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子兴视夜,明星有烂

期中考的通知下来了,白云飞将各科的课本、笔记、练习册整理出来,铺了满满一桌,绝望地一脑袋磕上去:“这么多!这么多!简直比李斯特全集还可怕。”

简悠停下笔:“文科还不用你炫技,扎扎实实学下来就好了。”

白云飞转头看她,额前的发撩着眼睛,他撇嘴眨眨眼:“站着说话不腰疼……”

简悠一笑:“我这坐着和你说话呢。”伸手从他脑袋下拉出一本笔记本,开始列提纲,“从现在到期中考呢,还有二十天,你的英文是优势;数学再刷刷题型,仔细一点,提高十五分绰绰有余;文综的话,争取政治选择题不要错,答材料题的时候注意书写……总之,从最容易提升的科目入手吧。”她在提纲最后行云流水写下一个“Fighting”,将本子递回给他。

白云飞抓一把头发抬起头来,接过提纲瞟一眼。

他撑着下巴皱了皱眉头,袖口滑下露出白皙紧致的手臂:“那最不容易提升的科目是什么?”

简悠笔尖唰唰,想也不想回答:“语文。”

“哦。”白云飞吸一口气鼓起嘴巴,“所以语文好真的很厉害吼?全年级语文状元小姐?”

简悠闷笑:“怎么这么酸?”她又停下笔,认真拿出一张语文试卷指着卷面,“语文的作文和阅读占分比太高了,需要长久积累,短时间里看不出效果,容易打击积极性。”

白云飞撇撇嘴,神情幼稚:“噢,在简小姐眼里我这么受不起打击?”

简悠伸手,执笔在他头上敲了一记:“怎么跟小孩儿似的,我想说的是,你的语文成绩不差,所以提升的空间不大,耗时耗力,算下来不值得。”

白云飞扬手拉过她的摘抄本,厚厚两厘米的大本,记得密密麻麻。

“既然不值,为什么还如此耗时耗力呢?”

简悠盯着纤细骨节捏着的大大本子,一时被问愣了,片刻只是低头一笑:“是啊,既耗时又耗力,为什么还要做呢?可能,只是习惯了吧。”

白云飞翻到第一页,笔记上的时间已经是一年半以前:“不,不是因为习惯,是因为爱。”

简悠一笑:“你听听你自己,都在说什么啊?”

“因为热爱,所以值得。”

白云飞将本子放到简悠书堆的最上层,底下是一本本的名著典籍,边边角角上同样写满了笔记。他忘不了,简悠低着头凝神一笔一画落笔的样子,那是和做数学试卷不一样的认真,近乎享受的沉迷。

他熟悉这种感觉,当双手覆于黑白琴键上,当音乐悠扬辗转徘徊在周身,仿若脱离尘间,扶摇直上的自由,他懂得。

她说她放弃了音乐,白云飞不敢相信,但他渐渐明白,或许她找到了另一个世界的自在遨游,一个他不够理解但想要了解的世界。

白云飞握拳,对她一笑:“我决定要好好学语文,从今往后,以提高语文成绩为首要任务,我要,正式向你,简悠,全年级语文状元宣战!”

我要向你的世界宣战,它不能再独占你,它将俯首称臣,迎接我的莅临。

“所以,我之前那一通分析和提纲都白费了呗?”简悠抚额,有些惆怅。

“如果这必然是一个漫长的过程,那么种一棵树最好的时候是在十年前,其次就是现在。”

简悠算是半个钻研考试的专家了,白云飞起早贪黑孜孜不倦她看在眼里,但期中考的结果依然只能算是波澜不惊。

虽然分科的同时分流了大量优等生,文理比例将近一比二,文科人数较少,但是白云飞这二榜第一的成绩,在藏龙卧虎的文A班实在排不上号。

简悠站在殷红的二榜面前叹气,好可惜,就差一点点了,两人的名字就能出现在同一张榜上了。

她转身瞥见金色的理科班榜单,目光暗了暗,陆子期的名字锋芒毕露,在长达数米的长长理科榜中,亦是独占鳌头。

在简悠记忆里,那个名字像是长在那个位置一般,无可撼动,就像那个人一样的坚如磐石,傲不可催。

初中时当初还在上升期的简悠,成绩还是时起时落,过山车一般动**,带着她的心一同七上八下,每每大榜展出,她总是低着头不敢去看。那时候,从来没有悬念的榜首之人却乐意放下身段,挤过人群仰首看榜,认识的人指着打趣他:“别看啦,你就在那儿呢,一动不动!”

陆子期笑而不言,一个个名字扫过去。

在她最紧张最纠结的时刻,口袋中的手机微微振动,一张带着名字和排名的照片,后面带着越来越小的数字:

“125。”

“98。”

“67。”

“39。”

“13。”

“8。”

“5。”

“2!”

“2!”

“2!”

……

后来直到毕业,她一直待在他的名字旁边,每次的照片像是声声鼓励,又像是耀武扬威。

直到文理分科,红黄分榜,南北两楼,他们的名字终于成为遥遥不可及的两颗星,各自闪耀在属于自己的银河。

“有两样东西,我们越经常越持久地加以思索,它们在我们心中唤起的惊奇和敬畏就会日新月异,不断增长,那就是我头顶的星空和心中的道德律。”

她仍然记得,昔日的少年意气爱笑,神采飞扬,指着星空与她讲康德。

她也会记得,辩论场上的理科榜首,冷嘲尖锐,指着良心指责她道德。

简悠揉着刺痛的眼睛回到班上,白云飞正在凝神翻看一本《诗经》。

她突然觉得全身疲惫,撑着脑袋戳了戳他:“离期末考还有两个半月。”

白云飞转头:“所以?”

简悠叹气:“所以,如果你愿意功利一点的话,数学和文综至少可以……”

“我不愿意。”白云飞转回头继续翻书。

简悠气不打一处来:“白云飞!你知道现在是什么时候吗?我们已经快要高二了,成绩、效率,比什么都来得重要!”

“那么之后呢?”白云飞语声沉沉,“高考之后、效率之后、成绩之后,你的一生就结束了吗?”

“在其位,谋其政,鱼和熊掌本就不可兼得。”简悠掷地有声。

白云飞一笑:“若我偏要兼得呢?”

简悠眉一挑:“以卵击石,自不量力。”语罢又惊恐自己语气太重,轻声补上一句,“过刚易折……”

白云飞见她这小心在意的样子,展眉一笑:“简悠,‘世之奇伟、瑰怪,非常之观,常在于险远。而人之所罕至焉,故非有志者不能至也。’我们还这么年轻,站在这样和平开放的时代,仰仰头抬抬手仿佛就能摸到星光,无限可能,不必过早就弃车保帅的。”

简悠垂眸,睫扇如羽:“如果选错了呢?”

“得失在己,无谓对错。”

“如果后悔了呢?”

“尽吾志而不能至者,可以无悔矣。”

简悠抬首一笑:“课文倒是背得熟,尽用来贫嘴了。”

白云飞嘿嘿一笑:“搁作文里,这叫‘引用论证’;搁古希腊,这就是‘智者诡辩’!”

一套一套的,现实版活学活用了。

简悠落败,探头过去翻看白云飞的书:“怎么突然对《诗经》感兴趣了?”

白云飞一愣,他总不能实话实说是因为你作文里老用吧!

“呃……这个《诗》乃五经之首,中国第一部诗歌总集,博大精深,源远流长嘛……”他笑着抬手擦一把额头上心虚的汗。

“嗯,是不错。”简悠点点头,“《诗》三百言‘思无邪’,倒是正好震震你这一身诡辩的邪气。”

邪气……简悠一语惊醒。

“《诗》虽好,入门却不易,你这本注释错误颇多,恐怕无益反生害。”

白云飞一惊,面子上有些挂不住:“我都不知道,还有这讲究啊……”

简悠从抽屉里抽出一本小小的册子,装帧精美,携带方便,字体也古雅。

真是没有对比就没有伤害。

白云飞默默把自己的书收到桌下,想着放学后去趟新华书店。

简悠一把截住:“我的和你换。”

“这……不是错误颇多吗?”

“没事,之前阅过多遍,如今看原文即可。”简悠感觉自己言语间似乎太自大了些,又补上一句,“反正你也就在旁边。”

大概是最后一句“旁边”极合心意,白大少兴高采烈收下,翻开扉页,只见龙飞凤舞两行赠言,他轻声念出来:

“纵有疾风起,人生不言弃。”

清朗的语声,熟悉的语句,一下将简悠拉回从前的时光。

那是初二的冬天,也是她人生的寒季,万物颓丧,眼神冻得像冰碴子,刺得人生疼。

“《诗》言‘思无邪’,愿能化去你一身戾气。”

老师恨铁不成钢地重重拍在她肩上:“简悠!生活不是江湖,一身武艺虽不能惩奸除恶,却能保护自己,振作起来,我期待这将是一场涅槃!”

北风刮得百树凋零,万物惶恐,玻璃窗颤颤声响。

“纵有疾风起,人生不言弃。”

那载风雪极冷,泪水成冰,意气熊燃,傲梅斗雪,抱死枝头。

终是一场涅槃,一场重生。

“秦王嬴政统一六国,纵横天下,二世而亡,何如?”语文老师抱书而立,温雅垂眉。

“‘靡不有初,鲜克有终。’焚书坑儒,例行暴政,天行有常,人道沦丧。”白云飞负手浅笑。

“荆轲点滴受于燕太子丹,慷慨悲歌,死无全尸,何如?”

“‘投我以桃,报之以李。’虽为点滴,提携玉龙,不负君恩。”

“项籍楚狂,沐猴而冠,失之良臣,何如?”

“‘言者无罪,闻者足戒’。”

“公子扶苏,仁义惨死,其弟胡亥,狠酷登帝,何如?”

“‘人而无仪,不死何为’!”

语文老师抬头,颇为惊喜地瞧他一眼,少年豪情,令人艳羡。

“白大少行啊!这酸不溜秋的中文大才子老师跟在千年秦淮河里浸过似的,每每来这课前三问,说书先生一样的子曰何以,还必须得用古文回答,第一回看有人能在他手下过三招,今儿个可是长见识了!”

“何止是三招啊!简直是见招拆招,势如破竹,我可是破天荒看咱这老师抬头正眼瞧咱一回,以前上课多傲啊,看咱们都是蝼蚁啊,不屑一顾!”

“白兄今天这一套一套的,酸到家了,小的佩服!”

白云飞笑着摆摆手:“走走走,别挡着小爷我上厕所,上他一节课愣是要憋出硬伤。”

“哈哈哈……白兄注意身子,撑到期末考,我等着看咱们班出双状元呢!”

这句话算是正中白云飞下怀了,从厕所回来,他一脸灿笑地趴在桌边问简悠:“怎么着,小爷我今天帅不帅吧!”

简悠面不改色,笔尖不停:“光而不耀,静水流深。”

白云飞抬手点点头:“我知道了,小爷我比太阳神阿波罗的光芒还要耀眼,比海神波塞冬还要威武!”

“白云飞!”

他深深叹一口气,疲倦地低下头,笑意尽扫:“我知道的,不畏浮云遮眼,方能……”

忧郁酸公子终究装不下去了,蓦然抬头一笑,他出其不意敲一记简悠脑壳。

“方能笑看英雄本色!哈哈哈……”

爱美之心,人皆有之。

简悠到五班门口等着慕斯周末一起回家,目光透过窗明几净的玻璃,一瞬间就被角落里的艳艳烈色吸引了。朝瑰脖颈修长,肤白唇红,静静坐在那里就像是一块无声无息的磁铁,悄然夺人心魄。

她几乎一瞬间明白了烽火诸侯所为何,千古将相,拱手江山,忍把千金酬一笑,从此君王不早朝,美人误国,意乱神迷。

“她真的很美,对吧?”慕斯的声音在耳畔轻轻响起,简悠惊醒回神。

只见慕斯低垂着眉,眼神中似悲似恨。

“她真的很美。”她喃喃道,无须回音,下了定论。

简悠拉过她的手:“怎……怎么了?”言罢她蓦然想起年级里流传的闲言碎语,皆言五班两大美人的比较和嫌隙。

这个年纪的女孩子,是最说不得相貌的年纪。美则易傲,庸则自卑,都不是什么好事。

“我生平第一次,知道嫉妒的滋味。”慕斯双眼迷离而悲伤,引得简悠一阵阵心疼。

“小的时候,别人也会捏捏我的脸蛋夸这个姑娘真俊啊。可我总是不甘心的,想着我不能当个花瓶,我努力地学功课,练舞蹈,选班长,担主持,有求必应。我是希望有朝一日别人能指着这个姑娘说她什么都会,什么都好。”慕斯语声呜咽,“悠悠……你说可不可笑,别人仅凭一张皮,就能抹杀你全部的努力,以你最为不屑的方式,夺走你梦寐以求的东西……悠悠,是我真的太自不量力了吗?”

简悠一时语塞,只能摸摸她的头:“斯斯……”

斯人已倾城,不料瑰倾国,一姝终比一姝妙。

女生的比较是汹涌的暗流,倔强地目中无人,暗暗戳心。

让这股暗流涌上明面的,是关于礼仪队的换届队长。礼仪队被视为全校最优女生的集结部队,样貌仪态层层筛选,成员们都十分引人注目。而队长,则是关注度最高的宝座,几乎相当于全校女生公认的典范。

朝瑰和慕斯同属礼仪队,慕斯是层层选拔考核留下的,朝瑰是学生会长生拉硬拽,好话软话废了一箩筐求来的,就这么供着还有约法三章:不训练,不考核,不烦她。

人人皆知学生会长滥用私权,仰慕美人已久,借机讨好,但谁也没说什么。一则,朝瑰虽不来训练,但是芭蕾舞者的身段往队里一放,依然是鹤立鸡群,艳压群芳;二则,只要朝瑰往那儿一站,就是他们这一届的门面担当,艳羡多少校级组织,白长的面子谁不要。

如此这般任性肆意,从不训练,朝瑰在队里仍能站到副队长的位置,现在,据说还被敲定为下一届队长,而这对于夏练三伏,冬练三九,早到晚退,勤勉的慕斯而言,自然愤愤不平。

“斯斯,对我来说,你才是最好的。”简悠伸手揩去她一脸的泪水,“人性贪婪,总是觉得求之不得的方为最好,所以朝瑰越拒人千里,越让人觉得遥不可及,就越多人趋之若鹜。但是日久见人心,你的努力和付出大家都看在眼里,不会被抹杀的,切勿因为一时的受挫,而抹杀了你的过往。

“对于我来说,朝瑰只是一块遥不可及的冰,看看就罢。但你不一样,你是温暖人心的春日风,乐于助人的及时雨,真正在我们的生命中发光发热。所以,我的慕斯独一无二,千金不换。”

慕斯被哄得破涕一笑:“悠悠,你的比喻真是太俗气了,不过……我很喜欢,所以,我决定,放弃礼仪队长竞选了。”

简悠一惊,回想自己是哪句话说错了。

“别紧张,是我自己想通了。”慕斯捏捏简悠的脸颊,笑着说,“我想通了,其实之前加入礼仪队并不是我自己多想去,而是不善于拒绝别人的邀请,也抵抗不了自己蠢蠢欲动的虚荣心,想要站到最前面最引人注目的地方去。但是现在,我知道那个位置也不过如此,充斥着各种利益纠纷和见不得人的小心思,一下子也就不再高尚得令人憧憬了。是我亲手揭开了蒙着皇冠的纱布,看到了底下的裂痕累累,令人恶心而痛苦,所以,不如离开这一潭浑水吧。”

慕斯是下定决心离开的,走到学生会的事务中心,她深吸一口气,迈步而入,昂首挺胸,款款笑容。

“呀!这不是即将上任的礼仪大队长吗!”学生会长笑着凑过来。

慕斯顿步:“你说什么?”

学生会长搓搓手,眼睛笑成一条线:“刚定下的,还没公布消息呢!正要去通知你来着呢!”

慕斯笑得生硬:“什么时候定的,我……我怎么一点风声都没听到。”

“刚开完会啊,大伙都说你训练积极,工作勤奋,实至名归啊!”

她背脊僵硬,十指握紧:“那朝……朝瑰呢?”

学生会长面色一冷:“提她干吗啊,她……退出了。”转而拍了拍慕斯的肩膀,“怎么样,什么时候请大伙吃饭庆祝啊?这可是多少人都翘首以盼的队长宝座,全校女生的典范啊!”

是啊,这可是翘首以盼的队长宝座,全校女生的典范啊。手里薄薄的退队申请书被捏紧,虚荣与光辉,努力与回报,贪婪与欲望……

慕斯牙关咬得酸疼,心脏跳得飞快,五脏六腑中热浪流转。

舒流推开舞蹈教室的门,身子斜斜倚在门边,伸手将一袋无糖酥饼轻轻放在门边鞋柜上,抓了把头发,语声懒懒:“谢啦!”

朝瑰并不理睬,专注地听着音乐旋转跳跃,四肢修长,身姿曼妙,入情时目光流转。窗外树影葱茏,阳光投在地板上形成斑驳交错的光影,她是其间的梦。

舞毕,她抬手擦一把额头汗珠,感情在眸中一点点黯淡下去,语声冰凉:“我说过,你不要再来。”

舒流挑眉一笑:“我这站在外头呢,门内是你的舞室,门外还是公共的区域吧。难不成朝大小姐这么霸道,将这楼都包下了不成?”

朝瑰从鞋柜上拿过水杯,冷冷一瞥,转身无视。

“欸!”舒流挠挠头发,有些难为情地开口,“舒家家训:有恩必报。这回……还是要谢谢你。”

朝瑰仰头喝水,闻言冷冷一笑:“不必,我又不是为你。”放下水按了按修长的脖颈,“也不是为了她。”

舒流撇撇嘴:“不管怎样,上次……抱歉了。”

上次,他听了二三谗言,跑来和她兴师问罪,一把关了她未跳完的舞乐,犯了她的大忌,还指着她的脸,诋毁其卑鄙无耻,庸于俗色……不配作为舒家人!

舒流惭首,他是最没资格指责她的人。

朝瑰牵了牵嘴角,收下这声道歉:“不过,听说她还是退出了。”

舒流仰首笑了笑:“那是她自己的选择,与我无关。”

“其实我早就知道,你肯定看不上那个猥琐的学生会长!”舒流双手插袋,一副天王老子第一的傲娇样,“跟我叔比起来差太多了……”

朝瑰垂眸,光影里鼻头下颌线条流畅分明,有种凌厉嚣张的美。

“你走吧。”她走过去扬手关门。

“喂!你不是吧,这么直接赶人!喂!你……”

舒流生气地发泄大闹,一切喧嚣都被她一把关在门外,瘦削的背脊靠在门上,朝瑰低下头,自嘲一笑,想起那个热心单纯的姑娘,叫什么来着,慕斯……

弯了弯嘴角,她想,那真是个好命的姑娘。

慕斯一脚踏进广播站就被同伴拉到了一旁。

“怎么啦?”

同伴神情犹豫,轻声问:“听说……你拒绝了学生会长?”

慕斯惊得下巴都要掉下来:“啊?”

同伴意识到自己的话有歧义,赶忙纠正:“不是不是,听说,你拒绝了学生会长的礼仪队长任命?”这一通主谓宾,信息完整,害她差点咬着舌头。

“呃……”慕斯一时有些难为情。

那天她一咬牙,递上了退队申请,被学生会长好一通教训,什么不识好歹、眼高于顶、无法无天……

慕斯莫名其妙抓抓头,这说的似乎不是她啊?

顶下这一通教训,慕斯顺利退出了礼仪队这个学生会长控制下的泥沼。

“慕斯,你可真行,队长的宝座都不要,我们这小小的广播站还能容下你这尊大佛吗?”同伴皱着眉拉拉慕斯。

慕斯仰天一笑:“哈哈哈,放心放心,我不是那种贪慕名利之人,能够待在这一方小小的格子间,播报大家精心撰写的内容,我很开心。”

“慕斯,不瞒你说,今天站长听说你拒了礼仪队,特意让我来探探口风。”同伴一把揽过慕斯的肩,用指点江山一般的豪迈气势说,“不过说好了,咱们广播站虽然藏于幕后,没办法像礼仪队那样大张旗鼓在众目睽睽之下给你个舞台展现风情,但是你放心,咱们绝对没有明争暗斗那一套,点歌赚点外快大家都一起吃吃喝喝,有福同享!”

慕斯突然觉得,放弃有时也是一种正确的选择,不爬出泥潭,不会晓得春风十里柔情,人间遍地真心。

期末考如火如荼,似乎每个人都憋着一口气,想撒在考场上,泄在考卷上。

而一旦考完,又像是被榨干的气球重新注满了气,生机勃勃,就像夏日的西瓜。

“老板,这西瓜多少钱一斤啊?”

“两块五。”

简悠从钱包里掏出零钱,接过新鲜切盒的鲜红西瓜。一旁的白云飞等不及,西瓜刚切开就从老板刀下夺下一大块,啃食得汁水四溢。

“欸,滴到身上了。”简悠赶忙从包里找纸巾。

白云飞不以为意地擦一把:“没事儿,咱们走吧,还这么多书呢。”

“好。”简悠笑着将西瓜盒往他手里一塞,蹲下身清点书。

放假前,他们要把课桌的书籍清理出来,以防假期时有社会考试需要借用考场。简悠家远,全部搬回去不切实际,只好收回寝室,小部分带回家复习。

白云飞借来一辆黑色的摩托车,一趟趟轰隆隆地帮她运书。

简悠第一回见到车时惊呆了:“那个……有没有低调点的啊?”

慕斯笑着搂过她:“有啊,白大少府上的大奔和宝马,你想要哪辆?”

简悠吸一口气,选择闭嘴。

奔波一下午,回家时已是暮色时分,简悠理出几本书装进书包,抬腿小心跨上颇高的摩托车,将书包挡在两人之间,拉了拉白云飞的书包带子:“走吧。”

白云飞嗤笑一声:“你坐好了吗?”

简悠脸颊发烫,将书包拉近了些:“嗯。”

白云飞挑眉坏笑,收脚发车,起势甚猛,简悠一下撞上他的背脊,身体间是书包,脸颊却是实实在在贴了上去,柔软发烫的脸侧能感受到棉质T恤下瘦削的背脊骨,心一时被提起来。

出了校门白云飞稳了稳速度,绿得发亮的樟树叶在头顶扫过,急速的风鼓起两人的衣衫,白云飞咧嘴笑着,俯低了身准备加速:“抓紧哦。”

夏天的落日都是张扬的,光耀了半壁天空,洋洋洒洒的彤云,脸颊瞳孔,尽是绯红。他们在摆满小吃摊的桥边停下,坐在桥墩上吃一盒西瓜。

白云飞停下车迅速奔向小吃摊,很快带回两盒凉皮。

“喏,夏天就是要吃凉皮哦。”

简悠笑着接过:“你吃西瓜的时候,也是这么说的。”

“夏天嘛。”白云飞跨腿坐上桥墩,“夏天就是要吃好吃的呀!”桥下清池微澜,桥边绿柳随风低垂,小吃摊热气腾腾,简悠忽然觉得周身都轻松了。

她抬手伸个懒腰:“考试真好。”

“噗!”白云飞差点被噎住,“学疯了吧,考试哪里好,备考那么累!”

简悠收了手:“考试呢,是这个世界上极少数努力就会有回报的东西,全力以赴之后,满心充足地等着好消息,是最易获得的满足感。”

白云飞咽下西瓜,唇齿清新:“还有很多事情都能获得满足感的。”

简悠转头看他:“比如呢?”

“比如……吃一个饱满的西瓜,比如尝一份劲爽的凉皮,比如就像现在,什么都不想,任风吹过,柳絮飘摇。”他转头对上简悠的目光,“比如亲人安康,朋友在侧,世界和平啊!”

简悠哈哈一笑:“欸,你知不知道,年级里都说你很不好惹!”

白云飞低头挑了挑眉,夹起一筷凉皮,囫囵咽下:“他们说的,是我爸不好惹吧?”

简悠噤言,想起小时候那块不知真假的风云墙,不知是否触了他的逆鳞。

“你别这样。”白云飞伸手戳她紧闭的嘴角,“你以前很敢的,天不怕地不怕,想说就说,想做就做,现在不知道为什么,简女侠了很多啊!”

简悠:“这叫谨言慎行。”她不知吃了多少苦头才学会。

“狗屁!”白云飞嗤笑。

“这样不好吗?”简悠轻声问。

“一点也不好!”他伸手叉起最后一块西瓜送入嘴里,“小时候墙上写的都是真的。”

简悠惊讶地抬头,曾经一行行触目惊心的粉笔字又浮现在眼前。

“他……我爸爸,他很少回家,偶尔回来了也是没待多久就匆匆离开了,我和妈妈从不知他去哪里,也不知他去干什么。我们只是一天天守在老房子里等着他。

“那天,是妈妈的生日,他答应会回来一起庆祝,但是刚进家门他就被一个电话又叫了出去。我很生气,跟着他追了出去,在路口,我看见他被两个穿着制服的警察带上了车。他真的被警察带走了,你知道我有多害怕吗?我不敢想象他能是个英雄,可我也绝不能接受他是个罪犯。”

简悠默默垂下头,她明白那种感觉,曾几何时,她也坚信爸爸是个英雄。

“但是,简悠,他不是杨康,他不是个坏人,你相信吗?”

白云飞目光烈烈,灼热看着她:“他不是杨康,这比我成为杨过还要令我高兴。”

简悠咧嘴,牵出一个笑:“嗯,小时候,我信错了很多事情,但是唯独相信你这件事,我没有错。”

白云飞粲然一笑:“是啊,你眼光真好。”

“少自恋了,天都要黑了,赶紧回去吧!”简悠将西瓜盒、凉皮盒收好扔进垃圾桶。

“你家怎么这么远啊!”白云飞懒懒地跨下桥墩,突然想起什么,“简悠,你为什么来宜中?”

简悠愣了愣,回头:“什么?”

“你家附近明明也有同是重点中学的一中,为什么要去离家远,还要寄宿的宜中呢?”白云飞挠挠后脑勺,“我记得小时候,你闹着要从木水走回宜市的家。既然明明这么舍不得离开家,舍不得离开家人,干吗还跑这么远?”

简悠背光而立,身后是荣光漫天的落日,桥下浮光跃金、静影沉璧,身旁的柳条随风轻轻摇动,刮落的一片柳叶在空中蹁跹翻转,落在她的肩头。白云飞抬手想要拍掉,她张了张口,声音轻淡,气息沉哀——

“因为,我根本不是家里的女儿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