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绿兮衣兮,绿衣黄里

后来的日子,白云飞以备战比赛为名,没再来上过课。

年级主任四处拉人组节目,气急败坏,拉所有老师组成合唱,并将学生档案全部筛了一遍,白云飞这个好苗子关键时刻掉链子被长久拉进了黑名单。

慕斯身兼主持、独舞、合唱数职,忙得没踪迹。

整个校园闹腾起来,简悠躲到图书馆的阅览室去看书。

图书馆的书架排得紧密,简悠在不起眼的角落找到了金庸武侠全集,抱着书席地而坐,背靠着书架,冬日的阳光透过高大桂树透进来,让她感觉分外踏实安稳。

“同学,要关门了。”暮色时分,学生会的值班同学催促道。

简悠戴着耳机沉迷于故事中。

“同学。”戴着值班牌的陆子期走过去蹲下,轻轻拉下她左侧的耳机。

简悠抬起头,瞳孔一时放大。

“要关门了。”陆子期看着她,目光沉沉,声音温柔。

简悠低下头站起,赶忙将书塞进书架,拎起包从另一侧绕过书架离开。

依旧是躲瘟神一般的架势。

陆子期保持着蹲在她身侧的姿势,久久未动,目光停留在她刚刚塞回书架的书上。因为动作匆忙,书脊一角还没放正,他伸出手抚上书角,想要把它塞好,破旧卷边的书角上,落着西沉的阳光,仿佛还停留着某人的温度。

他闭了闭眼,叹了口气,将那本书抽出来,办好借阅后放入书包的最内侧,一排排满满当当的书籍独自沉默在暗淡暮色里,他伸手关掉所有的灯,毫不犹豫地离开。

之后是放假前的最后两周,简悠没再去过阅览室。

陆子期慷慨地包揽了放假前所有的值班任务,临近寒假的校园冰冷安静,陆子期屈着长腿,靠在那个书架上,看完了全册金庸。

飞雪连天射白鹿,笑书神侠倚碧鸳。是他埋葬在冬日阅览室,永不为人知的故事。

寒假前照例要开全校总结大会,学校尽力打最后一拨鸡血,激励学生们假期也不要放松。

从校领导的演讲题目里就能看出——“假期是用来反超的”。

学生代表简悠站在台侧一遍遍默背演讲稿,她的腿肚子止不住微颤,这是她自小的老毛病了,但凡一个人单独面对这样的场合,浑身上下里里外外的每一根神经都是紧绷着的,脸上寒气毕露,散发着生人勿近不好惹的气息,不言自威地拒人千里。

她抬头看了看台下,三个年级全体师生码得跟豆腐块似的整整齐齐,齐刷刷望着台上,就像……

“就像漫长雨季过后霍然放晴,那些个在屋顶上翻着肚皮晒太阳的大头香菇。”穿着初中校服的陆子期靠在台侧,语声轻嘲,抬手捏着下巴转头向她朗朗一笑。

“你呀,都快抖成个筛糠了。来,我教你啊,把手伸出来,在掌心写一个‘人’,然后握拳把它牢牢抓紧,张大嘴巴一口吃下去!”

陆子期看着向来清高的女孩呆呆站着,紧紧捂住嘴,吞下一大口虚无的“人”。

“哈哈哈,怎么样,有效吧。”

简悠喉结滑动,尽数咽下,适才急促跳动的心脏慢慢安稳下来,她愣愣地问:“欸?这个……不就是深呼吸吗?”

陆子期捂着肚子笑得欢。

那是简悠最初认识陆子期,人生若只如初见,那年你我俱欢颜。

台前校领导语声洪亮的高谈阔论已经进入尾声,她伸出掌心,轻轻画下一个“人”,捂着嘴一口闷下去,心率渐平,亭亭上台。

就敬往事一杯酒,如花岁月不回头。

爆竹声中一岁除,春风送暖入屠苏。

新年在连绵的爆竹声中开始,在弥漫的硝烟中热气腾腾。简悠回了趟木水,在一众亲戚的鸡毛蒜皮和家长里短中溜出来,一个人不知不觉就走到了中心小学。校门紧闭,简悠扒在栏杆间探头张望。

“简悠?”俏丽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简悠转身:“乐彤。”

“哟,没忘了我呀!”乐彤笑靥如花地走近。

简悠低下头笑了笑,化成灰也认识吧。

乐彤走近了,简悠才注意到她穿得轻盈,短外套加长纱裙,翻领系了个蝴蝶结。她突然惊奇地发现自己小学时的审美居然拥有长久的生命力。

“不冷吗?美丽冻人?”

“习惯就好。”乐彤走到她身边,越过栅栏张望里头,“我看见你在总结大会上发言了,很厉害嘛,三年不见,当刮目相看啊!”

简悠皱眉想了想,似乎是有过这么一回事。

乐彤笑着靠过来:“慕斯和白云飞都搬去宜市了,没有回来。”

“噢?是吗?”

“我知道你们在宜中有联系。”乐彤笑了笑,指了指校门,“当初最早离开这里的是我们俩,现在还在和这个乡镇这群乡巴佬亲戚藕断丝连的,也是我们俩。”

“这只是你的想法。”简悠看着她,“不是每个人都和你一样,急于摆脱过去,急于改变自己。”

“简悠,你总是这样,把自己看得卓尔不群,孤标自傲。”乐彤歪头笑着,寒风中,裙摆飞扬,“但是那又怎么样,走得早不代表走得好,何况……”她凑到简悠的耳边,“很多事情躲得再远也逃避不了,我还记得那个老奶奶家的路呢,要我带你去看看吗?”她的语声轻柔,唇齿间吐出的热气如箭,刺在简悠耳中,锐利精准。

简悠牵了牵嘴角,退一步看着乐彤,毫不回避地笑:“彤彤,你可能误会了,我没什么要躲的,无论是谁,是什么事,我都没什么好怕的。倒是你,乐彤,从内到外,你真是没有一点长进。”

回宜市的路一点未变,宽阔绵长,车窗的树影飞快划过,简悠摇下玻璃探出头去看路边的路灯。夜幕中的灯光昏黄温暖,当年一步步走过的夜晚,数过的月亮,踩过的影子,冰凉的落叶,长久的梦境,罚跪的少年……历历在目。

简悠从口袋里掏出手机,删删减减,在到家下车前最后一秒发送信息。

“新年快乐。”

简单平凡,质朴庸俗,带着一个人的辗转反侧,服软低头。

像是完成一件大事,她长吁一口气开门下车,挑的位置不好,开门即水塘,居住多年,简悠明明早知道下车时要注意,还是一时恍了神,横空踏错,一脚爆竹纸屑沉积的淤泥,连带着从手中滑落的手机,扑通,游泳。

手机修好是在开学前一天,简悠急急打开收信箱。

除去几条中国移动、平安保险一类的华丽祝福,就是三条“慕斯”,和……一,二,三,四,五,六……呃,近百条“白云飞”。

简悠嘶一口气,感觉处境不太妙。

“哼。”

“哟。”

“还记得哪。”

“怎么着,群发的吧。”

“呵,没信了?”

“简悠你认错就这态度!”

“喂!怎么回事啊?哑巴啦?”

……

“睡了吗?”

“你怎么睡这么早啊!”

……

“起了没,大懒猪!”

“今天我比赛,练了这么久了,现在看见谱子就想吐。”

“喂,我拿了第一,虽然也没什么悬念吧,但还是挺开心的。”

“我可是第一个告诉你……我还不如跟一头猪说话,还能哼哼两声!”

……

“欸,我爸说去欧洲度假,想要什么东西,给你三秒钟,就这一次机会啊!”

“你……不会出什么意外了吧?”

……

“请问是本人吗?捡到手机请还给机主,联系我也行,我不会为难兄弟你的,这破手机想必也不值几个钱,想要多少你开个数行不?”

“兄弟咱们可是社会主义社会,八荣八耻怎么说来着,拾金不昧,好人有好报懂不?你扣一小姑娘的东西可不地道啊!”

……

“简悠,我不生气了,我错了行不行啊!你回个信啊!我在外头都玩不成了!”

“给你挑了个礼物,见好就收着吧!”

“如果你再不回我,上一条作废,我立马转身就扔河里去!”

……

“简女侠,你可以啊,我小看你了啊,你这耐性无人可比啊!怕是在古墓派底下埋了好几十年练的吧!”

“你有本事就走得干干净净,走得远点,别再出现在宜市。”

“简女侠,你有本事开学别来。”

……

“简悠,开学别跑啊!谁跑谁就是小狗!”

简悠一晚上颠来倒去看信息,看得哭笑不得,看得心满意足。

阅毕,简女侠如皇上批折子一般的气度回了一个字:

“好。”

本想功成圆满地睡下,压好被子,拍了拍枕头,信息提示音来了。

“短信发送失败。”

“尊敬的用户您好,您本月已欠费15元,超出信用期限将停机处理,为了不影响您的正常生活,请尽快缴费,谢谢合作!”

简悠拎上外套就往外跑,刚穿好鞋准备开门,哥哥从厕所出来看见她。

“哪儿去啊?”

“交电话费!”

“你看看几点了。”哥哥打着哈欠看智障一般,“就这脑子还考第一,真是一届不如一届了啊。”

“我……那你手机借我一下呗!”简悠赶紧拉住他。

哥哥恍如发现世界珍贵稀有动物似的,脑子一转,坏笑着问:“怎么,这么着急,有情况啊?”

简悠做贼心虚,但装得坦坦****:“没……我问问老师预习些什么……”

“学傻了吧你!”他一拍简悠的脑袋,“老师不放假啊?放假不休息啊?不睡觉啊?尽讨厌你们这些倒霉孩子!”末了走之前还甩手数落一声,“怪不得嘉嘉都没空搭理我,都怪你们这些祖国的残花败朵,尽吸食人类灵魂工程师的幸福了!”

嘉嘉是哥哥的女友,伟大的人民教师。

简悠绝望,抓了一把头发,拖着步子回到**,得了,天命。

开学这天老天十分赏脸,赐了个阳光灿烂的天。

简悠一手拎着一摞教材书,哼哧哼哧往教室爬,不时停步擦一把汗。

终于熬到教室,简悠把书往课桌上一堆,一屁股坐在座位上。

“喏,白大少的教材,小的给您拿回来了!”

“哟,还活着呢!”白云飞浅笑着睨她一眼,天热出汗的皮肤白里透红。

简悠懒洋洋地答了声:“托您的福,不敢挂。”

白云飞挑了挑眉,坏笑一声:“还说呢,你拿个教材这么久,前排的位置都被占了,你只能跟着本大侠坐这最后一排了啊!”

“啊……”简悠表情有些为难。

白云飞火气上来:“怎么着,不乐意啊?”

“没有……”简悠从包里掏出眼镜戴上,抬头看了看黑板上的字,“新学期快乐”,字迹还算清晰。

她摘下眼镜笑了笑:“挺好的,和白大侠坐同桌乃我辈无上之荣幸。”

白云飞眼疾手快抢过她的眼镜:“你什么时候近视的?”他举在眼前比了比,一片眩晕。

“呃……初中时老在被窝里打手电筒看书来着。”

“看武侠小说来着吧?”白云飞在她脑门一敲,给她装好眼镜。

“不是……”简悠摸着头,低眉笑了笑。

要是告诉他是打着手电筒看《历届中考满分作文合集》,应该会被笑死吧……

简悠抿了抿嘴:“那个,我去主任办公室交个表,待会儿喊上斯斯一起吃午饭吧。”

“这刚开学的,你交什么表啊?”白云飞狐疑地看她一眼。

“没……没什么,就是寝室申请什么的。”简悠从包里夹层拿出个文件夹。

白云飞瞥一眼那鼓鼓囊囊的文件夹:“你住校啊?”

“嗯,住校方便点嘛。”简悠抱着文件夹就要往门外跑。

“欸!”

简悠回头:“怎么了?”

白云飞挠挠头,叫得急了,一时无言:“呃……给我带瓶雪碧吧。”

“好。”简悠笑着走了。

白云飞低头叹口气,唉,一寒假不搭理人,这待了多久啊,又走了。

他郁闷地抓抓头发,一颗七上八下不得清净的心揪着,情绪也起伏不定,感觉生活一团糟,到底是怎么了?

“好的,材料都准备齐全了,你可以先回去了,奖学金这个月内就会发下来了。”年级主任笑着将一摞材料整理好。

简悠鞠了个躬:“谢谢老师。”

年级主任慈眉善目,笑得眼睛眯成一条缝:“你可是咱们这一届文科的好苗子,学校寄予厚望的,回去要专注于学业,不要为这些经济上的事务操心。这都是大人的事,你们这样的年纪,顾好学业才是最重要的。”

“嗯,我知道。”简悠微笑着告别主任,轻轻带上门出来。

交完复杂的材料,得到肯定的回答,简悠站在走廊边远眺着高空灿阳,长吁一口气,心中的石头终于落地,一时如释重负。

不远处的足球场有学生在踢球,迎着烈日,身着鲜艳红衫,大汗淋漓地奔跑,放肆畅快地呐喊大笑,一记得分,全场欢呼,蜂拥而上拥抱队友。有穿着短短百褶裙的女孩子跑上前羞答答地送水,高挑的男生笑着将一整瓶冰镇矿泉水迎头浇下,张扬地甩甩满是水珠的头发,四座起身喧哗调笑,灿灿阳光,炽炽年华。

主任的话,言犹在耳。

你们这样的年纪?

本该是勇敢冲动的年纪,本该是莽撞无畏的年纪,本该是天塌下来也有他人撑着的年纪,本该是闯了祸也背后有人收拾的年纪,迎风向前,不必回头,无忧亦无虑。

微风里,简悠轻轻一笑,突然觉得很幸福。

“傻笑什么呢?”背后有人一拍她的肩。

简悠回头,慕斯抱着一堆资料笑意盈盈。

“是不是看帅哥呢,笑这么开心。”慕斯靠到窗边张望,蓦然看见那一抹张扬肆意的红。

简悠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嗯,是挺帅的吧。”

慕斯撇撇嘴:“呵,人面兽心,衣冠禽兽!”

简悠惊笑:“慕大班长,你这成语到底是夸是贬啊?”

“你不知道!”慕斯皱眉,“这家伙天天招蜂引蝶整得,跟个食人花似的,还狂妄自大,不知所谓!”

简悠迷茫地撑着下巴:“我记得白云飞和他挺熟的,对了,他上学期好像和你一班的吧。”

慕斯脸一黑:“这学期也是……”

简悠惊呼:“哦噢,缘分深厚哪!”

“哪门子的孽缘!”

慕斯皱着眉和简悠打闹,简悠笑着挠慕斯腰间的痒肉。

“闹什么呢你们?”少年的语声清亮如风。

白云飞从楼梯口就听见喧闹声,吸了口雪碧从转角走上来,果然就是她俩。

简悠回头见白云飞端着两杯饮料走过来,宽松的连帽卫衣,洁白如雪。

“等你买饮料早就要渴死了!”他嫌弃地抱怨。

“哟,没想到有朝一日也能被白少爷伺候一回啊!”慕斯笑着抢过他手中的可乐。

“喂!”白云飞正想追回,一个不留神左手的雪碧又被简悠端了去。

“欸!”他正要制止,可不防简悠已经咬上吸管,带着腾腾气泡的冰镇汽水通过细瘦的吸管涌上来,白云飞的脑子一时炸开,轰隆隆地腾腾冒泡。

简悠皱着眉咕噜咽下汽水,瞧了他一眼:“怎么了?”

白云飞愣愣看着那根吸管:“没……没什么……”

“没什么你脸为什么这么红?”慕斯好奇地瞧他,一路从脸颊红到耳根,脖颈的动脉突突涌动。

“我!我……我热。”他心虚地扬手扇风,眼神闪躲。

“你一没上场打球,二没上工地搬砖,哪儿来这么多汗?”慕斯伸手一抹,“你不会是体虚吧?”

白云飞皱眉回道:“你才体虚呢!”

他是心虚。

冰镇汽水冻过的口腔唇齿,一时火辣辣炙热。

开学典礼定于周一清晨,朝阳初升之时,数千学子挺拔列成方阵,昂首以待。

而典礼上最激动人心的就是给每年级的期末考前十名颁发奖学金,宜中建校大气,出手阔绰,学霸们领奖开心,看客们羡慕挠心。

“你看看,这还不就是入学前几名那些个人吗?”旁边同学酸道。

白云飞仰首反复张望,终于瞧着站在第二位的简悠,感觉像是看自家精浇细溉养出来的大白菜,老父亲似的回道:“那是人家有本事好吧!你行你上啊!”

“说都不让说啦?我们民主国家倡导言论自由的好吧!”

白云飞白他一眼:“在这底下悄咪咪地碎嘴发挥不了您的民主,赶明儿上台上拿着话筒宣扬去,咱们都聆听您的教诲,那多自由啊!”

谁知那人是个缺根筋听不懂话的,笑嘻嘻凑到白云飞边上:“嘿,兄弟,就凭你这句话,我一定好好努力啊!不过话说回来,宜中这生源人才济济,这领奖台可不容易上啊!”

白云飞骄傲地看着台上的简白菜:“那可不是!”

“你瞧打头第一个了没,那可是我们实验初中第一名的陆子期!初中就是文理双优,要不是高中选了理,哪还有那个简悠什么事儿啊!”

白云飞气不打一处来,嫌恶地退了一步:“说什么呢?人家自己有本事,要你在这儿指指点点个什么劲?得亏那姓陆的选了理,不然老子虐死他!”

话痨同学嘿嘿笑道:“哥们儿你可真不识趣儿,简悠和陆子期以前在实验中学就是状元和榜眼,雷打不动的第一和第二。现在一文一理,都成了状元,人家那是拆不散的金童玉女,你是没见过他俩当年一起上台发言的样子,那气度那默契,天生的一对!”

白云飞恼怒,推他一把:“你胡说八道什么呢?”

“兄弟你看啊!”话痨同学指着台上,“他俩校服里都是圆领白衬衫,脚上也都是白鞋,身高刚好差半个头,举着奖状站一起,多配啊!”

白云飞看着台上微笑的简悠,再看看边上瘦高的陆子期,似乎是要一起合照留念了。两人靠近了些,同举着奖状,面对着镜头,优秀而自信。

他只觉得自己的白菜被猪拱了,甩手推开话痨同学,脸色阴沉地低头,暗骂一声:“配个屁!”

简悠从开学典礼回到教室就觉得旁边的白云飞有些不对劲,沉默地埋首,气压极低。

“你怎么了?哪儿不舒服吗?”

白云飞上上下下打量她一番,脸色越黑:“你眼镜哪儿配的?”

“啊?”简悠不解。

“问你就答。”白云飞没个好气。

“在中山路那边……”简悠凝视着他的眼睛,清亮有神,“你近视啦?”

“关你屁事。”少年气狠狠地转头。

简悠语塞,一脸茫然。

放学时铃声还没响完,白云飞就跟离弦之箭一般背上包飞奔出去。

简悠放下笔,弯腰将他带倒的椅子扶起来,莫名有些惆怅。

白云飞冲到校门直接拦了辆出租车,着急忙慌、风风火火的样子让司机还以为他逃课呢,“去哪儿”还没问出口,白大少扬了扬手说:“去中山路,快点儿!”

到了中山路,他摇下车窗一间间店盯着一路找过去,司机看他那仔细的样子忍不住问:“找什么呢?”

“眼镜店。”

司机无语:“刚刚你们学校对面不就有一家嘛。”

“不一样!”白云飞终于看到目标,车没停稳就开门下车,扔下几张钞票。

司机摇摇头:“现在的孩子啊……”

白云飞大步跨进店门,笑容甜美的导购迎上来:“配眼镜吗?”

“嗯,有没有那种黑框的,就有点儿圆,又有点儿方,挺土气的那种?”白云飞比画着描述一番。

专业素质良好的导购小姐保持微笑:“我们店的镜框都是最时尚的,戴出去绝不会被笑话土气的,您放心。”

白云飞不置一言,自己走到柜台寻觅起来,终于找到副大致相似的:“就这个吧,付款。”

“如果是近视眼镜的话,得先帮您测试一下度数呢。”导购手伸向这旁边的隔间请道,“这边,不会耽误您很多时间的。”

白云飞大大咧咧走进去。

“测试结果出来了,您的……”导购看一眼数据,笑得有些僵,“您的视力很好呢。”

白云飞抬头:“不近视就不能戴眼镜吗?”

“啊,当然不是。”导购笑容灿烂,“眼镜当今也是一种时尚单品呢……”

白云飞付完款直奔就近的商城。

大概笑容甜美的导购是促进销售的不二法宝,白云飞走进一间店,制服笔挺、妆容精致的导购就迎上来:“您好,请问需要些什么呢?我们新上的卫衣可以看看哦。”

导购判断他是阳光运动型的少年。

“不,我要衬衫。”

“哦,好的。”她转身拿出一件蓝白格子的衬衫,“您看这件如何,非常青春,很适合您呢!”

“呃……有白色的吗,圆领的那种!”

导购皱了皱眉:“有的,您稍等。”

白云飞长腿交叠,坐在沙发上:“有几件都拿过来吧。”

次日,白云飞人如其姓,脚步轻盈一身白来到教室。

站在窗边背书的简悠转身见他,皱着眉看着他架着的黑框眼镜。

“你眼睛真坏了?”

白云飞瞥见她校服内的格子衬衫,眼神一暗,低头看她的鞋,呵,深蓝帆布。他气馁地坐下。

“你到底怎么了?”简悠放下课本。

白云飞枕着胳膊,小声嘟囔:“没什么。”

简悠笑了笑,从抽屉里拿出一袋油条和豆浆:“喏,早餐。”

“给我的?”白云飞眼睛一亮。

简悠挑眉:“不然呢?”

“哼。”白大少一把接过,站起来咕咚咕咚喝起来。温热的豆浆温暖了胃,他看了看身旁喃喃开口背书的简悠,笑了笑,掏出课本一起背。

早读结束,他撞了撞简悠的肩:“我想可以一直这样比肩而立。”

简悠莫名:“这又有什么说法?”

白云飞眼神飘忽:“呃……”伸手坏笑着揉了揉她的头发,“我比你高一个脑袋,刚好可以打你脑门儿!”

简悠反手打回去:“背你的书吧。”

刚开学的体育课,还没有那么多稀奇古怪的占课理由,他们总算能够去操场活动活动筋骨,男孩子们抱着篮球过来喊白云飞一同打球。

他爽快地比个“OK”:“成,等我待会儿去厕所换件短袖啊。”

旁人不耐烦:“你怎么这么麻烦啊,明知今天有体育课还穿什么衬衫啊!”

白大少撇撇嘴,一挑眉:“要你管!”

白云飞一群人入场时,已经有好些人打得热火朝天,他很快加入战斗。

旁边休息的陆子期被他的三分投篮吸引目光,瞧了一眼只觉有些眼熟,手肘捅了捅旁边人:“那是谁啊?”

旁人喝口水笑着说:“噢!白大少啊。”

陆子期皱眉:“谁?”

“八中上来的,据说是个富商二代。”

陆子期眉头皱得更紧,目光有几分轻蔑。

富商啊,还二代?

说话间,一道熟悉的身影走进视线,娉娉婷婷。

简悠同几个女生去隔壁的羽毛球场,路过篮球场和白云飞招了招手。阳光下白云飞大汗淋漓,笑得开怀,抬手起跳,进球拿分,一时队友欢呼。

白云飞不好意思地挠挠头,从场上退下来,朝着简悠走过去。

两人隔着一道防护网,简悠点点头称赞他:“不错嘛!”

“嘿嘿……”他低头一笑,跨步走到她面前,轻声说,“这大概就是我想要的。”

防护网长满攀缘而上的藤蔓,风过叶片簌簌,简悠只见他嘴唇动了动:“你说什么?”

白云飞静静着看她,淡笑不语。

我想与你比肩而立,共同面对万丈荣光和未知风雨。

白云飞没想到机会来得这么快。

“简悠,作为全年级语文的单科状元,一辩稿跑不了啊!拿出写驳论的气势,震一震那帮理科班的愣头青,让他们见识见识咱们文A班的真正实力啊!”

班长拿着辩论赛的报名表已经和简悠废话了一整个大课间。

简悠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于心愧疚,但坚守阵地:“我……不太会说话的,临场口才不行的……”

“简才女,咱别谦虚了啊,当年你和陆子期金童玉女在国旗下讲话的时候,小的我可就在台下膜拜呢!别是惦念着遇上老同学就临阵脱逃了啊!”

沉默许久一直观战的白云飞闻声抬头,凌厉的目光瞥向简悠。

“不是这样的,你误会了,我……脑子笨,反应慢,照本宣科还两股战战,怎么辩得过人家?”

简悠最不擅拒绝,更受不得死缠烂打式的劝说,一时脸色十分难看。

班长不愧人情练达,看出简悠的薄脸皮,继续一脸笑意,滔滔不绝:“这有什么啊!自由辩论有二辩三辩抖机灵,让那几个嘴炮上,保准杀得他们片甲不留!简大才女你的任务就是一辩稿摆明立场,所谓战前先击鼓,亮出咱文科班的才情和气度,用词一定稳准狠,别给他们留半点情面!”

简悠仍在垂死线上挣扎,内心抗拒与面上尴尬难舍难分。

“对不起,我真的……”

“去吧。”白云飞撑着胳膊转头看她,认认真真的一脸期待,语气甚至有些讨好撒娇,“去吧,一起。”

“白大少你也报名?”班长双眼放光。

“嗯。”少年语声平淡,简悠一时怔然。

“那敢情好啊,咱这‘颜值’分印象分就赚够了!”班长递来报名表。

白云飞笑着接过,工工整整地签上自己的名字,然后笑着递到简悠面前。

“喏。”

简悠喉间苦涩:“你真的想去?”

白云飞点点头:“嗯。”

“好。”简悠微微一笑,“那我陪你。”

她接住那张雪白的报名表,一笔一画签下自己的名字,笔锋狠烈,一如当初。

“思悠悠,恨悠悠,恨到归时方始休。”

简悠站在阶梯教室外,背靠着透白冰冷的瓷砖,冷汗透衣凉。手里的一辩稿被捏得一角皱皱巴巴,像树皮的凹痕,像美人迟暮的皱纹。

以前阿姨笑起来的时候,眼角也有淡淡的皱纹,正是那浅浅的纹路,让整张脸柔和起来,温暖比阳,和煦如风。

“简悠,发什么呆呢!”慕斯笑着在她面前扬扬手。

“没……没什么。”她抬手擦擦额头的冷汗。

白云飞抽出张面纸递给她:“别紧张,一辩念好稿子就成,被提问的概率不大,二辩三辩才需要临场发挥,自由辩论环节我们也可以帮你挡。”

简悠轻轻点点头,目光迷离。

“欸,我突然发现,你们穿得很配嘛!”慕斯打量着两人突然高呼。

白云飞和简悠俱是正装,白衬衣黑外套,简悠将头发梳起,娃娃脸也显出几分干练的韵味,白云飞自是不必说,挺拔高挑,清俊逼人。

慕斯跟看儿子似的笑意盈盈:“列松如翠,层岩如玉。姓白的,挺有个人样嘛!”

白云飞笑嘻嘻翻个白眼:“你不说话的时候也挺人模狗样的!”

“怎么说话呢?”慕斯戳戳他,“我可是主持!你还想不想上场了!”

白云飞突然想起点什么,拍拍慕斯:“欸,说真的,待会儿介绍我们的时候多说两句,烘托一下气氛!”

慕斯抱着手抬起下巴:“你这叫贿赂主持人,是对其他选手的不公平。”

“大主持人赛前也不避嫌,公然与我方交涉,到底谁不公平啊!”白云飞笑着顶回去,一手又抢过慕斯的手卡。

“喂,还我!”慕斯睁目想抢回来,白云飞仗着身高优势速速靠在墙上写了几句,坏笑着高举头顶。

“来拿啊!哈哈哈……欸,你!”

舒流一把抢过,笑着睨他一眼:“敢欺负我们班长,当我们班人都死的啊。”

“别闹了,给我。”慕斯皱着眉踮脚。

舒流笑着递给她,慕斯拿上,不料舒流却是死死不放手,她生气地怒目圆瞪。

舒流被这傻样逗笑了,放了手,一掌盖上她的头顶,弯腰凑到慕斯眼前:“这就生气啦,班长大人?”

白云飞一手打开,挑眉一笑:“怎么,光天化日之下调戏我们村花,当我们这些朋友死的啊!”

舒流大笑:“村花?哈哈哈……”

慕斯在两人头上敲上一记:“你们够了!”

负责老师很快召集他们入场准备,白云飞转身拍了拍简悠,抽掉她紧握的稿纸,笑着说:“不怕,有我在呢。”

简悠抬眸,舔了舔干燥的嘴唇,牵了牵嘴角:“嗯,我知道。”

宜中致力于发展这些素质活动,将一个校内的辩论赛办得像模像样,就说这赛场的布置,已是有70%的审判场还原了。

简悠怔了怔,心中一紧。

第一场赢得颇为轻松。

虽然简悠的一辩稿开局念得有些磕磕绊绊,没有达到班长想象中开锣鸣鼓大战一场的气势,但好在逻辑清晰文采风流,输阵不输人。

虽然简悠他们不算表现得多好,但是对方明显心不在焉是来凑数的,大概就等着结束了回去刷卷子呢,双方满意而归。

这一场若要说有什么四座俱惊的手笔,大概只有慕斯的开场词了……

“下面让我们有请,学富五车又器宇轩昂……‘颜值’爆表?智商超群?碾压对手?拯救苍生的文A班?”

慕斯念得磕磕巴巴,看着被改得面目全非的手卡一头雾水,清醒过来时已经脱口而出,全场莫名其妙地盯着她这个像是走错片场的马屁主持人……

她都不记得自己是怎么保持微笑走下台的,只想找个地缝钻进去。

赛后,白云飞被慕斯敲手卡爆头,简悠看着,不发一言。

简悠恳求退赛换人的请求被班长直接驳回,理由是他们找不出第二篇精彩的一辩稿。

开什么玩笑,我们可是文A欸。

“简悠啊,你这就不懂了,全年级语文单科状元的手笔,自带万丈光芒,能够威慑众人!”

简悠克制住举刀断臂的冲动:“那……我写好稿子换别人念行不行,我……我一上台就紧张,念不好,拖累我们班啊。”

“简悠同志,请你端正态度!”班长拿出热泪盈眶的演技,“你以为我们是那种只顾集体荣誉牺牲个人利益的班集体吗?这种狸猫换太子的卑劣行为是对于辩论赛对于法律的侮辱!我们誓死捍卫你的著作权!”

班长最后不忘抹一把涕泪激励简悠:“我相信你!只要好好练练,念好稿子一定没问题的!班级的荣耀,社会的进步,祖国的未来,都在你的肩上了。”

简悠负不起重担,垂头丧气,脚步沉沉。

第二场来得猝不及防,简悠面如土色,白云飞倒是热火朝天,跟点燃的炮仗似的,浑身倒刺都立起来迎接战斗。

“我方代表理A班,问候在场各位。”陆子期笑如春风,彬彬有礼。

“我方代表英明神武、睿智无双、上知天文、下晓地理……”

简悠忍无可忍拉了拉喷炮仗的白云飞。

白云飞双手撑桌,冲着对手方轻蔑地挑了挑眉:“文A班问候在场各位!”

陆子期看见拽着白云飞衣角的简悠,眸子一冷,倏而又是一笑。

这一场的论题是:情与法。

算是正中简悠命门了。

陆子期站如青松,语声清冷:“康德曾提出道德有普遍的立法形式,道德行为可以普遍化,乱世用重典可以平天下,而盛世应融情于法才能治国家。”

白云飞咧嘴一笑:“古语有云:‘合久必分,分久必合。’盛世徇私而腐朽,乱世重仪而开规范,统江山,开太平,若行事办案都只讲一个情字,徇私情,枉公法,社会尚不太平,国家如何兴盛?”

“以史为镜,可知兴替。自春秋以来,儒法行道,以法为核的秦暴虐无道,昙花一现。而崇儒尚仁的汉朝历代更迭,以公情为基,迎来百年盛世。故我方坚守,法应容情。”陆子期吐字圆润,逻辑清晰,文史信手拈来,四座惊艳。

这边的白云飞冲冠一怒:“若世人皆纵情随欲,藐视理法,如何安抚?若千万事缘情而沽,礼崩乐坏,如何治世?”

陆子期也似被激起:“若只知照本宣科,人与机器何异?若枉背人伦纲常,尔与畜生何异!”

简悠一寒,稿子烫手,旁边的白云飞已经拍案而起:“你!”

“安静!”法官敲锤,眼神示意双方,“注意言辞。”

陆子期冷哼一声,舒了气:“近代刑法学的鼻祖贝卡利亚说过:‘一切违背人的自然感情的法律都是无益的,最终也是有害的。’行为不义必自毙,法纠无情必乱民!”

他的语声冷冷,简悠抬头,两人对视。

“请问对方一辩,是否也认为法不容情?冰冷的法律应当凌驾于赤诚真情之上,人可以枉顾人情冷暖,枉背世俗伦常?

“仅以今日道不同,将过往情义一一抹杀?践踏别人的真心?漠视昔日的真情?”

践踏别人的真心?漠视昔日的真情?

那天,简悠站在证人席上,阿姨的目光也是这样严厉拷问着她。

那天,阿姨的律师一遍遍质问她:“天理在人,世道在心,你所说的每一个字都将成为呈堂证供,请你据实以告,关于和谐路的这套房产,到底属于谁!”

天理在人,世道在心!

据实以告,呈堂证供!

关于和谐路的这套房产……

简悠握着拳,满含泪水地看着两席的亲眷,都是她爱的人,都是说爱她的人……

当你站在法庭上,才是真正的孤立无援。

真心?真情?以尔之心,骗我之情,欺我之益。

她哽咽开口:“天下熙熙,皆为利来。你言真心?真心又为何?”

陆子期一怔,倏而只是冷笑:“人生于天地之间,当做到仰无愧于天,俯不怍于地,如果只因眼前明晃晃的利益,就冷血残酷地抛却情义,不匹为人。”

不匹为人?简悠自嘲而笑,既宽于待己,苛以待人,何必为人?

情乎?法乎?

言之凿凿,四座张皇,也不过纸上谈兵。

简悠抬手一扬稿纸,低着头泪水滑下来,轻声说:“对不起。”

白云飞有些不知所措,他隐隐知道,她的泪水是关于那段他不曾参与的岁月,他一无所知,无从安慰。

他错愕片刻,手里的稿纸被揉团扔下,修长手掌覆上颤抖的指尖。

“傻瓜。”

陆子期站得笔挺孤高,冷僻目光看着他们:“我方始终相信‘有两样东西,我们越经常越持久地加以思索,它们在我们心中唤起的惊奇和敬畏就会日新月异,不断增长,那就是我头顶的星空和心中的道德律’,对方辩友显然已经被我方说服……”

白云飞横眉一挑,瞥一眼倒计时,笑着说:“对方辩友可以继续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我方洗耳恭听,永不赞同。”

倒计时完,陆子期张开的嘴又闭上。

这厮却是心宽体瘦的,挨完训依旧笑得眉眼弯弯,端着饮料来楼梯间找简悠。

赛后人群消散,楼间的玻璃映出暖暖斜阳,清净安稳。

“不是输了吗,你怎么笑得比赢家还开心?”简悠想起离场时陆子期怒火未泄意难平的黑脸。

白云飞撇撇嘴:“‘他强由他强,清风拂山冈。他横由他横,明月照大江。’小爷不跟他计较。”

简悠苦笑:“横的不是你吗,跟冲锋陷阵似的。”

“哈哈哈……无所谓啦,反正他赢了,我爽了,我已经达成目的了!”

简悠皱眉,狐疑地看着他:“目的?什么目的?比赛的目的不是赢吗?”

白云飞双手撑着地,仰望着澄澄晴空,嗤笑道:“所谓人生嘛,就是‘大闹一场,悄然离去’。”

他把包拖过来拉开,一通翻找,拿出一个黑色锦盒扔给简悠。

“什么啊?”

白云飞笑了笑:“寒假出去玩随便挑的,本来是新年礼物,现在嘛,比赛奖品吧。”

简悠哭笑不得:“输家哪来的奖品啊?”

白云飞一挑眉:“我说有就有,打开看看。”

简悠抽开丝带,锦盒端端正正摆着个圆润的水晶玻璃球,中央一张长椅,坐着个兔子和小熊,神情愉悦,比肩看风景,玻璃上晴朗碧空下倒映着悠悠白云。

“像不像我们现在?”白云飞眯着眼,玻璃熠熠闪光。

能够与你比肩而立的大闹,之后悄然离去,同看斜阳,当是爽快无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