礼道歉的,为了表达道歉的诚意,她还写了一封800字的检讨书。

刚走到305教室门口,闻妮妮就被一个冒冒失失跑出来的女生撞了一下肩膀,接着额头砸在门框上,她吃疼地“啊”了一声。女生手里的照片则洋洋洒洒落了一地。

闻妮妮身旁的人边捡照片边议论。

“哇,这些照片后面还有英文嗳,Believe in yourself(相信你自己)?还有这张,Allthingscometothosewhowait(皇天不负有心人)……每张照片后面的句子都不同。把乐冉拍得这么美,还摘抄了这么多鸡汤句子,看来这个人有一点点用心哦。”

“真的,每一张都拍得很好啊,真的是抓拍的吗?”

闻妮妮捡起落在怀里的一张,背面写着“Failureisthemotherofsuccess(失败是成功之母)”,这句她看懂了,英语作文必备句式。

再翻到照片正面,是裹着白色羽绒服坐在湖边的乐冉,手里抓着一本书,目光直视前方,稀疏的垂柳几乎搭上她肩膀,恰好一束柔光打过来,整个画面像是自带了滤镜,妥妥的文艺青年范儿都快漫出屏幕。

曾经闻妮妮也想让郑小悦给自己拍一张这种类型的照片,结果拗了半天造型,在郑小悦的镜头下,她沦为了一个虚化背景,衬托出湖面的一只鸭子。

郑小悦为自己开脱:“你看,大冬天还游泳的鸭子,多励志啊!”

闻妮妮点头,臀还挺翘的。

就在闻妮妮的思绪漫天飞舞时,听到旁边几个同学起哄。

“你们说这会是谁拍的?”

“还有谁,肯定是郝堂。自从他们参加全国数学联赛回来,我经常看到两人单独在说悄悄话。以前我就说他们两个有戏,你们还不相信。”

“不太可能吧,郝堂和乐冉应该就是普通的同学关系,看不出来什么啊。”

“怎么不可能了,昨天放学的时候……”说话的人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了些,“我还看见郝堂和乐冉在路边神神秘秘的,一看到我过去,两个人就躲着……”

闻妮妮竖着耳朵,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被推搡着混进八卦人群里,她悄声插了一句:“然后呢?”

众人纷纷回头,朝闻妮妮的方向看,确切来说是看向她身后。从大家的视角来看,闻妮妮基本可以推测出站在她身后的就是当事人之一。

“照片都给我吧。别人的东西不要乱翻。”

同学们乖巧地上交照片,意味深长地看着郝堂,却见他面不改色地将照片全都收了回去。

闻妮妮愣是没回头,一想到郝堂给乐冉拍了那么多好看的照片,还和乐冉神神秘秘地上下学,心里顿时就委屈得不行,粗鲁地扒拉开人群走了,动作有点刻意。

以此表达她的不满,并且希望能够引起郝堂的重视。

考虑到郝堂要追上来解释需要一点时间,她还是下意识地放缓脚步。

身后的对话依旧清晰。

“郝堂,这些照片真是你拍的吗?”

“听说你和乐冉……”

“郝堂你拍照技术也太好了吧,什么时候也给我们拍一组呗?”

面对七嘴八舌的众人,郝堂关心的好像只是乐冉的下落:“有没有人看见乐冉或者知道她在哪里?”

有人回答:“我刚才好像看到她下楼了,往计算机大楼那边的方向走的。”

察觉到身后逼近的脚步,闻妮妮也跟着加快步伐。郝堂已经从她身后走到了与她并肩的位置,随后又加快速度超越了她,迅速地消失在楼梯拐角。

趴在走廊矮墙上,可以清楚看见郝堂一路小跑着。闻妮妮低头看了一下还攥在手心的照片,上面早已经布满折痕,摊开来是个破碎的画面,然而乐冉的笑容依旧是那么灿烂,甚至越发灿烂起来。

闻妮妮给郑小悦送上800字道歉信,又拉着郑小悦去小卖部选了一个最贵的冰激凌,郑小悦这才消了气。郑小悦一边举着冰激凌,一边义正词严地指责闻妮妮重色轻友的做法太不仁道,还顺便将郝堂和乐冉在班级的传闻拿出来说了一番。

广为流传的一个版本是,青梅竹马的郝堂和乐冉,终于借一同外出竞赛的契机,达成了强强联手的共识,两人约定一同横扫清华北大。

也有传言说郝堂和乐冉其实一直都在暗中交往,某天两人的地下恋情被老师撞见,但老师念在两人学习成绩很好,便只是苦口婆心地教育了一番,让他们以此为动力,努力考上清华北大。

反正两个人的终点横竖都逃不出清华北大。

闻妮妮算了算自己的分数,能以体育特长生被招录进二本学校,她都求神拜佛了。她心里的小火苗噌噌噌冒出来,在郑小悦还没有下口之前,抓着郑小悦的冰激凌毫不客气地咬了一口,齿间蔓延着一阵凉透的舒爽,冷不丁地打了个寒战。

这心头火却还是没有灭。

抬头见郑小悦正一脸愤然,闻妮妮心口涌上一股酸楚的感动,枕在她的胳膊上蹭了蹭:“小悦,还是你好,我知道你也为我打抱不平,你别担心,我会努力走出来的……”

郑小悦:“……”她看了看手里被啃得软趴趴的冰激凌,又看了一眼闻妮妮嘴唇周围残余的冰激凌,唯恐衣服会被擦上奶油,速速将手臂抽回。

“你说得对,好马不吃回头草。我闻妮妮今天就答应你,我以后不会再理郝堂了,再和他说一句话,我就是‘尸米’……”

“‘尸米’是什么?”

突然冒出来的声音,把闻妮妮吓了一跳,回头见庄严顶着那张贱兮兮的脸冲她贱兮兮地笑着,还特别恶心地做了个舔嘴唇的动作,一脸单纯地问道:“好吃的?”

郝堂从庄严身后走上来,侧头懒懒地白了他一眼,似乎有点难以启齿,扯了扯唇瓣还是说出了口:“屎。”

“没想到你口味还挺重的。”乐冉撇着嘴在笑,顺便再往庄严心口上插了一刀。

想到自己刚刚说的“好吃的”三个字,庄严脸都绿了,张牙舞爪地追着乐冉要反击:“乐冉,你和郝堂混久了,嘴巴也这么毒了。你还有没有偶像包袱了?”

“‘偶像包袱’是什么,比你的‘尸米’好吃吗?哈哈哈哈哈哈哈……”

“你……”

郝堂落在后面,和闻妮妮并肩走着,等着闻妮妮和他主动打个招呼,这样他或许能考虑原谅她刚才说的那些话。

然而,闻妮妮迟迟没有要开口的迹象。

毕竟她刚刚才发了毒誓,也不好意思那么快打脸。

罢了罢了,那他就给她一个台阶下。

“你……”郝堂嗫嚅着,有没有什么想问的?

可一个音节还没有发出,就看到闻妮妮忽然推着郑小悦往边上走,还故意大声谈论着,根本不给他插话的机会。

郝堂冷哼了一声,既然她不想问,他还不乐意说了,于是快速提上脚步追上庄严、乐冉。

庄严看着一脸冷然的郝堂,察觉到气氛有点不对劲,他可是刻意给他们制造空间、创造话题,郝堂不会什么都没说吧?

郝堂一脸严肃,眯了下眼睛回应庄严的狐疑:“她没问我。”

庄严恨不能往郝堂脑门上拍一巴掌,可手刚举起来,又灰溜溜地拍在自己脑门上:“大哥,这小粉丝,有时候也是要靠哄的。哄,你懂吗?”

郝堂没回答,骄纵地别过脸,一副“要哄也是她先哄我”的表情。

庄严看着有事先一步走远的乐冉,回头对身旁的郝堂嬉皮笑脸地试探:“你和乐冉的事情,不会是真的吧?”

郝堂视线在人群里无聊地流连,心不在焉地回应:“什么事情?”

“你不会还不知道吧?整个年级,哦,不对,前两天还有两个低年级女生也来问我,你和乐冉是什么关系?也难怪别人会误会,你们两个最近是不是走得太近了?”

“哦——”

“就哦?”庄严用余光偷瞟郝堂,摸不准他这态度是什么意思,“所以到底你们两个……还有人说那些照片都是你给乐冉拍的。”

郝堂仿佛陷入深思,眸光深深:“所以这就是闻妮妮不理我的原因?”

“你得解释一下,现在谣言都满天飞了,关于你和乐冉的绯闻都快赶上明星的了。也难怪小粉丝会误会你。”

郝堂皱眉,重重地吸了一口气,对于自己就这么被误解感觉有点沉痛:“看来粉丝基础还不太稳固。”

自从决定不需要在郝堂面前树立良好形象之后,闻妮妮一整个星期都在自我放纵,每天都沉浸在“不用等人的感觉太好了”“睡眠充足的日子太好了”“感觉皮肤都紧致光泽不少”的亢奋情绪中。

直到她看见学校宣传栏上张贴着的,一拖再拖的月考成绩排名。

她在坚持不懈奋战了半个月后,终于以0.5分的弱势倒退了一名,跳出三百名的行列。

失败是成功它祖宗,没事没事。

盯着那上面的数字“301”,闻妮妮越发黯然神伤,从口袋里摸出糖果塞进嘴里,依然觉得苦涩得很——怎么门门都考得这么差,皇天终究要负有心人啊。

“你看你看,郝堂这次居然退步了。”

“乐冉也是,还退了三名呢。”

“就说吧,两人怎么可能稳定成绩。”

围观群众觉得这更加证实了郝堂和乐冉的传闻。

“色令智昏。”闻妮妮给出准确总结。

而她并不知道此时此刻“色令智昏”的某人,正盯着她的成绩在看,神情严肃得堪比班主任。

人群里传来庄严招呼郝堂的声音:“郝堂,你看错边了,你那边都是倒数的,你在这里,第二名呢。”

闻妮妮闻言变了脸色,扭头看见庄严朝着自己的方向招手,准确来说是自己后方的某人。

不会……这么惨吧?

她想假装路人,伺机从人群中溜走,没想到庄严好死不死地喊了一句,还朝她热情地挥手:“哈喽,小粉丝也在呢,考的第几名啊?”

他一边说着,一边绕过人群走到闻妮妮身边。

闻妮妮伸手要捂住自己的排名,可这一动作显然更快暴露出自己的名字位置。

庄严不懂得察言观色,全然没发现闻妮妮的脸色有多窘迫,玩笑开得没轻没重:“哈哈哈,小黑粉你是怎么考的?居然能考成这样?我们郝堂可不和傻子玩的。”

没有什么事比自己苦心经营的学霸人设,被男神直接打破来得更惨痛。

闻妮妮形如槁木、面如死灰,根本不想搭理庄严,以及身后在看她笑话的郝堂。

真的没有心情再装作无所谓地和他们调侃,闻妮妮沉默着扒开人群走出去。

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话说得有些过分,庄严讪讪地喊闻妮妮,可闻妮妮没理会他,他想追出去,后脖颈被人猛然一按,一股凉意直抵脑门。

“下不为例。”郝堂横扫了庄严一眼,而后快速追了出去。

“小黑粉你是怎么考的?居然能考成这样?我们郝堂可不和傻子玩的。”

庄严的声音就像一阵浓烟,呛得闻妮妮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闻妮妮。”郝堂跟着走了好一会儿,也不知道闻妮妮要去哪里,急忙喊了几声。

不见她回头,郝堂只好快步追上前:“跟我来聊聊。”

他的步子一快,变成郝堂在前的阵列。他往前走了两步,顿觉身后阒然,转头一看,见闻妮妮早就朝着另一个方向走了。那双脚踩得用力,像是恨不能将地面都踩个窟窿。

没想到生起气来的闻妮妮,还是个难伺候的姑奶奶。

郝堂蹙着眉头,心道:算了,看在她心情不好的份上,勉为其难低一次头。

在说服自己后,郝堂朝着闻妮妮的方向追去,这次他学聪明了,直接抓着她的胳膊,看她还能怎么跑。

上手的第一感觉是,胳膊比他想象中的还要小,就这小细胳膊,能游泳?

“我说让你跟着我走,没听到吗?”

闻妮妮侧过头,眼眶红红的,霎时间看得郝堂心软了大半,声音都温柔不少:“考砸了一次而已,至于那么难过?”

闻妮妮一眨不眨地盯着郝堂,掐着手心:“你考个301名试试看。”

成人的世界看脸,学生的世界看成绩。

郝堂看着闻妮妮这一脸考差了还理直气壮的模样,简直哭笑不得:“我考了301名,你能开心?”

闻妮妮见郝堂这一脸认真的模样,好似真的准备考个301名。她才没心情和郝堂在这种问题上纠缠下去。

“考砸了就应该去找出考砸的原因,而不是在别人的成绩中寻找安慰,或者是自怨自艾。”郝堂一板一眼地教育着,见她耷拉着脸,又顺道鼓励了两句,“你又不是傻子,就算傻,我也能救你。从明天开始,你要照常早起晨读,我会督促你的……”

“傻子”两个字彻底戳中闻妮妮的痛处,她从郝堂的桎梏中抽出手臂,紧绷着脸冷冷地自嘲:“别和傻子一起玩,会被感染的。”

闻妮妮如此钻牛角尖,还不会抓重点,着实让郝堂气恼,恨不能直接给她做个开颅手术。

他还想说什么,看见乐冉从不远处走过,他匆忙叮嘱两句:“你放学后在教室等我。”然后小跑着向乐冉的方向追去。

闻妮妮自然是没有乖乖听话在教室等着郝堂,甚至下课铃声一响就第一个冲出教室,带着她那一堆被批改得面目全非的试卷。

回家后,她将自己的成绩如实地和爸爸妈妈报告。在父母的注视下,闻妮妮吸了一口凉气,做好挨批的准备。

闻爸爸和闻妈妈面面相觑,想起上次闻铭说姐姐拿不到第一名就要寻短见的事情,又见自家女儿愁眉苦脸,一脸生无可恋。最近新闻报道中,可是有许多学生因为学习压力过大而产生心理问题的案件,最后闹出个妻离子散家破人亡,可谓是惨绝人寰。

该来的还是来了。两夫妻顿觉临危受命,又对视了一眼,才将视线放回到闻妮妮身上。

一家之主老闻同志一拍茶几,率先发言:“你看,咱女儿就是厉害。”

厉……害?闻妮妮傻了眼。

“是啊,这考得……不错。”闻妈妈拿着试卷,脸上赫然写着“惨不忍睹”四个字,还得昧着良心夸赞。

这剧情反转得闻妮妮完全摸不着头脑,思忖着老爸老妈该不会是被自己的成绩刺激得精神失常了吧?

她将试卷摊开,露出鲜红色的数字“59”。

“我连及格分都没到。每一门都差不多。”

“对啊,这不就说明你没有偏科。”闻妈妈说。

她这成绩,还能有再偏科的余地吗?闻妮妮拧着眉头,疑惑不解地看着对面将她59分看出95分一脸欣慰的二老。

“排名还退了一名。”

“才一名啊。你上次不都后退了七名吗?”话音刚落,老闻便被自家老婆的眼神盯得住了嘴,然后轻咳了两声,“我的意思是你成绩很稳定了,这是好事。”

老闻从小就教育闻妮妮,每个人不是生来就为了考第一名的,但一个人至少该有一个热爱的事情,并且为之奋不顾身。他也将这种精神贯彻在每一次的家长会上。在拿到闻妮妮的成绩后,他还能憨笑着安慰闻妮妮。

在长年累月的这一观念灌输下,闻妮妮总愿意相信,她在游泳上的天赋和努力,会给她带来属于她的那道光彩。

“我考成这样子,你们都不生气吗?”闻妮妮一想到每次郑小悦拿着成绩单回家,第二天上学准是被打得一瘸一拐走不了路。可好像在她的人生道路上,父母从没有为了成绩的事情责骂过她。

老闻说了一句:“多大点事。咱们女儿可是蛟龙,战场是在游泳池里。”

闻妈妈附和:“妮妮你可是爸爸妈妈的心肝宝贝,千万不能做傻事,胡思乱想什么东西。在爸爸妈妈眼里,你是最最优秀的孩子。我不希望我们家妮妮的人生被成绩捆绑,不管你考得好还是不好,都是爸爸妈妈最宝贝的孩子,爸妈对你的爱不会缺少一点点,知道吗?”

“爸妈,你们也太偏心了吧?我上次考了满分你们都不夸我,姐姐考成这样,你们还夸她。”闻铭不满地插嘴。

“住嘴。”闻家爸爸妈妈齐声喝令,看向闻铭。

闻铭剥开香蕉:“不过也有笨鸟先飞的案例啦,姐姐也不算无药可解。”他脸上写着不情愿,但还是将香蕉递到闻妮妮面前,“老师说香蕉中含有一种什么酸,可以减轻悲观抑郁程度,你吃点就不那么难受了。”

对于考砸这件事,闻妮妮已经习以为常,她心理素质好,没觉得有多难过。而且她觉得,每个人有个特长就够了,她可以好好练习游泳,发挥一技之长。可一旦因为这件事得到越来越多的安慰,她开始慢慢觉得自己真的很失败。她也不想老是带着挫败感回家,更不想看到在二婶每次变相地夸赞自家孩子又拿了几等奖学金时,父母却只能讪讪地笑两声。

安慰,是因为有安慰存在的必要。

一百个没关系,能让一件本没有关系的事情真的变成有关系。

听着家人这一番安慰,闻妮妮心头更是五味杂陈,努力将泪逼回眼眶,一面接过闻铭递来的香蕉啃咬,一面笃定地起誓:“爸、妈、弟弟,我一定会好好努力,争取进步的。”

“非常好,不愧是我的女儿。今天爸爸高兴,带你们下馆子去庆祝一下。”老闻提议。

闻妮妮嘴角忍不住抽搐:庆祝就有点太夸张了吧。

这边在热热闹闹地庆祝考试失败,而那边苦等闻妮妮许久未果的郝堂,正站在闻妮妮家楼下张望,见沉入暮色之中的房子,仍旧没有开灯的迹象,他捏着手机,看着屏幕亮起又熄灭,迟迟也没能拨出那一串号码。

路人走过,朝他看了两眼。

郝堂忽而意识到自己的行为有些奇怪,踢了一下路边的小石子,煞有介事地转身离开。

闻妮妮一家人围着热气腾腾的火锅,一直吃到七点钟。闻家爸爸妈妈轮番开导,引经据典,直叫闻妮妮笑得嘴角都僵硬了来表示她并没有自闭,才在耳朵长茧前,成功地从饭桌上逃走。

官方借口是,找郑小悦探讨错题。

真正目的是去糖果店,把上次那张写有郝堂名字的糖果纸找到,隆重地宣布自己要与郝堂决裂。

大人们将这解说为“仪式感”,似乎完成这番仪式,任何想要割舍的都能如愿。

只可惜闻妮妮壮士断腕的决心,在仪式进行前就遭受了巨大阻碍。

糖果纸找不到了。

她踮着脚,对着两米高的糖果树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从上看到下,从左看到右,绕着它走了一圈又一圈,就差把整棵树都推倒。

当然,她不知道,自己这古怪的行为,早就被郝堂看得清清楚楚。

因为糖果店的收银员临时有事请假,郝妈妈不得不守在店里。郝堂拎着饭盒过来给妈妈送饭,后来店里忙活着,他也就顺便帮忙一下,直到这会儿客人渐渐少了,才有些许闲暇时间看看书。不过他也不能说明,其实晚上过来,是心里有种隐约的预感,今晚可能会在店里遇到闻妮妮。

向来不信第六感的他,还是抱着试一试的心态过来了。

他心不在焉地捧着书,借着余光注意门口的动向。

果真见到了闻妮妮。

她看着倒也不像是太难过的样子,一进店就直奔糖果树的位置,然后就皱着眉头对着那株糖果树好一阵打量,估计是在寻找什么。

看了好一会儿,他才看明白,闻妮妮这是在找那张写了他名字的糖果纸吧?

早就被他摘下来,放在家里了。

……

那还是参加幼儿园活动的前一天晚上,郝妈妈正张罗着给“一颗好糖”店铺做点儿营销活动热闹热闹,因为人手不足,郝堂被拉去充当劳动力。

对于在店里栽这么一大棵树的行为,他一直觉得很愚蠢,认为它除了招蚊子之外并没有任何其他意义。

事实证明,这树还能招闻妮妮。

当时他戴着口罩,给进店的顾客分发试吃糖果。闻妮妮随着一群人挤进店里,如同一只误打误撞进入人类世界还没有睡醒的兔子,走路的姿态颇为慵懒,目光随意打量着四周。

就这么毫无防备地,郝堂与她的眼神撞上了。他怔了一瞬,唯恐闻妮妮会看出什么,然后学校又将闹出有关他的流言蜚语。他在学校极少透露自己的私生活,一向都低调行事,可因为闻妮妮,这两年他没少上过风口浪尖。

正当他在想着如何堵住闻妮妮的嘴巴时,闻妮妮走了过来,漫不经心地指了指他的凳子:“你的凳子能不能借我一下?”

她压根儿就没认出口罩后的人是谁。

他早该知道的,闻妮妮的眼神向来不是很好,不然也不至于每次跟踪他,闹出那么大的动静,还沾沾自喜地以为他没有发现。

他沉默着将凳子递给她,见她掩嘴大剌剌一笑,扛着凳子走到树下,将手里的糖果纸缠在最高的地方。下来的时候一个不小心,她摔了一跤,站起来傻乎乎地笑。

他会去摘下那张糖果纸,纯粹是因为无聊外加好奇心,什么样的小秘密要藏到那么高的地方。闻妮妮将糖果纸挂上去的第二天晚上,他上手将它摘了下来,打开一看,里面写着自己的名字,他愣了好半晌。

字写得虽然不是很好看,但他瞅着,居然心头有点愉悦。

“字还是得多练练。”他脸上挂着嫌弃的表情,手却已经不自觉地将糖果纸放进自己口袋,小心翼翼地珍藏了起来。

记忆开始没完没了地延伸。

除却儿时并不美好的记忆,在郝堂的那部分回忆里,第一次见到闻妮妮,是在学校游泳馆里。

体育老师因为忘记结婚纪念日的事情陷入家庭风波,心情不佳便让学生自由活动。那阵子郝堂正在准备一个竞赛,模拟卷做得不尽如人意,心情也焦虑得很,思索起茫然的人生,忽然间找不到生存意义。

他拒绝了庄严他们提出打球的建议,远离闹哄哄的操场,想去游个泳解解压。

泳池清澈见底,甚至能看见白色瓷砖的纹路。少女身姿曼妙,灵动的双腿拨开一层层涟漪,水面上的微光被打得细细碎碎,一路直入他的心底。

生物学上的男女有别理论,远没有眼前直接的视觉冲击带来的燥热令人难以抵抗。

他控制着青春期的悸动,努力移开视线,背身听着水面被拍打发出的声音以及少女偶尔发出的畅快恣意的笑声,竟莫名地将那股子烦恼都抛在身后。

少女在泳池里一遍一遍练习,累到精疲力竭的时候,趴着喘两口气,没多久又继续练习,乐此不疲。

那时他不知道她姓甚名谁,却在她身上看到自己,那个倔强不服输的自己,那个不去过问未来是否明朗,只在乎当下有没有全力以赴努力的自己。

她叫什么名字呢?他第一次对一个人的名字产生了兴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