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卷 定风波

很久以后我还能想起,那天是初九,下了很大的雪,瑶歌早早催我起来,她说:“盼星星盼月亮,终于盼到你和界主成婚。”

我端详着铜镜里的自己,惊觉自己眼角已经有几条细微的皱纹。我道:“瑶歌,咱们认识一千多年了,你说实话,我是不是老了?”

“咱们又不是凡人,哪里讲什么老啊死啊的。”瑶歌讪讪笑了,“我记得初次见你的时候,我还夸你修为精进,小小年纪就会用般若元火。”

我看了看自己掌心,那朵般若花的印记依旧清晰、鲜红。

她说:“那时我瞧着世子的眼色,我们俩心照不宣,只有你傻傻地为他遮掩。”

“我这几天常常做梦,梦见我在枢云宫,还有沧弈和恩公,我们在一起吃酒。”我道,“我还梦到你和采星,还有柳笙,还有红鸾司的仙娥浮玉。”

可惜只是梦,也只能是个梦。

“之前的日子不好过,之后就好了。”她为我戴上赤金攒珠花翠玉的凤冠,“不愧是我们界主夫人,三界中再找不出一个更美的了。”

我摩挲着喜服上的绣花,那纹饰绣得太复杂,反而显得沉闷烦琐,甚至有些硌手。

她扶着我出门,一步一步走到不秋殿。我不愿太嘈杂,所以这场婚礼只有我们几个,拂柔甘愿充当花童的角色,为我们召来漫天的斑斓花瓣。我在台阶下抬起头,隐约可见沧弈站在不秋殿门前,他身着红色的喜服,远远看去是那么挺拔的一个男人。

他注视着我朝他走来,眼中满是深情。

我猜,他应该不知道,我是要杀了他吧?

我终于靠近他,终于与他并肩而立。

他说:“阿绾,我好几次梦到这样的场景,今天终于发生了。”

“梦是假的,我才是真的。”我对他温柔地笑。

沧弈牵着我的手,跪拜天地。

他说:“我沧弈此生,只钟情素绾一人。”

这话其实很矛盾。

我清晰地记得,在他要杀了我的时候,他发过的誓,说过的话。

但是,我没有提。我与他挽手回到不秋殿,我说:“咱们该饮合卺酒了吧?”

沧弈笑着说:“你看我,开心过头,都忘了大事。”

“我去吧。”我把他拦住,转过身倒了两杯酒,将藏在指甲里的七绝散兑进酒杯,“喝了这杯酒,咱们就是夫妻了。”

沧弈却不急着喝,他说:“阿绾,你当真不后悔?”

“我口口声声说嫁给你,怎么会后悔呢?”我勉强地笑了笑,他这样让我很慌,我不确定他是不是知道那杯酒有问题,只能强作镇定。

他脸上的笑容逐渐冷却,终于和往常一样,面色平淡道:“阿绾,你还是恨我的,对吧?”

我没话可说。

沧弈将杯子里的酒一点一点地倒在地上,他问我:“这酒里掺的是什么?”

“是毒药。”我道。

我索性撕破脸皮,说:“连神仙喝了都会灰飞烟灭的毒药。”

“因为我恨。”我看着他,那双琥珀色的眸子依旧干净清澈,“我恨你用魔界世子的身份欺骗我,我恨你在人间刺穿我心口的一剑,我恨你对我无情无义,我恨你杀了恩公,杀了这世上唯一一个对我好的人!”

“世上唯一一个对你好的人?”沧弈好像是笑了,他反问我,“什么叫对你好,你告诉我,于你而言,什么叫好?”

“你少为自己开脱。”我说,“沧弈,我看得清清楚楚,你每一步都在算计我,你以为我会帮你杀了恩公,你不过是希望利用我成为你在天界的耳目!”

我质问他:“我知道,你如今对我的好,也是为了骗我,对不对?”

沧弈不可思议地看着我,许久许久以后,他又笑;“原来在你心里,我一直都是这样。”

他道:“好,你想听什么,我说给你听。”

“你认为是我杀了桦音?”说到这里,他拊掌大笑,“那好,桦音就是我杀的,可是你能将我如何?”

他说:“若不是你逃避推诿,桦音怎么会死?倘若你早做出决定,事情绝不会发展到如今的地步。”

“你别说了!”

我下意识地后退几步,捂着耳朵逃避沧弈所说的话。我说:“你别说了,是你杀了桦音,是你一直在骗我,是你一直骗我,你们都骗我。”

“你从来都没有长大过,你活了两个一千七百年,依旧只是一个孩子。”沧弈每一句都正戳在我心头最软的地方,“如果你再犹豫下去,事情就会更糟,到时候死的就不仅仅是桦音,还有采星,还有瑶歌,甚至是纤月、柳笙……”

我想起那天在凌霄殿,玉清真人与我说过的话。

—“止杀保命。”

—“你可知她是什么?她是你和沧弈的业障,倘若她现在不死,那么以后死的就是我们每一个人!”

—“勾结魔界,杀了她!”

—“杀了这个妖女!”

—“杀了她!”

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为什么?我明明什么都没有做,罪名却要由我一个人承担?

从始至终,我不过是爱错了一个人,为什么每个人都来指责我,为什么每个人都要我死?

“阿绾,你错了,你错在不知何为情,不知何为爱!”沧弈对我道。

“你别说了!”

一盏般若元火突然从我掌心飞出,十分精准地打在沧弈心头。

我看见他缓慢地、缓慢地倒下,他的血和红色的喜服融为一体,反而不是那么显眼了。他说:“阿绾,你为何不能信我一次呢?”

我用他赠予我的元火杀了他。

沧弈死了,和桦音一样,化成一抹微尘,飞散于天地之间。

你为什么不能信我一次呢?

不秋殿外的雪更大了。

我们终究是没有度过这个冬天,沧弈,我再不能与你种花了。

我推开大门,只见瑶歌持弓箭站在不秋殿门前,她定定地看着我,终于嘴唇翕动,道:“你杀了沧弈?”

那阵微尘,她一定是看到了。

我本来想说什么的,却如同被封了哑穴似的,什么也说不出来,最终只有颓然地点点头。

良久的缄默,她的弓落在地上,溅起一地碎雪。

“你凭什么,”她冲上前抓着我的衣领,恨不得就地将我千刀万剐,嘶吼着质问我,“凭什么?你凭什么?三界人人都可以杀他,只有你素绾,你没这个资格!”

我木然地看着她,说的什么,做的什么,什么都模糊了,我无力反驳:“我没有,不是我要杀了他,是元火……”

“元火千般变化,若非你起了杀心,它怎会无故杀人!”瑶歌忽地跌坐在地上,她哭得那么撕心裂肺,衬得我是这般铁石心肠。

她爱他。

什么是爱?

明明心中毫无波澜,为何我会流泪?

白雪落在大红的婚书上,那么干净纯粹,好像是很久很久以前,那时我还是一介卑微小仙,我看他伏在案上写婚书,他写:长发绾君心,幸勿相忘矣。

就是那个时候,我把头发缠在他手腕上,我说: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

我抬手摘下头顶的虞美人,任它在我手里枯萎,风干,化成一捻灰尘随风而去。

—“除非我死,否则此花常开不败。”

那朵花,死了。

我站在不秋殿门前俯瞰天下,天界的精兵已经浩浩****杀入魔界,我看到桦音抱着伏羲琴出现在青要山下。那一刻,我以为是自己看错了,但是没有,的确是桦音,他仍旧那般干净清澈地站在我面前,他说:“素绾,我来接你回飞霄宫。”

“你不是……”我怔怔地看着他,“你不是死了吗?”

桦音没死,那沧弈呢?

我发疯一样冲回不秋殿,我说:“沧弈,你在吗?桦音回来了,你呢?你回来吗?”

偌大的不秋殿空空****,显得我是那样渺小。任凭我怎么发了疯似的找他、寻他,没有给我任何回应。

“素绾,你不与我回去吗?”桦音在距离我一步之遥的地方,轻声问。

我说:“我要把沧弈找到,你都回来了,他自然也该回来。”

我说:“我要和他认错,是我错怪他了,是我错了。”

我感到冷,从内而外的冷,比不秋殿外的风雪更加寒气逼人。我跑出不秋殿唤沧弈的名字,可是四周都没有沧弈。

不对啊,桦音已经回来了,他也该回来了。

“哈哈哈,哈哈哈……”瑶歌张狂地大笑,“我知道了,咱们都被骗了,咱们都被骗了!”

“素绾,你以为你身边的是什么人?”她放肆地大笑,笑着笑着就泪流满面,“你口口声声念着恩公,却不知道你这个恩公骗你最深!你可知你内丹中的是什么鳞?是龙鳞!是沧弈身上唯一一片逆鳞!”

我如同被人当头敲了一棒,我追问:“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桦音手疾眼快,在瑶歌身上施了一个诀,瑶歌便软软地倒在地上,再说不出一句话。

“你杀了她?”我转过头瞪大眼睛问桦音。

桦音摇头:“只是让她昏睡片刻而已,你不用担心。”

他说:“瑶歌只是胡言乱语,你别听她的话,乖,我带你回天界。”

我突然想起纤月将七绝散交给我的时候,她说:“你很可怜。”

她说得没错,我是真的可怜,谁都可以骗我,谁都可以伤我。

“我不回去。”我说,“我要等沧弈回来,我要问问他到底是怎么回事,怎么人人都知道的事情,只有我不知道呢?”

“你想知道的,我会慢慢说给你听。”桦音扶着我的肩膀,柔声细语道,“如今平定魔界,母亲再不会阻拦我了,我娶你做仙妃,好不好?”

不好,一点也不好。

我问他:“你只需回答我,那片鳞,到底是谁的?”

桦音目光躲闪着我的眼睛,什么也不必说了,这就是最好的答案。

我终于不知道谁是对的,谁是错的了。沧弈应该是爱我的,可是为何在邺城,他的剑那样不留感情?桦音应该是骗我的,可是为何又百般温存,对我这样不计回报地好?

还有那片鳞,沧弈明明是最先看到那片龙鳞的人,为何他不告诉我真相,而是将错就错,把这份恩情推给桦音?

—“白则素,红则绾,就叫素绾吧。”

—“素绾,既然你这么难为情,不如放弃桦音,只报我的恩吧。”

—“你与他的情,是什么情?”

—“总有一日你会懂。”

—“有时我甚至觉得我像一条龙,那你一定是我丢失的逆鳞。”

—“你要是不死心,我可以发誓给你听。”

—“我沧弈,若对素绾半分动情,此生便命丧爱人之手,永不入轮回。”

—“这月初九是个好日子。”

—“阿绾,我好几次梦到这样的场景,今天终于发生了。”

回忆的最后,是沧弈捂着胸口,他苦笑着问我:“阿绾,你为何不能信我一次呢?”

我忽地心头一痛,旋即吐出一大口血。浑浑噩噩间,我清晰地听到一个声音,她说:“我素绾对天发誓,若有辜负沧弈,便请天地取我一魂一魄,死后永生永世不入轮回。”

如今果真应验了,沧弈说,他若对我半分动情,便死于爱人之手;我说,倘若半点辜负,便要天地取走我一魂一魄。原来最终检验我们的不是彼此,而是默默观看了整场闹剧的天下大道。

什么叫辜负?

他未曾做过对不起我的事,而我却杀了他,这就是天底下最大的辜负。

是我辜负了沧弈。

魔界在一夜之间覆灭。

我再见到瑶歌,是在天牢里,在那个曾经关押过我的地方。她被天帝收了术法,整个人弱弱小小地缩成一团。她含混不清地说:“世子马上就会来救我,到时你们都要叫我护法大人,嘿嘿,都得叫我护法大人!”

我缓缓蹲下,小声说:“瑶歌,我来看你了。”

瑶歌见了我,仿佛见了鬼一样,她说:“坏了,你一来世子就不来了,你快走,你快点走。”

“我是素绾,”我说,“你看清楚,我是你的朋友。”

这句话说出口,连我都感觉自己恶心得很。哪有我这样的朋友?杀了她爱的人,毁了她的家,哪有我这样的朋友?

“朋友?”瑶歌的眸子从混沌变得清明,她看了我半天,“哦,这位小友可是会用般若元火?我告诉你呀,这世上唯有两人会用般若元火,一个是雷音殿殿主,一个就是我家世子!”

我鼻头一阵发酸,险些掉下泪来。

“我是素绾。”我又说,“你的世子回不来了,沧弈已经死了,是我杀了他。”

瑶歌听到“死”这个字,突然就安静下来。她“哦”了一声,仿佛一个旁观者一样道:“你可真坏,我家世子那么好的人,为什么要杀他啊?”

她说:“我家世子不忍心杀你,所以将逆鳞留在你的内丹中,他怎么知道自己会爱上你呢?”

她说:“在邺城那日,世子以为我们逃不掉了,他抱着必死的念头,知道桦音不会杀你,又唯恐桦音在九重天上无法保护你,所以就尽力和你撇清关系。”

她说:“清明梦是真的,什么都是真的,唯独不爱你是假的。”

她说:“谁叫你偏喜欢信假话呢?”她那双眸子越发清澈起来,“小素绾,谁叫你偏喜欢信假话呢?”

我想起去天虞山的时候,沧弈耳后那道狰狞的伤口,现在想来,兴许就是逆鳞剥离时留下的伤疤。

他那么聪明的一个人,自然知道桦音在天界处处受到掣肘,便不惜伤了我,也要与我断得干干净净。

我想起他问过我,倘若那片鳞是他的,我会如何待他。

“为什么他没有告诉我,那片鳞,还有……还有其他的?”我问。

瑶歌兀自笑了,她说:“世子曾与我说过,他说你告诉他,就算没有那片鳞,你依旧爱着桦音。”

那时我所谓的爱,还只是恩。

“倘若世子将一切告诉你,你会好受吗?”她又问我。

我后知后觉从未问过,他也不愿戳破一切,殊不知我承受着千年的恨,终于一朝分崩离析。

“你骗我,一定是你也骗我。”我道,“一定是你觉得我杀了沧弈,所以故意用这样的话让我愧疚。”

瑶歌歪着头看我,良久良久,粲然一笑道:“我是讹兽。”

她是唯一一只不会说谎的讹兽。

“我累了。”她说。

说这话时,我分不清她到底是疯还是清醒。

“我真是羡慕你啊,”隔着天牢的屏障,她伸出手摸我的脸,“世子从来没有恨过你,即使你负了他。”

瑶歌缓缓闭上眼,我看着她渐渐变成微尘,变成千千万万的光点,我拼了命想抓住,握到手里却变成零星的萤火。

我的挚爱之人,死了;我的朋友,也死了。

那真是最难过的一天,我从天牢离开,独自坐在洗魂台上发呆。我想起在人间听过那出戏,“唐明皇”是这样唱的:

“淅淅零零,一片凄然心暗惊,遥听隔山隔树,战合风雨,高响低鸣。”

“一点一滴又一声,一点一滴又一声,和愁人血泪交相迸……”

曾是少年不知愁,望山望水空筹谋。

我趁着采星不在,终于有机会回到枢云宫走走。在沧弈曾经写过婚书的那张几案上,我信手翻了翻,忽然从一沓婚书中飞出一张白纸,那上面歪歪扭扭这些“素绾”二字,我一眼认出,这是我第一次持笔,写的自己的名字。

我摸出袖子里的红纸,那是大婚前三日晚上,我缠着沧弈所写的。

我将那张纸垫在下面,选了薄薄的宣纸,用毛笔蘸饱了墨,一笔一笔地描他写过的字。有时一写就是一上午,或者从前一天日暮到第二日清晨。

其间,浮玉来找了我一次,她也没说别的,只是拿来许多沧弈曾经写过的婚书,道:“我没什么可给你的,这些是我在整个红鸾司搜刮回来的,我想你应该需要。”

我道过谢,将一大捧婚书抱在怀里。我真的在天河案边盖了一座小房子,把所有的婚书和回忆都放在那座小房子里。天河朝夕流转,我便有幸目睹了这天界最边缘的旦暮风光。

某次桦音来看我,他与我道:“素绾,你何必自己在天河独守寂寞?”

“我从来不寂寞。”我头也不抬地道,“我会为沧弈看完天河的风景,所以无所谓寂寞与否。”

“我知道你怨我。”桦音道,“可是母亲说了,只有让我诈死,才能在事成之后娶你做仙妃。”

我抬眸淡淡扫了他一眼:“不止这些。”

“那片鳞……”他说,“我都懂,我不该骗你,从始至终都不应该。”

顿了顿,他又道:“但是我与你的情,没有半分掺假。”

“纤月很适合你。”我说。

“我有时候在想,有没有可能,我只是做了场梦?”我兀自笑了笑,“一觉醒来,可能我还在你的离香池中,饿了就吃花瓣,累了就浮在水面睡一觉。”

那我宁愿从未见到这片龙鳞,我宁愿从一开始就不认识沧弈。

有些事情,从一开始就注定了结尾,这是一个报错恩的荒唐故事,可是放眼人世间,又有几个人活得不荒唐呢?

我时常幻想着,我还能再见到沧弈。

这并非笑话,我总觉得他就在我身边,与我息息相关,只不过我看不见他,也摸不着他。

可是我也确定,我现在绝不是在做清明梦。

我成了名副其实的散仙,不受人挟制,不被人管教。我时常去人间走走看看,在秦淮河,在灵隐寺,有男男女女携手同游,看起来无比恩爱。

我在心里羡慕着,索性靠着秦淮河摆了个小摊,专门为这样的男女写婚书。因为懂得术法,也更能看出两人是否真心实意,偶尔有朝秦暮楚的男子上门求婚书,便被我连打带骂地赶走。

沧弈和桦音的事情已经过去许多年了,邺城换了主人,可是坊间街市还是流传着他们的故事。茶楼里,说书人一敲惊堂木,唾沫横飞地就讲起来:“都说英雄难过美人关,百炼钢敌不得绕指柔,诸位可知,这皇帝和叔父之间,还有一段有趣的秘闻哪!”

说书人接着道:“那个让天家反目女子,叫素绾,正是当时安和侯的长女。”

你看,我们经历的日子,终于也变成故事了。

我听着说书人口中的自己。他说,素绾从小与桦音青梅竹马,桦音为了她三年不纳妃不娶妻。他又说,桦音为了巩固皇位将素绾拱手送予叔父,从此叔父沧弈日日沉迷酒色。他讲灵隐寺,讲乘月山庄,讲狐妖,讲最后我们诸位飞渡成仙。

这样的故事,虽然杜撰更多,终究是有几分属实的。我懒得与说书人纠正其中的细节,有时也会疑惑,究竟是谁第一个讲这些戏文一样的传奇。

沧弈说我像长不大的小孩子,如今我终于像大人一样,做自己所想的,可是他却不在了。

诚然,很快我就找到了这些杜撰的源头。那是一个晴朗的早晨,少女把长剑拍在我的小摊上,她说:“老板娘,我用这柄剑换一帖婚书。”

那是沧弈的剑。

来者黑衣红唇,鬓角别一朵妖冶的虞美人,阳光照得她周身发亮,美得不像这个俗世的人。

她的确不是一个凡人。

“拂柔?”我问她,“这些日子你去哪儿了?”

“找我哥啊,”她揉揉脖子,好似十分疲倦的样子,“我天上地下找了他那么久,竟然一点他的影子都没有。”

“他已经死了,你如何找得到?”我问。

“非也非也,这世上的奇事多得很,难保就被我撞上了呢?”她冲我笑,把那柄剑往我身边又推了推,“现在终于物归原主的,你收着吧。”

“你不恨我吗?”我问她。

“为何要恨?”她反问我。

“我杀了你哥,你居然不恨我?”

拂柔“哦”了一声,她指着天说:“大道轮回,自有定数,哪是我们这些棋子能决定的呢?”

她冲我一笑:“而且我不用再找我哥了。我想,我已经找到了。”

“他在哪儿?”我问。

“你不必知道,只要记得他还在就好了。”拂柔说,“你啊你啊,其实我爹早就提醒过你,谁让你不听劝呢?”

她道:“你在邺城,是不是见过一个算卦的癞子?”

我点点头,道:“你怎么知道?”

“那是我爹变的。”拂柔笑眯眯道,“他将死之时透露天机,可惜你太笨了,竟然一句都没听懂。”

记忆拉回数年前的上元佳节,那癞子说什么来着?

—“这第一下,愿姑娘早出囹圄,归乡成仙。”

—“第二下,愿姑娘看破无妄,另觅良人。”

—“这第三下,愿姑娘莫行不可行之事,莫为天理不能为之法。”

如今看来,早出囹圄,归乡成仙,倘若我没有私自渡劫,便不会有邺城那一剑,这是第一个错。

看破无妄,另觅良人,倘若我早早认清自己与沧弈的情,便不会相互怄气,最终落得这样的下场,这是第二个错。

只是最后一句,莫行不可行之事,莫为天理不能为之法,我还未曾参透。

拂柔打了个哈欠,她说:“我昨晚在青要山救了两只小兔子,大的起名叫戎祯,小的起名叫银翘,折腾得我一宿都没睡。”

“青要山如何了?”我问。

“干干净净,就像被蝗虫过了一遍似的。”拂柔道,“不说了,我要找个地方睡一觉了,你玩够了就快点回天界吧。”

她说:“人间这地方不适合你。”

走出很远,她突然回过头大声道:“对了,你可曾听到那些说书的讲故事,听得如何,是不是别有一番趣味?”

她又问:“你可知那故事是谁最先讲的?”

看她那副嚣张得意的样子,就是不说我也知道。

她才是真正活得自在。

我记住了她说的那句,她说:“沧弈还在。”

我带着那柄剑回到九重天,日夜盼着与沧弈重逢。这样又过了十年,我什么都没看到。我以为我会这样一直等下去,可是突然有一天,拂柔在天河找到我,她慌张地说:“救命,有人要杀了我。”

来的人是纤月。

我将拂柔藏在身后,横眉冷对道:“纤月仙子来天河做什么?莫不是闲得无聊,想和我一同看风景?”

“我可没那个心思,”纤月不耐烦道,“你身后的女人是魔界余孽,还不快交出来,莫非要等我亲自动手?”

“纤月仙子红口白牙一碰,果然说谁是余孽就是余孽,说谁是好人就是好人。”我冷呵,“千年前如此,千年后依旧如此,你还真是一点长进都没有。”

纤月怜悯地冲我笑了笑,带着挑衅的意味:“我再怎么毫无长进,再怎么红口白牙乱说,你不还是信了吗?”

“你什么意思?”我问。

“没什么意思。”纤月好整以暇地摆弄着指甲,“青要山一事,你到现在都只知桦音诈死,可知那天在瑶歌面前杀了桦音的假沧弈,正是由我易容而成。”

她笑:“你说我红口白牙难以服人,为何当时还是信了我呢?素绾,我最喜欢看你这副可怜的样子,只要你什么都没有,我就开心得不得了。”

她四下环视天河,嘲笑我:“你在天河,是在等沧弈回来?”

她问我:“你可知道,我又杀了沧弈一次?”

她说:“你可知道,青要山那件事以后,沧弈仍有一缕精魂轮回于三界?我真不知道沧弈看上你什么,竟能为了你化出一丝执念来。”

拂柔小声碎碎念道:“怪不得最近,我觉得我哥不见了。”

顿了顿,拂柔又说:“上次在秦淮河时,我哥其实就在你身边。我不敢道破天机,想着他能这样陪你就好。”

纤月道:“那缕执念陪了你十年,也足够了。而且是桦音亲手杀了他,现在沧弈灰飞烟灭,你再也寻不到了。”

“我看这女人狡诈得很,你小心对付,千万不要上当。”拂柔在我身后小声道,随即趁纤月不备,化作一阵风飘然而去。

就算知道沧弈真的死了,拂柔也没有什么感情,这样抛却七情六欲地活着,我不知道还有什么意义。

纤月意识到追不上拂柔,索性不再去追,她也很喜欢以胜利者的姿态面对我,我听她无不自豪地说:“我和桦音就要成亲了,你若是想来,我兴许大发慈悲不会赶你走。”

十年有多久?

原来他又陪了我十年,那种隐隐约约仿佛他还在的感觉,竟然是真的。

“你可知失去心爱的人是什么滋味?”我问她。

纤月趾高气扬道:“我不想知道,也没机会知道。”

她说完便走,那模样好像一只斗胜归来的公鸡。

因为桦音和纤月的婚事,天界终于多了几分热闹的气氛。

在那之后,我夺了纤月的仙妃之位,我告诉桦音,我愿意嫁给他。

—“失去仙妃之位只是其一,我会让她失去挚爱之人。”

于是,我将七绝散藏在指甲中,我看着桦音与我拜了天地,我看着桦音喝下那杯混了七绝散的酒,然后他就变成了沧弈。

这又是一场骗局,骗我亲手杀了沧弈,一次又一次。

沧弈说:“阿绾,你别哭。”

沧弈说:“你要好好活,休要桦音难为你。”

此时我终于参透了那最后一句,莫行不可行之事,莫为天理不能为之法。

我想夺取纤月的仙妃之位,这是不可行之事;我想杀了桦音为沧弈报仇,这是天理不能为之法。每一桩每一件,原来在冥冥之中早已注定。天道如棋盘,早在落子的那一刻开始,这个故事就写好了结局。

沧弈倒在我肩上的时候,我想,从始至终,我都不是一个聪明人。

“情”这个字太复杂,更何况是爱与恨,我想,似乎人人都配拥有爱,至于恨,只有聪明人才恨得起。

这一辈子太长了,长到三千四百年孤寂清苦,这一辈子又太短,短到我还来不及去爱我想爱的人,一切就已经结束了。

我想起很久很久以前,我第一次见沧弈的时候,他站在杜鹃树旁看我,对桦音道:“这么肥的鲤鱼,不如让拎出来红烧了吧。”

其实,我们从来没变。

我曾经想过,凡人百年寿命,百年一世,一世爱一人。

那神仙呢?

待万八千年之后,所爱之人魂魄归元,留下的又能爱谁?

我好像看到虞美人开遍四野,这么炽热的红色,终于如火焰一般点燃了不秋殿。

—等这个冬天过去,我们就去种花。