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修我甲兵,与子偕行

冲淡繁重学业的是秋季运动会,像是专门用来缓解上高中以来同学们激增的压力,顺道融化同学之间因埋头做题而疏忽人际关系结下的薄冰。

高中的友谊,总是带着几分亦敌亦友的味道。

身旁每一个人都是和你同一战线同一战壕的战友,你们并肩抗争为了同一个目标,力求在高考面前将自己武装得更强一点。但是同时,你们又都是这座独木桥上的对手,残酷的升学率逼着你们对决。当然,你的对手遍及全国,你不能狭隘地坐井观天、画地为牢看着眼前一隅,但是,谁也没办法把自己摘出去不是吗?考试公平地将你们划成三六九等,无可否认,你得战胜数以千万计的人,战胜比你迟钝比你懒惰的人,也要战胜比你聪明比你努力的人,无关刀剑的战场上硝烟四起,站在繁重功课之上,抓着手中的笔,孤立无援。

这大概才是“友谊第一,比赛第二”的意义,在热烈的红砖道上,在青翠的绿茵场上,可以放一放独木桥的威胁,握手言和。

简悠作为“体残”一向只属于跳远运动,她只有这个还不错,因为是中考的体育项目之一,闷声练了一年,大腿酸胀得上楼都发颤,终归练到了满分。

不过面对高中第一届运动会,她还有一丝丝自我挑战之心,虽然仍是乌龟一般闷声不响地烂在肚子里。

后来,体育委员拿着表一遍又一遍问还有没有人要报名的时候,她刚做完一道立体几何,解析过程和思维一般曲折,她习惯性地抬起胳膊伸个懒腰。

眼镜滑到鼻头,她模模糊糊看见了台上体育委员惊喜的笑。

“行,那就简悠啦!”他终于完成了任务,卸下重担后长吁一口气,很高兴地用圆珠笔在表格上画下一个漂亮利落的钩。

四周好似有小声的议论,简悠扶了扶眼镜,若无其事地做下一道题,心底有些死灰星星点点地复燃,嘴角不自觉上扬了一个弧度,大概来自表格上的那个钩。

当然,在晚自习结束后,人走茶凉,万籁俱寂之时,她戴好眼镜一步步轻轻走到贴表格的公告墙前时,那一点弧度马上被打回原形,耷拉下来。

阳光灿烂的体育课,简悠拉了拉马尾,将发圈固定紧,压腿扭脚踝,做热身运动的时候,白云飞穿着球衣气势汹汹跑过来,像是拖了十八米的长刀。简悠动作呆住,徒生几分心虚,转身想溜。

“哪儿去!”他一手按住简悠的肩,少年有力的手掌温热非常。

他喘着气,汗珠从发间滑到脸颊流向脖颈:“你能不能别瞎逞能啊!”

简悠咧嘴僵硬一笑:“呃,我不是想……新学期新挑战嘛,开学典礼上校长怎么说的来着,人要学会走出舒适圈?咦?对了,你从哪儿知道的?”

白云飞一挑眉:“你管我呢!”他突然意识到自己刚下球场,浑身是汗,赶忙把手从简悠肩上挪下来。

他是在球场上听闻的,刚拿下分,全场雀跃,走到场边拧开瓶盖咕噜咕噜喝水,听见旁边一班的体委笑着说终于解决掉了运动会项目名额,某个项目差点就得自己上了,还好最后冒出个不言不语的女孩撞枪口上了。

白云飞留了心,随意凑过去问了声哪个倒霉蛋,果不其然听见了简悠的名字。

体委说得眉飞色舞,欣喜不已,白云飞把手里的矿泉水瓶捏得皱皱巴巴,劲瘦的手青筋毕露。

“那可是3500米啊!就你?”白云飞低头看着简悠,气愤又辛酸。

偏偏这丫头还能扯出个笑来:“嘿嘿,慢慢跑……能跑完吧?”

“欸,那边那个就是你们实验中学以第二名考上来的女生吗?叫什么来着?”操场看台上的一人说着,推了推旁边的陆子期。

陆子期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及肩头发的女孩微微抬头,看着身前穿球衣的高瘦男生,似有笑意,他怔了怔。

“是不是叫简……简悠!对吧?”身边的人语声犹疑,等着他的回答。

陆子期若无其事地移开目光:“不知道。”

“就剩两圈了!”白云飞穿着白色卫衣跟在简悠后头跑。

简悠低着头跑步沉默不语,她算着的,还有四圈呢。

跑完两圈,她双腿疲软,一屁股坐上草坪,抬头望向白云飞:“欸,你不用陪我一起跑的……”

由于言出违心,故而声音格外轻糯。

“你说什么?”白云飞喘着气问。

“没什么。”她低着头,浑身疲惫黏腻。

“赶紧站起来,刚跑完不能这么快就坐着。”白云飞拉起简悠的胳膊。

简悠太累了,想耍耍赖,撒娇不起,但也只是愣了一秒,脑子清醒了,就赶紧麻利地站起来。

白云飞感觉到她的停顿,甚至准备迎接她的撒娇耍赖,小时候练就的惯性,忽然复活起来,她一瞬间打破的惯性让他有些错愕。

他凝神望着她,其实她的外表没怎么改变,鼻子、眼睛甚至脸庞的轮廓,都像是按比例放大似的,偶尔露出的神情还和小时候一模一样,这样熟悉的一个人,有时却像是变了一个人。

“简悠。”他轻轻喊了一声,不知是在惦念过往的人,还是在呼唤现在。

少女逆着阳光回头,马尾在修长的脖颈扫了一圈,浑身镀着光。白云飞突然想起那一间破旧的老教堂,白皙的手指奏响了第一个音符,乐声悠扬,光彩如今。

“嗯?”简悠笑了笑。

他走过去在她脑袋上敲了一记,手感没变。

“没事儿。”

简悠捂着脑袋忍痛皱眉:“你没事,我有事好吧!”

白云飞不好意思地耸耸肩,坏笑道:“欸,我好像算错了,还有两圈来着,天都要黑了,赶紧跑完吧!”

“你说什么!”简悠瞪圆了眼,只觉莫名其妙。

宜中有个魔咒:逢运动会,必有暴雨。

今年似乎是新生们祈求太阳成功,运动会第一天晴空万里,澄净得像是被打过三层肥皂洗过一样。

运动会最忙的倒不是运动员们,比赛场次之间都有空隙,休息时间充足。

忙翻天的是广播站。

简悠坐在看台上笔耕不辍,她已经收到三条来自慕斯的催稿短信了。

简悠是广播站的编辑写手,慕斯则是甜美主播,记得当时编辑招收现场还是慕斯和她一起去的。广播站招人开门见山,三篇文案,字数相当于三篇考场作文,慕斯转头就走,简悠拿出写考试作文的态度施施然提笔埋头。

简悠记得最后一个胖胖的学姐把她留下来进行复试,人生中第一次面试她还有点儿紧张。

靠着窗边,胖学姐先是问了问她文章的灵感来源,简悠信口胡诌,把话圆得漂亮,胖学姐眉开眼笑,铺陈结束,开始借机讲述自己在校报那二亩三分地上的锦绣河山,大有要一统中原,称霸全版之态。简悠笑得耐心,有种面试者与被面试者颠倒之感。

最后胖学姐表示社稷安稳,前途光明,随手指着天河上一弯弦月,让她随笔一篇。

简悠面上云淡风轻,脑中排山倒海,终于收拾好河山,云开月明。

“我喜欢文笔好的。”胖学姐悄然一笑,丰腴的面庞莹润如珠。

“但我认为的文笔好可能和你这种不太一样。”胖学姐皱了皱眉头,巧有东施之姿。

简悠淡笑着点了点头,十指在背后绞成了同心结。

一旁观戏嗑瓜子许久的双生花学姐连忙迎上:“欸,学妹,我们栏目欢迎你啊!”

简悠回头,一腔热泪蒙眬之中,两位学姐姿容俏丽,飘然清雅,恍若神仙妃子。

“我……成吗?”

双生花学姐对视一眼,心想中考作文满分,还能有什么不行?

她们异口同声道:“当然!”

简悠写完三篇运动会稿子,拿着厚厚一沓稿纸,穿越各个班级的队列,送去广播站。

慕斯口干舌燥地坐在一排课桌的角落里筛稿子,桌肚里塞满了废稿。

“啊!我受不了了,能不能别永远开头都是‘在这个秋高气爽的日子里’,放过‘秋高气爽’行不行啊!它出场通告太多,累死在路上了!”

简悠嗤笑:“慕大主播要求太高了,九年制义务教育中这么多届运动会,这几句套话实在太深入人心,就像写信一定是‘我亲爱的×××’啊,大家来到运动会就会想到……”

“停!”慕斯赶紧打断她,“我这辈子再也不想听到这四个字了。”

“好吧。”简悠掏出写完的稿子,在慕斯面前晃了晃,“那我就携稿先走啦。”

慕斯一把抓住眼前晃**的稿子,死死不放,笑得奸邪:“悠悠,你简直是个天使!”

简悠走出广播站,丽日高照,广播里甜美的声音间歇性播报稿件和点歌。

点歌服务是广播站的主要经济来源之一,两元一首,童叟无欺。

据悉每每运动会结束后,广播站就全员聚餐,大快朵颐。

广播里一遍遍不厌其烦地播报着:“×××为×××点歌一首,祝她/他永远幸福快乐……”

广播站的电脑没有网络,能够放的几首歌曲都在U盘里,数量有限,根本不能支持随心所欲的“点歌”服务。但是排队送钢镚儿的点歌条还是源源不断,乐此不疲,有时积累太多来不及播报,甚至还有加钱要求加速的。

这一度让简悠觉得匪夷所思。

最后还是慕斯一脸“明白人”似的老到语气挑明了:“真正重要的根本就不是放什么歌,而是有人愿意为你送出这首歌的心意。”

这样的心意,在少年时期由两个钢镚儿表达,最好的年华里,带着最懵懂和诚挚的心。

简悠在不计其数的“×××为五班朝瑰点歌一首”“×××为二班白云飞点歌一首”“×××为五班慕斯点歌一首”中回到班级看台。

云卷天澜,有些黯淡,明天就是3500米长跑比赛了。

有没有人问过,“人定胜天”有没有期限的?

运动会第二天,太阳公公从清晨开始躲猫猫,不过既已是第二天,同学们的热情已经消耗了一整天,此刻就变得有些无欲无求。

简悠的比赛在下午,午间她和白云飞、慕斯一起吃饭。

慕斯的嗓子战斗了一天,已经倒戈摇旗,喝着银耳雪梨,不想再发一个音。

白云飞不断刷着手机,整张桌子,安静非常。简运动员遵循着“食不言,寝不语”的好规矩,乖乖吃饭。

简悠吃完将碟子摆得整整齐齐,跟比过长尺刻度似的,端起餐盘准备离开。

“欸,我还没好呢。”白云飞从手机里抬起头。

简悠皱了皱眉:“可是……我到点了啊……”

白云飞一瞧时间,嚯,还真是。

“欸,你先别急。”他关了天气预报界面,将手机收进裤袋,端起一口未动的餐盘,“下午可能比不成了。”

“喂,你都没吃呢,太浪费了。”简悠看着白云飞将完好的午饭送进回收传送带。

“走啦走啦,先去看看情况。”白云飞拉着她的马尾催促。

“欸……咳咳咳……我还……我还在这儿呢!”慕斯咆哮。

简悠回头看她,白云飞头也不回提溜着简悠出去。

什么叫作“天网恢恢,疏而不漏”?操场上空阴云密布,操场之外晴空万里,这片乌云可谓是将他们这群操场之马团团围住,一个都别想逃。

简悠深吸一口气,转头看见一旁的白云飞倒是比她着急上火。

“没事啦,看样子应该还没这么快下吧。”

白云飞怒目一瞪:“你懂个屁。”

简悠不悦地撇撇嘴,她怎么不懂,现在雨下了才好呢,比赛能直接延迟到雨后或者干脆取消,一了百了。最怕的是比到一半下起来,不接着跑总有那么几分逃兵的意思,也不符合咱的运动精神啊。这硬着头皮跑吧,不说落汤鸡的滋味不好过,就说万一……

简悠脑子一团糨糊,突然一道闪电划过,雷声轰隆震人,吓人一跳。

身边的白云飞忍不住了:“我有点事儿,你先在这儿待着。”言罢那长腿跑得比兔子还快。

简悠有些欲哭无泪,按剧本好兄弟不是应该同甘共苦吗?咱不能共麻辣烫不共雷公电母啊!

薄云被风吹散,透出几缕阳光。

老师们有些着急,想趁着风雨前赶紧比完,与这天斗一斗。

检录过程极快,简悠几乎是下一秒就被贴上了号码牌,站上了起跑线。

枪响,如箭离弦,各道选手纷纷拥入内道,一时内道拥挤不堪,可很快就以速度拉开了距离。

简悠心里有些落寞,像是憋了一股气,越发沉闷,逼迫她奔跑向前,当然还有那么几分好胜心,她保持在了前几名。

仅到第三圈,豆大的雨滴便砸下来,带着云层之上的一点温热,与滚烫的汗水混杂奔涌。风在耳边呼呼地响,简悠突然想起了尼采的话:

“当你远远凝视深渊时,深渊也在凝视你。”

当这满操场的笼中之鸟在揣测雨落之时,雨滴早已挣脱高空,以自由落体的速度以自然的姿态向我们奔来。

它可能早已在我们头顶,当我们还在低头沉思不语时。

第四圈的时候看台越来越闹腾,老师们在组织班级撤回教室。毕竟长跑不是什么精彩的比赛,没有百米冲刺的分秒紧张,没有跳高、游泳的曼妙窈窕,它是一种默默的持之以恒,长久的全力以赴。

简悠突然有点喜欢这项运动。

广播里不厌其烦地报了一遍又一遍“给简悠点歌一首,祝她永远幸福快乐”。

慕斯从主播那里抢来一张没有留名字的点歌条,坐在边上筛稿子的同事说:“多亏了那个二班的富二代,包了整个下午场,就念这一条,聚餐经费大大的有了!”

慕斯叹了口气,走过去问:“那个有钱无脑的家伙给了多少?”

同事嘿嘿笑着在她耳边报出一个数字,慕斯气极:“这家伙钱多烧得慌吧,我这个后门摆着看的吗?”

她气呼呼地抢过了话筒,深吸一口气,融化了无数片润喉糖的嗓子还是肿痛,但声音甜美依旧。

“慕斯给正在比赛的简悠点歌一首,祝她平安喜乐。”

“慕斯给正在比赛的简悠点歌一首,祝她平安喜乐。”

“慕斯给正在比赛的简悠点歌一首,祝她平安喜乐。”

……

甜美的祝福与瓢泼雨声交迭,简悠想要细细听清楚,却无奈脑子越来越晕,眼睛越来越蒙,脚步越来越沉……

地面浸透雨水,滑溜无比,她一个趔趄双腿跪下去,疼痛倒是让脑子一时清醒了。

薄如云纱的雨衣从头顶盖下,白云飞搀着她站起来。

“欸,好兄弟!”

白云飞黑着脸,浑身湿透,发尖雨珠滴滴滑落。

“谁是你兄弟!赶紧去医务室!”言罢,他一把拉起她就要离开赛道。

“啊……不要……”简悠努了努嘴。

嘿,这时候撒什么娇!

“你别瞎逞能了!”白云飞吼道。

“我跑了这么久……跑完吧。”她低着头喏喏道。

白云飞看着她,深吸一口气,被雨水浸泡的衣服贴在身上,他伸手在简悠脸上胡乱一通抹,泪水烫得指尖生疼。

“行,你就瞎逞能吧。”他拉着她的胳膊往前慢慢跑。

每次瞎逞能,我都陪着你。

简悠向着扑面而来的雨丝迎上去,白云飞单手撑着胃在内圈慢跑,胃酸在肚子里翻腾,隐隐作痛,他有些目眩。

跑到他们班级的看台下时,简悠见同班同学大多都留下了,扯着嗓子为她加油,体委为她摇旗呐喊,像个“中二病”……

他们一起淋着这场暴雨,雨水冰凉,血液滚烫。

简悠没有第一个冲过红线,还感冒了很久,吊了无数瓶水,喝粥到寡淡疲软,但她不后悔,再来一次,做完那道立体几何,她还是想伸个明知故犯的懒腰。

正如奥运会时勃发的爱国情一样,运动会能够奇迹般快速激发出班级荣誉感,当你们一同穿着稀奇古怪的班服走过开幕式,当你站在观众席第一次为一个并不相熟的同班同学嘶哑着喉咙呐喊加油,当你站在赛场上听到遥远而热情的来自班级的激励,当你精疲力竭绵软在长跑的跑道上,同学们递来一瓶水搀着你的胳膊陪跑,当同学们庆祝胜利将班主任高高抛起,那一刻是热泪盈眶的。

大概在运动会的时候,才是他们最青春最肆意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