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如临深渊,如履薄冰

陆子期是整个初中三年里,简悠唯一的朋友,唯一的。

彼时的简悠算得上是四面楚歌,十面埋伏,整日里都不敢抬头看人。酒气四溢的饭局上,老师给她的入学条件是达到分数线,并以作文大赛一等奖的名头将她调入自己的尖子班。

未曾说清楚的是,期限。

花开一季,她的奖项殊荣只有一学期的寿命,初一下学期的分班考才是见真章的天秤,一网打尽他们这些水平不够的漏网之鱼。

老师坐在办公室的转椅上疲惫一笑,桌上是堆积如山的试卷、作业和材料,抬手拍了拍她的肩膀:“各凭本事,有本事者留。”

简悠的入校成绩紧贴着最低分数线,岌岌可危,底子又差,急得火烧眉毛。

每夜对着床头白墙背课文背单词,耳中塞着棉花,嘴里念念有词,活像走火入魔的修道士。

“砰”的一声强烈的摔门声震得她房中门窗回响,手一抖,课本摔在地上,弯腰去拾,耳中的棉花也跟着掉出,她闭了闭眼睛叹口气,疲惫地抹一把脸,在客厅低声的哭泣中慢慢起身,打开门走出去。

客厅里乱糟糟的抱枕、杯子摔了一地,茶几被一脚踹歪,背景墙挂着的“家和万事兴”十字绣被砸得面目全非,她勤劳持家一天拖三遍地的有着严重洁癖和强迫症的母亲,跪坐在这一片脏乱糟糕里,绝望伤心地啜泣。

简悠愣了愣,轻步走到阳台拿来拖把和抹布,小心擦干地上的茶渍和水迹,将弄脏的抱枕拆下枕套放入洗衣机,再一片片地捡起碎玻璃扔到垃圾桶。到厨房拿扫把的时候,她瞥到砧板旁的整套刀具,银色的刀体在灯下锋芒毕露,锐利而**。她浑身一颤,背脊发寒,赶紧走过去将刀具一一收到下面的碗柜里。

收拾完一切,她站在客厅旁不知所措,想了许久,还是低着头跪到了母亲旁边,冰凉的白瓷砖贴上脚背,她喉咙哽咽:“妈……”

母亲吸了吸鼻子,眼眶鼻头通红。

简悠伸腰拿来抽纸,递过去,母亲瞧她一眼,抬手接过。

垂下手,漫长的夜,月华如水,冷意刺骨。

简城是出去躲债的,钱债有之,情债有之。

母亲很快赶回了娘家四处借款,简悠无处可去。

她在家从不敢开门,无论是借口抄水表收电费,还是直接大骂踹门的,她只能反锁好保险。门外的人大声威胁道,再不开门就要砍门砸锁了,她瑟瑟蹲在门边,嘴里紧紧咬着毛衣一角,以防发出的呜咽声暴露自己,双手颤抖地紧紧握着电话,输入报警电话却不敢按下。大门被踹得整间房子的门框连带着回响,地动山摇像是地震,轰隆隆一声声像是砸在她身上。

她报警抓谁呢?是门外暴力疯狂的受害人,还是血缘相亲潜逃在外的她的父亲?

房屋天地震动,天花板上巨大璀璨的水晶灯靠着细细一根铁链吊起,摇晃得可怕,不如就来一场地震吧,天灾哪有人祸可怕,就结束这一切,结束吧!

天下熙熙攘攘,钱让鬼推磨。要债的人是无孔不入的。

简悠不时发现走在路上也有鬼鬼祟祟跟在后头的人,屏息克制住胆战心惊、四肢颤抖,左穿右躲希望在人群中绕路甩掉他们。最后跑入漫长漆黑的隧道,轰隆隆的汽车飞驰而过,狂风带起阵阵尘埃,她一刻不敢停歇,像在渔网中无谓挣扎的困斗之鱼,像在万丈星河里无所皈依的浮尘,绝望地向前奔跑。冲出洞口的一瞬,喘息中喉咙撕扯生疼,口腔里淡淡的血腥味道,咽不下,去不掉,一抹脸,肮脏的尘土和着冷冷热热的泪水,是一种无能为力又令人抓狂的难受。

简悠的学校很好打听,几乎问一问邻居便知,那所学子挤破脑袋都想进的百年老校。

那段时间,简悠在学校是绝不敢抬头的,她和父亲长得很像,之前她毫无防备被人盯上,捆到教学楼后的高墙下,搜出的手机被抢走。父亲的电话很快接通,这边债主的威胁还没说完,他的女儿还在他的手上,那边的父亲已经冷漠无情地挂断了电话。

简悠的肚子被狠狠踹了一脚,她感觉自己五脏六腑绞在一起疼。债主应该是工程队的工人,身强体壮,手指粗糙,按着她的脑袋往墙上撞时,同学们喊来了老师。她满脸血污躺在黏糊糊的泥地上时,眼前鼻腔里一片猩红,很奇怪,她突然想起了小学毕业之后再也不见的乐彤。她想起乐彤的孤立和排挤,嘴角咧出自嘲的笑,小孩的世界果然还是比大人的世界,仁慈很多。

后来,简悠绞去了长发,习惯低着头躲在人群里,力求不要引起任何人的注意,对于任何上前问话的人更是表现得如同惊弓之鸟。有一日她走到楼下才隐约记起,适才握着桃花枝拦她路的年轻人,手指纤长,骨骼细腻,声音清亮,应不是……罢了,这个时候,是好是歹,她都惹不起。

再见父亲是在楼梯口,她从未见过这样的父亲。

印象最深刻的父亲,是开着尚不普及的亮丽汽车,驶过泥巴小路,笔挺的西装和厚厚的公文包,得意扬扬地踏进木水故乡,逢人备受尊敬,各家拉去喝一杯茶;抑或是在工地上一呼百应的总工程师,在乡人艳羡的城市拼搏出自己的一番天地,那时,人人尊称他一声“简老板”。

简城的西装已经破破烂烂,皮鞋上满是泥垢,额角被砸得头破血流,蜷缩在楼梯间,已是昏迷多时。简悠哭喊着将父亲送到医院时,泪水已经流干,靠在手术室外茫然无措。

她第一次如此切实地感受到自己的无能,青黄不接的年纪,不能被大人珍藏保护在羽翼之下,也不能站出来以一己之躯挡在前方保护家人。尚未走出半生,人已身在江湖,身不由己。现实这个江湖,利益这场战役,没有快意恩仇,只是刀刀见血。

她掩面而泣:“我怕,我真的,很害怕啊。”

“悠悠。”低沉的男声在医院尽头响起。

“哥!”简悠扑过去。

“爸怎么样了?”

“在手术,你怎么回来了?”简悠擦一把眼泪。

“我能不回来吗?”简慰扶起妹妹,“还没吃饭吧,拿着钱自己去外边吃点儿,妈一会儿就来了。”

“我……我害怕。”简悠低下头,她太眷恋这双年轻有力的手,太害怕未知的险恶。

“没事了。”简慰摸摸她的头,“大人的事情很快就会解决,你好好上学就是。”

简慰的归来像是一根定海神针,风潮浪口的家在病床前获得短暂的风平浪静。

“妈,这是我这几年攒下的,先拿去应急吧。”简慰从包里掏出个牛皮纸袋,“没多少。”

简城像是一夕失去了光彩,头发为了清理伤口而被剃掉,裹了一层层纱布,骨折的腿也被吊起,他躺在病**双眼迷离地看着窗外,一夜老了许多。

“你们先出去吧,我跟悠悠说两句。”他语声沙哑,却深深揪了一把简悠的心。

病房的门被合上,简城转头看着简悠,抬手摸了摸她的头发:“小时候很多人家重男轻女,但我不是,儿子是天生的冤家,女儿才是贴心的棉袄。悠悠,这么多年,爸爸没有对不起你过,甚至说,是偏爱你的。”

他的语声异常温柔,但是简悠心里异常寒冷,她能猜到,他终于要坦白了。

一颗早已埋下的种子,今日终于在这场流血暴力的浪潮中得见天日,其实真的已经很久很久了,从乐彤附在她耳边种下一分疑,到蛛丝马迹猜到四分惑,后来看到爸爸手机里的短信明白了九分,现在,终于要从他口中,得到这最后一分的确定。

不是没有幻想过的,如果可以一直不说,永久封存,只要还没有敲板定钉,她也能死守这最后一分的余地,假装九分的天真无邪,他们还可以是无间无隙,平平凡凡的一家人。

据说人的记忆是一串串的编码,眼耳口鼻,取自各方信息。

那年,隔着肯德基鸡腿的浓郁油香,乐彤语声轻柔:“你呀,不是你妈妈生的呢。”

今朝,飘着消毒水气味的医院病房里,简城懊悔颓丧。

“你……是我和你阿姨的孩子。”

上帝对她是仁慈还是残忍呢?给了她好几年的时间,牵线木偶一样让她一步步走下去,一点点揭开真相,习惯惊慌,熟谙舔伤,最后将自以为麻木成熟到可以坦然接受的她送到凌迟架前,做一个了结,没什么大不了嘛。

是钝刀子割肉来得细腻温存,还是快刀斩乱麻来得爽快呢?

“悠悠,这件事,是爸爸对不起妈妈,但是现在爸爸没有办法了,真的没有办法了现在,你愿意帮帮爸爸吗?”

嘴里咸咸的,泪水无声地从眼眶流进嘴角,面对白首的战败的英雄,她怎能说不。

但是,他的要求,实在令人瞠目结舌。

人的心,终究是狠的。

自从上一次简悠在教学楼后被要债的工人殴打,她又一次被流言缠身成为人们茶余饭后的谈资,各种说法甚嚣尘上,什么“得罪黑社会”“人口绑架”“关系户寻仇”,当然,还有更多不堪入目的言论写于小字条,在枯燥的数学课上漫天飞。

她抚额有些头疼,为什么她总能迅速占领学校的八卦话题榜呢,这算不算一种天赋异禀?当艺人的话真是省了炒作的开销了。

课间她轻轻撩起头发,额角的伤口还没结痂。

“嘶……”掀开染了血污的纱布还有些撕扯的疼痛,她一把扔掉纱布,从兜里掏出纸巾按上额角,血液很快透过纯白洁净的纸巾染红了指腹。

“这样会感染的。”陆子期从兜里掏出个创可贴,“喏。”

简悠面对这突如其来的久违而陌生的善意,愣了愣。

陆子期有些尴尬,一把挪开简悠的手,撕下沾血的纸巾,麻利地覆上创可贴。

“欸,课后的一对一补习,你记得要留下啊。”少年皱了皱眉提醒道。

简悠突然想起来老师为了提高平均成绩,抚平偏科,在课后设置了一对一补习,优生带差生,她近来琐事缠身,忘得一干二净。

“嗯,好。”简悠点点头。

陆子期是长在年级大榜上的优等生,居然愿意牺牲课余时间主动为她补课,她有些受宠若惊。

简悠文科底子还不错,只是数学和物理拉了后腿。她一根筋的脑袋,实在转不过数学的百转千回和物理的起浮电引,陆子期讲得很认真,简悠一知半解。

“由已知的水的体积可以算出石块的体积,然后再算出石块的密度,懂了吗?”

简悠微微点点头:“嗯。”

“骗人。”陆子期笔杆敲一记她的头,“眼神飘忽,魂都不知道飘哪儿去了。”

简悠摸摸头:“对不起。”

“你不必对不起我,你是对不起你自己。”陆子期手指灵活地转着笔。

简悠低下头:“哦。”

“喂。”陆子期撇撇嘴,“说两句就不行了?这样受不住打击,怎么学得好数理化?”

“站着说话不腰疼,你又体会不到学习的痛苦。”

陆子期不屑地挑挑眉:“屁,老子在挑灯夜战研究浮力的时候,你们还不知道在哪条巷子口跳皮筋呢!”

“我们三更半夜也不跳皮筋……”

走廊刮来一阵邪风,陆子期随手拉上外套的拉链:“行啊,接着贫吧,我回家了。”

陆子期走过简悠身边时,她不禁抓了一下他的袖子:“欸,我分班后还能留在重点班吗?”

“做梦。”陆子期毫不留情。

简悠的自尊心被揉烂,放了手:“哦。”

“就这样?”陆子期瞥她一眼。

“就这么放弃了?”他撑着桌沿看着她。

简悠合上物理练习册,疲惫地揉了揉眼睛:“没有。”

“明天是周末。”他的手指在桌沿一敲一点,似在犹豫,“来市图书馆的自修室吧。”

市图书馆离家很远,简悠倒了两班车才远远瞧见了图书馆门前长长的阶梯。阶梯上坐着个喝汽水的黑衣少年,她突然想起《罗马假日》里,奥黛丽·赫本穿着大摆裙,也是坐在这样长长的阶梯上,吃一支冰激凌。

她吃力地爬上去,没有大摆裙也没有冰激凌,只有又厚又沉的数理化练习册。

陆子期居高临下看着她,递来一支大头娃娃的雪糕。

“呀,还真有!”简悠惊呼。

“什么?”陆子期皱眉。

“赫本、阶梯、大裙摆!”简悠撕开包装,“啊不,没有大裙摆。”

“你这什么乱七八糟的逻辑。”陆子期抬腿上去,一步两个台阶,轻盈不费力。

简悠哼哧哼哧跟上,这台阶真是充分贯彻了国家教育纲领,培养德智体美劳全面发展的学子,还没进图书馆的门槛呢,体和劳遛了一遭。

自修室人影寥寥,大概爆满的是阅览室,他们找了个偏僻的角落,红棕色的木桌子,泛着葡萄酒般厚重的光泽。

简悠只觉得,这桌子真宽真大,摊开书特别舒坦,有一种指点江山、激扬文字的激励感,涌起学习的热情和动力。

陆子期脱下黑色的外套,里面深蓝的牛仔衬衫与红棕木的桌椅异常融合。

沉寂的蔚蓝深海,生长着奇异的红枫树。

时光静静沉淀下来,两个小时后,陆子期在提纲上画下最后一个勾,合书收笔。套着深蓝衬衫的瘦长手臂拿起她手旁的数学练习册,随手翻开:“你几何做得很好啊。”

简悠愣了愣,笔尖颤抖一下:“啊,嗯……对。”犹疑尴尬的回应好笑又夸张,陆学霸何许人物,怎么给点阳光就灿烂了呢。

对面的人“扑哧”一笑,抬眼看着她:“为什么喜欢几何呢?”

她厚厚一本练习册,做的题不少,但是勾勾画画,乱涂乱改也不少,往往是没想明白就落笔,写到一半觉得不对劲又画掉重来,边边角角都是计算式,乱七八糟,不堪入目,一步步全是没头没脑的试探,最后脑子一团糨糊,举了白旗,这一题报废。

唯独几何,步骤列得清晰明畅,逻辑顺畅无阻,笔记都是精简至约,辅助线加得手起刀落,小心翼翼又暗暗骄傲。

“写几何题的感觉,是最好的感觉。”简悠喃喃道。

几何用最简单的图形困住你的思绪,带着你沉溺其中,过滤掉满脑子的郁闷,变换的图形中有不变的规律。就像单单纯纯走一座迷宫,纯粹的征服感和满足感,多奇怪的线条治愈。

“那就记住这种感觉。”陆子期将练习册推到她面前,“其实数理化,才是最要求感觉和状态的,多少真理的发现,都是一瞬间的感觉。”他神态认真,目光虔诚,向着理想那方。

简悠淡笑:“难不成你做题都凭感觉不成?太欺负人了吧。”

陆子期睨她一眼:“怎么可能,当然要把感觉训练成习惯,习惯成自然。”

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乃入化境?

简悠似懂非懂地点点头,提笔继续写物理,陆子期伸手按住她。

“够了,做点别的科目吧,给一门学科太多的时间,容易助长自己的惰性,降低效率,以后动笔前列个提纲,潜意识会催促你脑子动快一点。”

简悠张了张嘴巴:“噢,陆同学把方法都交给我了,不怕自己的位置不保吗?正所谓教会徒弟,饿死师父呀!”

陆子期嗤笑一声:“不怕不怕,你啊,道行还浅。”

简悠悻悻闭嘴,拉过他的练习册,封皮还新,页脚已经发卷。她随手翻开,基本每一页都是简约利索的笔记,推导过程十分简略,没几步就是答案。

“这里,不是还没学到吗?”她翻到后面几章的内容。

“学习呀,永远是先发制人。”陆子期抿嘴一笑,“不要等着老师来上课,不要等着考试为难你,要未雨绸缪,要主动出击。”

主动出击吗……

被挟持着缴械投降的感觉,真的很难受啊。

“明天,我不能来了。”简悠轻声说。

陆子期的眸子暗了暗:“随便你。”

她收起书包,起身推回椅背,踏出一步想了想,回头俯下身对他说:“下周,我给你买甜筒吧。”

陆子期脸一黑:“随便你。”

“哦。”简悠默默离开。

周日上午是她雷打不动的小提琴课程,这一天简悠记得很清楚,从半夜开始,外面淅淅沥沥下起雨来,直到天亮,雨势越来越大,敲打在玻璃窗上,烦躁不息。

她背着琴盒,套上雨衣,琴盒将后背的雨衣撑得鼓鼓囊囊,她像个背着大壳的乌龟。低头系好鞋带,妈妈还在客厅里徘徊着打电话,多的是一声挂断,少的是客气拒绝,任凭妈妈放低姿态的请求,仍无动于衷。君子周急不济富,他们在亲朋的眼中,大抵就是一朝没落的富,是个借钱有去无回填不满的坑,人人弃如敝屣。

她轻轻地带上门,瓢泼大雨倾盆而下,耳边嗡嗡作响。

那节课她上得格外认真,上节课的练习曲她练得十分娴熟,难得受到了老师的夸赞,还说如果她能勤奋一些,踏实一些,来日不可限量。

可惜,不可限量的来日,不会有了。

“老师,再见。”她第一次朝这位向来烦厌的老先生鞠躬,忍住眼泪,走得干脆利落。

来不及套上雨衣,豆大的雨滴砸下来,她挤上公交车,一人高的琴盒让拥挤的车上更加拥挤。雨幕成流的车窗上,她看见那所乐器学院的大门,她仍然记得第一次来到这里,炎炎酷暑的夏日,妈妈看着别家孩子都学了个绘画舞蹈,也想凑个热闹,拉着没几岁的她开车到了这里,用一袋零食哄着她进去看看。舞裙蹁跹的高挑少女,十指翻飞的钢琴少年,新鲜而梦幻。

妈妈还在和满嘴开花的报名处老师周旋,简悠被一阵悠扬的琴声吸引过去。半开放的小提琴教室,瘦高矍铄的老先生还没有暴露出逼人练琴的讨厌面目,长身玉立,翩翩风雅,弓弦悠悠,是真正的世外高人。

妈妈笑着打断了招生老师的喋喋不休:“不用介绍了,就这个吧。”

她是在长长一排的小提琴中一眼挑中了那把琴,其实现在看来也没有什么特别的,但是那时候,它静静挂在橱窗里,琥珀色的光华,无言诉说着故事。

它不曾让她失望过,何时握在手上架在肩胛,都是最好的拍档。

令人失望的,只是她而已,三番五次地因为疏于练习而被老先生罚站在门口。她也撒娇哭闹、撒泼打滚过无数回再也不练了,但是下一堂课,依然是背着琴盒舔着冰棍,蹦蹦跳跳向先生谢罪,嬉皮笑脸赌咒发誓,今后一定好好练琴。

先生说过的,她虽懒惰,胜在灵气。音乐有灵,非蛮习可以得。他对她,始终看好,寄望着何时长大懂事了些,越加勤勉起来,届时也绝不会逊色。而简悠,也是诚心梦想过的,站在金光四溢的舞台上,着华裳,奏华章。

小姑娘终于长大懂事,却只能无奈放弃。

回到家时雨声渐渐小了,简悠路过客厅,衣角发梢都在滴水,穿着湿漉漉的袜子一脚一个水印子。

妈妈疲惫地靠在沙发边,手机还握在手里,头发乱糟糟粘在脸颊。

“饭在厨房自己吃吧。”

简悠走到房门口,手握上把手:“嗯。”

关门的一瞬,她叹口气,伸出脑袋。

“妈,下一期的钱不用交了,我……我不学了。”

上法庭的那一天,简悠坚持自己去学校上了堂早读,临走前,还听见陆子期在和人玩笑,指间的笔转得精彩。

“我的手刚刚利用了这支笔的向心力吸收了你们的气,改变了教室里的格局。”他的声音狂妄幼稚,声调里都是少年人的轻松惬意。

简悠走过去拍他一下:“欸,放学等我补课,昨天最后那道数学题,我想出了第三种解法。”

陆子期朗朗一笑:“行啊,谁怕谁!”

来接她的是简慰,简慰一路上将车开得横冲直撞,发泄着沉闷的怒气。

简悠在一个急刹时没有扶稳,额头撞上前座:“哥……”

简慰踩了刹车减速:“没事吧?”

简悠揉揉额头:“没……”

他拍喇叭催促着前面拥堵的车辆,深深叹口气:“我是希望,你不要扯入这些事里的。”

“这是……家事。”简悠低下头。

简慰趁着红绿灯点了一根烟,他以前从来不抽烟。

法院门口,简慰替她拉开车门。

简悠扯了个笑,一步步走进去。

“悠悠!”他在身后大喊,“别怪家里啊!”语声咆哮呜咽。

简悠顿了顿,没敢回头,提步走进去,开堂了,便是不可回头了。

“证人简悠!”律师的声音不像是人的声音,而是这庄严司律的声音,一声声,震动灵魂,质问真相。

她抬了抬头,看见座席两侧的亲人,父亲刚出院没多久,坐在轮椅上,额头的纱布未拆,透着淡淡的血痕,满目沧桑憔悴;而许久未见的阿姨,虽然疲倦,穿着仪态依然可见皎皎风华,后边靠着她坐的妇人抱着一个不大的男孩,那就是了吧,她想起偶然在爸爸手机里看见的……

“两个孩子,咱们一边一个……”

她还记得曾见过那孩子一面,小学时阿姨接她放学,谎称是朋友的孩子……

多可笑,堂上的两席,一是生身之亲,一是养育之恩,骨子里流淌的,都是息息相关的血脉,而今,却要对簿公堂,她站在中间,亲手挥槌。

那日病房里,她伟岸的父亲哭得像个孩子一样恳求她:“悠悠,爸爸真的没有办法了,没有办法了呀!”

“爸,妈妈呢?妈妈怎么说?”简悠低着头,“妈妈也同意吗?”

简城皱眉:“关她什么事?”

简悠惊愕地抬头,苦笑着说:“怎么会不关她的事,你们这些腌臜事儿,她才是最后的受害者,你们想过她吗?你知道你走了以后,她是怎么过的吗?”

“等这件事情完了……”简城拉过她的手,“咱们家就好了,就好了……”

怎么能好呢?伤疤尽数血淋淋地被揭开,甩了每个人响亮的一耳光,刻骨铭心。

“你这样做,是昧着良心!”简悠握着拳,挣开他的手。

“什么良心!”简城气极,“那些开发商卷了所有款项跑路的时候,没遭天打雷劈,我被人追债,东躲西藏,家不成家的时候,没人愿意帮帮我!什么良心!都是狗屁!”

简悠冷笑一声,作孽之时,何想报应。

“证人简悠,请你据实以告!”法庭上,阿姨的律师还在一声声逼问。

简悠侧目看向阿姨,满目失望与冰凉,是啊,自她站上这里开始,过往亲缘,一拍两散。

“是。”简悠指尖抓着桌沿,“是!”

其实只要她应一声,作为产权所有人出席,父亲找来的律师,就会信誓旦旦,抓着不放了,剩下的事情,再无关痛痒了。

署名是她的父亲赠送给阿姨的房产,会被极速转卖,房款小部分补偿阿姨,大头填补债务,他们家这一场由经济债务引发的血战,在撕开所有丑陋的伤疤和不堪回首的秘密后,终于,能够落下帷幕了。

父母还在和律师商讨善后事宜,简悠从法院走出来,天朗气清,她瞥见哥哥蹲在车旁一根一根抽着烟,头发乱糟糟,地上积了一小堆烟头和灰烬。

她跨过草坪,独自走上街道,不知不觉就走到了学校,很多班都放学了,她的班级亮着一盏白炽灯,从楼下抬头看,像一片漆黑中,独一无二的小星星。

蹦上楼,推开门,陆子期一只手撑着下巴,另一只手还在转笔,风起云涌,像是加速运动,她恍然觉得今天发生的一切都只是一场梦,一切都在原地等着她醒来。

陆子期抬头一笑,得意扬扬地说:“那道题,我找出了八种解法!”

简悠的成绩上升很快,两次月考都进入班级前二十,她倒是挺满足,陆子期却看不上。

也对,爬到山顶的人怎么会觉得半山腰的人有多辛苦,有多厉害。

“我看你啊,不是‘饿死师父’,是气死师父才对,连个前十都没进,出去别提我名儿啊,丢人。”陆子期半靠在她桌边,捻着她的试卷絮絮叨叨。

简悠无奈,戳戳他:“欸,你知不知道,女生以前都说你是座冰山,油盐不进。”

陆子期嗤笑一声,点点她的脑门:“那你知不知道,男生私下都说你清高,招惹不得。”

两人一齐哈哈笑起来。陆子期说:“果然啊,谣言止于智者。他们要是看见你当初在主席台念个稿子腿能抖得跟筛糠似的,肯定幻想破灭!”

简悠皱眉:“什么幻想?”

“你背景强大,有人追杀,是个遗落民间的……”陆子期顿了顿,不太说得出来。

好在简悠也没在意,仰头问:“那你觉得呢?”

你是否会觉得,我麻烦缠身,是个不该招惹,不好相处的人呢?或许她真的孤独了太久,从被动孤立到如今孑然一身,她突然意识到,是不是她自己就有问题呢?

陆子期展眉一笑:“你啊……你就是个数理化的边角料,谁也救不了。”

他谈笑着,指尖旋转的笔突然飞出去。简悠伸手去接,陆子期也顺势张手,一瞬间两人的手交叠,紧握着那支笔。

陆子期愣了愣,简悠的脸唰地红了,赶紧松手,笔直直掉在地上,“叮”的一声,敲醒了愣住的陆子期,他茫然低头看看自己的手。

“我……我先回去了。”简悠收好书包跑出去。

陆子期看着她慌张的背影离去,莫名一笑。他也很快收好书包,整理一通课桌,关了灯锁上门离开。近来他回家越发晚,和家里推托说问老师题目问晚了,也不知道有没有被怀疑。

可有什么怕被怀疑的呢?帮同学补课而已,还是老师批准的,他为什么这么心虚?

路过球场时,他想得入神,撞上一个刚从球场出来的同学,大汗淋漓刚拧开的可乐撞了满怀,陆子期手上溅上了不少,糖分黏黏腻腻,十分难受。

“唉,满手都是可乐味了。”他摊开双手,茫然望着。

同学一身热气靠过来:“没事,来,拿纸巾擦一下就好了。”

陆子期摇了摇头没接,莫名有些排斥:“算了。”

同学是个粗神经的,一掌拍了张纸巾在他摊开的手上。陆子期一惊,推了他一把:“你干吗!”

同学被气笑了:“怎么,刚牵过美人儿不成,还舍不得了?”

陆子期下意识回嘴:“你胡说八……”话还没说完,他突然愣了愣,回味了一遍那句话。

刚牵过美人儿不成?

是啊,刚牵过。

舍不得?

好像有点儿。

“兄弟,怎么着,有……”同学嘿嘿一笑,推搡着他。

放屁!陆子期第一反应就是这两个字,偏偏还是没吐出口,别别扭扭地推开同学,气冲冲走了。

回家的路走得格外慢,仰首是一轮流光溢彩的月,圆而亮。他想起最早听闻的简悠,别人口中的简悠:

“那个姑娘眉目清秀,可惜气质太冷了,老是低着头,拒人千里似的。”

“既然低着头,又如何得知眉目清秀?为何说可惜?”

“正是低着头无甚特别,偶一抬眸,惊艳绝伦。”

“气质太冷则生人勿近,不敢招惹。”

“清秀也无用,惊艳又何如,上回被人捆到后墙,不知得罪了哪路神仙。”

“入校分不高,却在重点班,神秘神秘。”

“起点虽低,日常却刻苦,勤勤勉勉。”

……

月亮在和云雾捉迷藏,星斗在和黑夜做抗争,有的是民间绝色,谁又是沧海遗珠。

说来奇怪,从来孤身一人,偶然多个陆子期,并未觉得世界中突然多了这许多的眼睛和嘴巴。课间他们讨论题目时,能看见周围明里暗里的指点;体育课上两人搭档打球时,也能听见四下细碎的闲言。是世界突然吵闹了,还是身体突然敏感了。这其实对于简悠来说,并不是很在意,好不容易有个不计较的朋友,没有女生那么多弯弯绕绕的小心思,还能时时指点你的功课,不能再好了吧。

人有一种本能,很多事情只要没人戳破,都可以自欺欺人装作不懂。比如眼前飞过了一只蝴蝶,你低着头没有注意,可以装作不知,但是一旦有个爱管闲事、并有着打破砂锅问到底的顽强精神的人戳破了这件事,你就不能再自欺欺人了。

班级大扫除,倒垃圾时身旁的女生突然笑着问简悠:“你是不是对陆子期有意思啊?”

“砰”的一声,有什么东西破了。有人倒回去抓回了那只蝴蝶,清清楚楚摆在你面前,说你眼前飞过的就是它,你该怎么办?

“没有。”简悠答得云淡风轻。

答可以答得毫不在意,面对面却做不到心无外物。

说漂亮话容易,做漂亮事却很难。

安稳宁静,岁月无声,简悠忍不住抬头:“陆子期,你有没有听说……”

“什么。”陆子期头也不抬,笔尖不停,利落写下一行算式。

“关于,我们……”简悠低下头,实在不知如何开口。

陆子期却笔尖一顿,划破了页面,留下一道斑驳的皱痕,打断了顺畅的算式。

他伸手抚平那一道划痕,却发现斑驳已铸,无可反悔。

他喃喃开口:“离分班考还有多久?”

简悠答得迅速:“七十七天。”

一周有七天,北斗有七颗,人有七窍,太阳光有七色,那么七十七天,是否也是特别的呢?

“你列好接下来要做的任务提纲了吗?”

“嗯。”简悠将一旁的计划本拿起,“首先要从增长空间最大的科目入手,数学和理化,努力每科都良好。然后文史地靠勤奋和记忆,语文和英语作为优势,保持手感就好,可以适当减少时间,还有……”

“所以,”陆子期抬头看着她,“你哪里还有空管这些闲言碎语?”

这话是说给她听,亦是说服他自己。

简悠的确很受用,醍醐灌顶,一语中的,没有什么比目前留在重点班更加重要的事了。

陆子期很像是迷航之时的灯塔,他总是处变不惊地伫立在最醒目的位置,生长在成绩大榜最高的地方,只进不退,骄傲自大又生机勃勃。

不知道头悬梁,锥刺股到底是个什么滋味,但是一点的皎皎星月,两点的虫声俱静,三点的暗云翻涌,四点的鸡鸣雀舞,五点的天朗气清,六点的旭日磅礴,简悠通通领教过,或在睡前,或在梦醒。

分班考结束,她感觉自己简直脱胎换骨,妈妈比了比她脑袋,似是长高了,大概是身体也在愤怒抗议,以迅速而撕扯的方式,拔地生长。

多日以来绷着的弦在考完的一刻稍稍松了,简悠几乎倒头就睡,早晨迷迷糊糊醒来,明晃晃的阳光透过纱帘射进来,屋子亮堂堂得陌生。她惊醒,噌地坐起来,抓起闹钟看一眼,已经七点了,要迟到了!

七上八下跳下床穿上裤子,抓一把满桌零零散散的试卷,手握上冰凉的金属门把,才惊觉今日已是周末,考试,早已结束。

挪着步子颓颓躺回**,绵软的羽绒被,像是轻柔的云朵,她浑身轻松起来,像是飘在云天。清晨的家中,安稳平和,梦境尚沉,泛金的日光晒得周身温暖,有一点点笑意漾上嘴角,明明困意全失,她却一点起身的欲望也无,只想这样赖着,对着天花板发发呆。

记得某一节紧张的物理复习课,午后温存,人影困倦,老师停下浮力的讲解,看他们在底下哈欠翻天。老师尚年轻,眼角眉梢俱是笑意,她说:“其实想想,若是能够无所事事放放空,发发呆,就是最幸福的时辰了。”

春有百花秋有月,夏有凉风冬有雪。若无闲事在心头,便是人间好时节。

打破惬意的是短信提醒。

简悠皱皱眉,恋恋不舍地起身捞过手机,屏幕上闪烁着“陆子期”,她脑海中立即浮现出那人自负的眸子,熠熠华彩,谁也不容。

连信息编辑也是深得其道:“下楼。”

简悠一蹦一跳跑下楼,陆子期坐在一家便利店的窗边。

她推门进去,刚落座他推来一杯乌龙茶,你看,连喝什么也是不由分说的,好在她也是个不挑剔的。

“刚考完呢,你都不好好休息一下,补补元气?”

陆子期抬眸看她一眼:“早起,也是一种优秀的习惯。”

简悠吐吐舌头,不置可否。

陆子期抿了抿嘴,拿出一张报名表,推到她面前,常年握笔的长指交错相叠,据说,这是一种胸有成竹、胜券在握的姿态。

“数学竞赛?”简悠一惊。

“嗯。”对面之人却是气定神闲。

“我……不够格吧?”她很心虚,她的数学基础甚弱,应付考试已经精疲力竭,竞赛?简直天方夜谭。

“赛前还有假期训练营,你期末的分数,刚刚好过线。”陆子期语声沉沉,冬日里探着丝丝白气。

“可是以我这刚刚过线的水准,比赛一定会输得很难看吧。”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想要打消他这个不切实际的念头。

“无妨,这回请的都是全市拔尖的名师,仅仅训练营就能学到很多了,就算竞赛不拿奖,有这么一个参与项,日后升学档案也是增光添彩。若能给指导老师留下好印象,于分班于申奖都有益处。”

简悠看着他,目光从容,沉稳淡定,似乎一切都在掌握之中,光辉荣耀唾手可得。

她伸手捏着吸管搅了搅乌龙茶,牵了个笑:“我们才多大,你都想到这么远了。”

“我说过的,学习,永远是先发制人。”对面之人朗朗一笑,“除此之外,还要有敢于压上全部筹码,冒着风险放手一搏的勇气。当然,你跟着我,风险几乎为零。”

他目光灼灼,神情骄傲,等着意料之中的肯定回答。

乌龙茶搅出一个气泡漩涡,像是大海的波浪,龙卷风的眼睛。

“好。”简悠点点头。

漩涡渐渐散去,陆子期嘴角扬起一个满意的弧度。

分别时,简悠想起什么,回首喊住他:“陆子期!”

“嗯?”他止步转身,牛角扣外套衬着少年清俊的脸庞。

“你……是从什么时候知道竞赛消息的?”简悠扬了扬手中的报名表。

陆子期皱眉想了想,片刻即答:“两个月前,怎么了?”

“没……没事儿。”简悠摇头笑了笑,向他挥手再见。

两个月前,这么早吗?

或许在她还为小小分班考愁眉不展的时候,陆子期已经信手拈来准备着竞赛了吧。她一点也不用怀疑,陆子期必然已经准备万全,只等竞赛上一举夺魁,他和她这样混个参与项的人是不一样的,他们是不一样的。

有什么好难过的呢,人家百忙之中还为你补习,深谋远虑为你可怜的档案添光,到底还有什么好别扭的呢?

而近在身边的陆子期,却总是那个掌握全局、翻云覆雨之人,多少人还囿于眼前困窘而难以自拔,他却早已云淡风轻地站上云巅,俯仰众生,傲视苍穹。

绝世独立,又偏偏恩泽不吝。

简悠扪心自问,有点难过,有点嫉妒,来自年少轻狂的自尊心,她想要看看云端的风景。

训练营设在独立封闭的一所院校,假期里空****,只有他们这群备战的预备军。封闭训练的日子,简悠过得很苦,不同于期末复习的量化疲惫,做过竞赛题的就会知道,通行课本真是九牛一毛。

她承受着来自成绩和自尊的双重打击,本就基础差,地基不固,大厦将倾。简悠真的觉得,数学这个东西,真得靠点儿悟性和灵气,一点就通的天赋远胜于点灯熬油的辛勤。

纵然她是起得最早,睡得最晚的人,一旦课上被点名提问,出丑的频率奇高,她成为团队中的笑柄。

而鄙视链是一个环状组织,有她垫底,就有陆子期头筹,对答如流的回应和快速精巧的逻辑,他迅速成为老师的宠儿和大头兵们的楷模,被抬得高高在上。

午饭时,简悠和陆子期两人默契同行,就构成了这个链条的闭环。

她能很清晰听见身后餐桌的女生们的窃窃私语,然后视若无物地咽下一口口干涩的饭菜,吃得安静欢腾。陆子期抿嘴一笑,从自己盘中夹过一块牛肉。

牛肉红香冒油,简悠听见身后的动静又大了些,抬首对他一笑。

陆子期去买饮料,简悠拿过两人的盘子走向餐盘传送带。

“就是她啊……”

“可不是嘛,脑子可笨了……”

这样的话听过太多,她轻轻将餐盘放好,转身一句完整的话钻进耳中。

“子期当配伯牙,她算个什么玩意儿。”

话语尖酸冷漠,极尽嘲讽,简悠被刺得心一凉。

寒夜里,握笔的指尖生硬,寝室条件很差,凛凛的从风四面八方透过墙缝门角透进来,骨节腕侧处破天荒第一次长了冻疮,使劲狠了有些疼痛,越发握不住笔,字迹歪歪斜斜。简悠披着一件外套盘腿坐在**小桌前,坐得太久,两条腿都又冰又麻,低头久了,颈椎连着背脊都是酸疼的,她简直不敢轻易动弹,身体发肤,都在拉锯作战。眼前一道道精简复杂的题目盖着密密麻麻爬满计算的演算纸,她的眼眶突然有些热,拢手到嘴边哈一口气,微微的热感让生硬的手恢复点点触觉,骨节的通红冻疮一时受热生痒,像是蚂蚁丝丝啃噬。她仰首想要憋回眼泪,仍有一脉逃出生天,滴在演算纸上,像个小小的凸面镜一下放大了字符,调皮又辛酸。简悠苦笑,提笔俯身,长夜如水。

陆子期刚领完一等奖,后头还有一堆等着合影留念的老师学子,他却一步跨下台来,欢意未散,眉飞色舞,拉过她就跑开。

“喂,跑这么快干吗!”跑到一方小水池旁,简悠甩开他。

陆子期捏着她的手腕不松,夺过她二等奖的奖状:“不错嘛,士别三日,当真出乎我的意料,令人刮目相看!”

简悠咧嘴一笑,心想你怀里还抱着一等奖的奖杯呢。

“简悠,我们一直这样吧。”陆子期笑嘻嘻地把奖状卷起,递给她。

“怎样?”简悠接过奖状,“我都快被数学虐疯了!”

“按目前的状况,我们一定都可以进重点,宜中以理科竞赛闻名,每年都有好几个保送名额,我们一起考宜中,一起去竞赛啊!”他的语气带着抑制不住的兴奋。简悠极少见,他将心事计划都展露人前,他总是万事俱备,再撑得一派潇洒。

“理科竞赛?”简悠低下头。

昨日完卷,她心知尽力,一时了然,难得睡得香甜。晨起,批阅室门口人头涌动,想必结果已然公布,她不愿凑这个一时半刻的热闹,无论结果如何,都可坦然接受。

倒是在厕所遇见一位授过课的老师,洗手时忘带纸巾,她连忙掏出一张递上,出乎意料,老师对她竟还有些印象。

“是你啊!和陆子期一起来的那个。”

“嗯,对。”简悠点点头。

“你们俩都不错,榜上有名,尤其是陆子期,给你们学校争光了!”

“他一向很优秀的,没想到我……也能……”

老师笑着皱了皱眉:“我们看过你的试卷,知道你的确很努力。”

简悠抬眸,有些受宠若惊:“我……谢谢老师,我还会更加努力的!”

老师温厚的手掌拍了拍她的肩头,目光有些犹疑,半晌还是缓缓开口:“可是,这样努力是不够的。你可以把每种题型都做上千百遍,可以总结出套路公式都背下来,可是,这不是真正的学习数学。数学不应该是死记硬背的,它需要活学活用,如果仅靠着文科记忆的方法,你很难学得很好。”

冬寒料峭,每句话掷地有声,惊雷在心。

简悠尴尬而难过,努力咧出个笑:“老师,是我没有天赋吗?数学,到底怎样才能学好呢?”

老师有些揪心:“每个人天赋不同,你不必钻这个牛角尖,数学是需要思维需要体验的,热爱数学的人学得轻松又快乐,庖丁解牛,游刃有余,比如陆子期。”她皱着眉头俯下身,“以你的勤奋程度,只要坚持努力自然也会有不错的成绩,但是若你没有兴趣,没有快乐,又为何偏要为难自己呢?之后理科中不仅数学难度更高,还有理化生的加强,你会很辛苦,可能还难以出头。以我多年教学的经验来看,你是个文科的好苗子,假以时日,必然出众。”

“我……我不成。”简悠低头轻声说,她不敢面对陆子期那种胜券在握的期待目光,他又在等她意料中的正面回答。

这样的相信自我,满怀骄傲,照得她卑微而渺小。

“为什么?”陆子期皱眉,叹一口气,“你有什么好害怕好犹豫的,跟着我走,不会错的。”

“我当然害怕。”简悠抬头,“这是我的人生啊。”

她的人生,磕磕绊绊走到如今,经不得一点行将踏错。

“我不明白,突然之间,你怎么了?”陆子期望着她,这个亲手一步一步带着走过来的人,他们之间的距离好不容易越来越近,可一夕之间,却又远得像隔着整个宇宙,中间是茫茫星河。他第一次有些茫然,“我们才刚拿到奖,来日可期啊。”

身在云巅之人,不会懂得蜉蝣艰辛,他不会懂得为了这薄薄一张不高不低的荣誉,她是怎样熬过来的。

“如果以后我选文科,我们还能当朋友吗?”简悠抬头看着他,语声些微颤抖。

“哈。”陆子期撇撇嘴,像是不可思议般苦笑地叹气,双手覆上她的肩,“你要去死记硬背学文科,向那群书呆子看齐?”

“原来是这样的。”简悠喃喃。原来是这样的,自云端俯视他们这些拼命又无奈的人,是这般的卑微又可笑。

“是,如果我预备这样,你还能当我的朋友吗?”她抬头,怔怔对视。

狂妄自大也罢,骄傲幼稚也罢,他终究是她唯一的朋友,是会在课后细细为她补习,将那些脑子略过的步骤再一一耐心分解给她看的人;是处处为她考虑为她加油,始终相信她的人;是她拼命努力注定异途、追不上的人;是孤独了这么多年,她身边唯一的朋友啊,优秀又灿烂。

“你疯了吧简悠!”陆子期脸色冷峻,黑眸深沉,“好好的科学真理不学,去搞那些顽固不化?”

简悠能感受到肩上的力度加大,而他又在拼命克制,悬崖边上,应该要闭嘴服软的。

可她还是忍不住执拗问一句:“我们还能当朋友吗?”

“当个屁!开什么玩笑!”陆子期收回手,站得笔直,目光凛凛,“简悠,别告诉我你不知道。”从胳膊到牙后根,他都是颤抖的。

“我不是对谁都这样的!”他深吸一口气。

“好,我先说。”陆子期俯下身,眼神灼灼,极近的距离,两人一同屏息。

“你愿意当我唯一的伯牙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