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瞻望弗及,实劳我心

周一重新投入到紧张的课程中,慕斯懒洋洋地从校门往教室挪过去。

远远瞧见两个同班同学站在小吃摊上谈笑,她赶紧跑过去。

“嗨,这么早,说什么呢?”

同学抬手在唇边比个“嘘”,指了指对面马路。

慕斯转头看过去,一辆黑色的汽车停在路边,舒流已经下车靠在门边,低头似乎正在和驾驶座的人说些什么,然后抬头笑了笑,很自然地走到后座拉开了车门。一个高挑的女生从座位上下来,雪肌红唇,发尾高梳,似乎一脸不悦。

朝瑰?

议论纷纷的同学也同时屏息:“哇,他们居然一起来学校?”

“开学第一天就有人见舒流主动找朝瑰了,帮她搬桌子、拿教材。”

中午,慕斯皱眉看着趴在桌上一动不动的舒流,想到早上那一幕,又转头看看空空如也的朝瑰的座位。

她伸手戳了戳他的胳膊:“喏,你的申请已经审批下来了。”没想到人家半只眼微睁了睁瞧她一眼,转了个方向枕着胳膊继续睡得香甜。

慕斯看着他毛茸茸的发旋,努力克制着没撕了手里这薄薄一张脆弱的申请书,深呼吸保持好脾气,将纸揉了揉塞进舒流的课桌里,转身去一班找简悠一起回家。

宜中没有双休的概念,每周只有周六短短一个下午的假期,还得赶在晚上六点回来上晚自习,班主任亲自坐镇清点人数。

有一个下午能够正大光明走出牢笼,呼吸烟火尘世的清新空气,慕斯激动不已,奔向一班的脚步都是雀跃的。

哼着小曲儿蹦到一班,安静的教室简直和闹腾的走廊是冰火两重天,走廊上人来人往,欢声笑语;教室里的人们跟被隔离了似的,埋头刷题,旁若无人。

慕斯向坐在中间第二排的简悠招了招手,可惜对方沉迷题海浑然忘我,毫无回应。

最后还是靠窗边坐的同学发现了落在草稿本上的活跃阴影,抬头只见,凭窗而立的好一个清丽的姑娘!

慕斯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指了指埋头的简悠。

靠窗同学心领神会,怡然自得地领下佳人的请求,起身走到高冷的简学霸边上打了个招呼。

简悠愣愣被打断,转头看见站在走廊的慕斯,赶紧收了书包悄步走出去,还没忘了轻轻带上门,维持着两重天的平衡。

“哇,你们班的人放假都不回去的啊!”慕斯感叹。

简悠也注意到了这微妙的两重天:“他们有的家长就在附近租房陪读,有的是附近乡镇上来的,长假才能回家一趟。”

“唉,一班就是一班啊,果然学霸云集啊!”慕斯叹了口气。

简悠笑了笑:“这不是还没分班吗,每个班水平应该都是均衡的。”

慕斯摇头慨叹:“均衡的是我们这些普罗大众,你们班从重点中学上来的最多了,二班还有个文理双优陆状元,还有三班四班都是大神云集……”

“行了行了……”简悠柔声打断她,抬腕指了指表,“不是要逛街吗,晚自习倒计时还有五个小时三十二分……”

慕斯赶紧拉上她奔赴自由之校门。

宜市最热闹的吃喝玩乐地都聚集在古楼街,饰物小食,飘香十里。

简悠拎着章鱼小丸子、麻辣烫、炸鸡、奥利奥圣代、青梅果茶,还有围巾手套、毛绒帽……

她突然发现逛街是一件心身俱疲的事:“慕大小姐,你还要买什么啊?”

慕斯在收银台付完款,笑嘻嘻拎着新衣服过来。

“现在就买冬天的帽子围巾会不会太早了?”简悠不解地问。

“怎么会!”慕斯呼吸着校外的自由空气,容光焕发,欣喜不已,“马上就十一月了,入冬再买不是就晚了吗,这叫未雨绸缪!”

简悠瞥到慕斯手腕上的新衣服:“那为什么还要买这种薄纱的裙子?”

慕斯语塞,有些心虚:“呃……这是为了抓住夏秋的尾巴。”

“你这个逻辑,还真是……浑然一体,让我无力反驳。”简悠摇头笑了笑。

慕斯拉着她撒娇,叉起一块炸鸡喂进嘴里:“哎呀……女孩子嘛……欸!那边卖的是什么?好像挺有意思的!我们去看看!”

“简苦力”仰天长啸,提步跟上。

那是一间非常少女的饰品店,布置成暖调的米黄色,一应小饰物置于玻璃雕花托盘里,自天花板垂下透明气泡形的灯,气泡鱼线虚浮,颇为浪漫。银饰晶饰闪耀交辉,蕾丝和绸缎暗里流光,简悠能听见慕斯心底暗暗的汹涌。

商之道,在于把握市场脉搏,精准定位,一打一个准。

简悠兴趣寥寥,随手拿起一条墨绿色发带一瞧,哟,也就贵了三倍吧。

慕斯捏着几个亮闪闪的发卡,满眼希冀地问简悠哪个好看,简悠凝神仔细瞧了瞧做工,挑出一个在慕斯鬓边比了比。

“这个。”她说得斩钉截铁。

慕斯被她这副一本正经的样子逗笑了:“哈哈哈,挑个发卡拿出做解析证明题一样的认真!”说完,笑着蹦跶去付款。

简悠原地抬首望着半空中颗颗梦幻的气泡,光影交错,映出一个个恍惚的影子,像被凝固的时光。

公交车一路从繁华古楼开往静谧校园,慕斯眼角眉梢余兴未褪,大开的窗户灌进清爽的风,发丝飞扬,青春无敌。

“欸,悠悠,你们班学习压力那么大,你这样和我跑出来会不会耽误你啊?”慕斯突然想起那僻静庄严的一班教室。

简悠迎风一笑,拂开吹到耳前的发:“没事儿,劳逸结合嘛。”她很享受这样亲密的友情,显露出几分本性和玩心,神情颇为欠揍地说,“何况,超过我可不是件容易的事儿。”

“哎哟哟!”慕斯调笑,“大家快来看哪,这个人尾巴要翘上天啦,哈哈哈……”两人打闹在一起,“说真的悠悠,你挺让我意外的,小时候你可不是一般的懒,对学习啊成绩啊都满不在意似的,天天抢白云飞作业抄,现在居然这么用功!”

简悠低头一笑:“长大了嘛,肩负的责任越来越多,每个人都会成为独立的个体,哪有人可以给你抄一辈子作业呢?”

慕斯闻言有些感慨:“只怕是现在有人愿意给你抄,你也不再需要了吧。”笑意讪讪,“别老是让自己那么孤独,你都不知道,我去找你的时候,看见你一个人埋头做题,专注到超然物外,四周的空气都是高冷的。”她拉起简悠的手暖在掌心,“在你不知道的时候,可能有人已经做好了要给你抄一辈子作业的准备呢?”

公交车抵站,她们的车窗正好靠在站旁的梧桐旁,大片阳光般的金黄树叶溢进来。

“喏,送你。”慕斯掏出一个精致的浅黄色丝绒袋子,按在简悠掌心,抬着下巴笑得像只骄傲漂亮的孔雀。

“云飞抱怨说你忘了过往、易了脾性,但是,悠悠,我觉得你还是那个穿着蓬蓬纱裙赖在座位上怎么也不走的倔强爱哭鬼!他们男生知道个屁,我们女生才最懂女生呢。”

晚自习时,凉风习习,穿堂入室,白炽灯像是被切成一段段的宽面条,不悲不喜地晃**在头顶。相信每一个沉溺题海的疲惫学子都怨怼过臆想过,来一场停电、地震、火灾,什么意外都好,房屋轰塌,电灯砸下,一了百了地结束这一切。

简悠摘下眼镜,揉了揉太阳穴,从包里掏出那个软软的丝绒袋子,轻轻拈出那一条墨绿色发带,细腻绸缎的材质,轻盈简约,边上细细密密镶着银线,尽头行云流水刺着品牌的英文,覆在葱白的手指上如一弯青水,川流绵延。

眼似秋波横,眉如青山黛。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逼着自己长大,逼着自己丢掉小女孩的爱好,忘却幼稚的欢喜和青涩的惦念,逼着自己褪掉那层脱胎换骨的茧,挨过揠苗助长的生理痛,本以为世事瞬变,世人凉薄,是谁用细细的丝绒小心地将你揉进心里,天地之大,怀抱温暖。

小心将发带叠好收入绒袋时,简悠隐隐感受到旁桌的女生微烫的目光,嘴角微扬,慕斯说得对,女生才最懂女生。

期中考的昼夜复习让大家丢了半条命,成绩大榜是另外半条命。

宜中是市重点,各校英雄云集,每每考试,排名大榜横跨十米,好看得很。

慕斯和白云飞并肩站在一榜前,呆愣愣。

“呃……我知道悠悠很用功,没想到……”慕斯小声开口。

“走了。”白云飞低着头移开目光,脚步有些颓丧,自顾自走到楼顶的五楼走廊尽头无人处吹凉风。

五楼是两个艺术班、两个体育班,走廊楼梯间来来往往很多他熟悉的面孔,以前同在艺术学校学习,晚自习同在艺术楼练琴,很多还出自同位名师门下,考试成绩同在一张大榜临近的左右上下,以后可能还会有相似的去向和人生。

白云飞靠在窗边,看着穿戴时髦的艺术生们嬉笑打闹,脸上笑得灿烂,和适才大榜前很多成绩不理想的垂头丧气的文化生大相径庭。

他从暮色西沉站到华灯初上,从五楼的高度俯瞰校内外,对面高三楼一层层一条条苍白冰冷的白炽灯,给埋头苦读的学子照亮寒窗。校外是繁华热闹的洋洋大道,车水马龙,霓虹绚烂,不用上晚自习的国际生和艺术生常常成群结队地去打游戏吃夜宵,大肆挥霍着青春。

一边是囊萤映雪的“压力山大”,一边是光亮璀璨的明媚年华。

他们明明在同一所学校,却又仿佛相隔在两个世界。

五楼的教室人走茶凉,或去艺术楼训练,或逃出学校的牢笼。走廊的光忽明忽暗,白云飞一级级慢慢走下来,大榜的神秘随着公开而消失殆尽,同学们或喜或悲都回到那一方小小课桌前,被埋葬在如山堆砌的功课里。在这里,在这样的年纪,没有不可超越的对手,也没有不可动摇的位置,未来还那么长。

第一行金光闪闪的排名里,简悠的名字格外烫眼。

他心中莫名堵得慌,从小到大,无论是以前功课还是后来学琴,他从未屈于人后,但凡是他在意的,都会拼尽全力。他一直以为可以当武功在身、拔刀相助的杨大侠,但是此刻……

他没有想过如果有一天,杨过打不过襄儿了,该怎么办?

“考得如何?”简悠走过来轻轻地问。

一班老师格外关注成绩,排名早已印成名册人手一张发下来,她只是出来上厕所顺路瞅一眼大榜,没想到看见白云飞愣愣站在这儿,僵得像尊雕像。

白云飞转头望她,抬起修长的手臂,白皙的手指指着第一张大榜的榜首。

“你在这儿。”鲜红的大榜印着金色的名字,光荣骄傲。他转身看着她,一步一步后退,嘴角带着自嘲的笑,“我在这里。”

十张鲜红的大榜,他在第七张,她在第一张,他们之间,隔着汹涌的人潮,和是非分明的陌路。

白云飞的眼睛很红,不是被咸咸泪水淹泡过的涨红,是一个少年人烈烈燃烧的自尊心。

简悠迎着他的目光走过去,走到第十张榜前,转身对上他的目光。

“大概是三年之前吧,哦不,应该要从离开木水之后算起。”她指着第十张红榜,密密麻麻的黑色的名字,像是被判下死刑的公告。

“我一直在这个位置,在这个位置独自待了很久很久,那个时候,成绩好的学生看不起我,成绩差的学生力争上游不愿理我,我自己也觉得,不如就这样吧,反正我已经无可救药回天乏术了吧。”

简悠笑着说,仿佛在说别人的故事,云淡风轻,无关紧要。

“后来有一位老师很看重我,一直鼓励我,你知道一条濒临搁浅准备沉沦的鱼最害怕什么吗?”简悠低了低头,淡淡一笑,“最害怕别人的期待,害怕自己做不到满足不了,会让人失望。可是内心最渴望的,也是别人的期待,抱着悬崖最后一棵树不放手,也不过是期待出现一个人,哪怕救不了你也好,哪怕善意谎言也好……仍有人对你满怀期待,就是最值得努力的事情了。”

“你对我有期待吗?”白云飞自嘲地一笑。

你若是有期待,又怎会忘了我?

“没有。”简悠抬头望着他,走到白云飞面前,正视着他的眼睛,“我相信白大侠,会战无不胜,攻无不克,我相信你,远远超出了我的期待不是吗?”

慕斯成了孤家寡人。

她先奔到了一班找简悠,好的,期末考分班分流要备考啃面包可以理解;然后奔到二班找白云飞,什么?期末考分班分流要备考文A班?

“等等,你说什么?”白云飞开口,“你说简悠在啃面包?”

“你要考文A班?”慕斯惊讶出声。

白云飞放下笔从包里翻出妈妈塞的便当盒:“把这个给她送去,再给我捎个面包回来。”

“你要考文A班!”慕斯惊叹,只觉莫名其妙。

“先去送啦。”白云飞不耐烦地皱眉,想把这个麻烦精打发走。

“你先说!”慕斯把便当盒一放,“你钢琴学得那么好,艺术班、国际班哪儿不好?跑去文A班补文化课没必要吧?你知道文A班才收几个人吗?”

白云飞揉着太阳穴叹气:“年轻人要勇于向自我挑战啊,开学典礼校长怎么说的来着,人要学会走出舒适圈……”

“你别给我整这一堆有的没的。”慕斯一掌按在便当盒上,突然醒悟过来,“白云飞你想想清楚,道不同者不相为谋,你就算现在上了文A班,以后呢?毕业呢?康庄大道锦绣前程都不要了?”

白云飞闻言一笑,想到当初在老教堂里大放厥词的时光,撇嘴反问道:“你怎么知道我们就道不同?”他十指相握,底气十足似的,“无论是现在还是以后,我都要。”

他们已经分开太多年,错过太多了。

慕斯送完便当去给白云飞捎面包,感觉自己前世应当是累死在仙山的月老树,被世俗凡人的红绸生生闷死的那种。

“斯斯?”

慕斯闻声回头,只见一个骑在小电动车上绑着高马尾的女孩,发尾烫得浪漫肆意,几分相熟几分陌生。

“乐彤?”她皱着眉试探地问。

“是啊,我还以为你不记得我了呢,你还是和以前一模一样,你在哪个班呢?”

女孩声音清脆,眉梢灵动,慕斯有些陌生。

“没有,怎么会呢,我在五班呢。”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不知为何,这个小时候最亲密的玩伴此时却让她热络不起来。“你变化倒是挺大,漂亮又……成熟?”她找不到一个词来形容。

“哪有啊,我听说你们五班有个校花级别的大美女,一定就是你吧?真好啊,从小到大都是班花加班长!”

慕斯目光暗了暗,垂了眸语声轻微:“没有。”

“都是姐妹有什么好谦虚的呀。”乐彤看见慕斯怀里还抱着面包,“欸,你减肥吗,就吃这个啊?”

“噢,不是,给白云飞捎的。”

“他也在宜中吗?天哪,宜中的好朋友真是太多了!”乐彤赶紧从小电动车上下来,拉着慕斯笑颜如花。

慕斯闻言也很高兴:“是啊,悠悠也在宜中的!”

“悠悠?哪个悠悠?”乐彤蹙了蹙眉。

“你忘了!”慕斯瞪圆了眼,“就是以前转学来木水,后来你们一起转来了宜市。”

“噢……”乐彤笑了笑,挽着慕斯,“这都多少年了,你还记得呀,我和她后来去的不同的初中。”

慕斯顿步:“彤彤,为什么我觉得……你们提到彼此都特别生疏?”

乐彤噘了噘嘴:“哎呀,都这么多年了嘛。”

慕斯苦笑了一声:“是啊,都这么多年了,你也只回来看过我一回,倒是简悠还给我打过几次电话。”

“哎呀,斯斯,我妈给我报了好多课外班嘛,又是练舞又是考级,我真的不是故意的!”乐彤拉着慕斯不放,语声绵柔。

慕斯看着乐彤熟稔的撒娇软语,突然有些不习惯:“彤彤,下次大家一起聚聚吧。”

上课预备铃响,慕斯脚步飞快,耳畔的风呼呼地刮,风干了眼里的热,追赶过去的时光。

趁着上课前最后一分钟,慕斯从窗口扔入面包,香软的面包在空中划出漂亮的弧线,白云飞抬手接住,给慕斯比了一个“OK”。

行云流水,入口还是喜爱的口味。

倘若他日再见,此去经年,我该如何贺你,以沉默,以眼泪?

分班考在圣诞节前夕,前一晚是平安夜,寒风凛冽,重霜无雪,大考在即,几乎没有一点点节日的气氛。

窗户上结了浓浓的雾气,澄净的窗子凝成了苍凉的白,简悠坐在窗边,只开一点点缝隙,虚无缥缈的寒气催人清醒,她的手指冻得有些僵,有些握不住笔,落纸的笔迹也越加凌乱。

不知道是哪户人家在漆黑夜空中点起烟花,前桌的同学闻声兴奋地拉开窗户,简悠抬头瞥见树枝寥落间点点光彩,稍纵即逝,美如梦境。

烟火落尽,简悠这侧的窗户被轻轻敲响,第一声她以为是烟火的回响,第二声以为自己幻听,第三声才徐徐拉开窗户。唯有空旷的草坪和浓雾弥漫的上空,她抬头望了望,无星无月,刚想要拉上窗,被一只手突然截住。

简悠吓得站起来,那只手一把推开玻璃,穿黑色羽绒服的白云飞从底下探出头来,哈着白气。

“喏,给你的。”教室在一楼,窗户离地仅两米左右,他扒拉着窗台,递上一个苹果绿的小礼袋,哈着白气笑得傻气,“要平安哦。”

简悠“扑哧”笑出来,捂着嘴怕吵到身旁自习的同学,热气入眼,眸子氤氲。

“明天加油,白大侠。”简悠从白色羽绒服的狐狸毛领中抻长脖子凑近窗边,脸颊冻得微红,映着乳白的绒毛,嫣然一笑,艳若桃李。

两人凑得太近,白云飞觉得她的睫毛几乎扫到自己的鼻尖,呆得一愣,手滑从窗台掉下去。

简悠忙探出去,白云飞双手撑地赶紧爬起来,脸颊红到耳根烫到头顶,扬了扬手崴了脚还一瘸一拐跑了。

简悠忍着笑,轻轻合上窗户。

苹果绿的小纸袋装点精致,丝带挂绳配着米黄镂花,简直不敢想象是白大侠的手笔。

里头铺了一层五颜六色的糖,放着个圆润饱满的苹果,里面还有一小罐温热的牛奶,握在手心,僵硬的手指一点点回暖。

冬天很冷,但是总有一些东西,能让寒气四退,冷硬消散。

复习和准备是漫长的,考试却是迅速的。

大考结束的这晚,各班都在放电影,班级投影仪是很神奇的东西,不管多无趣的电影,和几十个人一起放下繁重的功课,停下无尽的纷争,纯粹昂首以待看一个故事。

简悠悄悄从后门溜出来散步,草坪一片荒芜结霜,明月高悬,空气因冰冷而分外清新,月色流光溢彩,皎洁无双。

她很喜欢这样的感觉,尽全力,知天命,尘埃落定。

白云飞在五楼的走廊踱步,双手冻得没有知觉,也不揣进口袋。他低头看见站在一楼走廊的简悠,大力地朝她挥手,笑得眉眼弯弯。

他们并肩走在中央广场上,虫林俱息,一片寂静,昏黄路灯落下两个影子,缓缓同行。

“怎么不在教室看电影啊,这种享受在高中可不多得。”白云飞笑着看她。

“之前看过了,台词都能背下来了。”简悠低头看着影子。

“哟,这么厉害啊,正巧,本大侠也看过了!”白云飞语声清朗,“It’s just I need to speak to someone.Not someone,but you.(我只是需要和人说说话,不是其他人,只是你。) ”

简悠微微一笑接上:“I love you, Dexter ,so much ,I just don’t like you.I’m sorry.( 迪特,我很爱很爱你,只是不再喜欢你了,我很抱歉。)”

“In fact ,if I close my eyes,I can still see you there just standing in the dawn light.(只要我闭上眼睛,就仿佛还能看到你站在那里,沐浴着黎明的曙光。)”

寒夜漫漫,月华如水,简悠声音极轻:“I thought I got rid of you.(我还以为忘掉你了。)”

白云飞心一沉,顿步在她面前:“NO.”凉风中他鼻音很重,语调深沉,“Remember me until I forget you.(你要记得我,直到我忘记你。)”

简悠低下头,一笑:“这可不公平。”她漫步向前,转移话题,“你英文很好啊。”

白大侠陡然被夸,迎头接上:“彼此彼此啊。”

“慕斯说,你之后打算出国留学?”

“还没有确定,不过有这个想法。”白云飞狡黠一笑,看着她说,“我的钢琴老师曾经留学欧洲,能够帮忙向维也纳的教授写推荐信。”

简悠低着头淡淡一笑:“那很好。”

白云飞见她毫无反应,有些失望地穷追不舍:“你呢,小提琴学得如何了?有没有勤加练习?不会还是和以前一样懒吧?”

简悠叹了口气,顿步抬头看他。

十点,学校的路灯熄灭,放学了。

黑暗中,简悠轻轻开口:“回去吧。”

转身,黑暗中踽踽独行,她走得娉婷而洒脱。

大考是全年级的一场劫数,老师们上上下下批改登机排名忙得脚不沾地,学生们一颗心七上八下对答案估分默算,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

简悠几乎是掐着时间点进的办公室,掐了掐僵硬的脸带着笑进去。

“老师,我想问问分班的情况。”

语声放得轻柔而小心,如此在人仰马翻的办公室里才不被讨厌,当然,资优生自带讨喜光环。

“哎呀,你还有什么可担心的,你一向是最稳当的了。”老师笑眯眯地说。

简悠低头牵了牵嘴角,不好意思地将垂落眼前的头发绾到耳后,负手低头,一副乖巧做派。

“好啦好啦,你也是来得巧,反正早晚都要公布的,给你看看也好安下心,回去可不能懈怠啊!”

“不敢。”简悠接过名单,从下往上扫视,目光谨慎,十指微颤。

“唉,你这孩子,太过谨小慎微啦,要放轻松,这考试就是靠平时积累还有考场状态,没有一个好的心态怎么能行……”老师好几天都被关起来默默批卷,话匣子一打开就收不住了。

简悠找到名字,会心一笑,耐心听完老师的长篇大论,不时点头表示认可接受,虚心听讲,直到老师心满意足,拍拍肩让她回去。

简悠慢慢带上门开始在走廊狂奔,室内的老师看着她笑着摇了摇头,这孩子啊……

简悠到了二班才被告知白云飞已经去艺术楼训练了。走之前简悠看到白云飞课桌上满满当当垒着的练习册,翻开的草稿本密密麻麻,想到他挑灯夜战的样子,暖流暗涌。

艺术楼单独一栋,同心圆结构的环形三层小楼,中央草坪里种了一棵高大的桂花树,应季时芳香满园。绕着中央花园一圈圈都是一间间的隔音练习室,按艺术种类区分,一楼是舞蹈类,二楼是美术类,三楼是音乐类。

简悠走到楼梯口,一个高挑的丽影从楼上下来,女子容貌绮丽,明眸皓齿,高昂着头骄傲非凡,蹁跹路过她的身旁,简悠愣愣地回头遥望。

“伤心桥下春波绿,曾是惊鸿照影来。”

她想,所谓惊鸿照影,也不过如此了。

待到美人走远,她回过神来,两步一个台阶爬到三楼,一间间听过去。

肖邦、莫扎特、舒伯特……

她在第六间门口停下,靠在墙边,静静听他弹完。

不知过了多久,树影从倾斜至湮没,白云飞打开门,错愕地看着简悠。

“什么时候来的?”

“大概……《C大调幻想曲》的第三章吧。”

简悠牵了牵嘴角,想到适才楼梯口的“艳遇”:“欸,我刚才遇见一个大美人!”

“刚刚?”白云飞皱眉,“噢,你说朝瑰!”

“朝瑰?”简悠轻轻念着这个芬芳的名字,眼珠一转坏笑着推了推白云飞,“挺熟啊!”

白云飞有心逗她,眨眨眼说:“是啊,她刚刚从我这儿走的。”

“从你这儿?找你干吗?”简悠狐疑地看着他。

“那你又来找我干吗呀?”白云飞嗤笑,“怎么,有好消息?”

“别妄想转移话题。说,美人找你干吗呢?”简悠指着他。

白云飞叹气认输:“好啦好啦,我坦白从宽,来问舒流的,行了吧。”他负手靠在门边,笑意盈盈,“说吧,分班考的好消息。”

简悠见他这云淡风轻的模样,歹心突起:“没有,坏消息,安慰你来的。”拍了拍他的肩,“没事,去文B班也好,你一定能成为……嗯……文科生里钢琴弹得最好的!”

白云飞牵嘴一笑:“不可能,除非文A班取消了,不然本大侠绝对万无一失!”

简悠挑眉:“这么有自信?”

“不是你说的吗,相信我战无不胜。”

“我现在相信啊……没人比你脸皮更厚啦。”

白云飞双手拍上她的脸,像小时候一样将眼睛嘴巴揉成一样圆的“O”形:“哈哈哈,来都来了,合奏一曲啊?”

简悠奋力挣扎,有些心虚:“我不要,我那两首练习曲才不要在你这个专业的面前丢份儿呢!”

“没事儿啊,都到艺术楼了,我去隔壁给你借把小提琴有什么难的!等着啊!”

简悠赶紧拉住白云飞的胳膊:“呃,算了吧,我……我不习惯用别人的琴……”

白云飞闻言一笑:“嘿,我说简女侠,你怎么冒出这么多毛病,以前没这么挑剔啊!”

“大了嘛,有追求了,不行啊!”

“行行行!来来来!”白云飞拖着简悠往琴房拽,“我看看这么有追求的简女侠有没有长进。”

简悠从他胳膊底下钻出来:“那什么,天晚了,我得回去上晚自习了。”

白云飞拦住她:“都考完了,你上哪门子的晚自习啊!”

“这是我的追求,学习使我快乐,你们这些临时抱佛脚的不会明白的。”

言罢一溜烟跑了。

白云飞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楼梯口,转身挪步走到钢琴旁,有些落寞,单手慢慢弹奏一首练习曲,指尖起伏,往日沉浮。

全年级刚从分班考的浩劫中走出来,元旦会演的阴云又猝不及防飘来。

“有才艺的同学要主动积极报名!咱们高一年级这回是第一次和高二、高三两个年级一起同台,绝对不能跌份儿!”班主任对于年级主任的指示进行上传下达,原属年级主任的七分霸气到了班主任这儿,只剩三分怨气,材料念完,班主任清了清嗓子。

“同学们,元旦以后还会有的,活动以后也会有的,但是高考人生中只有一次,千万要把握住了!分班虽然结束了,但是战斗没有结束,咱们就不能懈怠了!行了,继续自习吧。”

简悠听见四周压低的叹息和抱怨声,无甚感受,她早已习惯远离这些活动,一则小学时流言蜚语多来源于此,二则入实验初中时基础太差根本无暇参与。

她习惯站在台下当一个不用付出的观众,而畏惧万众瞩目的舞台,她也早已自愿放弃了舞台。

诺不轻许,亦不轻弃。

简悠这厢刚由内而外贯彻了“老班”的思想,把一颗心稳下去,那厢白云飞几乎是马不停蹄跑来,一把将简悠拎了出来。

简悠看他这副欣喜若狂的模样,一颗心瞬间提起来,久违了麻痹的地方又开始隐隐作痛。

“我们合奏吧!”白云飞眸子闪亮如星,“就和小时候一样,就在这次元旦会演!”他语速很快,掩不住的亢奋。

简悠抬头能看见他俱是笑意的眼角眉梢,甚至在嘴角牵出小小的酒窝。她只觉喉间苦涩,舌头麻木,明明已是时过境迁,慢慢淡忘掉的痛苦,竟是这么难开口。

“云飞。”她低着头,语声很轻。

“让我想想我们该选什么曲子呢?现在的我可是百家曲库了,炫技的、古典的都没问题,还有那首《童年》你记得吗?我改编过好多的版本,还有……”白云飞乐着说个不停,他几乎已经将整场合奏在脑子里排演了一遍。

“白云飞。”简悠抬头看着他,心中酸涩,眼眶红润,咬着牙关强忍。

白云飞傻傻回神,双手搭上她的肩膀:“你说什么曲子好?”

简悠舔了舔干燥的嘴唇,扯了个笑:“我已经不拉琴了。”

她努力说得云淡风轻无所谓,就像在说中午吃过什么、喝过什么,就像当初她上完最后一节课背着琴回到家中,也是懒洋洋不在意地向父母宣告。

“你说什么?”

简悠抿着嘴摇了摇头:“我已经不学小提琴了,很久了……”

她抬头用力屏住呼吸瞪大眼睛,将眼泪憋回去,笑了笑说:“这很正常的,不是每个人都能始终如一学到最后的,谁还没几个半途而废的爱好呢。何况乐器这东西太要天赋了,我……我不喜欢了,就不学了。”

“不喜欢了?”白云飞冷笑着质问,“那维也纳呢?”

简悠能感受到肩膀上手掌的力量不断收紧,骨肉被捏得生疼,她笑着抬头看他:“不过是个儿时的笑话,怎能当真?”

“好!”白云飞放下双手,“真好,小时候多好啊,话随便说,人随便信,说过的转身就忘,做过的一把推翻,简女侠真是好样的!”他一拳重重砸在窗台瓷砖上,嘶吼中已有泣声,“是你说过的!是你说要合奏,你说要去维也纳,你说……你说过的啊!”

他在失笑中抬起头,眼眶通红,青筋毕露:“什么‘人不如旧’,什么‘相思相见知何日’,简女侠,简悠!你也不过如此。”

不过如此绝情,不过如此寡义,不过被岁月打磨成一般无二的平庸。

不过如此,何难相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